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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榴彈怕水-【覆漢】《連載中》 [打印本頁]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1-30 08:36 PM     標題: 榴彈怕水-【覆漢】《連載中》

本帖最後由 劍離 於 2020-12-21 12:33 AM 編輯

【書名】:覆漢

【作者概要】:榴彈怕水

【內容簡介】:

  努力聞達於諸侯,以求苟全性命於亂世!

  作為一個遺腹子,公孫珣很早就從自己那個號稱穿越者的老娘處獲取了人生指導綱領。然而,跟著歷史大潮
隨波逐流了一年又一年,他卻發現情況漸漸有些不對了!

  這是一個半土著的男人奮鬥在大時代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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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1-30 08:39 PM

楔子

  冬日晚間。

  京城五號線末班地鐵內。

  乘客稀少,只有少數車廂內有零星乘客而已,其中一節車廂裡,更是只有一位帶著黑框眼鏡,套著白色羽絨
服,搖搖欲睡的女士……或者女孩?反正這年頭的大齡處女跟成熟少女一樣多,也無所謂女士或者女孩了。

  「屁點靈感都沒有!」隨著車廂一個咯噔,女孩猛地醒了過來,嘴裡也開始莫名其妙的嘟囔了起來。「整個
北京就沒有一個都市傳說像點樣子,還五號線末班車一個人的話能看到鎖龍井……到處都是燈光,哪裡都是現代
化設備,老娘信了邪才跟這兒繼續浪費時間!」

  「可明天的章節怎麼辦呢?」發泄完畢,扶著扶手站起來的大齡女孩略顯無力的繼續發散起了思維。「已經
請假兩天了,這個月全勤是要不了了,編輯也未必會理會自己這個撲街寫手,可僅有的一些死忠讀者大概會不滿
吧?」

  「老娘好好的穿越不寫,當初怎麼就信了邪的寫起了都市靈異?」

  「莫不是江女才盡了?是不是該換個工作?可中文系的廢柴除了寫網文還能做什麼?」

  「要不回老家?」

  胡思亂想之際,地鐵門陡然打開,似乎……是到站了?

  大齡女孩迎著開門的寒風打了個寒顫,然後幾乎是本能的就一步踏了出去。

  周圍一片漆黑,身後的地鐵車廂稍一停頓就關上了車門繼續往前駛去,懵圈的大齡女孩一直沒搞明白是怎麼
回事。不過很快,隨著她的眼睛終於適應了光線,這位女頻寫手就已經沒心思想光線的問題了,因為她被眼前的
一幕景象所鎮住了——那是一口普普通通的井,石頭所砌,殘破而又現實,井後面立著一塊石碑,字跡模糊不可
見,而井的一側則立著一根石柱,一條鐵製鎖鏈赫然從柱子上扯出來,然後一路拖到了井口裡。

  就是這麼一瞬間,大齡女孩似乎忘記了驚駭、恐懼這些情緒,幾乎是帶著一絲使命感,她快步上前向前試圖
拽住這根長長的鎖鏈,僅僅是想看看它是不是像傳說中的那樣永遠拉不完——話說,來到鎖龍井旁,不拉一下這
個鎖鏈豈不是白來了?

  但也就是她握住鎖鏈的那一刻,井後的石碑突然微微一顫,然後迅速龜裂開來,鎖鏈起頭處的石柱更是直接
斷開,井中也隨即閃過一絲五彩的光芒……然後,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糊塗蛋女頻寫手就被那鐵鏈帶著反向被拖
入到了井中。

  剛一入井,石碑就碎掉了,然後覆蓋於井口之上。

  「漢永壽元年元月,遼西有吏自州中歸,路遇一女自井中出,自言沛國譙人也,墜井,恍惚間已至此處。吏
察其顏色、言語、衣物,皆大家所有,納之。後吏半載而亡,女不復嫁,寡居養其遺腹子。且其人善商貿,知財
貨,樂善好施,救助孤寡,向為族中所敬,皆呼曰:公孫大娘。」——《搜神記》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1-30 08:42 PM

第1章 盧龍塞

  漢熹平三年冬,公元174年,幽州北部要衝盧龍塞,寒風呼嘯。

  塞外,一座足可容納數千鮮卑軍士的大營立在了數里外的要衝路口上,左側是燕山山脈伸出來的一座山,右
側則是灤水。冬日間,山色顯得格外漆黑,而欒水又顯得格外發白,兩兩映照,倒是顯出了一派肅殺之氣。

  而與這座大營形成鮮明對比的,自然就是大營南方那高大巍峨的盧龍塞了。

  盧龍塞就是後來的喜峰口,是燕山山脈上的一個天然隘口,這地方南側地勢平緩,海拔不過兩百米,等來到
北側卻突兀的上升到了海拔一千米的高度,唯獨中間被灤河衝刷出了一個巨大的隘口,車馬通行無阻,向來就是
塞外進出華北平原的主要通道。

  這麼一個位置,大漢朝當然也不是瞎子,所以此處的防線被修的固若金湯,尤其是正對著大路的盧龍塞,各
處全都用條石壘成,城牆足足高五丈多,而牆上還又加修了鋼彈三丈的望樓。

  這就是聞名天下的盧龍樓了。

  站在樓下,所謂高大巍峨,氣勢雄渾,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大概就是這個意思了。

  此時,就在這巍峨的盧龍樓中,一個軍官專用的乾淨向陽房間裡,堆砌著十幾個大箱子,而一名身材高大,
年紀約莫十八九歲,大概勉強算是青年的人,正獨自正身坐在門口的幾案前,並茫然的盯著窗戶出神。

  「三國嗎?」不知道過了多久,名為公孫珣的年輕人終於忍不住在心裡略顯無奈的歎了口氣。「這天下還有
十來年就要亂了嗎?這大漢的天下明明……總之,真真是不可思議。」

  話說,早在數年前,面對著一場席卷了半個幽州的瘟疫,自己那位當時因為感冒咳嗽而驚恐不已的母親終於
忍不住告訴自己,說她是什麼穿越者,還說什麼大漢將亡,龍蛇並起,三國亂世馬上就要到如何如何的……

  然後,又是什麼黃巾起義,什麼官渡赤壁,什麼東吳四嘟嘟,五虎上將,五子良將,還有人妻曹和大喬小喬
之類的,絮絮叨叨、雜七雜八的講了兩個月的故事。

  甚至她還說,自己那位名為公孫瓚的族兄三十多歲的時候就會成為這天下間數得著的一路諸侯,而且還是什
麼三國前期的巨頭。這些說法,算是遺腹子的自己,當時自然……呃,自然是百信無疑的。

  道理很簡單,對於一個自幼喪父的少年而言,不信自己母親還能信誰?

  實際上,公孫珣的母親雖然平時有些跳脫,但細細想來也確實是很稱職很厲害的。

  她雖然只是個帶著孩子的寡婦,而且一開始還因為『剋死』了丈夫而被族裡的老人們厭棄,但卻能頂住壓力
以一己之力開辦商號,為自家置辦下好大的產業。不僅如此,賺了錢後,她還四處周濟族人、樂善好施,甚至資
助不少出仕的族人去經營官場……如今,早就已經是族內很受敬重的長輩公孫大娘了。

  再加上她本人也知書識字,親自為公孫珣開蒙,讓他從小便識文斷字、懂易知數不說,甚至還鼓勵他騎馬射
箭,舞槊弄棒之類的。

  試問,這樣的母親面對著時疫時說出的近乎於遺囑的那些話,公孫珣怎麼可能不信呢?

  可是後來,一方面是公孫珣的母親,人稱公孫大娘的那位居然熬過了死人無數的瘟疫,依舊活蹦亂跳。另一
方面,隨著公孫珣慢慢長大,先是借助亡父的人脈去了遼西郡治陽樂城,在那裡當了郡吏,算是在官場中摸爬滾
打了兩年,

  然後又借著家族勢力、母親的錢財以及自己那算數的本事逐漸升遷,如今不過十八九歲,卻已經做到了秩兩
百石的主計室副史(也就是負責統計口的副長官)……

  而公孫珣前途遠大之餘,不免對母親的說法有了些質疑和逃避……也不知道是不是母親日常所言的『青春期
叛逆』。

  不過,所以說不過,就在數月前,公孫珣的這種質疑和逃避卻突然徹底的消失不見了!因為,他真的見證了
奇跡。

  這個奇跡具體來說就是自己的族兄公孫瓚了。也就是那個出身很不好,經常需要自家接濟,然後長的雖然帥
氣,嗓門也大,但脾氣也挺大的那位……呃,那位『三國幽州巨頭軍閥(公孫珣母親的原話)』。

  話說半年前,公孫瓚礙於前途,終於扭扭捏捏的去了郡裡,跟自己一樣當了個小吏……這年頭的風俗嘛,郡
守征辟吏員的時候必然選擇本地大族,而公孫氏可是遼西第一大族,基本上這遼西五城中的令支城就是公孫家開
的。所以,公孫家的子弟束髮以後,想要入仕的話,那大門總是敞開的,只不過會因為出身高低,起點不同罷了


  而自己的族兄公孫瓚、公孫伯圭,他的起點跟兩年前的自己一模一樣,根本就是升斗小吏,負責站在門口傳
話的那種——換句話說,他跟自己如今這個主計室副史差了不知道多遠!

  然而,就是因為長得帥、嗓門大,自己這位之前還寄居在自家商鋪裡和自己睡對門的族兄,竟然直接被本郡
剛來的侯太守看上了眼,並招了女婿!

  憑什麼啊?!

  自己在這郡中做了兩年的吏員,官職更高,也更年輕,而且同樣長得也很高大帥氣好不好?用自己親娘的話
說,虎背蜂腰,儀表堂堂,將來也是要當虎臣名將的!怎麼就不能看中自己呢?

  而且說到門當戶對這種硬條件,自己也姓公孫好不好?甚至自己家比公孫瓚家裡富有了不知道多少倍,郡守
真要是把女兒許給自己,自己完全可以拿出來鉅億的錢來當聘禮的!

  真的是鉅億,萬貫家資,不打折扣不吹牛的那種!

  要知道,自家老娘一手創辦的安利號可是經營了近二十年,遼西公孫氏所在的令支城又守著盧龍塞這個連接
河北和東北的要衝,兩兩相加,那個安利號基本上壟斷了遼東那邊的大部分生意,分號從樂浪一路開到鄴城的!

  所謂朝鮮的人參、遼東的大馬、三韓的女婢、烏桓的馬奴、右北平的栗子、河北的糧食絲帛、青州的鐵器,
用自己親娘的話說,以世家大族的身份在漢代做生意,簡直就跟撿錢一樣!

  你說一億錢,怎麼可能湊不出來?!

  實際上,當了兩年吏員的公孫珣怎麼可能不知道,這才是自家在族中地位越發重要的根本原因——整個公孫
氏的財神娘娘就在這裡嘛!

  當然,公孫珣不知道的是,族裡一開始不是沒想過把生意搶過去自己搞,但是搞來搞去卻發現,論做生意,
似乎還是這個人稱公孫大娘的寡婦是一等一的好手。全族努力去做,賺的還不如這位公孫大娘分潤出來的多。

  於是乎,大概是十二三年前,也就是公孫珣還紮著垂髫的時候,包括遼西本家在內,還有遼東分支、東萊分
支的公孫氏一起達成協議,正式把生意交給了自己母親統一打理,族中按比例分紅。從此,自己家在族中的地位
才顯赫了起來。

  但是……所以說但是,回到眼前,人家侯郡守就是沒有看上自己這個家財萬貫的公孫珣,就是看上了自己那
位大嗓門的族兄公孫瓚,這一點跟自己母親當年感冒的時候所說的一模一樣!

  而且更驚悚的還在後面,大概十來天前,剛剛在自己母親資助下結了婚,還被族內長老取了字的族兄公孫伯
圭忽然被他岳父侯太守給放了假——並手書一封,讓他去洛陽喉氏山,去找幽州大儒兼名臣盧植學經傳!

  這跟自己親娘當年說的那些話還是一模一樣,由不得公孫珣渾身發冷,不敢不信那些鬼故事!

  實際上,現在公孫珣都還能想起數日前自己母親把自己從郡城叫回令支後,當面說的那些話:

  「有些東西當年大疫的時候你就知道了,我也懶得瞞你,現在知道當年老娘為什麼不讓你去青州找鄭玄學經
了吧?」

  「經傳當然是要學的,我算看明白了,這玩意就是這大漢朝的學歷證明,不學這玩意是當不了大官的,躲不
掉的。」

  「鄭玄很厲害,我當然知道,和盧植同門嘛,經學上的名聲卻更高一些。」

  「不是我吹牛,以你娘我的經營,早在三年前你剛束髮的時候,就能在青州那邊找到幾十個跟鄭玄有直接關
係的豪族大家把你舉薦為入室弟子,為什麼拖著不讓你學?」

  「很簡單,上大學不僅要看師資力量,還要看同學的,有公孫瓚和劉備當同學,你知道是多大的人脈嗎?三
國頂級的潛力股不多,幽州就倆,一個前期一個後期,老娘如今已經給你備好了!」

  然後,自家老娘果然給自己備好了好幾車的財貨,裡面甚至還有蜀錦、珍珠這種高檔貨,讓自己親自帶著幾
十個賓客護送到郡城那裡去,去賄賂侯太守,好讓自己也能跟著已經收拾停當的族兄公孫瓚『帶職進修』,去那
洛陽喉氏山跟著大儒盧植學經。

  再然後?

  再然後自己就被困在了這盧龍塞裡!

  天殺的鮮卑狗,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個時候過來寇邊,自己可是要趕在年前去送禮行賄的!是要去洛陽學
經的!而且要去見識一下那位傳奇的劉大耳朵的!

  而且,自家老娘這次可是掏了心窩子幫自己設計好了前途的——學完經回來以後就可以謀劃一下秩三百石的
上計吏,然後憑借著三年一次的上計制度去洛陽,弄個三署郎當一當,只要能做成三署郎,出來就是六百石朝廷
命官,再去刷政績,就可以一路直奔兩千石了!

  後來的什麼三國亂世如何苟全性命且不提,上計吏、三署郎、六百石、兩千石……這些東西,自己這個已經
品嚐過權力滋味的人可是很想試試的。

  男子漢大丈夫,生於此世間,不做個兩千石,為一郡之主,豈不是白活了嗎?!

  然而,就在這個關鍵時刻,自己卻被這群鮮卑狗給堵在了盧龍塞裡,已經足足六天沒動彈了!這要是一直等
到過了年,自己來不及趕上族兄公孫瓚這個順風車怎麼辦?錢帛雖然很有用,但是未必就真能買來兩個兩千石大
員面子的……萬一到時候錯過了時機,人家候郡守又不樂意專門給寫介紹信怎麼辦?或者寫了,自己再趕過去,
盧植一甩手,說這一期學員滿了,不收了怎麼辦?

  所以說,天殺的鮮卑狗啊!竟然要壞自己的前途?!

  「兄長?」就在公孫珣胡思亂想怨天尤人的時候,房門忽然被拉開,一個濃眉大眼的少年帶著一股寒風卷入
到了屋內。

  「阿越。」公孫珣這才回過神來。「你不是在城樓上和咱們那位族叔觀察敵營嗎,怎麼這時候過來了?」

  「有個人。」濃眉大眼的公孫越略顯興奮的坐了下來。「之前兄長你找我問的那個人,正好被我看到了。」

  「哪個人?」這話沒頭沒腦的,公孫珣自然稀裡糊塗。

  「韓當韓義公!」公孫越趕緊應道。「就是去年我跟你說過的那個,咱們令支城裡弓馬最好,膂力公認是鄉
中之冠的那個韓義公。我當時一說,你就讓我幫你盯著的。這次你回來,我還想著把他帶來給你看看呢,可一直
沒找到……沒成想竟然在這盧龍塞裡遇到了,原來是做了個騎卒什長。」

  「韓當韓義公。」公孫珣若有所思,然後忽然起身。「韓當韓義公?!」

  「是啊。」公孫越點頭道。「果然是兄長要找的人吧?」

  「你且等等。」公孫珣四下走動,連連搖頭。「韓當……韓義公!名和字都對,想來或許就是此人了。可此
人不該是江東人嗎?這可是江東猛虎的爪牙。怎麼會是我遼西人,聽你意思,還與我們是同鄉?!」

  「是啊,」公孫越坦然點頭道。「就是我們令支人啊,哪裡是什麼江東?還什麼江東猛虎,兄長莫非是在夢
囈嗎?」

  公孫珣愕然無語——這個人的出現,算是自家老娘預言對了還是錯了?又或者,純屬巧合?

  努力聞達於諸侯,以圖苟全性命於亂世……這歷史的車輪,還真是說來就來啊!

  「靈帝立,幽並涼三州緣邊諸郡無歲不被鮮卑寇抄,殺略不可勝數。」——《後漢書》.卷九十.烏桓鮮卑列
傳.第八十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1-30 08:45 PM

第2章 請戰

  「諸位鄉鄰子弟,自從建寧年間算起,這麼多年了,我們這些邊郡,幾乎每年都被鮮卑抄掠騷擾。少的時候
來個百十騎,多的時候成千上萬,今天殺我鄉鄰,明天掠我財貨。春日間青黃不續就來打草谷,秋日中膘肥馬壯
也來搶糧食,就連冬日裡草原上寒蔽不堪,也要來寇邊搶點衣服禦寒。如今年關將至,鮮卑人依舊列營於塞前,
莫不是要我等在塞中過年?真真是豈有此理……」

  說話的是一個體型雄壯的青年,細髯鷹目,挎刀披甲,昂然四顧,端是一位燕地豪傑,唯獨一雙羅圈腿顯得
有些不和諧,卻也告訴周圍人這是一個慣於馬上作戰的勇士。

  話說,盧龍塞雖然核心地段只有眼前這一座要塞城池,但整個盧龍塞防禦體系卻是橫跨遼西、右北平兩郡,
長約百餘里,而聽公孫越剛才解釋,這個叫韓當的此時正是這盧龍塞中隸屬遼西段的一名騎卒什長。

  不過,這位看起來頗為雄壯的什長固然是慷慨激昂,可庭中數百人大多卻也只是聽著而已,只有十幾個立於
此人身後的士卒跟著鼓噪,引來了些許騷動。

  「這是什麼意思,這韓當想要幹嗎?」公孫越今年只有十七歲,剛剛束髮沒兩年,既沒有進學也沒有入仕,
有些事情未必就能懂。「剛才還沒這樣呢。」

  「能有什麼意思?」在郡府主計室中混了兩年的公孫珣忍不住扶著樓梯打了個哈欠。「想立軍功而已。」

  公孫越這下子才恍然大悟:「他是想鼓噪聚眾,要挾上官讓他率眾出擊?」

  「沒錯。」

  「可是,族叔他今日不是正在這盧龍塞裡巡營嗎?上面盧龍樓上這麼多大人物,就不怕引起動靜被治罪?」

  「要我說,恐怕他就是聽說了咱們那位族叔今天巡營的事情,這才專門鼓噪的。」公孫珣再度打了個哈欠,
連連搖頭。「這樣好了,既然是咱們老鄉,不能看著他吃虧,阿越你去樓上找咱們那位族叔……」

  就在兄弟二人在樓梯上嘀嘀咕咕的時候,那邊中庭的騷動也果然引來了崗樓中中級軍官們的注意,南側城牆
上,一名戴著黒幘身穿絳紅色軍衣的隊率,連鬍子上的湯汁都不及擦拭,就氣急敗壞的探出了頭來:

  「義公,大家都在吃飯,你就不能給我我省點心?是飯中有砂石啊,還是湯不夠熱?你跟我講,我自然會給
你一個交代。」

  「田隊率。」韓當聞言微微一笑,既不急也不惱。「飯也足湯也熱,只是兒郎們氣憤於鮮卑狗的囂張,求戰
心切罷了……」

  「心切個屁!」那名姓田的隊率聞言大怒。「且不說軍中大事自有貴人們做主,就說這都日頭都西沉了,我
們屯又都是騎兵,莫非你還要縱馬夜戰不成?」

  「隊率,聽我一言吧。」那名什長儼然還是心有不甘。「夜戰我韓……」

  「老子不聽!」這位隊率實在是被氣到了,張口又是一句粗話。「倒是韓當你是我下屬,得給我聽著!」

  「是!」韓當無可奈何。

  「韓義公,我自然知道你的本事,也知道你一個寒家子做夢都想出人頭地,可今天是你耍賴使痞的時候嗎?
兩郡貴人就在我等頭上的盧龍樓上探查敵情,若是被你驚擾了,治你個亂軍的罪名,把你砍了也就砍了,不要連
累我!」

  此言一出,這青年什長氣勢再度為之一滯,身後十幾個騎卒也紛紛泄氣。

  「好了,」田隊率見到手下眾兵痞有些氣餒,也不由得鬆了口氣。

  「你們如果全都吃飽喝足了沒地方撒潑,就都給我去廊下照顧馬匹,也省的在這裡無端生事。」

  然而十幾個騎卒雖然氣竭,但各自相顧,竟然沒一個走的,而且最後紛紛把眼睛看向一邊的那個什長。看到
這一幕,公孫珣不由嘖嘖稱奇,因為按照公孫越的說法,這韓當不過才投軍小半年,竟然就能以一個什長的身份
拉攏住十幾個騎卒,看來這個韓當韓義公恐怕還真就是自家老娘說過的那個韓當了。

  另一邊,韓當在夥伴的支持下,果然又硬著頭皮頂了上來:「隊率,我真不是無端生事,確實有一個妙計可退
敵。」

  田隊率聞言氣急敗壞,眼看著就要親自下城樓來和這廝親自理論,卻不防自己對面那座高樓的樓梯上忽然閃
出一個腦袋來:

  「那位有妙計的韓當韓義公,長史讓你上來。」

  果然還是驚動了貴人!

  隊率驚愕萬分,而韓當眉開眼笑,對著自家隊率擠眉弄眼了兩下,然後即刻扶著刀柄快步上了五丈高的城樓
。樓梯處,只見一名身高八尺,錦衣白袍的青年正笑吟吟的候著自己,自然就是公孫珣了。

  韓當不認得對方,但只看穿著氣度也知道對方是個世家子弟,非富即貴,於是趕緊行禮。

  「義公兄不必如此。」公孫珣有心結識此人,所以也趕緊扶住對方。「隨我上樓吧,咱們去找公孫長史。」

  韓當聞言更是喜不自勝。

  話說,公孫珣所說的公孫長史,復姓也是公孫,單名一個昭字,正是公孫珣與公孫越,還有那個公孫瓚三人
的族叔……沒轍,誰讓公孫氏在這渤海一圈的各郡都是名族呢?而且人丁興旺,官路亨通。

  總之了,這位出身遼西第一豪族公孫氏的公孫昭大人,被舉過孝廉,又入朝做過三署郎……也就是公孫珣孜
孜以求的那條路了……如今正是這右北平長史,乃是一位六百石實權的高級官吏。

  再說了,這盧龍塞橫跨遼西、右北平兩郡。再加上遼西郡地域極廣,換成後世地圖,直接從後來的遼寧阜新
一直延伸到河北遷安,而且郡中五座大城池,四座在河北平原上,受到盧龍塞的保護,唯獨郡中首府陽樂城卻遠
在塞外,那麼鮮卑人一來,遼西就天然被分割成了兩塊。

  而既然如此的話,在遼西郡守沒法管著這裡的狀態下,身為右北平長史,又是遼西公孫氏子弟,公孫昭在這
盧龍塞裡當然是一言九鼎的人物了。

  能見到這位,韓當焉能不喜?

  不過,剛一上樓,之前還眉開眼笑的青年什長馬上就有些慫了——無他,甫一登上盧龍樓,他們就迎面遇到
了一群黑著臉的要塞中級軍官,最前面的赫然是這要塞裡的八個屯長、四個曲軍侯,甚至還有一位軍司馬!

  要知道,按照漢代軍制,兩伍一什,五什一隊,兩隊一屯,兩屯一曲,不說別的,這四位曲軍侯就已經比他
這個小小什長大上足足三級了,而且更是秩六百石的朝廷命官,再加上現在正在戰時,真要惱怒起來,這四人中
隨便一個一刀砍了他這個聚眾鼓噪擾亂軍心的什長也無妨的……外人還要誇一聲治軍嚴謹。

  但是,這些人也只是黑著臉瞪了他一眼而已,然後卻又忽然對著領頭那名世家子換成笑臉,並左右一閃,竟
然主動讓出一條路來……一位被吏員、軍官、豪族簇擁著的真正的貴人方在眼前。

  只見此人三旬有餘,面色微紅,細眉大眼,梁冠大氅,再加上腰間表明身份的銅印黑綬,自然就是那公孫昭
了。

  「見過使君。」身份差距太大,韓當趕緊下拜。

  「你就是韓當?」公孫昭微微蹙眉,先是看了眼身旁來報信的公孫越,又有些無奈的看了眼領路的公孫珣,
這才壓著性子朝來人問起了話。「聽說你有退敵秒策?且說來聽聽吧。」

  「不敢當使君禮遇。」機會就在眼前,韓當自然努力鼓起了勇氣。「也不敢稱秒策,只是聽聞鮮卑雜胡在塞
外挑釁,心中多有憤懣。韓當不才,願意夜襲敵營,奪回鄉里子女!」

  「你的忠勇我是知道了。」公孫昭微微頷首,略顯敷衍著說道,然後眼睛卻依舊往自己那個閉目不言,立於
一旁的侄子身上瞥。「只是夜襲……」

  「夜襲斷然不可!」就在此時,旁邊一名直裾梁冠的中年人忽然插嘴道。

  公孫昭如釋重負:「田君你且說來!」

  「使君。」這名姓田的文士俯身道。「請看城外鮮卑大營……」

  「不知足下何人,現居何職?」一直沒吭聲的公孫珣忽然睜開了眼睛。

  「呃……不敢稱足下,鄙人……鄙人是右北平徐無縣田氏……」

  「現居何職?」公孫珣在郡守府裡廝混了好幾年,又有兩百石的官面身份,怎麼可能不知道如何對付這種人


  「尚為……白身。」這位姓田的右北平豪族滿臉通紅。

  「既然是白身,這軍國之事還是不要置喙的好。」公孫珣一臉認真的說道。「諸位想想,白身建言這種事關
生死的軍事,長史大人是聽呢還是不聽?若是不聽,免不了有人會說長史大人不聽人言,閉塞言路;可若是聽了
,事成固然好,可事若不成,進言的人拍拍屁股走人了,長史大人與這盧龍塞裡的諸位官吏軍士卻要為此承擔責
任,甚至賠上性命……這不是讓大家難做嗎?」

  這位田君當即羞憤交加,不敢再言。

  「那阿珣……呃,那公孫主計以為到底可不可以出戰呢?」公孫昭無可奈何,趕緊出言截住,那樣子,似乎
是生怕對方再扯出些不好聽的話來,讓大家難做。「你是遼西郡的兩百石主計室副史,也算是職責在身了。」

  「我不知道。」阿珣也好,平白升了半級的公孫主計也罷,反正就是公孫珣了,兩手一攤,差點沒把自己這
位叔父給噎死,但他旋即又指向了還跪在那裡的韓當。「不過,現在不是有一位熟知敵情的人物在這裡嗎?是戰
是守,叔父為何不先聽一聽他的話呢?」

  公孫昭似乎是對自己這個還差一年沒冠禮的族侄有些忌憚,所以終於還是有些無奈的點了點頭:「韓當是吧
,你且起身,細細的說一說……」

  韓當聞言終於從地上爬了起來,略微振奮之餘,當然免不了再度略顯感激的看了眼那位叫多次對自己釋放善
意的青年。

  公孫珣也不多話,而是朝對方笑了笑,退後半步,讓開了視野。

  韓當深呼吸一口氣,趕忙上前半步,指著盧龍樓外的清晰可見的鮮卑軍營趁機說出了一番話來。

  原來,韓當的意思固然是被那個隊率猜到了,是想要夜襲,但他還真不是立功心切到無視現實的地步,理由
還是很充分的。

  要知道,鮮卑人分出一支兵馬屯在塞下數里之外的路口,並不是指望著能攻破險峻的盧龍塞……實際上,你
讓鮮卑大汗檀石槐親自督師領上個幾萬精銳鮮卑過來,也未必就能擊破這險要雄偉的盧龍塞。很顯然,這幾千鮮
卑人在此立下營寨,只是為了堵住塞內軍馬的出口,防止他們在塞外的遼西、遼東、玄菟等郡分散劫掠時遭受到
突然襲擊,被內外開花,落得個有來無回。

  而此時,隨著年關將至,北風帶著寒潮壓了上來,鮮卑人的劫掠行動其實已經來到了後半段,容易搶的基本
上這幾天已經搶了,剩下的不是要花時間啃的硬骨頭就是沒油水。實際上,這些天經常能在樓上看到完成了搶劫
任務的鮮卑人帶著『戰利品』來到盧龍塞下彙合大部隊,又有一些沒分到沒什麼戰利品的部隊急匆匆的離開此處


  而韓當的理由就在於此了:

  首先,來來往往的,今天的鮮卑軍營裡軍力其實應該處於一個最虛弱的階段,大略看來,現在可能只剩下有
兩三千人,甚至更少;

  其次,此時留守大營的部隊,很多都是搶劫過的部落,戰利品在手,思家心切,恐怕戰鬥欲望也不是很高;

  再次,部族之間,留守大營和劫掠部隊之間,一定會有分贓不均的現象出現,打起來未必相互支援得力;

  而且,最近部族輪換來往的太多,大營裡管事的鮮卑貴族估計在管理上也有些力有未逮,未必就能把大營安
排妥當,做到指揮得力;

  最後,這是救出被劫掠的漢人子女財富的最後機會,再不打,過兩天這些被搶走的人口、財物恐怕就再也回
不來了。

  那麼既然如此,即便是拋開最後一條道德大義,單純從軍事角度來看,夜襲成功的概率也是很大的,因為敵
營一旦失控,各個部族很可能會直接棄營而走,各歸本部。

  說完這些理由,韓當略顯期待的再次朝著公孫昭下拜:「戰機稍縱即逝,當不才,願為國殺賊。請明公予我
一百馬軍於今夜襲營,只要能夠撼動敵營,到時候明公再發步卒接應……定可大勝!」

  公孫珣在身後連連點頭,這話聽起來就很有氣勢,果然是有那麼幾分虎臣風範!

  然而,掌握大權的公孫昭看了看就在數里外的敵營,猶豫再三,終於還是開了口:「義公暫且回去歇息,此
事……再議!」

  此言一出,盧龍樓上,眾人釋然,韓當頹然,而公孫珣卻微微眯起了眼睛。

  「公孫昭者,遼西令支人也,太祖族叔,舉孝廉,熹平年間,為右北平長史,後遷襄平令。」——《舊燕書
》.卷二十九,列傳第十五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1-30 08:49 PM

第3章 相談

  天色已晚,盧龍樓下公孫珣獨居的房間裡,去掉甲胄,一身漢軍標配的絳紅色直裾,前來做客的韓當坐立不安。而在他身旁,則擺著一匹價值連城的嶄新蜀錦,上面還放著一把裝飾精美,但卻質地出色的硬弓。

  等到這個時候,韓當哪裡還能不知道眼前這個錦衣年輕人到底是誰?公孫大娘家的大郎嘛!家中財貨巨億,而且本人也是一表人才,這麼小的年紀就成了主計室中兩百石的副史……有錢、有容貌、有本事,而且還是世家子,儼然是一位前途不可限量的小貴人。

  只是對方自打束髮以來就在陽樂城中為吏,自己並沒機會結識而已。

  不過,現在的問題是,如此前途不可限量的一個世家子,為何要對自己一個初次見面的匹夫如此看重?不僅之前在盧龍樓上出言幫襯,此時更是請自己過來,又是相贈貴重蜀錦,又是相贈好弓的?

  「公孫主計如此看重在下,倒是讓在下惶恐了,敢問可有所求?」此時的風氣如此,韓當更是邊地遊俠出身,既然心中有惑自然就開口直問了。

  話到這裡,韓當還稍微頓了一下,並說出了一條額外信息來:「我父母早年都歿在時疫裡,常跟著叔父在貴家安利號裡往來販馬,很是受了公孫大娘的照顧,所以要是力所能及,我一定不會推辭。」

  公孫珣聞言微微一笑,這不廢話嗎?他當然有所求,只不過求得卻是對方這個人罷了。

  沒錯,公孫珣陡然發現這位母親跟自己提過一嘴的江表虎臣竟然只是一個什長,而且還是自家老鄉後,直接就動了心思——以自己的身份和家世,收一個什長為賓客,不要太常見好不好?

  而且這個念頭一起來就再也壓制不住,為什麼不呢?難道就因為他後來不知道隔了多少年會成為什麼勞什子江表虎臣?!

  當然,心裡如此想著,公孫珣嘴上卻是說起了另一番文縐縐的話來:「今天的事情其實也沒什麼,主要是義公兄的風範著實讓在下心折,所以才專門邀請你過來結識一番罷了!所謂擐甲執兵,固即死也……既然披甲執銳,立於邊塞,那就應當不顧生死,為國效力!義公兄可知道擐甲執兵的典故?」

  「這還真要請教。」韓當一個邊地遊俠,當然是一頭霧水。

  於是公孫珣趕緊解釋了一下。

  原來擐甲執兵,固即死也』這句話出自左傳版的《春秋》。

  說的是齊晉交兵,晉國元帥郤克受傷嚴重,就忍不住告訴了自己戰車的馭者解張和車右鄭秋緩,馭者解張借著跟鄭秋緩對話的機會馬上回復,大致意思是說:

  「我也受傷很重,車輪都被我的血染紅了……可是,既然披上甲胄拿上武器,那就應該要為國家死戰到底的,受傷了又如何呢?你一個元帥我一個馭者在戰場上都是有自己職責的!所以,只好還沒死,那就請元帥您繼續戰鬥吧!」

  所以後來,這句話就專門指軍人的責任,說是軍人既然來到戰場就應當不顧生死,追求國家利益。

  東漢以經傳為尊,不通經傳的人根本沒資格當大官,登高位,公孫珣此時用這個典故,雖然意思很簡單,但卻顯得格調極高,很是讓韓當受用:

  「原來《春秋》中早就有這樣的道理?」

  「誰說不是呢?」公孫珣搖頭歎道。「只可惜,那些郡中豪右、佐吏,個個貪生怕死,倒是讓義公兄一片為國之心打了水漂。而且經此一事,怕是這盧龍塞中的諸位軍中同僚也要視義公兄為眼中釘肉中刺了。」

  韓當聞言面露苦笑,眼前幾乎瞬間閃過了田隊率乃至於幾位曲軍侯的黑臉……自己一個什長,越了不知道多少級,鼓噪於長史之前,然後求百騎劫營,自然是犯了軍中忌諱,這種事情他怎麼可能不知道?

  「本想憑這手中刀在邊塞博個出身的,不料竟然落得如此下場。」韓當頗為無奈。「倒是讓少君看笑話了。」

  「既如此,義公兄可有打算?不瞞義公兄,我如今正準備去郡中尋求郡守舉薦,然後和我那族兄公孫瓚一起去洛陽拜大儒為師,以通經傳。不如……」

  韓當當即默然。

  話說,韓當不是個傻子。就算真是個傻子,現在對方說的那麼直白,他也必然反應了過來,眼前這個世家子是看上了自己的武藝,想拉攏自己做個賓客。

  但是,這種事情不是那麼簡單和輕易的,因為按照韓當從小經歷的人生認知和社會風俗來看,自己一旦俯首,很可能就要終身服侍此人了。而眼前的這個世家子,雖然姓氏足夠強大,家中足夠富有,但終究太年輕了。甚至極端一點來說,此時此刻,對方固然前途遠大,可真要是刨根問底,反倒是即將處於一個白身學子的尷尬境地……

  換言之,真要是一個不好,就這兩年求學的過程出了岔子,對方說不定還會落地的鳳凰不如雞呢!

  而且,好馬不吃回頭草,自己剛從對方家中商號裡出來投軍,求得就是建功立業封妻蔭子。這才小半年就捏著鼻子回去,豈不是要讓人笑話?

  再說了,他韓義公一個燕地男兒,難道要在自己人生中最肆意的二十餘歲年紀,放棄最引以為豪的弓馬膂力,跟著對方去洛陽學什麼經傳嗎?!

  那種東西,對於公孫珣這個世家子和郡中兩百石吏而言,有天大的用處,可對自己一個寒家子有什麼用?想學也沒人會收啊?去了洛陽,最多以賓客的名義做個護衛罷了,哪裡比得上疆場上博個出身?!

  對面的韓義公心思晦澀,公孫珣就更不是個傻子了。實際上,他甚至知道一個叫做幸存者偏差的奇怪概念,所以他很清楚,眼前的這個什長可能不是很聰明,但作為日後的江表虎臣的一員,人家該有的東西一樣都不會缺。所以,眼前這人絕對已經懂得了自己的意思。而此時如此作態,必然是心中猶豫,不願意罷了。

  但這又如何呢?

  自己母親總是說,要自己聞達於諸侯,這樣才能苟全性命於亂世。可在他公孫珣看來,如果是像自己母親說的那般亂世,就算是成了一介諸侯恐怕都不一定能苟的住。想要苟下去,必然要足夠的資本在手……而萬事萬物,以人為本,這可是自己親娘打小就教給自己的。

  既然如此,如此近在咫尺的人才,地位又如此低微,你讓公孫珣就此放棄,他必然是不捨得。

  再說了,門口的鮮卑人可是正擋了自己人生前途的!

  「義公兄在想什麼?」一念至此,公孫珣忽然開口,卻是決定按照之前的備用想法那般冒險行事了。

  「公孫主計……」韓當無奈的歎了口氣,卻是偷偷把之前略顯親近的『少君』重新改回了客套的官職。「不瞞你說,你待我如此親近,倒是讓我心中慚愧,因為實在是不知道該如何報答……你將要去洛中隨大儒學經傳,而我空有蠻力,怕只能在這個盧龍塞裡方能博一個出身了。」

  韓當如此直接拒絕倒也在意料之中,畢竟此時此刻,他只是一個邊地遊俠出身,然後販過馬的一勇之夫,哪裡有什麼心眼可耍呢?

  不過另一邊,公孫珣聽到這話後卻忍不住發笑了起來:你要是真能安心在這盧龍塞裡博一個出身就好了,大不了等我回來以後做了上計吏這種顯貴位置再來收服你,可怕就怕在不知道哪天你就會受不了這邊的窩囊氣,然後莫名其妙的跑到孫堅那裡去了……那孫文台號稱江東猛虎,必然是南方人,你一個遼西大漢,怎麼一出場就到他手底下的?!

  「主計何故發笑?」韓當面色通紅。

  「義公兄不要生氣。」公孫珣笑著擺擺手道。「我只是想問義公兄一句話而已……你是不是覺得就此離去,心中不甘,卻又為難於如何與同袍相處?」

  「確實如此。」韓當鬆了口氣,倒也坦誠。「主計是大家子弟,有什麼法子教我嗎?」

  「家母曾教導過我……人生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公孫珣應道。「義公兄這個狀況,也無非就是兩條路而已,一個是退,一個是進!」

  韓當心中微微一動:「公孫大娘的教導自然是萬金之言……可是,退暫且不提,進又是個什麼意思?」

  「自然是想方設法按照義公兄之前的打算,於今夜突襲敵營了!」公孫珣淡淡的答道。「若能一戰成功,那義公自然會有個出身,軍中將佐自然也會服氣。」

  「正該如此……莫非公孫主計有意助我?可長史大人那裡不是無意出戰嗎?」

  「這就要先問義公兄一句了。」公孫珣忽然失笑道。「你真敢死戰嗎?!」

  韓當勃然變色,忽的按刀出鞘:「生死而已,燕地男兒,有何不敢?!」

  「好!那夥伴之中,願意隨義公兄並肩死戰的又有幾人?」公孫珣不慌不忙。

  韓當略一思索,立即放回刀柄,正色答道:「十五人,都是騎卒!」

  「我近日從家中倉促過來,並不是為了公事,所帶族中子弟、賓客並不多,其中善於弓馬的精銳賓客……大概也是十五六人。」公孫珣若有所思道。「三十人前往突襲,義公兄可有把握撼動敵營?」

  「有!」韓當略一思索,當即咬著牙答道。「敵營中不過兩三千人,又紛亂無序,只是突襲亂營,三十人足夠了!當然,如果主計真能說服於長史,有五十人最好!」

  「沒有五十人,只有三十人。」公孫珣幽幽答道。「因為此番出戰我就沒準備說服我那叔父。」

  「這是何意?」韓當為之愕然。

  「我剛才在盧龍樓上就細細想過了。」公孫珣坦然答道。「如今這盧龍塞中,除了原本駐軍,還有右北平、遼西兩郡支援過來的郡卒。別的倒也罷了,把守盧龍樓大門的那些人恰好是我遼西郡所屬,想來是認得我的,更不要說這城塞中人盡皆知,我是長史的侄子……」

  「莫非是要假傳軍令?!」韓當這才反應了過來。

  「非也非也。」公孫珣搖頭道。「只要我隨義公兄一並出塞,我那個受過家母資助才有今天這個好位置的叔父必然要奮力接應,否則我母親也好,族裡長輩也好,斷然饒不了他……到時候,假軍令自然也成真的了!」

  「少君前途遠大,何必隨我逞匹夫之勇?!」韓當既驚且羞。

  話說,他剛才問『進』不問『退』,就是認定了對方是要勸自己知難而退,去做對方的賓客。可沒想到,人家不止是願意幫自己繼續謀劃突襲的事情,而且還要和自己一起出陣死戰!這豈不是讓他驚愕之餘又羞愧萬分?!

  「有何不可?」公孫珣聞言倒也不急,只是嗤笑一聲,昂首反問了一句話而已。「我信得過義公兄的武勇,義公兄反倒信不過我的膽氣嗎?!我又不是沒見過鮮卑人,也不是沒殺過人!三十騎劫營,我願將這條性命托付於義公兄,義公兄怎麼講?!」

  「韓當者,字義公,遼西令支人,以便弓馬,有膂力,知軍事,幸於帝。」——《舊燕書》.卷六十九.列傳第十九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1-30 08:53 PM

第4章 假傳軍令

  話說韓當也是豪氣過人,聽到對方如此反逼就不再多說什麼,兩人只是又討論了一下劫營的具體事宜,拿定注意後就分頭行動,各自串聯起來。

  而正如公孫珣之前所說的那樣,這盧龍塞中上下要緊之處幾乎都知道他是長史公孫昭的侄子,是長史最信重之人,再加上遼西郡所屬的部分更是知道他是郡中有職務的吏員,而且還是公孫大娘的獨子,所以從營房到甲仗再到馬匹的調度,竟然處處通行。而韓當在軍中雖然時間不長,但也很得士卒傾心。

  於是,事情竟然變得一帆風順起來。

  「就是如此了。」盧龍樓下的一處寬闊營房中,公孫珣記好出戰士卒的名錄,這才放下竹簡與筆墨。「我叔父已下定決心,今夜以我與韓當為先鋒,率諸位勇士劫營。先有布帛錢糧按照名錄賞賜於二三子的家中,事情若成,還有厚賞,若不成,也不會棄大家於不顧。總之,名錄在此,賞進罰退,便是身死,我安利號與遼西公孫氏也會替官府撫養爾等妻子……諸位可有話說?」

  「謹遵命!」韓當帶頭,以受命人的身份領頭接下了『軍令』。

  「謹遵命!」眾人自然轟然應諾。

  「噓……」公孫珣忽然做了個很怪異的手勢,但眾人也看得出來是要止聲的意思。「密令突襲,不要喧嘩,知道了就好。如果隨身甲仗不利,房中就有兵甲弓弩,自取就行了,諸位帶來馬匹毛色不一,我已經讓人調配便於夜襲的黑色、黃色戰馬,現在就放在了下面的廊廄裡,讓民夫照料得當……若無事,便在此房中休息,靜候我的軍令。」

  靜候半響,見眾人皆無語,公孫珣隨即捧竹簡起身:「既然大家都沒什麼話講,那義公兄在此處照看著,我去見叔父遞交名錄,晚些再來……阿越隨我一起來,我正好有事交代。」

  阿越,自然就是公孫越了。

  公孫越聞言即刻起身,隨自己兄長出去了,只留下韓當安撫那三十餘名士卒、賓客。

  屋外寒風更甚,月色全無,想來正是殺人放火的好時節,公孫珣在前,公孫越在後,兩人一直走過了兵士的營房方才放低聲音言語了起來。

  「阿越還記得我怎麼交代的嗎?」公孫珣率先開口。

  「知道。」公孫越低頭答道。「先穩住從父(即堂伯父、叔父),讓他不要慌張,告訴他,當今天子剛剛成年,邊事上還是想有所作為的,如果能斬首過百,他做為要塞中的主將,必定能升為千石顯位。」

  「若他還是不敢呢?」公孫珣冷然追問道。

  「就直言不諱,說郡中、族中都知道,他的名位是靠著嬸娘的資助才換來的,受母恩而遺其子,恐為天下人不齒。」

  「這就對了。」公孫珣迎著寒風長呼了一口氣。「我們這位叔父,自幼就不是當個有用人來養的,他親兄長死在了瘟疫裡,族中才不得已將恩萌的名額砸在他身上。好名逐利不說,關鍵是似壯實懦,膽子太小……只要嚇他一下,你便能直接借他口來發號施令了。還記得我其餘的安排嗎?」

  「若敵營火起,就先令騎卒出營跟隨掃蕩,再以支援防護的名義將左右雲樓、梅樓的屯兵調過來守城,放兩曲精銳步卒出城接應……」

  「最關鍵的就是這個了。」公孫珣點頭道。「我也是多次隨郡中兵馬與鮮卑人對峙過的,知道一些鮮卑人的習性……現在鮮卑營中不止是兵馬,還有被擄掠的漢人,如果沒有步卒快速接應,

  鮮卑貴人中又有知兵的,輕馬硬弓,一個反撲,恐怕真要壞事!」

  「是。」公孫越低頭答應道。「只是兄長?」

  「什麼?」

  「兄長信得過這韓當倒也罷了,他確實是個有本事的,拿捏從父也不是不行,他這人確實懦弱……可夜襲殺敵,兵戰凶危,你是個大有前途的人,為何要親身冒險?不如讓我代你去,兄長自己來拿捏叔父,指揮塞內軍馬,豈不兩全其美?」

  「阿越的好意我心領了。」公孫珣聽到這話倒是忍不住在心中暗自感歎了一下。「只是……」

  話說,韓當是公孫珣內定收服的第一個『三國豪傑』,這話其實是有些問題的,因為按照自己母親的說法,眼前這個還沒出五服的從弟恐怕才是第一個被他收服的『名將』。只不過,二人從小就在一起,兄弟名分擺在那裡,再加上公孫越家中拮據,多靠公孫珣母親刻意接濟,長久下來,有些事情倒是顯得理所當然了起來,所有人都沒多想罷了。

  「只是什麼?」公孫越忍不住追問道。

  「只是我近日確信無疑,這世道要變了。」公孫珣回過神來以後略顯感慨的答道。「往後人人皆要搏命的。我今日不過是個郡中小吏,外頭也不過區區兩千雜胡而已,若如此情狀還不能拚死一搏,將來怎麼能換的身居高位,穩坐城中看別人為我搏命?」

  公孫越低頭想了一下:「兄長是被伯圭大兄的事情給刺激到了?我知道他一躍成為郡守愛婿後,你雖然表面欣喜,可內心卻很是不忿……不過,兄長也不必著急,這次求來薦書去洛陽學經,將來一定能夠後來居上的。」

  公孫珣並未糾正對方的誤解,只是幽幽歎了口氣:「阿越無須多言了,你的心意我領了,但我決心已下……倒是你,要收好這個名錄,我既然答應了要為人家奉養妻子,就一定要做到,過完年我就要去洛陽,萬一事情緊急來不及交代,這事情還得靠你去跟我母親講。」

  「喏。」公孫越無可奈何,只好頷首。

  「收好這個,你也去換上衣甲,再將我的弓槊衣甲取來,我在盧龍樓上等你。」

  「是。」公孫越再度俯首。

  就這樣,兄弟二人就在營房盡頭暫時分開,公孫越如何行事且不說,公孫珣卻是一路走上了盧龍樓,觀察起了外面的鮮卑軍營。

  盧龍樓上寒風更甚,幾名值夜的遼西士卒都畏縮在樓上的房間裡,在幾次邀請貴人入內而被婉拒後也只能縮了回去。

  不過,公孫珣迎著寒風從樓上望下去,不遠處的鮮卑大營卻是另一番景象——或許是搶劫的財貨過於豐盛,或許是鮮卑對大漢朝連續十幾年軍事壓制帶來了巨大的優勢心態,這群鮮卑狗竟然張狂到徹夜作樂,一直到這個時候,大營裡都還燈火通明,而且還能聽到順風傳來的張狂笑語和被擄掠漢人的哭喊聲。

  說實話,此情此景,倒是讓平日裡隨著母親跟不少鮮卑人做過生意的公孫珣感覺到了一種莫名的情緒!

  要知道,他此番假傳軍令,為韓當謀劃劫營事宜,看似心胸廣大,豪氣過人,但內裡卻是一片腹黑和私心。

  想想就知道了,如果劫營失敗,倉促逃了回來,那韓當可就徹底無法在這盧龍塞裡立足了,除了跟著他公孫珣遠走洛陽,難道還有第二條路?

  而如果成功了,韓當也立下了功勞,那其實也無妨。因為既然立功,那他在本地也就有了前途,也就等同於被栓在了此處,公孫珣完全可以等個兩三年,等從洛陽回來,再以另一種身份慢慢招攬和拉攏於他。

  反正這事只要做下了,這韓義公就絕對不可能再莫名其妙的跑到南方去找什麼孫老虎了,到時候,只要他公孫珣願意下功夫,那此人遲早會是自己夾帶裡的人物。到時候,推薦給誰也好,拴在自己身邊防身也好,總是很愜意的。

  而另一個理由……雖然公孫珣不願意承認,可拋開這位韓當韓義公的存在,這眼前的鮮卑人也擋了他公孫珣升官的路啊!

  這些天裡,一直罵罵咧咧的難道不是他?

  但是,話又得說回來,此時此刻,拋開這些算計和功利心,公孫珣明顯感覺到了一絲屬於大漢邊地男兒的原始衝動在心底躍躍欲試。他現在竟然迫不及待的想要縱馬衝出塞外,彎弓仗槊,踏平這片營盤,攪碎這群胡狗!

  當然了,現在還不是出戰的時候,兵法有云,為將者,不可隨性而戰。

  「阿兄,你的衣甲、弓箭、馬槊,都已經取來了。」也就在此時,公孫越按照吩咐,如約趕到了。

  「幫我著甲。」

  「就在此處嗎?」

  「就在此處。」公孫珣冷然答道。「我要一直盯著敵營的狀況,尋找戰機。」

  「是。」

  就這樣,公孫珣披掛完畢,也不回營房,而是迎著寒風拄著自己的點鋼長槊盤腿坐在了盧龍樓上。然後一言不發,眯著眼睛,靜靜的看著鮮卑人的營盤出了神。

  慢慢的,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遠處敵營的燈火終於漸漸黯淡了下來,風聲中的人聲也開始漸漸消失,從樓上居高臨下遠遠望去,甚至能夠看到中間燃著火坑的大帳周圍有不少人影四散開來——這群鮮卑人鬧了半宿,終於要一身疲憊的回去休息了。

  「時候到了!」也就在此時,城樓上的公孫珣忽然睜開了眼睛,然後扶著長槊緩緩站立了起來。「阿越去叫那些郡卒開門吧!」

  侍立在一旁的公孫越當即俯首聽令。

  詩曰:坐中扶槊起,斬虜不向生。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1-30 08:54 PM

第5章 夜襲

  盧龍塞北的鮮卑軍營中,莫戶袧帶著一絲滿足和自得,從柯最闕大人所在的中軍大帳剛剛返回到了自己位於後營的營帳裡。

  話說,剛才在柯最闕大人營帳前的篝火處,今天從柳城那邊過來的莫戶袧戴上了一個漂亮的漢人步搖冠,親自學著漢人士大夫走路的樣子,逗得柯最闕大人哈哈大笑,甚至還賞賜給了他兩匹絹。

  兩匹絹並不至於讓莫戶袧興奮到這個份上,他看重的還是柯最闕大人的態度,對方最後可是專門問了自己名字的。

  呃,這裡必須要多說一句,柯最闕大人不姓柯,也不姓柯最,但保不準以後他的後人會姓柯或者柯最。實際上這個時候的鮮卑人的文化建設剛剛起步,他們根本沒什麼姓的概念。而柯最這兩個字其實來源於前漢時代在幽州一代的少數民族官職名稱,然後就被鮮卑人給拿來用了,可以認為是不怎麼正式的『大帥』的意思,是一種對有實力部落領袖的尊稱。而柯最闕就是右北平到上谷這邊實力強大的一位鮮卑部落大帥,他的部落全力而出的話,大概能有四五千控弦之士。

  而有意思的是,柯最闕大人中後兩個字,也就是『大人』,其實才是真正的鮮卑官職,這是檀石槐大汗設立的鮮卑王庭中的實權官職,以地域劃分,算得上是鮮卑中的真正貴人了。

  那麼回到莫戶袧這裡,作為一個小部族首領,傾盡全力才能湊出來一百多歪瓜裂棗的弱小者,今天僅靠扮醜就能夠得到這麼一位貴人的喜歡,也就難怪莫戶袧會如此得意了。

  當然,莫戶袧不會告訴任何人,這個漂亮的步搖冠根本不是他搶到的,至於他所吹噓的殺了一個漢人士大夫更是瞎胡扯……實際上,這個玩意根本就是他買來的。

  沒辦法,莫戶部是一個小部族,又居住在遼西境內。這片地方,漢人最大,烏桓人第二,鮮卑人只能做小,而且烏桓人和漢人現在還是同盟,鮮卑人也就是背後靠著檀石槐大汗的金大腿才能站穩腳跟而已。然而,即便是檀石槐大汗也不是萬能的,他可以保證鮮卑人不受到軍事壓力,但卻不能填飽所有鮮卑人的肚子,不然也不會專門派大軍去高句麗那邊捉人來,讓那些夷人教鮮卑人打魚了。

  而正所謂狗有狗洞,鼠有鼠道,為了不餓死凍死,當鮮卑大軍不寇邊的時候,莫戶袧這些年其實一直在幹著一些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和漢人做生意!

  畢竟嘛,鮮卑人的經濟水平再不濟,手裡也有馬匹、牛羊、毛皮,這些東西都是漢人難以拒絕的,而漢人手裡的任何東西鮮卑人更是全都想要。於是,在漢人城池附近的鮮卑小部落就養成了一些奇怪的風俗,每年跟著檀石槐大汗的部隊去搶劫兩三次漢人,然後不搶劫的時候就一邊牧馬放羊,等著漢人商隊上門做生意。

  而且,和其他小部族被動的等著相熟的漢人馬販子、繒販子上門不同,莫戶袧的行動更加主動一些,合作也更上檔次一點,他的合作對像是本地最大的商戶安利號,在必要的時候他的部族甚至會接受安利號的一些委托,主動收購一些馬匹、牛羊,然後賺取一些額外的傭金。

  甚至,莫戶袧還不止一次的去過陽樂城、柳城等位於塞外城池的安利號商鋪。

  這是合則兩利的事情,而這個他最喜歡的步搖冠,就是從陽樂城鋪子中買來的,那次他送馬匹牛羊去陽樂,剛一進入到安利號鋪子那裡,眼睛就無法從這個漂亮的步搖冠上挪開了。而正好,

  那位公孫大娘的獨子,也就是安利號的少主人前來巡視。看自己如此動心,人家就用這個華麗的步搖冠和自己換了一匹好馬。

  白色的,一根雜毛都沒有,是一匹真正的好馬。

  而這一次,哄得柯最闕大人開心也不是純粹的拍馬屁。畢竟,只要今天哄得這位大人開心了,那明天莫戶袧就可以嚐試著跟這位大人手下的頭人們接觸,等他們走時就能趁機拿出存在部族裡的繒帛、糧食,只說是自己搶來的,再去和這些頭人交易,把那些被搶來的金銀財貨以及漢人俘虜換到手。而等到柯最闕大人的部隊撤離出此地,自己就可以把這些換來的俘虜和財貨送到柳城,到時候,一定能夠讓安利號的人高興,然後換來更多的繒帛、糧食。

  這樣的話,明年自己部落裡或許就能留下更多的羊羔、馬匹和勇士。而這麼一直下去,說不定有一天,自己也會成為一個真正的鮮卑大人。

  想到這裡,莫戶袧終於有些困倦的受不了了,他美滋滋的翻了個身,抱著一張髒兮兮的羊皮,在營帳中早就響起的一片鼾聲中閉上了眼睛。

  鮮卑軍營外的一處小坡地後面,公孫珣並不知道自家商號的一個得力鮮卑下線就在眼前的軍營裡,知道了也不會在意的。坦誠的說吧,雖然之前表現的頗為豪氣,可此時領著區區三十來騎來到一個駐紮了兩千餘人的大營前,我們的公孫少君還是有些心裡打鼓的。

  沒錯,熱血上頭加上功利心作祟,一路跟著韓當跑出來以後,他已經後悔了,只是作為這裡地位最高的人,而且年輕面薄,他又不能不裝作指揮若定的樣子罷了。

  「鮮卑人並未有絲毫察覺。」迎著厚重的腥膻異味,公孫珣壓低兜鍪說了一句廢話。

  「不錯,營中防備很差。」韓當低聲附和了一句。「如何,少君覺得可戰嗎?」

  「義公兄準備怎麼做?」公孫珣很誠懇的問道,真的是很誠懇,他現在能依靠的就是這位『虎臣』了。

  「敵人營盤位於路中,依山而臨川。」韓當瞪著眼睛答道。「此時唯有一個法子,就是直接縱馬衝進去,殺人放火,待敵人自亂!」

  公孫珣沉默不語,這麼大的營盤,三十多個人,真能亂起來嗎?

  「如何?」韓當忍不住催促了一句。

  公孫珣微微探出頭來,再度打量了一下眼前疏無防備的營盤,剛要狠下心來,卻迎面吹來一股寒風,腥膻之味摻雜著冷氣,著實刺鼻難聞。

  「風向。」公孫珣面色一變,猛地捂住了鼻子。

  「什麼?」韓當不解的問道。

  「風向不對。」公孫珣低聲答道。「營盤在北方,北風正盛,我們從正面殺入,殺人也好,放火也罷,恐怕都會吃力。」

  「那該如何是好?」韓當是真的慌了,就連身後三十多個鉗馬銜枚的騎卒、賓客也有些失色,只是無法發出聲音而已。「難道到了這裡還要退回去?」

  「那就真成笑話了。」公孫珣想起自己給公孫越定下的事宜,不由的輕聲應道。「比戰敗還可笑。」

  「那……」

  「待我三思……」公孫珣沉吟片刻,然後忽然急中生智。「繞過去如何?從敵營後方襲入,非但可以順風縱火,還可以讓鮮卑人一時摸不著我們的來歷,愈發慌亂,而等塞中部隊突出後,更是可以前後夾擊!」

  「話雖如此,可敵營依山臨河,怎麼繞?」韓當焦急萬分。「莫非要棄馬從那邊山上步行嗎?」

  「天寒地凍。」公孫珣眯起眼睛答道。「灤河雖然中間水流未斷,可邊緣處必然結成了厚冰,我們下河,摸著河邊潛過去!」

  眾人心下一凜,但旋即恍然。

  「妙!」韓當也立即振奮了起來。「公孫少君不愧是讀過兵書的世家子,臨敵有此急智!」

  「走!」公孫珣不再多言,卻是牽上了自己的馬匹,徑直俯身先行。

  「馬去鉗,人去枚。」就這樣,半個時辰後,辛苦繞路成功,看著後營處幾乎毫無防備的情形,公孫珣當即鬆了一口氣。「歇息一刻,就按前言分頭放火!」

  放火!

  還得放火!

  三十餘人去擼兩千多人純屬扯淡!哪怕是夜襲,哪怕這三十來人都是裝備精良的勇士,哪怕這裡面還有韓當這樣在歷史上以勇力聞名的名將,哪怕敵人毫無防備,那也是如扯淡!

  想要破敵,只有放火而已!讓敵營失去控制,讓他們自己逃竄,讓他們自相踐踏,讓他們自相殘殺!

  一刻鍾後,公孫珣等身後眾人披掛完畢,然後齊齊舉火,一聲不發,徑直縱馬而入。

  而同一時間,處在後營位置的莫戶袧舒坦的翻了個身,儼然是夢到了什麼好事,卻絲毫不知道一位和自己有著一面之緣的故人離自己已經越來越近了……

  直到恍惚間,似乎有點熱?

  「柯最闕者,鮮卑中部大人,居於慕容寺,或曰,為慕容鮮卑祖源。」——《後漢書》.卷九十.烏桓鮮卑列傳.第八十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1-30 08:56 PM

第6章 激戰

  「阿越所言俱是實話?」盧龍塞中,還躺在床上的公孫昭目瞪口呆。

  「正是如此。」年紀輕輕的公孫越全身著甲,按刀而拜,語氣顯得不卑不亢。

  「阿珣私自帶著那個韓當出塞夜襲去了?還要我速速發兵接應?」公孫昭難以置信的追問了一句。

  「但見敵營火起,方可發騎卒接應。」公孫越糾正了對方的說法。「不過現在就請叔父前往盧龍樓上坐鎮吧!」

  公孫昭欲言又止,但終究是還是問了出來:「你適才所言,今上剛剛成年親政,邊事上想有所作為?」

  「是。」公孫越耐住性子答道。「兄長是這麼說的。」

  「那麼這一戰如果有所斬獲,我一定能夠升遷?」公孫昭繼續追問。

  「可如果救援不及時,讓兄長有所閃失,恐叔父就會被族中所厭棄,到時候這個長史都坐不穩。」公孫越黑著臉把威脅人的話掏了出來。

  「是這個道理。」剛才還躺在床上的公孫昭面露恍然,呼啦一下掀開了被子,然後呼啦一下又停了下來。「可具體要怎麼接應?如今局勢,如之奈何啊?」

  「請從父速往盧龍樓上坐鎮,但見火起,即刻發騎卒支援!」公孫越無奈的重復了一遍之前的要求。

  「就依阿越你所言……我的褲子又在何處?」

  「……」

  「我的褲子又在何處?」莫戶袧迷迷糊糊的爬起來,然後拍了一下一旁一個下屬的大腿。「你個狗奴給我起來,是不是壓住我褲子了?」

  「頭領,」那名下屬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睛。「你這是要做什麼?折騰了大半夜,大家都倦的要命。」

  「外面有動靜。」莫戶袧一邊穿褲子一邊道。「好像是篝火太盛,被風卷著舔到了什麼地方,雖說看動靜已經有人在救火了,但去看看總是無妨的……」

  「既已有人去救,頭人何必理會?」

  「狗奴!」莫戶袧穿上褲子,抓起手旁的髒兮兮的羊皮袍子就抽到了對方的臉上。「這可是在柯最闕大人那裡露臉的好機會,怎麼能不理會?與我起來一同去看看!」

  那鮮卑兵無可奈何,只能勉力爬起來,然後只裹了一個袍子,也不穿褲子……或許他的褲子是被莫戶袧給搶走了……反正就這麼迷迷糊糊的跟著自家族人往外走去。

  莫戶袧套上髒兮兮的皮袍,掀開自家營帳那壓著木棍擋風的門簾,也不拿弓,也不取矛,直接一躬身走了出去……下一秒,一股熱浪迎面撲來,混合眼前著幾十騎一聲不吭卻急速飛馳往各處扔火把的披甲人馬,登時讓這位鮮卑頭人愣在當場。

  這是在刻意放火?

  漢人夜襲?

  哪裡來的兵馬?

  為何在後營?!

  一連串的問題湧上心頭,然而未及多想,此時,莫戶袧的隨從也跟著自家頭人迷迷糊糊的走了出來,還忍不住打了個哈欠,還未睜眼呢,數十步外,一名細髯鷹目的雄壯騎士扭頭看到此處動靜,只是抬手一箭,那隨從便捂著咽喉躺倒在旁。

  這還不算,又一名披甲騎士打馬而來,舉刀便往莫戶袧頭上砍去。

  「莫殺我!」情急之下,莫戶袧抓住自家那個侍衛的屍體往前一扔,在地上一個翻滾,竟然用漢話喊了出來。「我是安利號的賓客,認得令支公孫氏的貴人!」

  那細髯鷹目的雄壯騎士早已再度彎弓搭箭,聞言卻為之一怔,手上的箭矢也是匆匆一偏,然後擦著莫戶袧的臉釘在了身後營帳的木架上,

  並甩出了一串血漬。

  生死一瞬,莫戶袧只覺襠部一熱,竟然尿了出來。

  「莫戶袧!」又一騎飛馳而來,一條點鋼長槊指到這鮮卑人的臉前半尺方才停下,正是公孫珣認出了此人,然後心中一動,飛速過來。「還認得我嗎?!」

  「認得認得,安利號的少東,郡中的主計副史,您忘了,去年您還做主賣給我一個步搖冠呢!」莫戶袧借著火光抬頭一看,立即渾身發抖的俯下身來,惶急的用漢話答道。「求大郎看在舊識的面上繞我一命,搶來的財帛子女都在中軍柯最闕大人那裡,後營這裡什麼都沒有。」

  「柯最闕營帳所在你知道嗎?!」公孫珣厲聲喝問道。

  「知道,知道!」莫戶袧磕頭如搗蒜。

  戰場之上,瞬息萬變,話到此時,後營之中已然開始喧囂起來,越來越多的鮮卑人醒了過來,並出外查探。

  雖然大部分人剛一露頭都被韓當等人殺戮喪膽,後營也已經秩序崩潰,但火勢卻還沒有波及中軍營帳那邊,而那邊的人已經開始有所動作和反應了。

  「少君!」韓當又是一箭射死了遠處一個未著火營帳中走出的鮮卑兵,然後忍不住回頭催促了一句。「不要耽擱時間,趁亂往中軍殺去!」

  「聽到沒有?!」公孫珣以長槊拍擊莫戶袧的肩膀,咬牙喝斥道。「你給我往柯最闕的營帳那邊跑,一邊跑一邊告訴所有人,遼西郡侯太守親自率領陽樂城的兵馬來襲了!先鋒就是我公孫珣!」

  莫戶袧愣神不過一瞬,立即連滾帶爬的從對方長槊下鑽了過去,然後徑直往中軍大帳跑了過去。

  一邊跑,一邊還不忘用鮮卑話大喊了起來:「遼西郡守領漢人大軍來了,領頭騎著白馬的是先鋒公孫珣!」

  公孫珣自小在遼西長大,鮮卑、烏桓,乃至於高句麗話也是知道一二的,所以,饒是在戰場之上他也不禁愕然——自己為了夜襲分明跨了一匹黑馬,何時騎得家中那匹白馬來?然而,來不及思索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一名只裹著破袍子的鮮卑人明顯是聽到了動靜,也從眼前的營帳中慌慌張張的跑了出來。

  公孫珣抬手一砸,長槊的矛尖便劃開了此人的半個胸膛,但他並未繼續用力結果此人,而是轉手一抽,用矛尖逼得哀嚎不斷外加血肉模糊的這個鮮卑兵往莫戶袧的那個方向跑去。

  「驅趕敗兵跟著此人,我們沿途放火!」韓當哪裡還不明白,也是立即大聲呼喊,臨時改變了戰略。「弓箭不要射腿,不拿兵器的不要殺!再來幾人與我一起驅趕馬匹!」

  就這樣,三十餘騎各自行動,竟然趁著火勢成功驅動後營百餘殘兵破入中軍!

  盧龍樓上,看到敵營自後方起火,騷亂一路蔓延到中軍大營,儼然已成沸騰之勢,公孫昭看的是目瞪口呆,幸虧有公孫越在他身旁大聲呼喊代為指揮,再加上盧龍塞畢竟是邊塞重鎮,塞中兵馬也算是精銳,所以在一開始的緊張後還是迅速的動員並行動了起來。

  先是要塞中的那個騎兵曲打起火把,自正門而出,直奔數里外的敵軍大營,儼然呼嘯間就能接敵。隨後,整個要塞亮起燈火,自東到西,便是兩側數百米外的雲樓與梅樓也都燈火通明了起來。這是全塞動員,就連雲樓和梅樓的兵卒也都接到命令,全數往此處支援了過來。

  不過,緊接著,公孫越還是遇到了一個天大的麻煩——竟然沒人願意領步卒出城接應!

  道理很簡單,敵方大營已亂,騎兵再不濟也可以奮力穿營而過,然後去敵營後方的柳城、陽樂,總是不怕沒退路的。可是步卒呢?如果敵人反應過來,反壓回來,城牆下的步卒該怎麼辦?

  開門接應?

  別胡扯了,這裡是盧龍塞,是河北的咽喉重地,就算是外面的人死光了也不能當著追兵的面冒險開門,否則河北平原一馬平川,是要出天大亂子的。

  當然,最關鍵的是,折騰了這麼一陣子以後,從軍司馬到下面的幾個主要軍官全都看出來了,這真正的上官公孫昭是被自己侄子推著來到這地方的,此番夜襲根本就是有些人自作主張!

  既然如此,勝了倒好,萬一兵敗又如何呢?自己幾人都是朝廷命官,何必要為此去賭上性命?

  「盧龍塞中上千軍士,竟然只有區區三十個勇士嗎?!」公孫越急的幾乎面目猙獰了起來,遠處敵營的騷動已經到了中軍,不用想都知道,此時肯定已經有不少漢人俘虜趁機往這邊來了,而自己兄長還陷在敵營中,如果沒步卒接應的話怎麼辦?「叔父!你是右北平長史,盧龍塞中上下都歸你調度,還請速速點將!」

  幾名曲軍侯和軍司馬趕緊各自把腦袋別了過去,而公孫昭竟然喏喏不知所措……儼然是無能加窩囊到了極點。至於公孫越,雖然氣急,但終究是年輕,也不知道該如何才好。

  但就在此時,一名不知道從什麼時候一直跟在公孫昭身後的青衣小吏,忽然閃出,跪地請戰:「主憂臣死,右北平長史屬吏程普,雖不才,願領兵出塞,為國殺賊。」

  一時間,滿樓側目。

  「程普字德謀,右北平土垠人也。初為州郡吏,有容貌計略,善於應對。」——《舊燕書》.卷六十九.列傳第十九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1-30 08:59 PM

第7章 破營

  「足下叫程普嗎。」公孫越看著眼前方臉的青年吏員,忍不住微微動搖了一下,真的可以把兄長的性命托付給這個升斗小吏嗎?

  可是,看著一旁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的族叔,此時又無人能用,年輕不能服眾的公孫越似乎也只能選擇相信此人了。

  「正是。」這個叫程普的不過是個不入流的小吏,面對著代替本郡長史指揮若定的公孫越,以及塞內外如此突兀的局勢,他卻能全程保持鎮定姿態。

  「那好。」公孫越抬手指向了外面已經沸騰的敵營,厲聲喝問道。「程普,我給你兩曲步兵四百人,你可願意出塞接應我兄回城?!」

  「普雖小吏,」程普聞言俯首而拜。「也知道忠信兩個字!為國殺賊,原是本分,而且明公與小公子既願意信我,我又豈敢負人?普願意即刻出塞接應,全此忠信!」

  「好!」公孫越看到對方答應的如此豪氣,終於也信了三分,然後呼啦一聲,竟然將一旁公孫昭的佩刀給抽了出來,嚇得那位族叔面色發白,幾名立在一旁的高級軍官也心裡一跳。「這是我叔父的佩刀,門樓處兩曲精銳已經集合完畢,就全交與你了,若有驕兵悍將不聽指揮的,你可以先殺後奏,我叔父自會擔過來……速去!領三十騎劫營的是我兄長公孫珣與什長韓當,此二人的性命就交給你程普了!」

  那喚做程普的小吏接過刀來,也不答話,竟然徑直下樓去了。幾名避戰的軍官,相顧無言。

  「往盧龍塞那邊跑!」公孫珣一槊捅穿了一名裝備了皮甲的鮮卑悍卒,轉過頭來對著幾個已經嚇待的漢人俘虜大聲喊道。「那邊已經派兵接應了!到城塞下面等到天明就有活路!」

  言罷,也顧不得這些人的反應,公孫珣又迅速提馬上前,去支援不遠處一名落了馬的漢軍騎卒。

  「小心!」韓當飛馳而來,一箭了結了一個想要偷襲那名騎卒的鮮卑兵。「少君,敵營已經亂了七分,可要是中軍柯最闕還在,指不定就能穩定回局勢,此戰的結果也還要兩說。」

  「那就殺了他!」渾身濕熱,不知是汗還是血的公孫珣抽出槊來,厲聲答道。

  「只是局勢已經亂了,敗兵不知道在哪裡,人手也不知道在哪裡,恐怕只能我們三人去了!」韓當有些焦躁了起來。

  「三人就三人!」公孫珣此時已經殺紅了眼,當即昂然答道。「以你我之勇,何必怕他?」

  言罷,二人打馬向前,直奔不遠處一個立著大纛的營盤而去,那名落馬的漢軍騎卒也再度爬上馬來,咬牙跟上。然而,剛一上馬,不知哪裡射來一支箭矢,正中此人面門,竟然直接倒頭載入火中。

  戰場之上,韓當和公孫珣都顧不得此人生死,只是各自奮力向前,直衝中軍。

  「柯最闕大人,趕緊走吧!」中軍帳前,臉上抹著血,光腳披頭散髮的莫戶袧正抱著柯最闕的大腿苦勸,赫然又換了一副嘴臉。「我聽敗兵說,此次前來的是陽樂城裡的侯太守,是領著大軍來的,我領兵來護駕的路上還和他的先鋒公孫珣打了個照面,所以消息肯定是真的的!現在盧龍塞裡的精銳騎兵也出來了,前後夾擊,局勢壞的不行了!大人您千金之軀,本部兵馬又都不在此處,得趕緊走才對!」

  光著膀子的柯最闕又氣又急,揮起馬鞭就抽到了莫戶袧的臉上,將對方原本就稀裡嘩啦的臉給抽的血肉模糊。

  然而抽了幾鞭後,柯最闕卻又無奈的把鞭子扔到了地上:「莫戶袧是吧?我知道你是個忠心的,

  我也想走,可是檀石槐大汗治軍嚴厲,此番要是棄營而走,他定然饒不了我的!」

  莫戶袧神色激動,剛要再說,卻聽到身後一陣喊聲,回頭一看,簡直神飛魄散——原來,公孫珣與那個箭術卓絕的鷹目甲士居然衝到了中軍大營跟前!

  而且公孫珣在前,鐵甲兜鍪,也不避箭矢,手持點鋼長槊,連劈帶刺,奮勇向前。那個鷹目甲士在後更是左右飛馳,彎弓搭箭,大聲呼喊,每一聲喊,便有一名鮮卑勇士中箭倒地!雖然只有區區兩人,竟然勢不可擋,直直殺入此處而來!

  「速速了斷此二人!」柯最闕也是又驚又怒,於是連連呼喊,讓本部勇士上前。「有殺此二人任意一個的,賞一百丁口,這次我分的財帛也都不要了,全部賞賜於你們!」

  對鮮卑人而言,丁口就是一切,有一百丁口就是一個小部落,柯最闕如此賞賜,倒也激的不少人殺性四起。

  而不避生死湧上來的人一多,公孫珣與韓當區區二人,自然就顯得有些吃力了起來。

  而且,在和韓當配合著連殺了數人以後,頂在前面的公孫珣一槊捅下去,卻忽然發現自己的長槊竟然卡在了對方骨縫之中,一時間根本拔不回來,於是趕緊撒手,又拔出腰刀來。但腰刀過短,群戰之中非常不得力,幾個來回後,就被逼的棄馬步戰。而喪失了長度和高度優勢後,自然是左支右拙,愈發吃力起來。

  不過,好在身後尚有韓當支援,他每箭必中,二人在此劣勢之下,居然還能繼續向前,倒是愈發顯得神勇了。

  莫戶袧看的心驚肉跳,一回頭看到柯最闕面色猶疑不定,竟然已經開始慌慌張張的穿起了衣甲,不知道怎麼回事,附著臉上火辣辣的疼痛感,這個小部落頭領心頭居然升起了一絲莫名的快意。

  此時,自盧龍塞中支援出來的漢軍騎兵已經穿透了敵營,但因為逆風夜戰,很快就丟失了建制,各自為戰了起來,如此情形,其實就是拚著一口氣的事情了。

  對鮮卑人來說,遭遇夜襲失措,是逃是戰?

  於夜襲的漢人而言,陷入苦戰,是成建制的援軍先到,還是陷在敵營的騎兵先撐不住勁?

  恐怕沒一個知道答案。

  又是拚命砍殺了兩人,公孫珣距離披甲完畢的柯最闕不過二十步遠,若非他被近衛團團護住,恐怕早就被韓當一箭了結。然而,此時的公孫珣已經覺得氣力不支了起來,而遠處韓當一箭射出,將一名被柯最闕推出來的近衛射到在地後,伸手一摸,卻驚恐的發現自己箭矢竟然已盡了。

  「他箭已經沒了,另一個也沒長兵了!」柯最闕看到機會,立即大聲呼喊起來。「都給我上,用長矛給我捅上去!蠢貨,不要用弓箭,弓箭太軟,他們都披著雙層鐵甲,用處不大!」

  「不要管他了,上馬,暫且退回來!」韓當目眥欲裂,真要是讓公孫珣折在這裡,那他可就百死莫贖了!「饒他一命便是,不值得!」

  話音剛落,柯最闕只覺得眼前一閃,一支箭迎面而來,他惶急側臉躲閃,竟然被那支箭矢直接穿過雙頰,血流如注。

  「鮮卑狗以為我公孫珣就不善射嗎?」公孫珣棄刀持弓,聲音宏亮,竟然驚得身前數名手持長矛的鮮卑兵卒一時不敢上前。

  而就在此時,柯最闕以手按頰,恍惚間竟然看到遠處有兩條火龍從盧龍塞的方向一路過來,越來越近……他情知漢人的援兵已到,卻又說不出話來,而且也驚懼於那個叫公孫珣的箭術。情急之下,這位鮮卑大帥一時喪膽,竟然直接轉身逃竄!他的幾名中軍親兵相顧無言,也都發一聲喊,轉身護著自家大人逃走了。

  於是乎,鮮卑大營中僅存的一口氣也隨著散開,而接下來,隨著要塞中的漢人步卒成功接戰,這戰局對於鮮卑人來說自然是一瀉千里!

  「可惜!」韓當打馬上前,連連歎氣。「援兵已經到了,差點便能留下他,這柯最闕可是中部鮮卑的大人物,檀石槐直屬的鮮卑大部落首領。」

  「幸好!」公孫珣搖搖頭,倒是毫無形象的扔下弓箭一屁股坐了下來。「不瞞義公兄,我力氣其實已經到頭了,那一箭能射到他臉,已經是有神仙庇佑了……如果真的讓那幾個鮮卑雜胡的長矛捅上來,只怕我今日就要去見馬克思了。」

  「馬克思……是何人?」韓當聞言也是後怕,但戰事既然告一段落,且大勝之勢已定,自然有心情閒問。

  「呃,據說是西方一個喚做共教的教派神仙,也是開宗稱祖的一位,好像是跟那釋家佛祖一般的人物,我母親很是篤信這個教派的。」公孫珣張口就胡咧咧。

  「原來如此。」韓當聞言哈哈大笑。「釋家的寺廟我在涿郡那邊見過一個的,卻還沒見過這共教的廟觀,此番能勝,想來必然是有神仙庇佑!我韓義公在此立誓,若有一日能馬上封侯,得嚐富貴,定要為這共教起一座大大的廟觀,專供這馬克思馬大仙!」

  知道這馬克思底細的公孫珣也不點破,只是哈哈大笑,他這人雖然嗓音比不上那族兄公孫瓚來的宏亮,但此時笑來,竟然顯得格外豪氣,一時間竟然聲震滿營!

  「太祖武皇帝年十八,為郡中吏,遇鮮卑寇邊,將三十騎夜出盧龍塞,大破之,由是聲震河北。」——《舊燕書》.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紀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1-30 09:01 PM

第8章 戰後

  「足下叫程普,字德謀?」第二日清早,戰後的盧龍塞中,公孫珣一臉好奇的盯住了眼前的這位……呃,由不得他不好奇,本來以為自己家在遼西,能在這種偏遠地帶遇到一個韓當韓義公已經是意外之喜了,沒成想還多出了一個江表虎臣之首!

  而且,這倆人加一塊,似乎更加驗證了兩人的身份,以及母親的敘述——唯一讓他無力吐槽的就是,如果沒有自己這一茬,這倆人到底為什麼會在不久的將來跑到南方去呢?

  一個遼西人,一個右北平人……為什麼啊?

  「不敢在少君面前稱足下。」國字臉的程普畢竟是個郡吏,明顯是有些文化水平的,所以這氣度風範什麼的比韓當強多了。「鄙人就是程普程德謀。」

  「不管如何,這次還真是多謝德謀兄救命之恩了。」公孫珣回過神來,不顧自己身上又是血又是灰的,幾乎是立即打蛇隨棍上,直接就握住了對方的手。

  不要覺得握手如何如何簡單,在漢代,握手是一種很親近的姿態,歷史上大魔導師光武帝劉秀就靠著『握手言歡』這個成語拉攏了不知道多少名將。

  當然,對於自幼被某個穿越女頻寫手獨自撫養長大的公孫珣來說,這種簡單易行,卻又效果卓著的拉攏方式簡直是居家旅行、趁火打劫的必備手段——陽樂城中誰人不知誰人不曉,主計室的公孫副史最喜歡見面就去摸人家的手了!

  話說,昨天傍晚開戰前他還跟韓當握手言歡了呢!

  「哦,公孫主計。」程普低頭看了眼自己被握住的雙手,一時間也不好拿開,只能就此作罷。「昨夜在下雖然率軍接應,但接戰時敵營已經崩潰,實在不敢居功……再說了,閣下的豪勇才是真正讓人心折的,此戰敵人雖然潰散極快,但也有近三百餘斬首,是幽州諸郡這些年難得的大勝,盧龍塞裡都在傳揚少君你的威名。」

  「哎!」公孫珣連連搖頭,三百斬首確實是這些年邊郡難得的大勝,可這不是亂世將啟,斬首三百算個屁的威名?

  而且再說了,這斬首對自己也沒用啊!漢代制度,自己尚未加冠,按規矩也只能卡在兩百石副史這個位置上,正兒八經的一郡主曹都幹不了的,朝廷命官就更不用說了。再加上自己還要去遊學,所以這戰功只能分潤出去而已,說不得就得換點別的東西出來。

  當然了,最好是要把功勞讓給這程普還有韓當,讓這二人承自己恩情之餘也能有個好前途。這樣,最起碼將來自己從洛陽回來以後還能在這地方找得著這二位。

  想到這裡,他目光一斜,卻是趕緊鬆開一隻手,然後把另一位正在跟人談笑風生的江表虎臣給叫了過來:「德謀兄你看,昨夜三十餘騎全都是置性命於度外的勇士,哪裡是我一個人的威名?比如這韓當韓義公就是首議夜襲的人,昨夜斬獲也是極多的。兩位都是虎士,今天並立於次,更顯得相得益彰,一定要好好親近一番。」

  程普和韓當對視一眼,各自行禮。

  但是,和韓當挺胸凸肚,神采飛揚不同,程普卻依舊保持了一個低姿態,並且接著說出了一句話來:「普乃是右北平長史佐吏,主憂臣死,當時那個情形本來就該拚死出戰的,實在是不敢居功。」

  此言一出,公孫珣與韓當齊齊醒悟。

  話說,這就牽扯到了東漢一個特殊的政治生態了,也就是著名的東漢二元君主制。

  什麼叫做二元君主制呢?就是對於東漢一朝的士人、官吏而言,

  他們其實普遍性有兩個如君主一般的效忠對象。

  一個自然是大漢朝的皇帝了,這個不用過多解釋。

  而另外一個,則指的是自己的舉薦人。

  漢代用人是察舉制度,那麼誰來舉薦你去當官,自然就是你天大的恩人了。甚至來說,舉薦者對於被舉薦者來說,是有一種類似於君主、父母、師長這種類似威權的。

  比如說為什麼郡守在這時候有那麼大的權力?甚至於漢代人普遍性的以郡為國,以郡守為國君呢?答案很簡單——漢代的大部分郡吏,普遍性都是郡守任命和使用的。

  這種現象的背後,其實是大漢朝中央集權大一統思想被地方豪強勢力給動搖後,一種不得已的相互妥協而已。

  實際上,公孫珣為什麼覺得自己只舉薦了這兩個人,那等他回來這倆人就跑不出自己的手掌心,其實正是基於這個社會現狀。

  而同樣的道理,眼前的程普之於那位懦弱不堪的公孫昭,前者是後者的屬吏,後者是前者的舉主,那麼就目前來說,二人自然就有一種雖然不是很強烈,但性質卻很明顯的君臣關係。所以說,昨天晚上公孫昭在盧龍樓上表現的懦弱不堪,被下面軍官所無視的時候,程普一個青衣小吏才會直接上前懇求出戰——實在是有一種主辱臣死的味道。

  而說到郡守和公孫昭,就不得不說,這位族叔今天總算是辦了一件人事——盧龍塞這裡大勝,事關兩郡合力,他已經快馬邀請右北平郡守與遼西郡守一同來此,點驗首級,並討論此戰的首尾了。

  想來難得大勝,這二位『主君』應該很快都會親自過來的。

  這麼一來的話對於公孫珣來說倒也省事了,因為他就不用再押著好幾車的財物,頂著紛亂的局勢去陽樂那麼遠的地方了。

  而另一邊,就在盧龍塞這裡喜氣洋洋,上下振奮的同時,逃竄了一整夜的鮮卑人終於也收住了腳步……只是有些狼狽不堪罷了。

  「狗奴!」莫戶袧一鞭子抽到了一個穿著髒羊皮的低賤牧民身上。「都給我去破冰取水,柯最闕大人需要清洗傷口!」

  命令一下,十來個底層逃兵、牧民立即呼啦啦的散開,去灤河上鑿冰取水了。而莫戶袧這邊剛換成笑臉回頭,卻迎面也挨了一鞭子。

  「你也去!」一名直屬於柯最闕部落的披甲士兵手持馬鞭,一臉的不耐。

  莫戶袧捂著再度血肉模糊的側臉頰,披頭散髮,忍不住看了眼坐在那邊的柯最闕,然而柯最闕一側臉頰整個被撕開,另一側也被鑽了個大洞,又逃亡了一整夜,此時整張臉浮腫不堪,根本就說不出話來。

  甚至莫戶袧估摸著,這位大人此時的意識都是模糊的,哪裡還能給他一個公道?

  「還不快去?」這名披甲的鮮卑兵再度不耐了起來,又是一鞭子抽了過來。

  莫戶袧又羞又怒,但是看到眼前足足有五六個披甲的武士,也不敢多說什麼,只好趕緊狼狽逃竄。

  北風呼嘯,而灤河又偏偏是從燕山山脈裡硬衝出來的一條大河,所以是天然的風口。十來個從大營中連狼狽逃竄,連袍子、褲子、鞋子都不一定穿齊整的鮮卑人就是要在這種地方鑿冰取水。好不容易舉著石頭敲開一塊厚冰,還沒來得及拿皮囊灌水呢,一陣風過來立即又結了冰,只好用手去攪開碎冰。

  天寒地凍的,不少人還帶著傷,馬上這雙手就血肉模糊了,踩著冰的雙腳也蹲不穩當。

  「莫戶大人。」終於,有敗兵實在是是受不了,小心翼翼的朝著坐在河邊的莫戶袧求了情。「能不能請莫戶大人去向那幾位要一支長矛來,用長矛攪開碎冰?」

  正捂著臉裹著皮襖的莫戶袧聞言皺了皺眉頭,雖然都是傷了臉,可他又沒有像柯最闕那樣失去神智,這裡的情況他看的一清二楚,所以終究還是點了點頭,決定去找那些跋扈的親兵索要一支長矛過來。

  然後,又換來了一頓鞭子!

  莫戶袧這次是真的怒了,哪裡有這般欺負人的?!

  想人家那漢人的安利號也是家大業大,自己做了多年的下線,向來都是講究一個不讓下線吃虧的,更沒有看不起自己的時候。而今日在自家鮮卑人面前,不過是大人身邊的幾個親兵,還是敗兵,卻這麼屢次三番的折辱自己?!

  憑什麼?!

  莫戶袧越想越窩火,而眼看著柯最闕大人清洗了傷口後居然還是神志不清,他心裡卻陡然泛起了一個大膽的念頭。

  「去你部落裡暫時安頓?」柯最闕親兵中領頭的那個看著莫戶袧諂媚的表情,先是微微一怔,但低頭看了一眼自己那還光著的左腳後,反而急不可耐的追問了一聲。「距離此處有多遠?」

  「不遠。」莫戶袧越發諂媚了起來。「就只有二三十里了,現在就走的話,今天晚上一定能到……我部落裡還有兩壇搶來的美酒,一直沒捨得喝。」



  「莫戶部,白部鮮卑也,桓帝間,居於遼西柳城側,其頭人曰莫戶袧者,每鈔略得財物,均平分付,一決目前,終無所私,故得眾死力。」——《後漢書》.卷九十.烏桓鮮卑列傳.第八十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1-30 09:03 PM

第9章 家暴

  「都解決了嗎?」當日晚間,位於遼西柳城西側四十里處的莫戶部中,回到家的莫戶袧蹲坐在溫暖的火堆前,已然是換了一個表情。

  「按照兄長的吩咐,全都殺了!」隨著這句話,黑影中走出一名額頭帶著疤痕,看起來比莫戶袧要雄壯多的鮮卑大漢來,也是蹲到了火坑前。「其實兄長,咱們人多,沒必要先灌醉他們的,那可是部落裡僅存的兩壇好酒……」

  「少廢話,酒有人命值錢嗎?」莫戶袧摸著自己那已經處理完畢的面部傷痕,表情很是淡漠。「腦袋都割了?」

  「全都割了。」

  「那些個卑賤牧民呢,沒手軟吧?」

  「沒手軟,也全都按照兄長的意思砍了。」鮮卑大漢面目猙獰。「兄長你就放心吧,我們也知道這件事情事關重大,下手很穩,消息絕不會外泄的。」

  「那就好,那就好。」莫戶袧略顯疲憊的歎了口氣。「如果不是這群狗奴欺人太甚,我也不想這麼幹的。畢竟大家都是鮮卑人,咱們檀石槐大汗可是神仙一般的人物……不說這個了,首級收拾好,也藏好,你偷偷的親自送到柳城,到那裡就去找安利號的掌櫃,把這些腦袋賣出去。這一仗可是他們安利號少東親自打得,首級必然是能換功勞的,他們肯定捨得花錢買。」

  「那咱們換些什麼回來?」大漢滿臉期待。

  「當然是糧食、麻布了!」莫戶袧無語至極。「不要想著換酒,大冬天的,那玩意對部落沒用處!」

  「兄長都能用馬匹換步搖冠,還弄丟了……為何不許我換兩壇酒?」這當弟弟的當即不滿了起來。

  「行吧!」莫戶袧聽到自家弟弟這麼說也是無奈,而且想起那丟失在營帳中的漂亮步搖冠就更是忍不住心疼了起來。「不過只許換兩壇!不要拖時間,咱們兵分兩路,你明天一早就出發,帶人護送首級去柳城。我呢,且等一等,明日估計會有人從盧龍塞那裡逃回來,我收攏幾個人以後,就帶著他們護送柯最闕大人去慕容寺……」

  「兄長。」一旁鮮卑大漢的眼神突然變得古怪了起來。「你說要護送誰去慕容寺?」

  「當然是柯最闕大人。」莫戶袧轉而又自得了起來。「他神志不清,根本不知道我們的作為,清醒後只會把我當做救命恩人。而你去漢人那裡賣首級,我就送他回本部……兩邊通吃,這才是叫生意的高手!」

  「可是……」

  「可是什麼?這主意不好嗎?」

  「主意是好,可是,可是柯最闕大人的腦袋都被割了啊?!」

  「什麼玩意?!」莫戶袧驚得臉上的傷口都綻開了。「誰的腦袋被割了?那可是檀石槐大汗親自任命的大人!誰敢割他的腦袋?!」

  「我親自動手割的啊?」大漢的眼神要多委屈有多委屈。「不是兄長你說的嗎?這些人給你氣受,所以一個不留!既然一個不留,我自然就全都替你宰了!」

  「我……你……」莫戶袧張口結舌,半響方才說了一句話。「你靠前來。」

  鮮卑壯漢不明所以,小心翼翼的往前走了一步。

  「再往前來!」莫戶袧突然笑了一下。

  這壯漢見狀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不敢再猶豫,而是直接來到自己兄長最跟前。

  「把你腳上那安利號的硬馬皮鞋子給我脫掉。」

  壯漢依言而行。

  「遞給我。」

  壯漢哆哆嗦嗦的遞了過去。

  「你個賊膽包天的蠢驢!」馬皮鞋子在手,

  莫戶袧忽然變色,然後直接狠狠的把鞋子抽到了對方腦門上。「從今日起,你就叫莫戶驢好了!」

  遭受家暴的,不止是莫戶驢這個當弟弟的,遠在盧龍塞裡,公孫珣那個當兒子的也不過是多熬了一個晚上外加一個上午而已。

  「公孫珣,你哪來的膽子?!」

  話說,盧龍塞裡,帶著酒肉財帛前來慰勞軍隊的公孫大娘這邊和公孫昭匆匆打了個照面,就直接領著一群侍女衝入了公孫珣的房間,而且一進來就雞飛狗跳,氣勢洶洶,驚得公孫珣差點要直接跳窗戶。

  得虧這是五丈高的樓中,所以窗戶開的小,不然這破書這時候就能合理完結了。

  而另一旁,見多識廣的公孫越直接把頭一埋,呼啦一下就竄出門去了,原本留在這裡喝熱湯的程普、韓當二人見不是事,也不敢再留,而是跟著公孫越就狼狽逃竄了出去。

  一時間,屋子裡就剩下母子二人和一群面無表情的侍女了。

  「說,誰給你的膽子領著三十個人就劫營的。」一副標準漢代貴婦打扮卻又戴著一副奇怪黑框眼鏡的公孫大娘根本沒理會那幾個逃走人,而是直接在窗前揪住了自己的獨子。「來的路上老娘就聽說了,三十人死了十七個,不差你這第十八個你知不知道?說,平日裡我怎麼教你的?!」

  「努力聞達於諸侯,以圖苟全性命於亂世!」公孫珣身高八尺,此時被自己親娘揪住頭髮,只好彎腰低頭,而他一邊眼睛四處亂轉,一邊卻也張口把自己親娘的語錄給背了出來……實在是聽得太多了。「母親大人在上,我知道錯了!」

  「我問你呢,誰給你的膽子去玩什麼三十騎劫營的?」公孫大娘氣急敗壞,直接把自己兒子推到在地上。「公孫昭那個軟蛋領兵你還敢出頭?你以為你是甘寧啊,人家甘寧那種武勇都還百騎劫營呢,你三十?!你說你,你要前天夜裡直接死了,我這十八年的苦豈不是白熬了?」

  說著說著,這位縱橫商場十餘載,向來與遼西各路豪傑談笑風生的公孫大娘竟然掉起了眼淚,還不得不拿下最寶貝的黑框眼鏡交給一旁的侍女,讓侍女趕緊用細麻布輕輕的擦拭起來——沒辦法,據說這是天底下獨一份的,真要是壞了那公孫大娘可就成睜眼瞎了。

  公孫珣趕緊跪倒在地:「母親大人,前天晚上其實沒那麼凶險……不瞞您說,還真是那個甘寧給了我劫營的勇氣!」

  「你還敢貧嘴?!」公孫大娘立即收起眼淚變了臉色。

  「真不是貧嘴。」公孫珣委屈的不得了。「母親,剛才跟阿越出去的那兩個,一個叫韓當,一個叫程普……韓當提議劫的營,程普領步兵接應的,按照當年你那個說法,這倆人不是比那甘寧還排名靠前的嗎?跟著他倆,我怕什麼啊?」

  公孫大娘為之一愣:「韓當和程普?哪個韓當和程普?」

  「就是那個韓當和程普。」公孫珣看到有戲,趕緊跪在那裡忽悠了起來。「再說了,所謂三十騎劫營不過是宣傳,用娘你的話說,就是為了打廣告而已。其實,領頭的三十多個人不過是做箭頭的,盧龍塞裡足足一曲兩百精銳騎兵就跟在後面,然後程普又領著小一千步兵緊隨其後。敵營那邊呢,還不到兩千雜胡,還大部分都是那種沒什麼衣甲的,就是……就是穿髒羊皮袍子的那種鮮卑人……母親還記得柳城那邊那個當二道販子的莫戶袧嗎?就是你說挺有商業頭腦的那個,敵營裡全都是那種貨色,我前天夜裡撞見他還專門他放他一條生路呢!」

  公孫大娘稀裡糊塗的在案幾邊坐了下來,然後若有所思道:「這……一千步兵,兩百多騎兵,都是盧龍塞裡的精銳,去夜襲打兩千不到莫戶部落那種雜胡,倒也說的過去。可是前鋒也太危險了吧?三十個死了十七個總是真的吧?這裡面還有咱們家的賓客,你還讓我替你撫恤,總不是假的吧?」

  「不是說了嗎?」公孫珣無可奈何。「我一直跟那個韓當韓義公的,他箭術厲害的很,從頭到尾我就沒遇到過危險,其他人遇難估計也是夜裡落了馬,被踩死燒死的……這就跟前幾年的瘟疫一樣,純屬概率事件,躲不掉的。」

  「是嗎?」

  「是!」公孫珣趁機起身道。「而且再說了,我都十八了,邊郡中人,躲不掉這種事情的。前年夏天,陽樂城被鮮卑人圍住,我才十六,當時不照樣以郡吏的身份上城牆,然後還在城頭砍過人嗎?你當日還說砍得好,是得鍛煉一下,今天怎麼又受不了了?」

  公孫大娘聽到這話,卻是幽幽的歎了口氣:「我也聽明白了,你的話裡不盡是真的,但唯獨這道理算是說對了,往後這種事情躲不掉的!有點名氣和本事,說不定還更對頭一點。只是,瓦罐不離……瓦罐不離井口破,你得答應你娘,不能仗著自己有點本事就亂來,你又不是趙子龍!說起來,也不知道這個趙子龍到底在常山哪兒,估計還沒長大,不然給你拉攏過來做保鏢多好?為娘穿的是早了點,這三國豪傑都還沒冒頭,不然就給你湊個豪華保鏢陣容了……」

  「是是是!」公孫珣忙不迭的點頭,終於鬆了一口氣,其實他根本沒去聽自己老娘到底在說什麼。

  「也罷!我一個婦人,不好待在這要塞裡太久,你趕緊讓那個……那個程普韓當一起進來見見面,也算是『升堂拜母』,幫你拓展一下人脈了,反正這玩意跟『握手言歡』一樣不花錢的。」話到這裡,公孫大娘又忍不住皺了下眉頭。「不過程普跟韓當不是東吳的開局陣容嗎,怎麼會都在這盧龍塞裡?莫非我人進了更年期,腦子也糊塗了?」

  那韓當還在咱家商隊裡販過馬呢!

  公孫珣心裡暗暗嘀咕了一句,但面上卻一言不發,反而加快腳步,趕緊逃出生天去了。

  「太祖少孤,為母所撫,愛敬盡於事親,故以孝名聞與郡中。」——《舊燕書》.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紀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1-30 09:05 PM

第10章 遠方的訊息

  短短三日內,盧龍塞裡已經是風起雲湧。

  公孫大娘以長輩的身份幫自己兒子拉攏了一下程普韓當後,留下一點身外之物,就帶著那些沒了去處的難民們回令支的工坊裡安頓了。但是遼西郡侯郡守、右北平郡王郡守,以及昔日的鮮卑中部大夫柯最闕大人,這三位真正的大人物卻再度彙集在了這盧龍塞裡。

  當然,值得一提的是,坐著柳城安利號車子過來的柯最闕大人只來了一個腦袋,而且嘴還被撕開了,所以沒法子陪兩位郡守一起喝酒助興。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好在兩位兩千石大員興致很高,也都很有風度,都不是很在意這一點的。

  話說,這幾日,整個要塞上下其實是在一種緊張、欣喜而又焦急的狀態中度過的,而這種情緒隨著兩位郡守的到來也跟著達到了一個頂點。

  欣喜和焦急自然不用多說,立下了大功,大家都在等著分潤功勞和賞賜呢。至於說緊張,自然是在擔心鮮卑人的報復。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此時此刻,鮮卑人那邊可是有著一位不世出豪傑的,那位檀石槐大汗早在桓帝年間就統一了鮮卑,造就了一個東西一萬五千里,南北五千里的超級遊牧加漁獵的政權。而且,這位檀石槐大汗向來是個軟硬不吃的脾氣,當年桓帝對他憂心忡忡,有心想封他為王被他拒絕,想跟他和親也被他拒絕,反正就是一直黑著臉跟大漢朝懟下去。而且,真的是數十年都沒吃過虧的,鮮卑人在他治理下也是一直保持著對大漢朝軍事壓制的。雖然這個局面背後大漢朝自己內憂嚴重的原因多一些,但是面對著這麼一位人物,大家的擔心當然也是可以理解的。

  實際上,右北平的王太守來之前,已經調配了大量的軍事物資和戰鬥人員準備隨時支援盧龍塞。而遼西的侯太守來之前,更是調度了足足五千遼西烏桓突騎放置到了柳城附近,以此來保證身後陽樂城的安全,然後才動身來盧龍塞的。

  不過,剛來到這裡不久,很快斥候就傳來了情報,鮮卑人雖然確實集結了大部隊,但並沒有朝著這邊過來,反而是一路往西邊去了。而就在眾人更加驚疑不定的時候,又過了一日,自並州雁門郡,經幽州代郡、上谷郡、漁陽郡傳來了快馬加急軍報,眾人這才明白過來,感情,這還真不是檀石槐的疑兵之計。

  原來,就在盧龍塞這裡打了個漂亮夜襲戰的前幾天,並州北地郡那邊也同樣爆發了一場針對鮮卑人的反擊戰。

  負責指揮的是本朝名將,涼州三明段穎的老部下夏育,這位夏育此時正擔任北地郡太守,同時面對著西面羌族,以及北面鮮卑人的軍事壓力。可是這一次面對著鮮卑人的『日常』寇邊,夏太守竟然沒忍,反而率領本郡兵馬,並聯合了此時很是忠誠於大漢的南匈奴單于,銜尾追擊,然後一路追著鮮卑人,在塞外打了一場酣暢淋漓的野戰,直接斬首四百餘級!

  一東一西,兩場戰鬥相得益彰,但是相比較於盧龍塞這邊的戰事,北地那邊的戰事無疑更加讓人矚目——因為無論是漢軍追出塞外,還是草原野戰,又或者是南匈奴的鼎力參與,都無疑有著巨大的政治意義。這次反擊戰的出現,完全是從根基上動搖了鮮卑人在草原上的霸權!

  所以,檀石槐想要作出軍事報復的話,他必須也只能集中兵力針對並州方向作出回應!而幽州這邊,哪怕死了個柯最闕,也只能選擇性放棄了。

  「可惜!」這天上午,寒風再起,

  盧龍塞望日樓下面的一處空地上,聽到消息的韓當連連跳腳,大為不滿。「若是鮮卑人來我盧龍塞下,按照盧龍塞這裡的險要,必然還要讓他損兵折將,怎麼就去了並州呢?!」

  「義公莫不是在說胡話?」程普聞言分外無語。「你也知道這盧龍塞地勢險要,雄關鎖鑰,那檀石槐就不知道?他是瘋了還是傻了往這裡撞?」

  「義公兄哪裡是糊塗,」一旁的公孫珣忍不住笑道。「他這是得隴望蜀罷了。這次立下這麼大的功勞,他昨天還跟我算計,說自己能不能升任為屯長呢。結果一轉身又擔心自己是是私自出兵,恐怕會被上官糾葛,心情又焦躁了起來……這府君(太守)的賞賜馬上就到,他只不過是在這裡打鼓呢!」

  程普聞言哈哈大笑,倒是讓韓當有些不好意思了起來……這幾日,公孫珣刻意拉攏,幾人早就熟絡了起來。

  「公孫主計。」就在眾人在寒風中說笑之時,那邊樓上卻下來了一位笑吟吟的中年吏員,剛一下來就很是親熱的招呼了公孫珣一聲,正是遼西郡功曹佐吏田楷。「趕緊過來,府君要見你呢!」

  公孫珣自然不敢耽擱,而且上前行了一禮。沒辦法,雖然這個田楷雖然跟自己同級別,但是人家所在的功曹是負責官吏升遷和任用的,官場上號稱『郡中極位』,任誰都要保持禮貌的。

  「可惜了。」眼看著公孫珣和那個功曹佐吏說說笑笑的上樓,韓當最先一個沉不住了氣。「咱們這位公孫主計這一次真是可惜了。」

  「誰說不是呢?」就連性格沉穩的程普也不禁搖了搖頭。「確實可惜了。」

  「什麼可惜了?」開口問話的赫然是公孫越,他無官無職,所以之前也就懶得站到寒風裡等傳召,此時剛一過來就聽到了二人如此對話。「兩位在說什麼?我兄長到哪兒去了?」

  「其實仔細想想,倒也未必。」程普看著一臉茫然的公孫越,心中卻是微微一動。「指不定小公子你倒是要走運了。」

  韓當也是一愣,然後連連點頭。

  公孫越依舊是一臉茫然。

  其實,程普和韓當二人所說的話題分外簡單,那就是公孫珣此次的功勞歸屬。

  要知道,這次公孫珣可是真的立下了潑天大功的,當日夜襲的首功且不說,那柯最闕被撕開了一半臉的腦袋可是人家安利號偷偷送來的!別人想爭都沒轍!

  再說了,人家畢竟是公孫家的子弟,這盧龍塞就在令支城邊上,所以這份功勞無論如何都不用擔心被誰漂沒走……只是,所以說只是,且不提什麼未加冠不能升職的話,最主要一個,公孫珣這不是要去洛陽求學嗎?!

  對於一個目標遠大的世家子而言,學習經傳是一種必須的程序,這就好像你沒個基本的學歷難道還想當市高官嗎?你就算是掛個名也得混個學歷來啊?可這麼一來的話,那公孫珣這潑天的功勞就不知道要便宜誰了。

  當然,目前來看公孫越似乎是其中最大一個幸運兒,這個應該是沒得跑了……而且兩人心中都還有一句話沒說出口,那就是這幾日公孫珣不止一次表示要為兩人爭功,此次面見遼西郡侯太守,之前就專門說到了韓當孜孜以求的屯長……那想來第二個受益人應該當就是韓當了。

  來到太守暫時住著的盧龍塞望日樓頂層,田楷就主動退下了,而守在太守門前的赫然是公孫大娘口中的三國主角之一,最近剛剛開了掛的太守愛婿公孫瓚。

  「大兄。」公孫珣老老實實的行了一禮,然後小心的湊了過去,無論如何他還指望著以後跟著這位大佬一起走兩步呢。「府君心情如何?」

  「安心。」公孫瓚按著自己族弟的肩膀低聲答道。「那個柯最闕的首級讓家岳分外滿意,更別說你前天晚上還讓我轉送過來那麼多財貨了……今天的事情,只會是好事,有什麼想法盡管趁這個時候提。」話到這裡,他還忍不住低聲埋怨了一下。「要是當日我也在這裡就好了,肯定也能有所斬獲,這種事情怎麼就讓你和阿越撞上了?」

  公孫珣對此倒是深信不疑。

  自己這位族兄,可能因為出身不好的緣故性格有點彆扭,但是說起別的方面來,確實是一點都不差的。

  且不說身高八尺、外形出眾、嗓門大……呃,反正人家憑這個被太守招了女婿。就說這弓馬上的功夫,畢竟嘛,怎麼說都是邊郡中的世家子弟,自幼接受的軍事教育和訓練就比那些摸不著門的寒家子強太多,說一聲弓馬嫻熟、敢打敢拚也是不用解釋的。

  實際上,經歷了前幾日那一戰之後,公孫珣對於一些東西也有了一點直觀的感悟,他非常很清楚,自己這位族兄手上確實有兩把出挑的刷子,對方那把雙頭長槊絕不是什麼花花架子,未必就比韓當差。

  怪不得日後能縱橫河北!

  當然了……

  「大兄新婚燕爾,當日就是你想來,嫂子恐怕也不會捨得。」公孫珣低頭笑道。

  公孫瓚也跟著啞然失笑,並隨即讓出了道路……這種話,恐怕也就是兄弟加同事的公孫珣能跟他說了。

  「府君!」公孫珣步入房內,不及抬頭,直接拜倒在地。

  漢代以郡為國,郡守宛如國君,所以此時此刻,這位侯太守正是公孫珣頭頂上的天,也是這遼西郡的天,遼西郡中大小事務,他都可以一言而決。

  「(熹平三年)十二月,鮮卑寇北地,北地太守夏育追擊破之。鮮卑又寇並州。」——《後漢書》.孝靈帝紀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1-30 09:07 PM

第11章 請賞

  侯太守年逾四旬,雖然因為在軍事要塞裡,穿著比較隨意,既沒有官服也沒有佩戴他那標誌性的青綬,但依舊收拾的儀表堂堂,配上頜下三縷長鬚,倒也顯得格外精神。

  實際上,這位太守也確實正處於一個高級官員的黃金年齡。而且以公孫珣對他的印象來說,此人也是個很有水平的主,並不是多麼好糊弄的。

  「賢侄趕緊起來吧。」房中別無他人,侯太守撚著自己頜下的長鬚,非常和氣的就把對方叫起身來。「過來坐。」

  起身倒也罷了,但是過去坐就免了,兩人身份差距實在是太大,不僅是君臣,而且公孫瓚就在門前站著,人家又口稱賢侄,也算是某種拐彎的長輩了,哪裡有他過去坐的道理?

  果然,侯太守也只是客氣了一句,馬上就開門見山了:「此番夜襲,實在是自檀石槐起勢以來,我大漢邊郡十餘年間難得一見的大勝。我是真沒想到,賢侄你年紀輕輕的竟然能有如此勇氣,竟然敢以寡擊眾,夜戰接敵,想來不愧是名族子弟。」

  「府君言重了。」公孫珣束手而立,從容答道。「邊郡子弟,不像是中原世家那般能夠家學淵源,反倒是精通弓馬,上陣殺敵,算是一種本份!」

  侯太守聞言微微一笑:「說起學問,前天晚上你大兄已經跟我說了,說是你也想去洛陽求學於那大儒盧植?有這種上進心當然是好的,不通經傳,哪裡能夠曉得道德人心?又哪裡能夠發揮才能為這天下燮理陰陽?而這事呢,也實在是簡單。你看,薦書我都替你寫好了,裡面還有我的名刺……等過了年,你就和你族兄一起,以郡中的名義去進學好了,相互也有個照應。」

  公孫珣趕緊上前接住這份對自己而言價值連城的薦書與名刺,然後再次拜謝。而拜謝後卻依舊束手立在一旁,因為他算是聽出來了,自己這位頂頭上司還是很大方的,所謂一碼歸一碼,去洛陽求學的事情這是被算到了前天晚上偷偷送來的那十幾箱賄賂上面,跟之前的夜襲不沾邊。

  所以,接下來對方必然還有一番吩咐。

  果然,侯太守眼睛一轉,緊接著就問起了首級的問題:「對了,還有一事,賢侄是我們遼西郡主計室副史,這個統計的問題本來就是你的職責,你且說說,這次的斬首咱們遼西郡該如何和右北平郡分潤呢?」

  「回稟府君。」公孫珣張口即來,似乎對這個問題早有準備。「這種事情還是要兩位府君自行商討的,在下區區一個佐吏,實在是不敢多言……不過,敵酋柯最闕的首級無論如何都是我們遼西郡中單獨所獲,這是大功一件,郡中只要拿捏住了,那依在下看來,下面的普通首級,多一點少一點也無妨,就當是和王太守做個人情了。」

  侯太守聞言連連點頭,難得面露喜色……話說,大漢朝還是很注重軍功的,對於兩千石大員來說,這首級運作好了,說不定也是能換個爵位的。如果不要臉一點,給洛陽的幾位大宦官那邊送點錢,封侯都是可能的。

  所以,就像對方說的那樣,兩個郡分功勞這種大事情,自然是要兩位兩千石大員親自下場撕逼的!哪裡會讓他一個兩百石小吏來分配功勞呢?找他過來問話,關鍵其實還是在於那個柯最闕的首級!而公孫珣這話呢,分明是問都不問,就直接把這個要緊的功勞交給了郡中,也就是自己來自由分配,這也就由不得侯太守喜上眉梢了。

  當然了,既然如此,又是財帛又是功勞的,

  投桃報李,侯太守自問也必然不會讓這個小子吃虧的。

  「這話是老成謀國之言。」面上的喜色一閃而過後,侯太守很有風度的點了點頭。「郡中定然會有說法的……對了賢侄,聽說令堂公孫大娘宅心仁厚,前幾日不僅親自送來牛酒勞軍,還讓你家的安利號收走了不少無家可歸的難民?」

  「哎!」公孫珣的眼皮當即一跳。

  話說,收攏難民這事,按照自己對自家老娘的了解,當然不是很單純,但也可以說是某種好事,最起碼能讓那些失去家園的流民有個活路對不對?可是從官方角度來說,似乎確實又有點敏感……這侯太守這時候提這事,是想幹嗎?

  「不瞞賢侄。」侯太守似乎是看出了對方的擔憂,所以很快就再度撚著鬍鬚道。「咱們遼西郡是邊郡,面積廣大管理不便,同時還有烏桓、鮮卑各種雜胡雜居在郡中,更麻煩的是,鮮卑年年寇邊,久而久之,這戶口就遺失太多,令堂此番作為不僅無礙,而且是有益的……你還記得秋天那次管子城被破的事情嗎?」

  「自然記得。」

  「去告訴令堂,管子城那裡就多勞安利號費心了。一來,隆冬難熬,還要請安利號幫忙收攏一下迄今都還只能靠郡中接濟的管子城難民,二來,管子城位於烏桓眾部和鮮卑眾部的彙集點,朝廷決不會棄之不顧,等明年青州、冀州、兗州支援的錢糧到了,估計是要重修的,到時候不如就交給安利號來負責了。」

  還有這操作?又送人口又送生意的,還說的那麼貼心?再說了,按照自己老娘的手段,這管子城一番折騰下來豈不是一小半就成自家的了?

  當然了,心裡這麼想卻不耽擱公孫珣深深一個長揖,代自家安利號笑納了。

  「還有一事,」侯太守繼續道。「賢侄這一次終究是臨陣接敵,親自上陣搏殺的,想來應該是對那晚的戰事知之甚詳,那你知不知道此戰中,咱們遼西郡方面都有誰立下殊勳,值得特別嘉獎呢?」

  公孫珣最後等的就是這句話,只見他再度俯身拱手道:「回稟明府,這一戰,我遼西郡中有兩人表現著實可圈可點。」

  「說來聽聽。」

  「一個是在下族弟公孫越,他雖然沒有臨陣殺敵,卻在後方協助在下族叔右北平公孫長史指揮若定,把握戰機……發騎卒前後夾擊,發步兵第次接應,都是他的首倡……」

  「好!」侯太守左手撚著自己的長鬚,右手一撫幾案,直接打斷了公孫珣的話。「我就知道,你們公孫氏不愧是我遼西第一名族,世代忠誠於王事不避生死不說,俊傑也是層出不窮……你這族弟今年多大了?」

  「只比末吏小一歲,體格已成,弓馬俱在,而且粗通文墨,知賬識數,如果這小子能夠受府君青眼,聽說……聽說我令支縣戶曹吏上個月正好缺員?」

  戶曹,顧名思義,就是縣裡管理戶籍、徭役、農桑、道路的超級實權部門。再加上東漢年間,地方上的豪強最大的財富其實就是隱匿的戶口,所以這個戶曹吏的重要性不問自知。

  更別說,這可是公孫氏自家所在的令支本縣戶曹吏,公孫本族也好,安利號本部也好,都要受這個位置直接影響的。

  總之,這個戶曹吏的級別不過是百石吏,但權力極大,而韓當孜孜以求卻還有些擔心拿不到手的屯長雖然是個秩比兩百石的級別,可你真要是讓人選,估計這普通人十之八九還是要選戶曹的。

  甚至,如果不是之前侯太守的態度如此之好,公孫珣未必敢如此露骨的所求這個位置。

  「哎!」侯太守思索片刻,旋即搖頭。「立下如此功勞,怎麼能屈居一個區區戶曹吏呢?傳出去,豈不是讓人笑話我苛待名族子弟?」

  公孫珣眼皮一跳,根本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這樣好了,你說你那族弟比你小一歲?」

  「是。」

  「尚未通經傳吧?」

  「是。」公孫珣心裡陡然一喜。

  「那盧公也是海內名儒。」侯太守繼續說道。「我要是以郡中的名義薦太多人也不合適,正好右北平的王府君也在這盧龍塞裡,你這族弟的功勞又是在襄助你那在右北平任長史的族叔時立下的,也算是師出有名。這樣好了,今日晚間我和王府君說一聲,請他以右北平郡的名義寫一封薦書,讓你這族弟一起去求學……三兄弟共侍一師,傳出去也是一番嘉話啊!」

  「多謝太守成全,珣感激不盡!」公孫珣面露喜色,直接俯身拜謝。

  話說,公孫珣是真的為公孫越這個濃眉大眼的族弟高興。不說別的,那天夜襲之前對方要替自己出戰這件事情,可是讓他很感慨的,這麼一個跟自己關係親密的族弟能打開真正的上升通道,怎麼可能會不讓自己驚喜呢?

  「很好!」侯太守也撫掌而笑。「你剛才說兩人,還有一人是誰啊?」

  「回稟府君,正是首倡夜襲,當先接戰,並臨陣迫走柯最闕的韓當韓義公。此人膂力過人,臨陣斬首無數,此番能夠大勝,他居功至偉。」公孫珣此時心情已經格外輕鬆了,公孫越求戶曹吏這位府君都覺得太低、不值得,那韓當求一個屯長又算什麼?

  「韓當……」侯太守撚著鬍子面露疑惑。「這是我遼西郡人嗎?」

  「是。」

  「可我在遼西履職已經有快一年了。」侯太守蹙眉道。「郡中五座大城,戶口一萬五千多,丁口近十萬,不說了然於胸,也都是有些印象的,沒聽說過什麼姓韓的大姓啊?」

  公孫珣心裡咯噔一聲,也只能硬著頭皮解釋了一下:「不敢欺瞞府君,此人乃是寒家子,不過確實勇冠三軍!」

  「哎!」侯太守當即搖頭。「一個寒家子,再有勇力,也不過是一勇之夫……罷了,你且說,他在這盧龍塞裡現任何職,又想求個什麼職位?」

  公孫珣這心裡被對方搞得七上八下的,偏偏又只能低頭支應著:「此人現在是一名騎卒什長,不知道能不能補上一個騎卒屯長?」

  「什長、屯長?」侯太守稍一思索,然後再度搖頭。「既然是賢侄你來說項,屯長不是不行,只是哪裡有空位呢?這次大勝,我方傷亡不過幾十,各級軍官更沒有什麼缺員……這樣好了,既然你如此看重,你們令支縣還缺一個塞障尉,也算的便宜他了。」

  公孫珣心裡登時就哇涼哇涼的。

  塞障尉也算兩百石級別的,理論上比屯長還高半級,跟自己現在的主計室副史是同級。

  但是,人家曲軍侯跟一州刺史也還都是六百石朝廷命官呢,是一回事嗎?州刺史發起瘋來能讓十幾個郡國的兩千石大員嚇得睡不著覺,曲軍侯又是個什麼玩意?信不信眼前這位兩千石大員把這盧龍塞裡的曲軍侯全都斬了也沒人放個屁?

  而回到眼前,這個同為兩百石級別的塞障尉到底是幹什麼的呢?答案很簡單,這種邊塞防禦體系整個不是綿延幾百里嗎?所以附近的縣都有義務進行維修和補給,於是每個邊塞後面的縣都會設立一個塞障尉,負責領著民夫幹這些事情。

  你讓韓當一個勇冠三軍的弓馬勇士,去當民夫頭子……這就好像後世,人家特種兵班長立下大功求一個野戰兵連長,結果上頭大手一揮,這個連長沒空缺,你去縣裡當個人武部副主任養老吧!這工資還高半級呢!

  這是怎麼一種邏輯?!

  「賢侄不必多言了。」侯太守此時已經有些不耐煩了,只是看到公孫珣面色驚疑不定,這才又多說了兩句。「你和你那族弟,都是名族子弟,你母親公孫大娘的安利號更是與公孫一族一而二二而一的關係,為政者自然要誠意以待。可這韓當不過是一個寒家子,哪裡能夠托付重任?他要是功勞確實卓著,明日論功時我就多賞他一些錢帛好了。要還是欲壑難平,我也懶得用他!下去吧,莫忘了帶你那族弟去拜訪王府君,那才是要緊的事物!」

  公孫珣有心再爭一爭,但官威如海,他終究不敢多言,只好心裡暗歎一聲,然後低頭再拜,告辭離去了。

  「盧植,字子幹,師從馬融,做《尚書章句》《三禮解詁》,以儒名列於世間。漢熹平年間,太祖與族兄公孫瓚、族弟公孫越、涿郡劉備共學於盧植門下喉氏山,範陽盧氏由此,名傳於世。」——《舊燕書》.卷七十九.列傳第二十九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1-30 09:09 PM

第12章 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

  公孫珣從望日樓裡出來,迎面就被樓外的寒氣給弄的打了個噴嚏……他現在真心不知道該如何向人家韓當交代?

  可要是不交代,好像……也說不過去吧?

  想到這裡,公孫珣在望日樓邊上扭扭捏捏,終於還是讓他瞅見了一個面善的郡守隨從,拜托對方把族弟公孫越給叫了過來。

  「塞障尉?!」韓當既驚且怒。「府君真是這麼說的?」

  「確實是這樣。」公孫越也皺了皺眉,不知道是對那位侯太守不滿還是對韓當的態度不滿。「我兄長替你請屯長一職不成,羞愧異常,說是不敢來見義公兄你,就讓我代為轉達此事。」

  韓當默然不言。

  一旁的程普終究是老成一些,而且也在郡府中摸爬滾打了不少年,對這些事情倒是有些感悟,只見他微微搖頭,反過來勸了韓當兩句:「這世道,寒家子想要出頭,終究是難,義公莫要多想,更不要自誤!」

  韓當依舊無言,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對了。」公孫越又轉過頭來朝程普說道。「德謀兄你就不必太擔憂了,我兄長讓我轉告於你,他現在就已經去找我族叔了,那邊可比這邊好說話的多,一定會給你運作一個美職!」

  程普趕緊正色拜謝。

  話說,正如所有人想像的那樣,這公孫昭是個大軟蛋,再加上這廝如今剛剛平躺著立下了一番大功,哪裡會跟當日浴血奮戰的侄子糾纏一個微末小吏的升遷?

  所以,公孫珣帶著氣過來,就差直接拍桌子:「程德謀最少也要是個秩二百石的郡曹實權職務!」

  那公孫昭當即點頭,說是這右北平郡中法曹正好缺一個副史,再加上王太守還指望他分軍功呢,所以一定不會駁自己面子,正好給這程德謀。

  不得不說軟蛋也有軟蛋的好處,乾脆利索!

  但是,韓當那邊卻真的無可奈何了。

  就這樣,第二日,兩位太守一起點驗了首級,定下了功勞,然後賞賜了財物,又置辦了酒肉,盧龍塞中一片歡騰。而程普與韓當二人的結果根本沒有跑出之前的小道消息,前者走了大運勢,直接被點了郡中的法曹副史,後者則被升了同為秩兩百石,卻引得要塞中同袍笑話的令支塞障尉。

  事情定了下來,公孫珣也沒臉再去見人家韓當,又勉強在要塞裡過了一日,等到公孫越也拿到薦書,便彙集了公孫瓚,兄弟三人直接領著賓客、伴當回令支城過年去了。同時,也是收拾東西,告別家人,準備一開春就去洛陽見識一番。

  「我算是看明白了。」年後某日,下午時分,窗外雪花如鵝毛般飄落,族中一處燒著公孫大娘所『發明』的地龍的亮堂房屋中,多喝了幾杯後的公孫瓚忍不住說出了一句心裡話。「這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

  「大兄這話怎麼講?」被叫過來陪著喝酒的公孫越一臉不解。「大過年的怎麼突然冒出來這麼一句話來?」

  「能怎麼講?」公孫瓚一邊給自己斟上了一杯熱酒,一邊忍不住冷笑道。「你看,岳丈賞識我之前,族裡面看重我的勢力人家,只有阿珣一家,我爹都不正眼看我……而阿珣,哼,其實也是個沒爹的,算是同病相憐。可是一旦我成為了郡守的女婿,這些日子,那些人往日根本見不到的人卻又前倨後恭了起來,一個個都來親近……獨門獨院的新房子都送來了!對了,阿越知道二房的那位嫡公子嗎?」

  「就是出任過上谷郡太守的那位叔祖的嫡孫,

  叫公孫範的那個?」公孫越微微一想,就反應了過來。「他……怎麼了?」

  「他今天上午也來找我恭賀新年了。」公孫瓚依舊冷笑。「這可是頭一回想起來我是這一輩中的大兄。」

  公孫越無言以對。

  一方面,自幼家貧,也受過不少歧視的他,似乎對公孫瓚的吐槽有這麼一種認可;但是另一方面,人家這公孫範終究是以禮而來,而且以前雖然沒有刻意親近,但也沒有針對性的惡言惡行,只因為人家出身好就無緣無故的恨上人家……這又算什麼?

  「看著吧!」公孫瓚越喝話越多。「我公孫伯圭有朝一日也一定要做個岳父大人那樣的兩千石,橫行無忌,再不讓人看不起我!」

  公孫越愈發沉默了。

  「行了。」與此同時,族中聚居地東側的一棟深宅大院裡,公孫大娘『發明』的地龍燒的也正旺,而盤腿坐在火炕上面的公孫大娘本人終於放下了手裡賬本,然後有些不耐的放下了自己珍重萬分的眼鏡。「不就是沒幫那個韓當撈到一個好位置嗎,這都唉聲歎氣好幾天了。幹嗎啊?過個年都讓人沒個好心情!」

  「關鍵是太可惜了!」公孫珣躺在遠處窗戶邊上的一個奇怪長椅上面,盯著窗外如鵝毛般雪花紛紛落下,頗有些懊喪的感覺。「我為了拉攏他都去夜襲玩命了,沒成想最後卻栽到了太守的一句話裡……有權真是好啊,凡事一言而決。」

  「所以說這叫封建社會。」公孫大娘也跟著歎了口氣。「我年輕的時候因為你也知道的緣故,對這個更看不慣。但是沒辦法啊,這世道就是如此。這大漢朝好說歹說幾千萬人口呢,你一個人又能如何呢?既然沒能耐改變它,就只能選擇融入它,利用它的規則讓自己占據個好位置而已……將來也是如此,所謂努力……」

  「努力聞達於諸侯,以圖苟全性命於亂世。」公孫珣張口就來。「我知道的。」

  「你知道就好。」說著,公孫大娘仰頭躺在了火炕上,一名小丫鬟靈活的爬上前開始幫她按摩起了太陽穴。「傻兒子啊,我今天呢就再多說幾句,你就給我認真聽著。你老娘我呢,也算觀察了這世道幾十年,客觀地講,這大漢朝呢,有兩個事情絕對比這年年來打仗的鮮卑人還麻煩。一個呢是地域歧視,不要說州和州之間,就算是隔壁郡的人都能因為你不是本郡人這種理由就不讓你在那邊做生意,你就算是好好的路過他們那裡,當地的大戶都能把刀子無緣無故的抽出來,就因為你是外鄉人!你看咱家的生意,本錢、渠道都不缺,但往西就是過不去涿郡、中山這條線,往南就是走不過泰山。能在鄴城開個分號,已經是冀州那邊的人看在多年合作的份上給臉了。人家徐州的糜家不給臉,你就沒法在琅琊鋪攤子。」

  公孫珣也是搖了搖頭,這都是母子倆老生常談的話題了。

  「還有一個呢,就是咱們說的這個出身問題。」公孫大娘說到這裡也忍不住幽幽的歎了口氣。「想當年,幸虧我一出來遇到的就是你爹,他死了都還能給我留個公孫大娘的名號。你說,我要是遇到一個寒門,那豈不是十八層地獄的難度?這要遇到一個底層的平頭老百姓,那除了像那些管子城的難民等死以外,難道還能有別的出路?而且,幸虧不是在韓國旅行的時候穿的,真要是那樣,估計要被當成三韓的女奴給賣到什麼地方了吧……」

  最後一句話,公孫珣純當沒聽到。

  「總之啊,這年頭,不要說韓當那種底層的平民,就算是有錢有勢卻沒有人脈關係和知識傳承的豪強,也就是所謂『寒門』,都只能當個土財主豪強,看不到一丁點往上一步的希望……」

  「既然世道如此,那母親為什麼還從小教我,對人要一視同仁,要以才能為準,不要注重出身呢?」

  「因為一視同仁才是對的,」公孫大娘抬手打斷了侍女的按摩,坐起身來正色答道。「而這種門第歧視是錯的!你想想,如果不是上層鎖死了下層往上走的通道,如果不是那些富人越來越富,窮人越來越窮,如果不是這些掌權的不懂得一視同仁,這大漢朝豈不是要千秋萬代了?四百年的大漢朝,這麼大的疆域,這麼多的人口,卻是如今這個光景,不就是因為這樣的錯事太多嗎?」

  公孫珣微微一怔,扭頭盯著自己的母親竟然半天沒有說出話來。

  「小子,想什麼呢?」公孫大娘雖然沒戴眼鏡,但也感覺到了自己兒子的異常。

  「我在想……這一次,我是真的信了母親當年說的那些話了。」公孫珣一邊起身一邊道。「掌權的人都像侯太守這樣,就算是再有能力,這天下也會亂的。」

  「你這話,倒也點到了內層邏輯上。」公孫大娘微微點了頭。「我直白的告訴你,這麼大一個王朝說倒就倒,肯定是內部矛盾激化到一定份上了。邊郡這裡還不是很明顯,畢竟這裡民族矛盾壓制了階級矛盾,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你要是有機會看看內地的郡國,那才叫一個……」

  「所以講,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公孫珣忽然翻身從那個奇怪躺椅上坐了起來,儼然是根本沒有認真聽自己老娘的教誨。「坐在侯太守那種位置上的人就應該是我這樣的人才對!」

  「公孫珣,我得提醒你啊!這亂世裡頭,志氣高倒也無妨,但得量力而行,先死的可都是出頭鳥……你要出去?」

  「哎。」已經在侍女的協助下開始穿戴的公孫珣低聲應了一下。

  「大過年的,又下這麼大的雪,你現在出門……去哪兒?找公孫瓚那小子一起喝酒嗎?」

  「沒那個心思。」公孫珣搖頭答道。「這麼大的雪,對有些人來說是雅興,對另外一些人來說,可就是滅頂之災了……這不是母親大人你教我的嗎?那些跟我出戰卻死在了盧龍塞外的賓客、騎卒家裡,應該再給他們送些乾柴木炭之類的。臨走前親自去一趟,也算是一番心意了。」

  「那就去吧。」公孫大娘忍不住戴上眼鏡輕瞥了自己兒子一眼。「這幾年在郡府裡摸爬滾打,倒是真的長進了不少了……就是木炭這玩意太麻煩,也沒找到合適的煤礦,不然我能讓全城的人都凍不死。」

  公孫珣推門而出,冒雪而去。

  「公孫瓚字伯珪,遼西令支人,太祖族兄也。為郡門下書佐。有姿儀,大音聲,侯太守器之,以女妻焉,遣詣涿郡盧植讀經。後復為郡吏。」——《舊燕書》.卷二十九,列傳第十五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1-30 09:12 PM

第13章 有故人久候

  大雪剛剛停下,道路並未化開,但為了不失期、失信,公孫瓚兄弟三人商議了一下,決定還是要即刻啟程為好,最起碼要先趕到涿郡範陽盧家那裡。

  畢竟,到了那裡以後,人家再怎麼安排去洛陽的事情,就都不是自家的責任了。

  不過這年頭出行可不是一個簡單的事情,更別說從遼西一路去洛陽了。

  別的不說,這年頭路上可不太平,老虎、狗熊、狼群,你以為會沒有嗎?盜匪、流賊、見財起意的當地土財主豪強,那也是免不了的吧?而三兄弟雖然都是弓馬嫻熟,用公孫大娘的話說估計都已經武力值七十以上了……可也不能讓他們三兄弟親自一路擼過去啊?

  那麼有出門經驗、有些勇力的家僕、賓客、侍衛自然就少不了了。

  但這還不沒完,一群大男人,一路上雖然說有亭驛可以歇腳住宿,但誰給洗衣服?誰給做飯?

  所以,還得有侍女、丫鬟、廚娘。

  而且,真要是仔細往下想,這年頭疫病這麼厲害,忽然哪裡就來了一場席卷了好幾個州的大疫,真放心用亭驛中誰都能用的那些鍋碗瓢勺?

  於是,除了大量的財物、換洗衣物、書籍、兵器、乾糧、禮物之外,竟然還少不了鍋碗瓢勺!

  當然,真要是窮人家出門,一個人,穿著草鞋、帶著乾糧、背著一件換洗衣服和取暖的袍子或者被褥,幾千里地人家照樣能一路走過去。關鍵是,咱們公孫大娘這不是有錢嗎?這不是事到臨頭又心疼起了這個獨子了嗎?

  而且,人家公孫瓚那邊也是新婚燕爾,如膠似漆的,再加上太守陪嫁又那麼豐厚,侯夫人自然也是一萬個不捨和一萬個張羅。

  「可惜,可惜!」公孫大娘本來想吐槽自己是個百無一用文科生的,但一想到兒子此番也是要去當文科生,所以話到嘴邊只能給改掉了。「我當年怎麼不是個工科狗呢?最起碼能造出來四輪馬車……那就舒坦多了。」

  公孫珣低頭不語,自家這位老娘,無論什麼事只要幹不成,那就一定要怪到人家什麼什麼工科生頭上,甚至還罵人家工科狗!挖什麼石炭挖不出來這麼罵,研究什麼高效紡織機失敗也這麼罵,燒什麼水泥玻璃燒成糊糊還這麼罵,如今馬車不合用照樣這麼罵,好像人家工科狗就該會這些一樣……真不知道她對這個什麼工科生到底有多大怨念?

  按照自己問的結果來看,這個什麼工科生、文科生、理科生,不就是像如今儒士中今文派、古文派之類區別嗎?何至於怨恨到這份上?

  當然了,二人此時心態不同其實也是有緣故的。

  畢竟嘛,母子天性外加年齡閱歷的差距擺在這裡。這個時候,公孫大娘就是一個當娘的,一個勁的擔心這個擔心那個,而公孫珣則是第一次出遠門的年輕人,心裡其實是對未來和遠方頗為期待的……所謂『詩和遠方還有狗』嘛!這廝之前,也就是去遼西郡兩邊的右北平和遼東屬國轉悠過,最遠的一次也不過是摸到了漁陽郡邊上而已。

  而洛陽,那可是全天下的中心!

  「馬車太多了吧?」接下來,公孫珣果然像是後世的大學新生一樣愈發頭疼了起來。「這路上又那麼難走。」

  「又不要你趕車!」

  「女婢能不能少一點?」

  「衣食住行,沒有用慣的人不舒坦。」

  「那也不能全是三韓和高句麗的女婢吧?母親好像一直以來都喜歡用這些地方的女奴?」

  「三韓和高句麗的女婢忠心耿耿,

  而且以我的經驗……三韓女奴伺候著,夜裡說夢話背朝代更迭表都不怕的。」

  「為什麼金大姨也要跟我一塊去洛陽?!」

  「你老娘我總得在你身邊安個眼線吧?」公孫大娘一臉的理所當然。「難道等你回來後,要那些話都說不利索的小丫頭片子來回報你的一舉一動?」

  「可金大姨是母親你的左膀右臂……」公孫珣無力苦勸道。

  「那當然。」公孫大娘聞言一聲哀歎。「當年包括少女時代九個人在內,我可是從高句麗和三韓一口氣買了四五十號東夷女奴,然後親自調教的。從少女時代到皇冠團再到函數團,一個都不少。本來是想不離不棄,大家快快樂樂一家人,然後一直帶到墳裡陪葬的。結果呢?病死的病死,叛逃的叛逃,最慘的還得數那兩個去柳城外商棧裡核對賬目的,誰能想就遇到了鮮卑人,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也就是這少女時代有點氣運,九個人活下了八個,我一直都是當成親姐妹對待的……」

  「那就更應該留下啊?」公孫珣這時候已經懶得再去吐槽自己親娘給屬下親信賬房取小組名字的水平了,雖然他從小到大已經不知道吐槽過多少回了。

  而且這裡多扯一句,這個少女時代能活下來八個,完全是因為她們是總賬房裡的親信,常年跟著自家主母,當然會有一個超高存活率;而那個所謂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本來就是專門負責秘密巡視查賬的,當然會遇到各種危險;至於叛逃的,那是常駐在外地分號的各個組別,想當年安利號還在幼年期,雖然有公孫氏的名號罩著,但終究威名不振,這些三韓女婢只學會了算賬又不懂得忠義二字,免不了被人用壯漢輕易色誘了幾個過去,好在自己親娘心黑手辣,直接回族裡叫了幾十個令支的遊俠,明火執仗的騎馬過去,連那些個癟三一起都在床上給剁了……總之,種種事端,都是有緣由的,哪裡來的狗屁氣運之說?!

  「不行!」公孫大娘絲毫不顧周圍家人、賓客都快上百了,竟然眼淚漣漣了起來。「我告訴你吧,我也知道自己有點胡鬧。可是兒子你這一走,估計少則兩年多則三年。而這年頭,連個信都不一定能準點送得到,我哪裡放心的下?你就讓為娘任性一回吧!」

  話說到這份上,公孫珣還能如何?也只能半推半就,半是感動半是無奈的閉上了嘴。

  就這樣,公孫珣自己十幾輛車子,幾十個牲口,外加十七八個武藝高強的騎馬伴當,個個一人三騎,已經很嚇人了。而公孫越雖然家裡窮,但是架不住公孫大娘早有準備啊,竟然只是減半安排了各種事物、人手。等到公孫瓚那裡也是七八輛車,十來個一人雙騎的伴當再湊過來以後……好嘛,分明就是一只有軍隊護衛的小型移民隊伍!

  不是沒有長輩看不過眼,族裡確實有位年長的前輩想上來說兩句的,但剛一開口就被公孫大娘給噴了回去:

  「這算什麼?!前年徐州的糜家往洛陽求官,帶了幾百輛車子,兩千多僕從上路!我們公孫氏下一代的精華就是他們三個了,去洛陽求學,只帶百十來個人,已經丟了公孫氏世代兩千石的威風了好不好?!你兒子要是也有出息,也能去洛陽找大儒學經,我也照這個檔次給你來!有嗎?有嗎?!」

  這位長輩既驚且羞,直接嚇得跑回家了,而這下子,就更沒人敢多嘴了。

  然而,沒人多嘴的後果就是收拾的愈發利索了,等到了中午時分,連給三人送行的本地吏員、族中兄弟、城中朋友也全都一一話別了。咱們的公孫大娘淒淒切切,有心想多說些什麼,但終於還是狠下心來,放自己的獨子往那亂糟糟的大漢朝政治中心去了……自己則被一群心腹侍女扶著回去補妝,順便清洗一下她那被眼淚打花的寶貝黑框眼鏡。

  另一邊,兄弟三人也長出了一口氣,他們朝著這位公孫大娘離去的方位躬身一拜,就帶著如同一條長龍的隊伍徑直出了令支城。

  傍晚時分,天色漸暗,在一個河道顯得極為陡峭的水流前面,車隊開始小心的從一處浮橋上通過。

  趁著這個當口,一位穿著體面的年長家人跳下車子,踩著咯吱咯吱的積雪走到勒馬駐足在河道旁三位少君身旁,大略的介紹起了附近的地理——這正是安利號中一位經常往來鄴城與令支的老掌櫃,是公孫大娘專門安排過來,準備一路送到黃河邊上再回來的。

  「三位公子不用擔心。」老掌櫃指著眼前流勢很猛的河道介紹道。「這條封大水(後世陡河、唐河,唐山市就是它衝出來的,此時還是海邊的沼澤地呢)乃是右北平郡和我們遼西郡的分界,大家是走慣了的。雖然水勢很急,但是河道狹窄,浮橋也是經常修繕,斷然不會有問題的。」

  「浮橋或許沒有問題。」騎著一匹白馬的公孫瓚微微皺起了眉頭,然後暗暗握住了自己放在馬後的雙頭槊。「可是此地就沒有別的問題嗎?」

  「大公子是……什麼意思?」老掌櫃籠著袖子,完全不解其意。

  「大兄的意思是,這附近盜匪多嗎?」公孫珣也是按住了自己的黑雕弓,不僅如此,周圍一些騎馬的伴當與賓客,也都開始敏感而緊張的朝著河對面偏北方的一處密林裡看了過去。

  就在剛剛車隊開始過河的時候,那邊黑白相間的密林裡,忽然飛起了一大群麻雀,儼然是林子裡突兀的有了動靜。

  「怎麼可能?」老掌櫃雖然沒看到麻雀,但也明白了眾人的意思,可他依舊連連搖頭。「此地從未有過盜匪!三位公子,你們不知道嗎?過了河,拐過那個林子,往上遊走不到五里路,就是右北平郡治土垠城了,也是我們今晚安歇所在!而後面三十里,就是咱們的令支城,往南是大海,往北是固若金湯的盧龍塞。要說有盜匪,這天下哪裡都能有盜匪,我也見識過不少,唯獨此處,我跟著主母做了快二十年生意,還真沒在此處見過盜匪……就是那個林子,都是日常土垠城中打柴燒炭的所在。」

  三兄弟也好,勒馬握刀的賓客們也罷,聞言各自鬆了一口氣。然後公孫越招呼了一聲,帶著七八個賓客,越過車子搶先過了封大水,並直接打馬朝著那處密林去了。

  而去了不到半柱香的時間,公孫越就領著人回來了,而且還多了兩騎。

  公孫珣目力極好,一眼就認出那兩騎中領頭的是位細髯鷹目的故人,這讓他既有些不安,又有些期待……於是,不待那邊一行人過來,公孫珣也直接越過車子,打馬上了浮橋,朝著對方迎了過去。

  「少君!」那人看到公孫珣親自過來迎接,直接翻身下馬,就在雪地裡捧著佩刀跪拜了下來。「韓當在此久候了。鄙人不才,唯有一把刀可用,勉強堪為爪牙。如今軍中不能用我,思前想後,不如隨一明主而走,不知道少君願不願意收留?」

  公孫珣大喜過望。

  「(韓)當少從軍於盧龍塞,屢屢不得志,聞太祖求學於洛陽,乃先發於道左,途中相從之。」——《舊燕書》.卷六十九.列傳第十九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1-30 09:17 PM

第14章 熊孩子

  韓當來投,雖然出乎意料,卻在情理之中。

  兩百石的塞障尉,對於一個平民出身的邊地遊俠來說已經算是出人頭地了,但是對韓當而言卻是個死地。因為這是個為了前途能拚命的人,一身的本事也都如他自己所言,全都在手中一把刀上。而一旦出任了這個職務,固然可以在留在令支城裡安穩的過日子,可前途卻也被封死了。

  更重要的是,經過這一次的事情以後,才二十出頭的韓當敏感而又悲憤的察覺到了一件事情,那就是這個世道,天下雖大,可絕大多數真正的上位者是不願意給出身低微的人留出一個上升渠道的。他們無論是做什麼事用什麼人,都要先問一問姓氏,掂量一下出身……這種情況下,公孫珣就顯得格外突出了,他出身很好又有著遠大前途,更重要的一點是,人家願意無視出身而看重自己!

  放棄塞障尉,選擇公孫珣,是從死胡同裡後退一步,找一條活路而已。

  當然,這裡面也有一些額外的感情認可。

  比如說那天晚上,這個之前素未蒙面的世家子竟然選擇和他並肩奮戰,與敵短兵相接;再比如,他決心放棄塞障尉以後,一度也覺得沒臉去見公孫珣這個『舉主』,當時他是準備將賞賜下來的財貨分給那晚夜襲死掉的士卒家裡,然後遠走高飛的,但是沒成想到了那些騎卒家中才發現,不僅是公孫大娘安排的妥當,就連公孫珣本人都還在過年下雪的時候親自來過了……於是乎,韓當感念之下,終於還是決定抓住這個近在眼前的人選,而不是往未知的南方闖蕩。

  當然了,這些東西,韓當沒說,公孫珣也沒問,雙方名分已定,何須多言呢?

  車隊在土垠城中公孫昭的府中歇息了一晚,免不了又被程普相送了一程,然後就再無牽掛,一路日行夜宿,雖然道路泥濘濕滑,可數日間還是及時來到了涿郡範陽城中的盧府。

  話說,盧植是海內名儒,早年就在家鄉辦學廣招子弟,如今被朝廷征募為博士,又在洛陽南郊的喉氏山繼續辦學,幽州和冀州北部的士子基本上都以能隨他學經為榮,他本人也能和自己老師馬融、師弟鄭玄一樣,做到名義上的有教無類。

  當然了,僅僅是名義上的有教無類而已,如今去洛陽學習和昔日在涿郡本地學習,這個開支差距可不是一般二般的大,這無形中就用學生的家庭資產來做了一次淘汰。再加上盧植如今已經是兩千石的朝廷大員,除了涿郡的家鄉子弟推脫不開外,你外郡的人想要入門,總得有個同為兩千石級別大員的薦書在手吧?這無形中呢,又做了一次出身上的淘汰。

  至於說那些真正有志氣的窮光蛋,也就是之前所說背著乾糧、裹著草鞋,一走幾千里路的那種人物,說實話,人家寧可去青州北海,去『經神』鄭玄門下聽講,也不去米那麼貴的洛陽找盧植啊?

  於是乎,範陽盧府周圍雖然熱鬧非凡,來往的車隊甚至都把剛下過雪的道路碾成了湯糊糊……但其實,此行真正的正主,也就是那些有薦書,而且準備今年正式上洛學經的年輕士子,不過區區二十幾人而已。

  但就是這二十幾人,卻又愣生生的在盧府上演了一出連環地域加出身的歧視。

  冀州的看不起幽州的,說是嫌幽州偏遠;

  幽州的也看不起冀州的,因為盧植本人畢竟是幽州人;

  幽州本州的人裡面,涿郡和廣陽郡的人又看不起其他郡的士子,因為幽州其他郡都是邊郡,

  邊郡人太粗俗;

  而邊郡的士子又看不起其他所有的士子,嫌那些人文弱;

  然後,世代官宦人家自然看不起那些出身不足,沒有出過兩千石高官的『豪強』;

  而豪強家族又看不起那些涿郡本地湊過來,基本上已經家道中落的窮光蛋;

  涿郡本地的窮光蛋呢,又反過來同仇敵愾的看不起那些明明是家世兩千石,卻又掉價去經商求利的人家,具體來說就是公孫三兄弟還有那個中山甄家的那個甄逸甄大隱了;

  而且,嫡子出身的肯定要看不起庶子出身的,像公孫瓚這種小婢養的(不是罵人),靠攀上太守高枝才能來此處的,自然也會被人在背後戳戳點點;

  最後,公孫珣甚至隱約間察覺到,留在範陽盧家的那幾個盧植的成年兒子,看起來禮儀周到,但其實骨子裡普遍性看不起所有人!

  沒轍,人家是經學世家,父親已經兩千石高官,而且還是這些人的師兄,從哪方面來講,都天然處於歧視鏈條的頂端。

  實際上,在盧府等人的這幾日裡,已經混成邊郡派士子老大的公孫瓚也察覺到了這一點,他就跟公孫珣偷偷說過,說以後做了大將軍,手握權柄,一定要給這幾個表裡不一的姓盧的一個好看!

  雖然很早就知道自己這位大兄性格有點扭曲,對出身比自己好的人一萬個不爽,但公孫珣當時也有點被嚇到了的意思——且不說人家表面功夫做的還行,就算是不行,這也是你老師的兒子吧?!至於嗎?

  這年頭,可是講究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的!

  當然,這種對於公孫珣來說顯得有些混亂而崩潰的日子,很快就結束了。不僅是因為士子們終於到齊,然後一行人正式浩浩蕩蕩的啟程前往洛陽。更重要的一點是,一個讓公孫珣在意十萬分的熊孩子終於也在臨出發前一日正式加入到了隊伍裡。

  然後一路上,公孫珣都免不了對此人暗中觀察了。

  這熊孩子呢,長著一副大耳朵,長胳膊,穿的衣物顯得比較樸素,看年紀估計是勉強束髮,也就是將將十四五歲的樣子,身形都沒長成呢,鬍子更是沒影。

  說不定,這小子根本就是為了趕上這次去洛陽的趟,專門提前束了髮的。

  而這才走了七八日,每一次到了傍晚時分,大家在附近的豪右大家借宿時,只要這個熊孩子一從車上跳下來,就一定會成為大家的焦點,諸位士子也都會看著他笑。

  其實,地方上的豪右大家是很喜歡招待這些年輕士子住宿的,他們又不缺這點招待費,而這些士子又都是出身極高,將來大有前途的所在,今天相互通個名字,指不定將來就有大用處的。

  但是前提是,大家得互相認真的通個姓名、出身才行。

  「中山無極甄氏?哎呀,久仰久仰,太保甄邯的家族,世宦兩千石的名族,就在鄰郡,我安平國人士豈能不知啊?貴伯父在朝中為執金吾吧,做官當做執金吾啊!那個恕我冒昧,公子已經加冠了吧,字大隱,好字啊……可曾娶妻?不瞞公子,家中正有一女,年方十五,如花似玉……孩子都有兩個了?可惜!」

  「公孫氏……哪個地方的公孫氏?渤海公孫還是廣陽公孫,又或者是……遼西令支本家的公孫氏?哎呀,久仰久仰,這個我自然也是知道的,也是世代兩千石的名族嘛,之前還曾與貴族中的安利號買過駿馬,也算是有些往來了……這位加冠的少君也娶妻了?還是太守的女兒?這真是……哦,旁邊這位未加冠的就是安利號的少東啊?幸會幸會!」

  「廣陽田氏……令父現為泉州(今天津武清)令?」

  「安平國……哎呀,你不就是那韓家的麒麟兒嗎?要往洛陽去,所以錯開了你家的方向對不對?哪怕如此你也是半個主人的,暫且站過來,替我招待你的同門。」

  「常山劉……宗室子弟啊?!」

  「涿郡劉,劉德然,也是宗室?哦哦,令父曾為縣長,我曉得了。」

  「這位小公子是哪裡人士,姓何名何啊?」主人家終於把目標放在了最後一個也是年紀最小的熊孩子身上,而同行的士子們也紛紛彎起了嘴角。

  「我乃中山靖王之後,涿郡劉備是也!」熊孩子昂首挺胸,兩腿發顫,卻又似乎顯得有些得意忘形。

  「呃,中山靖王是哪位?」主人家一頭霧水。「何時封建的,本朝只有中山郡啊?」

  「乃是前漢景帝之子。」熊孩子依舊理直氣壯。「封建於中山國。」

  自中山郡兩千石世家子甄逸以下,眾人全都竊笑不已,主人家也跟著笑了起來,門前頓時陷入到了一片快活的氣氛中。

  然而細細看去,卻有三人面色明顯與眾不同,其中,遼西來的公孫瓚微微蹙眉,似乎對大家因為出身問題而嘲笑他人頗為不滿,而與劉備同宗的劉德然則滿臉通紅,似乎頗為羞恥,還有一個公孫珣,此人面色沉靜,讓人看不出喜怒。

  當然了,劉備本人依舊挺直了腰杆,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久仰了,久仰了。」

  一片快活的氣氛中,主人家趕緊敷衍著點了下頭,然後就開始帶著諸位士子前去赴宴,同時讓家人帶著這些人的丫鬟、親信去尋住處,也沒忘掉讓自家僕從為在屋外空地上駐紮的隨從僕們燒起熱湯。

  劉備也如釋重負,大步跟上了士子們的隊伍,而且還毫不客氣的擠到了前頭。

  就在這一片亂糟糟的場面之中,落在最後公孫珣這一次終於朝自己目前唯一的心腹下屬開了口:「義公兄,你怎麼看這劉備的『中山靖王之後』?」

  話說,二人名分雖然已定了下來,但公孫珣依舊對韓當非常客氣和尊重。

  「我一個粗人。」韓當連連搖頭道。「哪裡會品評人物和出身?不過……」

  「不過什麼?」

  「不過我倒是有些能夠理解他的行為。」韓當略顯感慨道。「同行的二十餘人,此人年紀最小,家中最窮,出身最低,偏偏又少年貪玩,是個無賴性子。這幾日在車隊裡也不見他讀書,就只喜歡盯著咱們的駿馬打轉,看到別人的好車子、好衣服也都挪不開眼睛。而聽那個劉德然抱怨,此人能來這裡全靠他家資助而已……所以說,想要在這個隊伍中站穩腳跟,他能夠拿出手的,恐怕就是這個中山靖王之後了。如果不能挺直胸膛對人說這個,他還能說什麼?這就好像我韓當,當日在盧龍塞裡能出手的也只有手裡的刀而已,若不能去請戰拚命,還能如何呢?」

  「這倒也是。」公孫珣微微歎了口氣。「如此說來,也算是有幾分可取之處了。而且,他終究還只是個少年,有這份心性在,那有些東西,現在沒有,將來未必就沒有……麻煩義公兄去挑一匹咱們最好的駿馬來,再請金大姨挑選些財貨、衣服來,晚飯後我要親自送給他。」

  「喏!」韓當當即拱手而去。

  說話間已經到了堂間,似乎已經開始落座了,眾人又開始言笑晏晏了起來,而公孫珣卻站在堂外望著落日若有所思……劉備終究年幼,他將來如何,可以慢慢看,自己也可以暫且放下心來。可再走一兩日,恐怕就要到鉅鹿了,母親所說的那個張角與他的太平道,無論如何都是要仔細看一眼的。

  一群氓首,幾個道士,怎麼就把這滿是快活氣氛的大漢蒼天給掀翻了呢?莫非,這太平道真有幾分神異?

  「劉備,字玄德,涿郡涿縣人也,漢景帝之子中山靖王劉勝之後……不甚樂讀書,喜狗馬、音樂、美衣服。同門皆恥,唯太祖甚異,與之相友。」——《舊燕書》.卷二十八.世家第三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1-30 09:31 PM

第15章 存問風俗

  從安平國這位好客的郡右豪族家中再出來,往後的路格外好走了不少。

  一來,再往南往西就沒有了降雪,道路乾淨硬實;二來,冀州是河北心腹重地,也是大漢朝的心腹重地,人口茂盛,物產發達,所以道路寬闊,一馬平川,確實便於行車。

  再加上一行士子中家中位置最南的,恰好就是安平國北部的一位韓姓士子,所以等離了此處以後,也就算是是離開了大家真正的家鄉所在,那麼眾人眼中的風景人情也都開始變得截然不同了起來。於是,一眾士子並馬行車,談古論今,品評人物,糞土當年萬戶侯,倒也稱得上是心情愉悅,少年風流。

  「眼前這條水喚做洚水。」年紀最大的甄逸坐在自家的敞篷寶車上,手扶著車轔,正在給眾人指點江山。「洚水往上走……」

  「好奇怪的名字!」劉備忽然插嘴,並打馬上前,似乎生怕周圍人看不到他身上嶄新的錦衣與胯下的高頭駿馬。「為何會叫洚水?有什麼意思嗎?」

  「嗯……」甄逸雖然不滿自己的風儀被打斷,但是更不好和一個熊孩子計較。「洚水,是指水流泛濫,也就是洪水的意思。」

  「可是這條水明明不是很泛濫,諸位兄長請看,這河道又窄又淺,名不符實吧?」熊孩子果然討人厭。

  「不是這樣的。」坐在敞篷車子上的甄逸耐住性子解釋了一下。「若是沿著這條水逆流而上的話,其實就能看到名聞天下,也是河北第一大湖的大陸澤(也叫鉅鹿澤、廣阿澤)。這大陸澤雖然是黃河故道與漳河相接窪地所形成的大湖,可它一旦水流泛濫,起了洪水,那湖澤就會上漲,然後打通這洚水的河道,所以才叫洚水。而一旦水位下降,這漳河就會在這大陸澤兩旁分叉,這洚水就獨流了起來。不過最後還是彙於漳河的……」

  「又是漳河又是洚水的,既然這洚水本來就是漳河的一部分,為什麼還要單獨取名字?」劉備聽得愈發糊塗了起來。「它到底是漳河還是洚水?」

  「這個嘛……」甄逸一時間也有些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了。

  「哈。」公孫珣那邊卻是已經聽明白了,所以忍不住笑著出言解釋了一下。「阿備啊,大隱兄的意思是說,這洚水乃是洪水來時,漳河在大陸澤處引出來的泄洪道,所以當地人乾脆就以洪水的洚字為名,其實這條河本身應該只是漳河的一條小支流,如果不是充當了泄洪道,恐怕也算不上什麼名川大河。」

  「原來如此!」劉備恍然大悟。「還是珣兄你的解釋清清楚楚,讓人一聽就懂,不像是甄兄說的那樣,讓人糊裡糊塗的。」

  「別胡扯了。」公孫珣搖頭笑道。「大隱兄胸中自有丘壑,讓我等大有裨益。你小子自己沒聽明白,難道還要怪人家傳授知識的嗎?要是這個想法,你到了洛陽可是什麼都學不來的。」

  包括劉備和甄逸兩個當事人在內,眾人聞言紛紛大笑。須知道,這年頭的老師,只負責傳道受業,是向來不負責解惑的。不然為什麼孔老夫子被稱為萬世師表呢?實在是因為人家那個老師確實當的足夠好。

  當然,回到眼前,既然快到鉅鹿郡了,又說起了別名為鉅鹿澤的大陸澤,那一群年輕士子自然就免不了談起鉅鹿之戰,而說到鉅鹿之戰,就連公孫瓚等邊郡士子也免不了參與進來開始紙上談兵,並很快再度和冀州的士子們爭論了起來。

  於是,接下來眾人自然談性更濃。

  而就在此時,

  韓當突然打馬向前,來到公孫珣身邊說了幾句話,引得後者抽身向後,暫時離開了這個嘴炮戰場。

  「這人不是義公兄你的伴當嗎?」公孫珣邊行邊問。「我當初看你們二人一起,還以為就是跟著你來的呢。」

  「不是。」韓當連連搖頭。「此人姓賈,是盧龍塞中的一名騎卒,上次夜襲他也曾經出戰接應我們,得了不少賞賜,正好也要請辭返鄉。因為我當日多了一匹馬,又要離家南行,就讓他跟我做了伴。後來從封大水旁他又跟著我們一路走來,算是省了不少事情。這次快到家了,他正準備離隊,就想著向少君你拜一拜,以示感激……」

  「原來如此。」公孫珣不以為意的點了點頭。

  其實,這種事情本來就沒有什麼可說的。

  公孫珣給了自己心腹面子,依言過來見了這個當日和韓當一起出現在封大河畔的賈姓騎卒一面。

  先看了長相身材,頗有幾分精幹,但盧龍塞中的騎卒多的是,也不少這種人;然後又問了姓名,大概是叫賈超,也沒有字,算是個標準的氓首;又問了住址,原來是隸屬於鉅鹿郡卻和這安平國交界處的一個地方,也沒聽過,只知道隸屬於鉅鹿郡南和縣,大概是個窮鄉僻壤……

  於是乎,公孫珣便下了馬,當眾受了他一拜,又讓金大姨幫忙拿了兩匹絲絹、一錠銀子給他,也算是全了當初並肩一戰的情分。

  而韓當如今做了公孫珣的賓客,良馬隨他騎,也就不用在意自己的那匹馬了,再加上對方也是個昔日軍中的夥伴,就乾脆揮手把那匹北地駿馬也送給了對方。

  然後,雙方就在這洚水畔分開,各自重新上路了。

  就這樣,又走不到四五里路,一眾士子們已經口吐白沫般的從鉅鹿之戰一路爭論到垓下之圍,又一路莫名其妙的爭論到了長平之戰。

  然後,忽然又有那個安平國的韓姓士子插話,說今天是不是要暫時停下來,就在這安平國和鉅鹿郡邊上的堂陽城安歇?因為再這麼下去而不能加快速度的話,今晚上就別想到鉅鹿郡郡治廮陶城(今日邢台平鄉)歇息了,十有八九是要住亭驛的,而住亭驛的話那可就遭罪了!

  話說,這麼一路走來,路程已經過了小三分之一,這群公子哥都還沒住過正兒八經的亭驛呢!

  而聽到這話,邊郡士子和冀州士子又難免互掐了起來,一邊說對面那撥人不能吃苦,另一邊則說名族風範需要保持,如何如何的……而最後,邊郡士子們終究是不好拋下這些同門,只能認可了大白天就留宿堂陽城的建議。

  公孫珣聽到這些,看著頭頂還算高的日頭,心裡一陣無語,卻又無可奈何。而左顧右盼之間他忽然心中一動,然後陡然起了個有意思的念頭。

  「少君想要去找那個賈超?」韓當莫名其妙。「為何?」

  「當先一個理由,不耐煩!」公孫珣往前頭那群口吐白沫的士子堆裡一抬馬鞭,倒也乾脆。

  韓當連連點頭,這些天他跟著公孫珣,一開始還是對這些名族子弟的交流有些新鮮感的,可時間一長,他也是覺得這群人一扯起淡來實在是討人厭!

  「還有一個。」公孫珣微微皺眉道。「我自幼在遼西邊郡長大,很少見識別處的風土人情,所以這次出來,一直想見識一下各地的風俗。但從幽州到冀州,一路上浩浩蕩蕩,全都住在沿途的大戶人家裡,眼前也都是一模一樣的繁花似錦,眼看著冀州都過了一半,鉅鹿郡在前,如果不能去鄉里看看,這心裡其實多少是有點不甘心的。」

  「少君是主人,我是賓客。」韓當聞言倒也直接。「你想要走小路去鄉下見識一番,我自然無話可說。只是一來,這裡是冀州,我們人生地不熟,窮鄉僻壤需要防著盜賊和刁民,得多帶些人手才行;二來,求學才是正事,萬萬不能掉了隊。」

  「這兩個都簡單。」公孫珣坦然答道。「我早就想好了,叫上三五個武藝較好的伴當,只要多帶幾匹馬就可以了。你想想,這河北一馬平川,憑你我的馬術,就算是遇到一些事情,哪怕不敵,也能縱馬離去。至於說掉隊,就這些人帶著這麼大的車隊一邊走一邊聊,還半日就要歇一歇……咱們就算是落後三五日的路程,也能隨時快馬趕上。」

  韓當稍微一想,似乎真是這個道理,也就不再多言,而是去車隊中去挑得力的人手、馬匹去了。

  至於公孫珣,他也沒去叫那和甄逸甄叔師鬥得分外快活的大兄公孫瓚,只是把公孫越叫到一旁,略微交代了一下,然後居然彙合了韓當,帶著三五個伴當,直接打馬去尋那個賈超去了。

  然而,剛走出七八里地,這幾個弓馬嫻熟的遼西豪傑就尷尬的發現,自己一行人似乎在這異鄉直接迷了路。

  「剛才那個老農是不是說先過那條河,再找路口右轉,然後就能看到那個賈超家所在的鄉里了?」天色將暗,公孫珣實在是忍不住開口點出了這一事實。「而我們沒過河,就先從一個路口右轉,然後才稀裡糊塗的來到了這個地方?」

  「少君,路途太遠,投宿已經來不及了,且找個避風的地方生火吧!」韓當無奈答道。「這荒田野地裡,來了狼咱不怕,就怕天寒地凍,那可是要出人命的。」

  公孫珣為之默然。

  「太祖與同門往洛陽,過冀州,眾皆寶車裘馬,前呼後擁,日行於官道,夜宿於郡中豪右大家,獨太祖曰:『往來別處,不可不先存問風俗。』乃行小道,入窮鄉,盡知地理虛實。」——《舊燕書》.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紀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1-30 09:33 PM

第16章 歸家


  「什麼味道?」火堆旁,公孫珣接過乾烤的薄餅,忍著口渴沒去喝旁邊河裡的生水,但還未下咽就忽然聞到風中帶過來的一股隱約的怪味。

  「好像是那邊帶來的,我去看看。」一名坐在公孫珣身旁的伴當站起身來嗅了嗅,然後徑直舉著火把走過去查看了。

  眾人並不在意,因為畢竟是一陣怪風帶來的,應該不會太礙著大家吃東西……而且再說了,在沒有水的情況下,這乾烤的薄餅似乎更難纏一點,也更吸引人的注意力。

  當然了,大家都有一點安利號背景,又都見識過大疫,得益於公孫大娘常年累月在遼西那邊的教導,眾人無論如何都還是能忍住不去喝生水的。

  就這樣,勉強就著唾沫吃了兩口餅子,那邊去查探的伴當就已經快步回來了,而且很快他就讓所有人都徹底沒了食欲。

  「是棄嬰,」此人面色鐵青。「我舉著火把大略看了眼,那溝裡全是棄嬰,剛死的、死去多日的、被狼鼠啃得只剩骨頭的,足足有數十。」

  棄嬰、溺嬰,在這年頭太常見了,公孫珣在遼西也不止一次見過,而且他很早就問過自己母親這個事情,後者的回答也很無奈。

  說是一來沒有節育措施,動輒懷胎,而一旦懷胎也無法輕易能夠打胎,只能生下再處理;二來,這年頭底層百姓實在是養不活這麼多孩子;三來,官府的獎懲制度基本上已經名存實亡;四來,別忘了還有典型的重男輕女……所以,這事根本無法避免。

  只不過……

  「棄嬰倒也罷了,只是這附近似乎只有東面有兩三個里散落,三四百戶人家而已,哪裡就會有數十棄嬰?」公孫珣大為不解。

  「少主,恕小的直言。」一名公孫珣家中的中年徒附(與主家有封建關係的依附人口,相當於不可買賣的奴僕),此時忍不住插了句嘴。「我家昔日是從青州舉家逃荒到遼西的,青州那邊,十幾年前就也是如此程度的棄嬰了。」

  「十幾年前就已經到了這種地步嗎?」公孫珣頗有些震動。

  「可不是嗎!」此人誠懇說道。「不是不願意養,而是確實養不起。百姓貧苦,經常一場大災大疫就要讓整個鄉里崩潰,然後我們青州人,要嘛逃到泰山上當賊,要嘛就是往邊郡那邊找活路。當年若不是老家活不下去,我家也不會舉家逃往邊地……反倒是遼西那裡,按照主母的說法,地廣人稀,主家壓迫也不是很重,所以反而能多養活一些孩子。更別說遼西還有我們安利號,主母可是會鼓勵家中的奴婢、徒附收養一些棄嬰的,不少棄嬰如今都已經長大,向來視主母為神仙般的人物。所以說,不是此地百姓太過於窮苦,而是遼西那裡實在是更好一些。而少君自幼在那裡長大,自然不知道這邊的情形。」

  所謂溫故而知新,拋開對方話裡拍自家老娘馬屁的廢話,公孫珣卻是順著這話後忽的想起了自己那位老娘曾經說過另外一句話——邊郡這地方,民族矛盾有效的壓制了階級矛盾,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

  話說,雖然民族矛盾和階級矛盾的概念自己老娘都是給自己仔細『科普』過得,但當時的自己聽了這話以後卻依舊稀裡糊塗,半點都沒懂。

  然而此時,聽說有數十具棄嬰就在自己身側,聯想起遼西的情況,公孫珣卻是猛地通透了起來——同樣是世家、豪強,並不是邊郡那邊就會有多麼高的覺悟,而是說面對著鮮卑人的強大軍事壓力,以及烏桓人在身側給人帶來的不安感,

  那邊的世家、豪強願意為了保持住當地的軍事競爭力而對底層讓出一些東西來。

  這才是那句話的真諦!

  不過反過來一想,這大漢朝的內地郡國,非但沒有軍事壓力,而且還要為了維持這個局面向邊郡輸送大量的財物……沒錯,大漢朝的規矩,邊地窮苦,所以那邊安撫異族和維持邊防的錢都是內地郡國輸送過去的。

  那麼既然如此,內地這裡的世家豪強,又會對底層百姓盤剝到什麼份上呢?竟然至於一個暗溝裡就出現了這麼多棄嬰?竟然逼得本地的老百姓跑到有生命危險的邊郡去給人當徒附?!

  這一夜,公孫珣輾轉反側,難以入睡。

  而就在我們這位沒有見識過民間疾苦的公子哥暗自煩惱的時候,他不知道的是,那位因為自己走錯路而錯開的盧龍塞騎卒賈超,這天晚上注定要幹出一件震驚鄉里的大事來!

  讓我們把時間倒回去,來到之前下午的時候,當時賈超絲毫不知道那位好心的公孫家少君和那位同樣好心的韓當韓義公要來找自己,更不知道這倆人後來還因為一條小河的緣故走岔了路,然後大晚上的拐到了野地裡,凍的跟那啥似的。

  實際上,作為家中次子,在盧龍塞那裡盤桓多年未曾歸鄉,此番又帶了好馬,又得到了兩匹絹,更不要說之前就有積攢、賞賜下來的不少財物,賈超那時候滿心興奮,只想著能盡快回家中見到老母而已。

  而且,他終究是本地人,萬萬不會走岔道的。

  所以,早在公孫珣那邊出發後不久,人家賈超就已經穿鄉越亭,縱馬來到自家所在的東河亭大桑里的里門前了。

  這裡多說一句,漢代制度,十里一鄉,又有十里一亭,聽起來有些懵逼。但其實鄉是民政單位,是從戶口上來討論的。而亭是治安和管理單位,是從防護、郵驛、治安上來討論的。兩者其實都是縣裡直轄,互不統屬,也互不矛盾。

  只不過,亭這個機構由於管理著郵遞業務和驛站業務,還有指路的功能,所以天然的有地理指示作用,這才會經常在地址中見到某某亭某某里。

  當然了,再往下,里這個概念卻是毫無爭議的了,這是漢代最基層的一個行政組織,一般是將一定戶口的老百姓集中在一個聚居點進行管理,普遍性設置籬笆、圍牆和大門,並且安排一名里長進行管理。這年頭也沒村子和小區的說法,那麼這個里基本上就可以認為是後世一個村或者是一個小區。

  按照周制,一里應該有72戶人家,漢代中期普遍性認為一里應該有100戶人家。但實際上,各地方窮富不同,人口密度也不同,再加上漢末時期的人口總量相對於開國時期的變動,這時候冀州鉅鹿這地方的一里,應該已經普遍性超過100戶人家了。而且,也不可能再是標準的十里一鄉了。

  「誰是里監門?」賈超喘著粗氣,略顯無奈的拍打起了封上的里門。「大下午的為什麼關門啊?快快幫我開門。」

  里監門,是里長的副手,實際上可能是整個大漢朝最底層的吏員,而在這種遠離城市的偏遠鄉下,一般是由上了年紀做不了農活的孤寡老人來幹,也算是給他一條活路了。

  「誰呀?」一個還算耳熟的鄉音立即響起。「這里門關上是里長吩咐的,說是為了防的,前些日子有狼摸進來對面的三馬里,叼走了兩隻羊……」

  「鄭監門,是我,我是住在大桑樹東頭賈家的賈超。」說話間張幹已經聽出來里監門的聲音,鄉音未改,所以瞬間就消了氣,反而有了幾分歡喜。

  「大桑樹東頭的……賈超?!」里監門一邊開門一邊驚愕了起來。「哎呀,真是你,還牽著馬帶著這麼多東西,這是上好的絲絹嗎?你是接到書簡了?聽說北面下了雪,我們還都以為要再等等呢。」

  「等什麼?」賈超莫名其妙,然而他思家心切,也懶得和這個姓鄭的老蒼頭廢話,所以直接牽馬快步朝著家門方向去了。

  「哎呀,這賈超帶錢回來是好事,可發了大財回來,未必就是好事啊……」里監門年紀已大,嘴裡忍不住絮絮叨叨了起來,但想說什麼卻也沒繼續說下去,只是再度從裡面插上了里門,然後回自己的小屋裡躲風取暖去了。

  冬日下午,不少鄉人都在避風處曬太陽,賈超回家心切,路過這裡只是微微頷首而已,而他數年都沒有回來了,又牽著馬,馬上還放著絲絹,這些鄉人想認又一時不敢認,直到他停到了自家門口方才想起這人是誰。

  只是這個時候,卻也不好再打擾了。

  「大兄,大兄!」自家門口,賈超心裡歡喜的簡直想要直接推門進去,但想到走時,家裡的破門就是被自己一掌推壞的,又只好束手束腳的輕輕砸起了這塊破木板。

  「二弟,莫非二弟回來了?這麼快嗎?」院中立即傳來一聲回應,恰好就是張幹大兄賈平的聲音。

  「也不知道有沒有帶錢來……」這時,旁邊又響起了一個有些陌生,但依舊能夠分辨的哀怨女聲,儼然是賈超離家前不久自己大兄討得那個嫂子。

  話說這嫂子未出嫁前,乃是鄰鄉大黃里中出了名的漂亮小娘,只是因為看上了大哥賈平能吃苦會種地,然後自家又有四間房,又有三十畝田,當日還算是里中中產之家,這才嫁過來的。

  「是我回來了,大兄嫂子速速開門。」聽到這話,站在門前的賈超忍不住笑了起來,沒成想自己這嫂子還是個小心眼,就想著自己的錢……然而,自己此番回家如此走運,連續遇到貴人,不僅帶來了本該帶來的錢,還有額外得來的馬匹、絲絹、銀子呢!

  所以,哪裡會計較這些呢?

  實際上,賈超騎馬來的路上,已經想的很周到了:銀子要讓兄長拿去給自家添置些許良田;馬匹自己要騎著去附近幾個亭中看看能不能應募一個騎卒,也算是尋個差事;而這絲絹嘛,母親年紀大了,未曾享受,先要緊著她做一身好衣服,再拿出來一匹當聘禮,給自己娶一個比嫂子還漂亮的老婆,若是還有剩的,未必不能看在這個嫂子在家照顧母親數年的份上也給她做件什麼衣服。

  正在笑呢,大門已經打開,自家那四間草坯房圍成的小院子,還有兄嫂二人赫然就出現在了賈超眼前。

  看到二人盯著自己還有自己身後的馬匹如此驚愕,賈超當然是愈發得意了起來。

  「我這裡有些肉乾,嫂子拿去燒些熱湯來,待會一起吃了。」在外歷練了多年,賈超已經不是當年的那個鄉中混小子了,張口就很有條理的指揮了起來。「大兄去左右鄰居家借些草料來喂馬……還有,母親在何處,我要先來拜見母親的!」

  「永平元年,祭肜復賂偏何擊歆志賁,破斬之,於是鮮卑大人皆來歸附,並詣遼東受賞賜,青、徐二州給錢歲二億七千萬為常。明、章二世,保塞無事。」——《後漢書》卷九十.烏桓鮮卑列傳.第八十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1-30 09:36 PM

第17章 虎、羊、狼

  僅僅是半刻鍾後,之前還滿心興奮的賈超此時已經有些失魂落魄了起來。

  怪不得那里監門一看到自己就問自己是不是收到了書信,怪不得自己大兄一聽到自己的聲音就感慨自己來的快,怪不得自家嫂子一聽自己回來就想到錢……原來,自己的寡母竟然沒有熬過這個冬天,就在自己在盧龍塞中拚命的時候,她老人家卻已經一命嗚呼了!

  而且,為了給母親治病和安葬,家中去年還通過里長去借了隔壁三馬里中大戶馬老公的錢,沒錯,典型的高利貸,為此還壓上了自家那僅有的三十畝田!

  大兄之前是有寫信讓自己回來的,不止是希望讓自己來給母親奔喪,更是希望自己能帶錢回來還賬,最起碼把家中祖傳的良田給保住……他一個老實巴交的莊稼漢,也是沒辦法。

  「也怪我。」良久,長兄賈平哈了一口寒氣,率先開了口。「其實冬日前母親就有些小恙,只是當時太平道的仙師恰好來里中講法,我誠心求來了一份符水,一碗下去歇息了一夜就好了,也就沒在意。而等到冬日寒氣一來,母親再犯病,我竟然昏了頭的聽了別人的胡話,去借了錢求醫問藥!其實,當日就該去鄉里找太平道的仙師,跪求他來賞一份符水的才對。後來仙師也還是來了,只是那時候我已經先求了醫,估計是黃天覺得我心不誠了,所以符水也沒用了……都怪我不孝!」

  「大兄這話真是讓我無地自容。」握著腰間的刀把,回過神來的賈超羞愧萬分。「母親病重,你與嫂子在這裡日夜伺候不說,又是求藥又是求符水,如果這樣都算是不孝,那我算什麼?」

  話到這裡,賈超又勉強振作了一下語氣:「事情既然如此,也不用再多說什麼了,而且大兄大嫂,既然我回來了,你們也就不用擔心馬家的逼迫了。這一次我在盧龍塞裡立了功受了賞,又遇到了貴人看顧,所以帶來了足夠的財貨。區區幾千錢而已,今天下午我們先去祭拜了父母,明天一早就找里長做中人,把錢還他就是。」

  「那就好,那就好。」做兄長的賈平連連的點頭,臉上也多了幾分色彩。「我是真沒成想二弟你去從軍竟然會有如此出息,不但帶了這麼多錢回來,還有這麼滑的兩匹絲絹,竟然還有一匹馬……你放心,咱娘既然已經走了,那按規矩也該分家的,還了債,這錢還都是你的……」

  「咳!」坐在桌邊的賈超大嫂忽然咳嗽了一下,然後起身端起了一旁的陶罐。「這湯已經涼了,我再去熱一熱。」

  「不用了。」賈超這時候哪還有心思想計較這個。「大嫂辛苦一下,把肉熱一熱,再煮些乾飯,我好拿過去祭奠母親。」

  兄嫂二人自然無話,三人當即張羅了起來,準備趁著墳土未乾讓賈超去墳上哭祭自己亡母。然而說是張羅,也只是窮張羅而已,窮人家而已,又不是那些士人家族,哪裡有這麼多規矩?無外乎就是煮點肉乾和乾飯……若是賈超不帶肉乾回來,恐怕就只能煮乾飯了……然後三人又大略的扯了點舊麻布,算是戴上了孝。

  不過,就在三人準備停當,要鎖好大門去墳前哭祭的時候,卻不料忽然有惡客上門。

  「賈超,聽說你發財回來了?!」一名在這個年頭著實少見的老胖子,四五十歲的樣子,小眼睛,五短身材,撚著鬍鬚眯著眼睛就從門外徑直走來,身後還跟著五六個跨刀的伴當,而本地大桑里的里長也跟在此人身後唯唯諾諾的樣子。

  沒錯,

  這人正是附近里中唯一的土豪,隔壁三馬里中的馬大戶,也就是放錢給賈家的那位,附近諸里都稱為馬老公的存在……此人自稱是出身弘農馬氏,叫什麼馬肥,其實大家都曉得,這廝是本地人,純粹是個起家不過三代的土豪而已。

  「馬老公,許久不見!」賈超見狀趕緊放下手裡的東西上前行禮,不管如何,對方都是鄉親,還是長輩。

  至於賈平夫婦,早就驚得退後數步,諾諾不敢言了。

  「果然發財了。」這馬老公根本不去理會對方的行禮,而是直接把目光投向了院中那匹北地駿馬。「真是一匹好馬,你從幽州帶來的?」

  「是。」賈超耐住性子答道。

  「是你從軍中借來的,還是自己的馬?」

  「回王公的話,這是從軍中回轉時,一位有了前途的同袍轉贈給我的,我也是不曉得他竟然如此豪氣大方。」

  「原來如此。」馬老公轉了轉眼珠道。「幽州那邊的遊俠向來窮大方我也是知道的,不想你有這樣的運氣。」

  「確實是運氣。」

  「我來你家做什麼你知道了嗎?你兄嫂應該與你講了吧……你不在時,你母親先得病後下葬……」

  「是,我已經知道了。」賈超趕緊答道。「請馬老公放心,我這次回來是在遼西立了軍功得了賞賜回來的,帶足了銀錢。您先回家中休息,等我去墳前哭祭完了,明日一早就親自帶著錢去您老家中結算還賬……」

  「鄉里鄉親的,哪裡用這麼麻煩,還明天?」馬老公繞著那匹比自己還高班頭的駿馬走了半圈。「這樣好了,債契我已經帶來了,就與你好了,這馬我就牽走了,就此兩不相欠,如何啊?!你看,馬老公牽馬,多有意思?」

  這邊說著這話,那馬老公身後兩個伴當竟然直接上前要去解開韁繩。

  賈超又驚又怒……須知道,自家兄長剛剛給自己算的清清楚楚,就算是高利貸,連本帶利,此時也不過欠了對方區區五千餘錢而已。而一匹這樣正當年的北地駿馬,就算是在遼西烏桓人營落前也要一萬錢才能拿下的,一路販到冀州,最少要加五千錢,也就是一萬五千錢才行!

  再說了,他留著這馬,是為了討個亭中騎卒的差事,以此糊口的……真要是想賣錢,現在他都可以快馬跟上人家那公孫家少君的車隊,一路隨到黃河南邊的河內,在那邊,如此一匹駿馬少說也要兩萬錢!

  總之,這麼一匹好馬,怎麼就要抵了五千餘錢的債契,還兩不相欠呢?就因為你姓馬?這也太欺負人了!

  莫說賈超,就連賈平和他妻子也懂得這裡面的厲害,於是趕緊上前攔住那兩個馬家的伴當。

  而賈超也趕緊咬牙在院子裡跪了下來:「馬老公莫急,我不怕麻煩,哭祭的事情明日去也行,錢就在屋中,我這就取錢與您算清楚,必然是一文不少的。」

  話說,之前就講了,此時正是農閒,又是正月,不少人原本就外面避風向陽的地方閒話,此時聽了動靜更是有不少人好奇的聚到到門前張望了起來。

  而本地大桑里的里長也趕緊來勸,說是既然有現錢,債契也在,不如正好做個了結。

  這馬老公往門外一瞅,眼睛一轉,卻是連連搖起頭來:「罷了罷了,雖然不是一個里的人,但也算是鄉親,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在圖你的馬呢。這樣好了,我也不牽馬,也不攔你去盡孝,錢的事情也不急於一時的……嗯,我算算啊,這三日……不,四日!這四日我都有事情要忙,你也不要來找我,等到第五日的時候,你自己算著時間,不要忘了帶錢去我家算賬。就這麼說了,我還有其他賬目要清呢!」

  說完,這馬老公也不多留,直接撚著鬍子邁著小短腿出去了,也不知道又去禍害哪家人去了。

  賈家三人驚疑不定,趕緊把馬扯進了屋裡,拴在了自家灶前,這才敢出發去祭奠亡母。而一番折騰後,傍晚間回到里中,遠遠的又與那位馬大戶打了個照面,專門繞著對方躲了一下,這才敢回到了家中。

  話說,賈超終究是在外闖蕩了幾年,軍中那麼多弟兄,總是能有各種見識的,所以心裡就多了些計較,於是這邊剛一回家就忍不住問詢了起來:「我記得當日我走的時候,這馬老公不過是個土豪,幾年不見,為何如此強橫?今天若不是在我們大桑里鄉親圍的多,恐怕就要強搶了……可有什麼依仗嗎?」

  「兄弟說的對,這馬老公如今確實越來越不顧及臉面了,我們這裡還好,那邊三馬里被他破家滅門的都有不少……至於你說他的依仗,還真有這麼一點事情。」賈平略一思索,就說出了自家弟弟不在時,這個馬老公作出的一個事情來。

  原來,這冀州南部這塊地方,有這麼一家人是萬萬不能惹的。不是大賢良師張角張氏,而是趙忠的趙氏……沒錯,就是那位被當今天子稱呼為阿母的十常侍領軍人物趙忠。

  此人權傾朝野,從殺大將軍梁冀算起,已經得勢十六七年了。

  所以說,這麼長時間了,鄉下小老百姓雖然不知道什麼宦官什麼十常侍,但也知道這家人的強橫,多少豪強只要能跟趙忠趙常侍家中搭上邊,那誰也管不了的。

  當然了,馬老公一個鄉里的土豪大戶,無論如何是夠不到真正趙家人的,但是他可以夠得著趙家的狗……趙家一個旁宗子弟,在大陸澤東面建了一座莊園,也是搶了一大片良田戶口過去,而這個姓趙的本人自然是不管事的,整天只是在鄴城玩樂而已,負責這個莊園的是他的一個親信姓柳,附近好幾個縣的人都叫他柳管事。

  而馬老公就是和這柳管事的一個侄子聯繫上了。

  「二弟可還記得這馬老公族裡有個家中特別窮的一家,大疫中全家幾乎死絕了,但是留了一個女兒,算是這馬老公的侄女,而馬老公又是族長,脫不開,只好收在家裡養著……其實就是當丫鬟養的……卻是生的白白淨淨,十分漂亮。說起來,當日你未走時,母親還想著討來給你做媳婦呢!」

  「自然記得。」賈超面色恍惚,也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什麼往事。

  「就是她了。」賈平搖頭道。「那位管事的侄子前年間曾來馬老公這裡做客……聽三馬里那邊的鄉人議論……這管事的侄子大概只是中途多瞅那小娘了一眼,結果這馬老公當晚就把自己侄女剝光了送到了那韓管事侄子的床上,算是給人做了個妾。然後還對里中人說那就是他親女兒,敢胡說的都要打死……從那以後,這鄉中也好,亭上也好,甚至還有縣裡一些貴人,就都不敢再多管這馬老公的事情了,而且其中不少人,好像還挺巴結馬老公的,也不知道這些貴人都是怎麼想的?」

  「這如何能不巴結呢?」賈超聞言苦笑道。「那可是趙家,一句話就能讓貴人都破門滅族的趙家,那怕只是跟趙家的家人有拐著彎的牽連,不敬著也要躲著的。」

  「這些我是不懂得。」賈平連連搖頭。「但是二弟你能回來真是太好……你不知道,這才兩年,咱們鄉中七八個里的良田就被這馬老公想著法的買走了兩成不止,你要不回來,咱家的那三十畝良田怕是也要沒了。」

  「或許吧?」賈超強笑道。「不說這個了,還請嫂子速速做了飯,趁著還有光亮,今天早些安歇下來吧。」

  「是是是,」老實巴交的賈平也連連點頭。「兄弟你剛回來,想來一路上是累得不行了,趕緊吃飯安歇,有什麼話明日再說。」

  就這樣,張家三人吃過飯,賈超先是讓自己大兄和嫂子住了正屋,又說要照顧馬,就和那匹馬一起早早的住進了一個側屋。而這年頭的窮苦人家,又沒錢點什麼蠟燭、油燈,所以當然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於是很快,整個大桑里中就一片漆黑了起來,唯有對面的三馬里有一處地方燈火明亮,儼然是那馬大戶家中了。

  而就在這時,從盧龍塞中回來的騎卒賈超,卻忽的一翻身,從床上坐了起來……雙眸在夜色中閃閃發亮。

  久在邊塞軍中,他可沒什麼夜盲症!

  沒錯,賈超本來就覺得那馬老公對自己的戰馬放手的太快了,而且非要自己等上幾日再還錢,這中間必然有古怪!

  不是沒想過對方只是心存顧忌,所以才放手的,但是聽自己兄長一說才知道,人家竟然有如此硬的背景,那賈超哪裡還敢往好了想?

  一念至此,他決定使出本事來,今晚上去那馬老公家探探風,也好早做準備。

  配上腰刀,纏起綁腿,換上包袱裡黑色的衣物……這都是在遼西那裡學來的一些手段,準備停當,賈超豪不猶豫,直接就奔著目的地去了。

  冀州這裡承平已久,馬老公家中又是這附近幾個里中唯一的土皇帝,哪裡會有半點防備?所以,賈超輕易就來到三馬里,然後翻牆來到了這馬老公家中,並很隨意的就找到了此行的目標——幾個馬老公家中的賓客、徒附,正聚在二門門房處一個火坑前,一邊取暖一邊喝酒一邊守夜呢。

  賈超也不出聲,也不再往裡潛入,只是蹲到了一個沒有光線的死角,冒著嚴寒靜靜地聽著這些人瞎扯。

  這幾個人,從鄉中各家出色的小娘說起,又說到了縣裡的娼妓,葷話滿天飛。好不容易說到了一點正經的事情,卻也是不知道轉了幾手的消息,還能不能信。但終於,話題還是免不了說到了今日下午的事情上面……

  「那賈平賈超兄弟要倒黴了,老公看上他的馬,直接奉上來就是了,竟然還敢攔?」一個沙啞的聲音響起,聽之前對話,這人應該此處領頭的。「過幾日,等準備妥當了,他家的田和馬,還有那賈超帶來的錢,恐怕都要沒了。就不知道那賈平家的媳婦會便宜誰……當初那也是我們大黃里有名的小娘,我也是沒得過手的!」

  「大兄若是看上了,等這次事情了了,直接求老公賞給你便是,這有什麼?」

  「我是想要啊!」那領頭的沙啞嗓音似乎是在故意挑起話頭。「這次可是要請亭裡、縣裡的那群坐地虎過來幫忙的,那群人,個個狠如羊,哪裡能給咱們留好處?」

  「大兄,這狠如羊是什麼意思?」又一人開口問道。「這羊有什麼狠的?」

  「你這縣中來的遊俠就是沒見識了。」那沙啞嗓音失笑道。「所謂猛如虎、很如羊、貪如狼……說的都是吃東西。老虎撲食,半天不動,一動斃命,猛不猛?狼群搶食的時候,嚼都不嚼,直接咽下去,貪不貪?」

  眾人紛紛附和。

  「那狠如羊呢,你們在這里中難道沒看到羊都是被拴著的嗎?為什麼?因為羊吃草連草根都吃,啃樹葉連樹皮都啃,就是那茅草屋都能啃掉一塊牆皮……莊稼人,誰不知道羊吃東西的狠?」

  眾人恍然大悟,紛紛道:「這話倒是貼切,那群縣裡亭裡的人,可不就是狠如羊嗎?估計連那張家的幾間草房也要給拆了賣的。」

  「你們啊!」這沙啞嗓音再度笑道。「不要光想著人家……咱們這位主家,看上了人家的馬和田,卻忍著不動靜等機會,像不像是老虎撲食?」

  眾人再度附和。

  「這就對了,咱們主人家猛如虎,公門裡的人貪如羊,我們要想搶到吃食,只能貪如狼了……到時候,下手要快,能拿到什麼是什麼!曉得了嗎?」

  眾人轟然應諾,一名見機得快的人更是點出了這個首領的意圖:「大兄放心,等過幾日那賈超和賈平過來自投羅網時,我們不等那縣裡的人,就先借著鄉鄰的名義跑去騙開那賈平的媳婦,先下手為強,把她給擄走,必然會讓大兄你得意一番的……」

  沙啞嗓音當即大笑了起來:「我也只是得意一番罷了,一個嫁了人的婦人而已,若是伺候的好,再送她回去如何?只是回去後,家中敗落,賈平又那麼老實,免不了被那些公人再得手……你們不曉得,本亭的亭長杜舉,可是出了名的好色,我也不過是想搶他前頭而已。」

  話到這裡,這沙啞嗓音又道:「可惜那賈超……我今日看他那樣子也是在北地混了出來,算是精悍有本事的,但是匹夫無罪,有錢有馬有田就是罪過了……等過了三五日,往亭中那監牢裡一扔,這天下之大,卻再沒他跑馬的地方了。」

  那邊一眾無賴子喝酒取樂,躲在一旁的賈超卻是又驚又怒……這話雖然斷斷續續,但他也聽出了一些內容來——原來,那馬老公搶馬不成,竟然不顧鄉里的情分,直接要勾搭縣亭中的人給自己按個罪名抓起來,然後慢慢榨乾自己全家。而更可恨的是,這群跟著馬老公混日子的無賴子,竟然看中了自己的嫂子,想要行騙奸之舉!

  賈超驚怒之餘,開始想法子,然而想來想去,卻始終想不到出路在何處——人家馬老公雖是五短身材,自己一隻手就能拎起來的貨色,但人家有後台,下手黑,確確實實是隻鄉里的猛虎!而縣亭中的公人,雖然未曾見過,可既然樂意受這馬老公的指示,想來也確實是那種狠如羊的人物!至於說眼前的這三五個里中的無賴子,只聽這些話,那也必然是真正的貪狼啊!

  所以說,這廝酒後所言,竟然一點都不差的!而自己,竟然真的也是無路可走的!

  而就在此時,一名喝多的無賴子搖搖晃晃的起身,竟然一邊解著衣服,一邊要往自己這裡過來了,儼然是要小解,而賈超幾乎是出於軍人的本能,居然直接摸到了腰間的刀把!

  下一瞬間,他恍然大悟——是了,這才是自家唯一的出路!



  「猛如虎,很如羊,貪如狼,彊不可使者,皆斬之。」——《史記》.項羽本紀

P.S "很"如羊,不是打錯字,這裡的很代表執拗不聽指揮的意思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1-30 09:40 PM

第18章 大案

  天剛蒙蒙亮,一夜未曾睡好的公孫珣就和韓當等人上路了,他們按照昨日走錯的路線老老實實的退了回去,而且逢人就問路,遇到一個叫大黃里的小村落時還不忘專門去歇歇腳討口熱湯喝……沒辦法,昨天確實渴壞了。

  而就在這行人從大黃里這裡得到了確切的方位,準備再度上路時,卻忽然見到路上塵土飛揚,馬蹄聲疾,赫然是一隊黑衣官吏快馬護送著幾輛制式車輛來到里中,而僅僅看到車輛的依仗,公孫珣這個當慣了吏員的人就明白,這應該是這南和縣縣君親自來了。

  果然,等到車門打開,真的下來了一個配著銅印黑綬的朝廷命官,聽周圍吏員的稱呼,赫然是本縣崔敏崔縣君到了。

  里中的里長、大戶大驚失色,趕緊上前跪拜問候,但這六百石的崔縣君(漢家制度,一縣之長的級別根據縣中戶口來定,從三百石到一千石都有)根本見都不見,而周圍的吏員上下忙活,但卻只是要熱湯和草料……倒是讓里中眾人鬆了口氣。

  稍微一問才知道,原來,昨夜三馬里出了一件潑天大案,僅憑這鉅鹿郡南和縣縣裡的門下賊曹和獄吏根本無法處置,這位崔縣君不得已才親自過來了。

  「怎麼講?」公孫珣也沒想去招惹這位素不相識的縣令,但他自己遠遠的避開後,卻還是忍不住讓韓當等人去找打聽了一下……不打聽也不行,剛才問路的時候他就知道了,這三馬里和大桑里是挨著的,而後者恰好是那賈超的家所在,也是自己此行的目的地。

  而且再說了,一個騎馬跨刀的邊塞精幹騎卒剛一回去就出了這種大案子,也由不得人亂想。

  「就是賈超!看不出來,這廝竟然有這樣的膽氣,一口氣殺了里中大戶十九口人。而且殺了人也不走,大半夜的就讓三馬里的里長騎馬去報官,自己讓大桑里的里長陪著坐在那大戶家門口,等著縣中官吏去抓。」韓當嘴上說著人家大膽,臉上反而有些欣賞的味道,畢竟嘛,這位可是敢三十騎劫營的主,哪裡會真的在意這種事情?

  「知道是為什麼嗎?」公孫珣好奇問道。「剛回家,怎麼就鬧出這種事情?」

  然而,這話剛一問完公孫珣自己都覺得沒意思了起來……雖然不清楚具體情況,但剛一回去就做下這種案子,還是針對鄉間的大戶,甚至殺了人也不逃,那十之八九是家裡受了欺壓,不得已才暴起殺人的。

  一念至此,公孫珣腦子一轉,卻是趕緊改口吩咐了一件事:「既然遇到了,此事不能不管,去包袱裡拿我族叔的名刺來,我要面見這位南河縣崔縣君!」

  「小公子自遼西而來?」那縣令年紀約莫有四五十歲,看了對方遞上來的名刺明顯有些驚疑不定。「遼西公孫氏任右北平長史昭……這公孫昭莫非就是那朝廷邸報上近日所說領軍大破鮮卑的那位……是你何人?」

  「是在下族叔。」

  「原來如此,我是清河郡人,曾任過清河郡戶曹,當日也有一個同僚,喚做公孫方,跟我族弟崔琰相交甚篤,如今二人都正在大儒鄭玄處求學,不知……」

  「也是族叔,不過卻是清河分支了……我公孫氏巍然大族,自遼東至北海,環渤海一周都有族人。」關係攀到了,公孫珣也趕緊改了稱呼。「不瞞叔父,小子來自於遼西令支本宗。」

  「原來如此……遼西,遼西的話,賢侄何故在此處啊?」

  「去洛陽求學。」

  「去洛陽求學?那賢侄為何還不趕緊上路,

  反而在此處盤桓不動?」

  「回稟崔縣君,小子是來來訪友的。」公孫珣以禮相答。

  「窮鄉僻壤,哪來的『友』?!」這崔縣君竟然有些咬牙切齒的感覺了。

  「不瞞崔縣君,原本正是要去大桑里去見這殺了人的賈超。」公孫珣依舊不卑不亢,反而有些堂而皇之的感覺。「當日在遼西盧龍塞中,鮮卑寇邊,我族叔公孫昭發兵夜襲,我為遼西郡吏,也曾參戰,而這賈超當日也曾與我等並肩廝殺,算是有幾分袍澤之誼。他這次回鄉,也是小子我贈送的財貨……聽到他剛一回鄉就殺人滿門,想來必有隱情,那就更不能不管了。」

  「我就知道!」這崔縣君終於氣急敗壞了。「我一看到名刺上的遼西二字,就該曉得你與那剛從遼西回來的賈超有關係!你說你出身名門、年紀輕輕、大好前途的,何必趟這個渾水?!你剛才自稱在遼西家中時也在郡中為吏,須知道國法無情。」

  「正是年紀輕輕大好前途才不能不管這件事情的!」公孫珣毫不退縮道。「崔縣君……當年元傑公(名士張儉)為友殺人,天下人為之稱道,元傑公是什麼樣的人物,需要小子來說嗎?就算是遼西偏僻,前幾年鄰郡也有過陽方正(陽球)的事跡,他因為別人侮辱了自己母親,就聚眾殺死那個官吏全家。結果呢,不也是名揚天下,舉孝廉,入仕為官嗎?那賈超就算是出身低微,也是我認下的友人,我又怎麼能棄而不顧?崔縣君,我直說吧,如果他心願已了一心求死倒也罷了,小子絕不罔顧國法。可要是胸中還有什麼不平之事,難道只有張儉敢為友報仇嗎?難道只有陽方正敢未加冠就聚眾殺人嗎?!」

  說著,公孫珣竟然當著對方一群執法人員的面握住了刀把。

  然而,崔縣君也好,周圍縣中的吏員也好,竟然全都無言以對……因為,對方所言實在正是這年頭操蛋的主流價值觀!大漢朝講的就是一個春秋大義,有仇必報,有恩必償。而且一旦做下這種事情,肯定是要揚名立萬的!

  實際上,我們的崔縣君這時候哪裡還看不出來,眼前這個姓公孫的小子,說不定還真想借此揚名呢!想想也是,如果案情沒有什麼波折,那對這小子也沒什麼壞處,反正不過是跟著走一趟而已,還能掉塊肉?

  可要是有機會,人家憑什麼不在這河北撈點名聲再走?

  但是,事情沒那麼簡單的。

  話說,昨天來人到縣中深夜報案時,已經大致的介紹了一下案情,而這位南和縣崔縣令雖然來不及查案,但心裡卻已經對這個案子有了些個人的大致看法……死人的是馬老公馬大戶家,分明就是攀上了宦官閹人的爪牙才得以剛剛起勢的一戶鄉巴佬豪強。所以說,有些事情閉上眼睛也能猜到,估計就這家人欺壓鄉里時有些不擇手段,又恰好遇到了賈超這種刀尖上舔血的悍卒,這才惹上了禍事。

  而既然案子跟閹人爪牙為禍鄉里扯上了關係,眼前這個未加冠的青年又說出了靠和宦官對抗而名揚天下的張儉的名字,那麼崔縣君就自然多了一重顧慮:

  要知道,這宦官啊,如今天下沒人得罪的起,真得罪了,那可是真要破家滅門的。但是屈從於宦官勢力,名聲汙了,那士人也不容下你的……因為在這漢朝,大家都是要講究一個臉面和名聲的,不要臉的人除非把自己割了送宮裡去,否則一般混不起來。而兩次黨錮之禍後,那些反宦官士人,雖然做不了官,卻反而愈發掌控住了輿論。

  君不見,那張儉因為得罪了十常侍的侯覽,沿途奔命,望門投止,天下多少士人為了保護他不惜破家滅門。到了後來,就連追捕他的官員都主動棄官而走,還對保護張儉的士人說什麼『這種仁義請分我一半』?

  這種氣勢,真是讓人尊重到畏懼的程度。

  當然了,原本這個案子裡剩下的活人全都是平民百姓,而平民百姓在這年頭是不算人的,更沒資格討論輿論和名聲這種高端話題。自己過去,只說是秉公執法,擺出一副法家酷吏面孔,該殺殺該埋埋不就得了?

  但是話又說回來,一名要去洛陽遊學的遼西公孫氏子弟就在眼前,那可是世代兩千石的巨族,整個渤海一圈,七八個郡都有人家的族人分支,還有商號觸角,自己老家清河郡也將將處於這個人家的影響範圍內,而清河還偏偏尼瑪是黨人起勢的發源地……這就由不得崔縣君不得不考慮這輿論上的問題了。

  草料喂下去,馬匹恢復了精神,熱湯喝下去,人也暖了身子。

  但是,重新上路後的崔縣君看著車外騎著高頭大馬的公孫珣和他那四五個握刀挎弓的伴當,簡直頭疼欲裂!



  「儉得亡命,困迫遁走,望門投止,莫不重其名行,破家相容。」——《後漢書》.張儉傳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1-30 09:41 PM

第19章 殺人者,賈超也!

  從大黃里再出發,那大桑里和三馬里說到就到。

  而當崔縣君領著一眾官吏浩浩蕩蕩的來到此地時,附近的幾個里已經傾巢而動了。

  沒辦法,且不談看熱鬧的本性,就說這馬老公家的案子基本上也是關係到附近鄉里每個人的大事……沒辦法,誰讓人家馬家是這鄉中最大的地主呢?指不定有多少此番過來,只是想看一眼那馬老公是否如傳聞那樣直接嚇傻了,真要是嚇傻了,是不是能少交一季的租子……

  「出了這麼大案子,幾百人圍攏過來,竟然不亂,你這個里長倒是應對得當。」崔縣君下車來,第一句話就是誇讚了此地唯一一個像樣的下屬。「聽說昨夜還和那殺人的賈超一起坐在馬家門前,也算是有幾分膽氣了。」

  趴在地上迎接車輛的大桑里里長聞言苦笑一聲,卻依舊不敢抬頭,甚至聲音都有些發抖:「縣君在上,昨晚上鄉里的太平道仙師恰好來我們里中,準備今日施符水、講天志的。所以,昨夜上前安撫那賈超,並與我作保的乃是那位仙師,我不過有職責在身,陪坐而已。今天安撫附近鄉民,讓大家噤聲靜候縣君的,也是這位仙師……小人絕不敢居功。」

  「又是太平道。」崔縣君聽完連連搖頭,似乎有點厭煩,但也不想多管的樣子,只是靜候在里門外,等著隨行吏員進去把事情安排妥當。

  不過,陪護在旁邊的公孫珣倒是真的驚到了——這太平道本來就是他最關注的一個事情,先前他還想這太平道將來有如此成就,會不會是真有些神異呢?但現在看來,是不是真神仙且兩說,最起碼人家的『基層動員力』還真是強大到嚇人。

  而按照母親的說法,這種能力才是一個宗教真正的硬實力啊!

  就在公孫珣亂想一通的時候,那一邊,縣中跨刀騎馬的吏員兵卒們已經將里中安排妥當,並前來回報了,我們這位崔縣君耷拉著眼皮,倒抽了一口涼氣,像是上刑一般邁入里門。

  三馬里里中實在是簡陋,因此,能讓崔縣君有地方落腳的竟然只有那馬老公家……不過這樣倒也省事了。

  公孫珣也不客氣,直接擺出了崔縣君子侄輩的架勢,昂首挺胸的就跟了進去,然後沿途打量,果然在這馬大戶家門口的空地前看到了一個手持九節杖的道人,正慈眉善目的在那裡維持秩序,讓里民讓開空間等等。而周圍的吏員兵卒什麼的也對此人客客氣氣,甚至接受他的指揮。

  公孫珣就此停住腳步,順勢站到了大門一側,饒有興致的觀察起了這一幕。

  而另一頭,進了那馬大戶家中的大門,崔縣君也不去發生命案的二門及以內查看,也不去最裡面安慰那個嚇傻了的馬老公,也不親自審案,反而直接就進入了一旁的耳房中坐下,然後發出命令,讓自己縣中的門下賊曹在那大門口當眾問明案情。

  術業有專攻,崔縣君本來就是來坐鎮的,門下賊曹才是審案抓賊的,倒也不能說他這一手有問題。

  先上來的是苦主,說是苦主,其實就是案發時根本就不在的偏遠族人和一群被嚇壞了,只會哭哭啼啼的女子。至於那馬老公本人,雖然據說當時鑽狗洞逃了,但此時也已經嚇破了膽,死活都不願上來對峙……所以賊曹問了半天,也只是聽到一些懇請做主的廢話,並無半點用處。

  於是門下賊曹揮揮手,且帶這些人下去了,然後繼續立在這馬府門前發號施令:「把那賈超押上來!」

  此言一出,

  一時間,大門前數百鄉民竟然陡然安靜了下來,聲音靜的似乎連根針落下來聽到一般。

  這下子,門下賊曹也好,耳房中的崔縣君也罷,還有踱步來到耳房和賊曹中間位置的公孫珣,全都本能的皺了下眉頭……這倒不是說有什麼不妥之處,而是但凡當官慣了、掌權慣了的人都不習慣有超出自己掌控的局面出現而已。

  但是,各人也就是一怔而已,旋即恢複到了正常。耳房中的崔縣君再度對著房中的火爐眯起了眼睛,而賊曹也暗笑了一聲自己的多疑,馬上又催促了一下,讓早早等在一旁的兵卒把已經綁起雙手,披頭散髮、血跡斑斑的賈超壓上來問話。

  「你就是賈超?」

  「正是……小人正是賈超。」

  「人是你殺的?」

  「不敢欺瞞大人,馬家上下喪命者十九口,全都是我一人殺的。」

  「用的什麼兵器?」

  「就是那把從軍中帶回來的腰刀……已經被縣中貴人剛剛封存了。」

  「怎麼殺的?」

  「先翻牆進去在二門處潛伏,等到二門的賓客、徒附全都喝多了,一刀一個……如,如殺雞一般!然後再徑直進去內宅,裡面的人也都睡下了,毫無反應,我小心翼翼,盡量……盡量一刀斃命,也都盡數殺了!然後,還蘸著那幾個賓客的血,在二門影壁上,歪歪扭扭寫了幾個血字……」

  「寫的什麼字?」

  「殺人者,賈超也!」

  「為何會識字?」

  「姓名自幼就會,至於殺人等字,是在軍中榜文和各處通緝圖畫上上見慣了的。」

  「這倒也對……我再問你,你連殺十九口,前面一直未殺婦孺,為何到了最後反而殺了馬老公的一個侍妾?」

  「因為被那馬老公本人鑽狗洞逃了,心中憤恨……」

  「既然憤恨,為何殺了一十九人後就不再繼續動手了?」

  「草民本只想找這馬老公和他爪牙的麻煩,並未有傷及無辜的打算,故昨夜殺了那個侍妾以後,便覺得心中不忍了起來,於是就收了刀,寫了字,以免殃及他人……現在想想,也是那馬老公狡猾,故意留下那侍妾逃命,是想亂我心志。」

  「倒也與查驗的結果相符。」門下賊曹歎了口氣,然後終於問到了另一個關鍵的問題。「聽說你昨日才從盧龍塞中受賞回家,正該安家立業,好生過活。何故要對鄉里大戶下此毒手呢?」

  這就是要問殺人動機了,這事不搞掂,這個案子就沒法有個結果。

  「不瞞貴人!」這賈超聞言陡然抬頭,表情和語氣都顯得激動了起來。「殺人實在不是我的本意,只是被他們逼迫的無路可走了而已!」

  一直緊皺眉頭的公孫珣與自己的心腹韓當猛地對視了一眼,而且都在對方眼睛裡看到了驚疑二字!

  「你剛回家一天不到,就犯下如此大案,還說什麼被別人逼迫,這是哪裡來的道理?!」賊曹厲聲喝問,也是習慣使然,審問犯人,萬萬不能讓對方覺得有所恃而已。「半日之內,這馬大戶就逼得你要殺人嗎?」

  「正是如此!」那賈超昂首答道,渾然無視掉了賊曹一旁的公孫珣,然後張口將昨日的事情一一道來,從剛回家就被牽馬,再到潛行聽到的那些計劃,後來,就連那『猛如虎、很如羊、貪如狼』的話也一字不落的複述了出來。

  這番話講出來,直聽得鄉民們騷動不已;聽得縣中賊曹無言以對;聽得原本有些驚疑不定的公孫珣和韓當也都默然起來;就連耳房裡的崔縣君這下子都坐不住了……甚至在崔縣君看來,這種話的殺傷力還尼瑪在這個案子本身之上,想想吧,要是從自己治下傳出去這種話來,那自己還能有個好?!

  於是,立在耳房前的公孫珣立即被那位崔縣君招手叫進去了,然後又迅速出來,當著眾人的面大聲宣布了一個消息:「崔縣君有言,說給二三子聽著,他的治下,決不許有猛如虎的豪強、很如羊的官吏、貪如狼的流氓!著獄吏張某,即刻領本縣縣卒將本亭亭長、求盜、亭卒盡數拿下,嚴刑拷打,訊問有無殘民之事!就連本鄉薔夫(鄉長),他也會奏明府君後免其職務,讓其自辯!」

  話到這裡,做慣了郡吏的公孫珣眼睛一眯,又擅自多加了一句:「崔縣君如此高風亮節,雷厲風行,汝等鄉民還不拜謝?」

  下面的鄉人各自對視了幾眼,然後才在那手持九節杖的道人帶領下,俯身下拜。

  公孫珣面色淩然,替未出面的崔縣君領了這一拜,這才後退兩步,繼續讓那位縣中的門下賊曹來處置案情。

  「這馬大戶圖你的馬匹在先,有著諸多人證,大概是真的了。至於他的家人賓客又在這裡口出狂言,意圖對你嫂子不軌……且不說只是你一人片面之詞……我問你,你昨夜連殺馬家十九口人,其中男十八口,女一口,罪無可赦,可還有什麼言語嗎?」賊曹看了公孫珣這個半路上冒出來的貴公子一眼,終於算是問了最後也是最關鍵的一個問題。

  「回貴人的話!」這賈超不顧雙手被反剪,直接整個人俯身在地懇求道。「草民自己知道罪無可赦,只求一死而已……唯有一件事情一定要說清楚,懇請貴人聽一聽!」

  「讓他說。」耳房裡的崔縣君突然親自插口道。

  「縣君讓你講。」

  「謝貴人!」這賈超努力以頭搶地道。「家父五年前就已經去世,家母年前也已經離世,按照律法,我雖然剛剛回家,但和家兄賈平卻已經算是分家了。而這次我孤身從軍中回來,只有一匹馬一把刀而已,如今也都已經牽扯到案中,斷然不敢多言。可是兄長與嫂子,還有家中房屋田地餘財,按照禮法風俗,卻都應該是兄長該得的。我所求的,便是貴人按照律法封禁在下家產時能夠不牽連兄嫂……唯此而已!」

  賊曹低頭不言……他知道,這時候不是自己說話的時候。

  而果然,不過多時,縣君竟然親自出來說話了:「不想你一個黔首,竟然也曉得孝悌之道。既然如此,我來做主,這家產封存適可而止,絕不牽連你的兄嫂。」

  「謝貴人恩典。」這賈超涕淚齊下,儼然是真的感激到了極點。

  「既然如此。」一旁公孫珣忽然開口道。「刀已經封存,一匹馬而已,縣君不如讓小子去那大桑里他兄嫂家中走一趟,幫縣中牽回來,也算是結果了這個首尾……不知縣君意下如何?」

  「也好。」那崔縣君隨意的點點頭,回複的很是乾脆,畢竟嘛,這犯人一心求死,不出什麼麼蛾子,你好我好大家好,那縣君看公孫珣自然也順眼了不少。「這馬本來就是賢侄你送給他的,你去牽來,順便去他家中撫慰一下他的兄嫂,也算是盡了友人的心意了……我先回鄉中亭捨處休息,人犯也要先壓到亭中看押,賢侄若此番事了,可以來找我,你我到時候再好好親近一番。」

  言罷,竟然直接邁步走了……眾鄉民趕緊在那太平道人的帶領下再度跪拜相送。

  公孫珣也躬身而拜,然後看了一眼正面色惶恐瞅著自己的賈超,也不說話,直接就在縣中兵卒的帶領下和韓當等人去了對面大桑里中這賈超的兄嫂家。

  而到了對方家中,進入早已破開的大門來,公孫珣也不去牽馬,而是直接屏退了所有吏員、兵卒,只留著韓當一人侍衛在旁,這才把屋內賈超的兄嫂給叫了出來。

  幾番催促之下,賈超那兄長終於和自己妻子跌跌撞撞的走出了屋子,而且二人都是面色蒼白雙目通紅……只不過,和後者的畏畏縮縮不同,前者甫一見到立在院中的那二人,竟然直接『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求少君救救我兄長!」

  公孫珣還沒說話呢,一旁的韓當卻忍不住上直接前一步,然後揪著衣領將此人從地上給拽了起來:

  「你這廝,到底叫賈超還是賈平?是兄還是弟?若不能說個清楚,我家少君憑什麼來幫你救人?!」

  正所謂:「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1-30 09:42 PM

第20章 戲殺

  公孫珣倒是沒有發怒,他只是走到那匹惹得兩家人家破人亡的北地駿馬面前,平靜的捋起了馬背上的鬃毛:

  「義公兄放下他,我來問,讓他來答。」

  韓當這才憤憤然的鬆了手。

  「少君請問。」這人再度叩首,旁邊的女子也趕緊跟著跪下。

  「你到底是賈超還是賈平?」

  「賈超,也是弟弟。」這人,也就是賈超了,趕緊低頭答道。

  「那今天被綁去亭中看押的自然就是你哥哥賈平了?」

  「是。」

  「那又是誰殺得人呢?」公孫珣忽得回頭盯住了對方。

  「是我!」賈超毫不猶豫的答道。「兄長一個農夫哪裡能殺人,還是十九口人命?」

  「你兄長愛弟心切,我大概是能懂得。」公孫珣面無表情的追問道。「可賈超你告訴我,你為何就能坐視你兄長為你頂罪送命呢?」

  韓當也眯起了他的那雙酷似鷹目的眼睛,他所憤怒的其實也是這個問題——公孫珣帶著自己一行人來這裡,無論如何都是想著盡量為此人伸出一隻援手的,但前提是所救之人不應該是個貪生怕死之徒。

  沒辦法,自春秋以來,民間風氣,視死忽如歸……上至公卿,下至黔首,貪生怕死都是要被人鄙視的,甚至連太監和外戚玩政治鬥爭失敗了,也是要講一個我命由我不由天的,該抹脖子抹脖子,該跳河跳河,很少有遲疑的!

  賈超面色通紅,儼然羞愧萬分:「賈超絕不是貪生之人,不然也不會殺人後直接在影壁上寫上自己的名字……」

  公孫珣和韓當對視一眼,眼神都有些緩和了下來,不得不說,這話倒也挺有說服力。

  「我殺人後寫了姓名,心灰意冷,本想一走了之,但剛剛回家實在捨不得兄長,就又偷偷回到家中來拜別兄嫂。」這賈超低頭懇切說道。「不料……不料兄長知道事情經過後反而攔住我,說了一通話。」

  「他說什麼?」公孫珣蹙眉問道。

  「他說……若是我走了,按照漢律,那些狠如羊的公人必然是要來封禁家財的,到時候家裡恐怕要被搜刮乾淨,而馬老公還活著,緩過勁後也斷不會放過我家。這樣的話,我在外逃亡,朝不保夕,他和嫂子在家,失去田地、錢財不說,只怕也要坐以待斃,被馬老公給弄死。」

  公孫珣心中暗暗無語……這莊稼人估計也就這個見識了,你要是逃出去,留你哥哥在家,那馬老公和當地公人心裡有個忌憚,恐怕未必會下狠手。可要是眼前這個光景,被他們發現你這個殺人凶手還在,拚了老命也要宰了你吧?!怎麼能為了什麼田地、錢財而亂來呢?

  須知道,所謂存人失財,人財兩得,存財失人,人財並失!

  「這話確實有些道理。」韓當在旁有些不耐的催促道。「你只說為什麼不是你去投案,而是你兄長去投案就行了!」

  「兄長說……」賈超欲言又止,還忍不住看了自己嫂子一眼,而 他的嫂子也是把頭埋得更低了。

  「你兄長到底說什麼?」韓當再度催促道。

  「兄長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他與嫂子婚後數年都沒有孩子,若是我死了,我們張家只怕要絕後!」賈超羞赧萬分。「所以希望我以他的名義留下照顧嫂子,他頂替我的名字去認罪,那就當這死的人是賈超,活得人是賈平,將來有了孩子,自然也算是他賈平的後人……」

  這下子,連公孫珣都無言以對了。

  這理由,怎麼說呢?咋一聽胡七八扯,但仔細想想,以這兄弟二人的處境、身份、見識來講,還真是很有一番說服力的。

  「少君!」賈超再度以頭搶地。「我殺了人後也有些心慌,而且自幼大事上都還是敬服於兄長的,所以昨夜稀裡糊塗就應了下來。可現在兄長被綁走,只怕沒幾天就要人頭落地,此時心中已亂,不知所措……求少君萬萬開恩幫忙,我願意以命相償,換兄長回來!」

  這話說完,就是那賈超的嫂子也趕緊磕起頭來。

  韓當此時表情大為舒緩……畢竟嘛,和剛才的貪生怕死不同,兄弟爭死這種事情就很讓人佩服了。

  不過,公孫珣倒是有一些別的問題想問:「整個鄉中難道就沒人認識你們兄弟二人嗎?為什麼剛才審問時並沒有人指出來呢?」

  「回稟少君。」賈超趕緊答道。「我們畢竟是兄弟,長相還是有幾分相似的,蓬頭垢面滿身血跡,遠遠的看起來並不好斷言。再說了,我兄長昨夜求了太平道的仙師,那仙師感念於我兄長對我的一片愛護之情,就說服了同樣信教的本里里長,還答應帶著鄉中的太平道信眾為我們遮掩,這大桑里和三馬里中兩百餘戶人家,倒有一百七八十戶是願意聽太平道仙師話的……所以,只要那馬老公本人不出來親自辨認,斷然是不會出差錯的。」

  公孫珣眼前瞬間閃過了那個在崔縣君面前趴在地上畏畏縮縮的里長,和那個手持九節杖,帶領著里民一起向崔縣君下拜的太平道人……當然,還有門下賊曹下令把那假弟弟真兄長壓上來問話時,那一瞬間可怕的沉寂。

  若是整個鉅鹿鄉間都是這光景,那太平道真真是嚇人,也就怪不得十年後能幹出那種大事了。

  甚至,在公孫珣看來,那太平道人幫助這張氏兄弟的目的也不是很單純,恐怕就是看中了這賈超的勇力和血性,想要收為己用……其心頗為可誅!

  話說,人和人所處的位置不同,對於同一件事情的看法就不同。對公孫珣而言,這件事情的關注點已經變成了對太平道的擔憂和警惕,可是對於韓當而言,卻依舊還是想著如何救人而已,只見他欲言又止,儼然是想請公孫珣順便拉上這賈超一把。

  公孫珣自然也注意到了自己這位心腹的神情,不說既然已經到了這一步,順水推舟也無妨,只是純粹為了收攏韓當他也是可以作出某種姿態來的。

  不過,稍微頓了頓以後,公孫珣還是又問了一個問題:「賈超,那猛如虎、很如羊、貪如狼的話,是真的嗎?你昨夜殺人確實是形勢所迫?!」

  「千真萬確,鄙人親耳所聞!」賈超緊摁著地面的硬土握拳,竟然擦出血跡來了。「少君在幽州,不知道我們冀州這裡這宦官子弟的強橫,兩千石的貴人他們都不放在眼裡,這馬老公雖然只是攀上了一個宦官子弟的門下人,但卻足夠讓我們這樣的人家家破人亡了……不去殺他,我實在是不知道還有何活路,只可惜殺到後來力氣不足,惹出動靜,竟然讓他鑽狗洞逃了。」

  「也罷,既如此,我便帶你去見見崔縣君。」公孫珣是不大信什麼兩千石都不放在眼裡的,但既然確實是事出有因,而且還有『兄弟爭死』這種套路,他自然可以順手幫一幫……

  當然,僅僅是幫一幫也就足夠了,因為對於賈超這種氓首而言,如果沒有公孫珣這種貴族子弟插手,那他一輩子恐怕都不能挨到崔縣君身旁去說句話的。

  「你咋恁多事呢?」亭中的驛捨裡,剛剛安頓下來的崔縣君情急之下連清河方言都蹦出來了。

  「友人有求,豈能不助!」公孫珣昂首挺胸軟硬不吃……話說,他也是在郡府混大的,如何不知道這崔縣君根本不能奈自己何?

  「那就讓他弟弟來換回哥哥好了,為何要我全都放了呢?」崔縣君依舊氣急敗壞。

  「兄弟爭死,義之所在啊!」公孫珣依舊不依不饒。「明公如果不做出些姿態來,不怕事情傳出去,有辱清名嗎?」

  「賢侄,何故逼迫太甚啊?!」崔縣君無語至極。「我這個縣令也是辛苦多年得來的。」

  「縣君是我長輩,我這是為了你好。」公孫珣假裝沒聽到對方的後半句。「就算是事情傳揚出去,上官追究下來,那天下人也都會說長輩您是重義而輕祿之人的。」

  那崔縣君,也就是清河崔氏崔敏了,又急又氣,無奈之下只好走出亭舍,將四周吏員全都攆了出去,然後又反手關上了亭舍大門,這才說出了一番話來:

  「賢侄,你既然喊我一聲長輩,如何不能給我給我一條活路呢?」

  「縣君說的哪裡話,這怎麼說到活路上了?」公孫珣目瞪口呆。

  「暗室之內,我就直言了。」這崔敏拉住了對方的手,神情頗為懇切。「賢侄終究是年輕……你可知道,我所怕的不是什麼上官,上官又如何?大家都是同道中人,總是能說上話的。可此案,卻隱約牽扯到了宦官子弟!」

  公孫珣點了點頭:「剛剛確實聽那真賈超說了些相關的話,不過是個宦官子弟的爪牙而已。」

  「足夠了!」那崔縣君當即答道。「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這案子惹出風波來,那馬老公心懷不滿,一層層的糾纏上去,最後惹出了趙常侍隨便一個族侄出來,那我該如何是好啊?」

  「這趙常侍的族侄沒有十三五個恐怕也有七八個,縣君何至於畏懼到這個地步呢?」公孫珣微微皺起了眉頭。

  「你之前見我時不是說到張儉張元傑了嗎?如何會不清楚宦官的強橫?」

  「不瞞縣君。」公孫珣低頭道。「我今日拿元傑公做例子只是因為恰好認識他而已……他前年從青州逃亡塞外,坐的是我家的商船,還曾在我家中停過幾日。我只知道他名聲極大,然後家人說了一些他的事跡我也只是記住了他為友殺人的事情。至於他和宦官之間,我一個遼西的小子,還真不是很清楚。」

  「是嗎?」這下子輪到崔縣君愣神了。「那元傑公如今竟然托庇在你家?」

  「暗室之中,出了門我是不認的。」公孫珣趕緊提醒了一句。

  「那是,那是!」崔縣君連連點頭。「咱們不說元傑公,只說宦官……你知道這宦官的子弟可以視兩千石為無物嗎?何況我一個六百石縣令?」

  公孫珣今天是第二次聽到這話了,而和那賈超嘴裡聽來不同,這崔縣君說來就由不得他不信了:「這話怎麼講?」

  「我給你說幾件事情。」崔縣君歎氣道。「如今有十常侍,先帝時節有五侯,這都是權傾朝野的大宦官。五侯中有一個叫徐璜的,是徐州下邳人,他侄子是下邳令,如何作惡就不說了,只說本地有一家人,那家主正是做過汝南太守的兩千石大員,那徐璜的侄子看上了太守的女兒,也看中了這汝南太守的家世,就想要娶過門為妻……」

  「太守自然是不願意嫁的了?」

  「那是自然,然後賢侄以為這徐璜的侄子是如何行事的?」

  「闖進去把人搶走,強娶了?」公孫珣也只能順著這個思路想了。

  「搶是搶了,後來要是娶了也倒無妨。」崔縣君冷笑道。「只是這徐璜的侄子把那個兩千石太守的女兒搶回家,既也不娶也不納,就在自己的園子裡給當眾戲殺了……」

  「戲殺是什麼意思?」公孫珣陡然驚出一身冷汗。

  「就是讓那太守的女兒光著腳逃命,他和賓客在後面拿著弓箭,就像是打獵一般給戲殺了……殺完之後,直接埋了,如沒事人一樣繼續做他的下邳令。」

  公孫珣目瞪口呆。

  「這是遠的,還有近的,就說那元傑公的事情……」

  「不是說不講元傑公的事情嗎?」公孫珣趕緊乾笑道。「況且,元傑公的事情裡面牽扯到了黨錮的問題,邊郡中人對黨錮之事不是很在意的……」

  「邊郡中人是這麼想的嗎?」這崔縣君不以為然的反問了一句。

  當然不是,公孫珣心中暗道,只是我老娘對這個事情頗有一番高屋建瓴的見解,然後我本人又覺得自己老娘說的有道理而已。

  所謂黨錮之禍,說白了很簡單,就是士人抨擊宦官亂政,並且相互吹捧,然後被宦官揪住後者不放,說他們『結黨』。最後皇帝親自下場把『結黨』的士人殺的殺,抓的抓,罷免的罷免,最後更是直接不許這些『黨人』和他們的親屬、門生、後代做官。

  而公孫大娘對於黨錮之禍的看法其實很簡單,這裡面鬥爭的雙方其實都不是什麼好鳥,一邊是皇權借宦官這把刀想要獲得屬於自己的用人途徑,一方面是士人們想要繼續壟斷官吏的推薦權,最後雙方撕破臉,皇帝直接玩了個株連三族的『不許你全家做官』而已。

  甚至按照公孫大娘自以為是的解讀,從長久的角度來說,士人這種自以為是的壟斷並不能支撐起一個強大的國家政權,反倒是皇帝那種獨夫民賊的感覺有助於維係一個中央集權國家的運行。

  當然了,公孫大娘說這話的時候估計也沒見識過那些她口中『皇權的延伸』,也就是宦官到底有多麼的驕橫和不法!

  「邊郡中人沒有受到黨錮之禍的牽連我是信得。」崔縣君搖頭道。「當年度遼將軍皇甫規因為自己沒有被列為黨人而羞恥,所以自請入獄,結果先帝根本就沒理他。可見,朝廷心裡很清楚你們邊郡的作用,絕對不想讓邊郡受這些事情的影響。再加上邊郡苦寒,人口也太少,宦官的勢力根本夠不著那邊,也沒在你們那裡做過惡,你們這才有點幻想……但是賢侄,這不是在內地嗎?而且咱們說的是我,不是你!」

  公孫珣乾笑了一聲。

  「總之,你不想聽我也不多說了。」這崔縣君搖頭道。「但是你得明白我的難處……一來,宦官勢大,動輒破家滅門如常事,而且這些宦官子弟根本毫無學問道德可言,事情鬧大了,鬼知道這趙忠趙常侍的哪個族侄會不會覺得我在羞辱他,無端恨上我怎麼辦?二來,作為士人,若事情真的鬧大,又牽扯到宦官家人爪牙作惡,又有兄弟爭死這種義事,我要是不幫忙,恐怕也要被士林鄙視!所以說,暗室之中,我能不能懇請賢侄就此放過我?我今年才三十有餘,將來若有機會一定有厚報的!」

  公孫珣有心開口反駁,但那個『戲殺』兩千石之女的故事就在眼前,再加上這縣君說的倒也誠懇,他還真有點不好意思了:「其實,縣君也不必如此……我倒是有一個兩全其美的主意。」

  「哦?」

  「縣君把這在看押中的兄長給放了,讓他繼續回去做他的賈平,過他的日子。而那個殺人的弟弟,我自帶他遠走高飛……然後縣君你去獄中找一個身材相仿的罪大惡極的凶徒,堵上嘴、散開頭髮、弄的髒兮兮的,等郡守的公文一下,立即砍了便是,就說他是賈超……難道那趙常侍的家人和馬老公還會專門去驗屍嗎?」

  「這倒……這倒也是啊!」崔縣君恍然大悟。「不過賢侄你一個未加冠的小子,怎麼就這麼大膽呢?」

  「邊郡中人,最擅長的就是殺人放火。」公孫珣再度乾笑一聲。「讓縣君見笑了。」

  「擅長殺人放火的人還要去洛陽讀書……公孫珣是吧,將來你一定能成大器!」崔縣君拍案誇讚,又或者是嘲諷道。

  「既如此,我就不打擾縣君了。」公孫珣站起身來,他也知道自己此行很討人厭。「麻煩您支開人,我把人領走,就再也不在縣君面前礙眼……」

  「也好。」這崔縣君點點頭。「如此一來大家都能方便……不過賢侄,臨走前我有一言贈你。」

  公孫珣已經走到門口要拉開門了,卻又停下了腳步。

  「賢侄。」這崔縣君捏著鬍子說道。「不要以為你是邊郡中人,就能隔岸觀火。當今天下,宦官與士人勢不兩立,你既然來到內地,還要去洛陽,那就得挑個邊站!我問你,你們這些邊郡人,只要挑邊去站,不去站到士人那邊,難道還能站到宦官那邊嗎?當年皇甫將軍自請為『黨人』,真的是無事生非嗎?!你是個聰明人,要好生思量……」

  公孫珣悚然而驚,他愕然站在門口不知道過了多久,轉身朝著這位崔縣君認真一拜,這才回頭推門出去。



  「太祖過冀州,有鉅鹿南和令崔敏者,為清河名士,見太祖,大驚之。曰:『吾見天下名士多矣,未有若君者也!君善自持,將來必成大器。願以妻子為托!』」——《舊燕書》.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紀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1-30 09:43 PM

第21章 借刀

  話說,公孫珣先跟賈超說了事情始末,又救了賈平出來,這兄弟二人自然是抱頭痛哭一場。而一番交流後雖然不捨,但也曉得這大概是最好的結局了,於是二人再度向公孫珣磕了頭,一個回家去安撫糟糠之妻,另一個剛回家中一日,就再度跟著公孫珣背井離鄉了……也實在是讓人唏噓。

  賈平那裡如何且不講,就說公孫珣帶著賈超,見識了這麼一場事故以後,這位公孫少君此時已經沒有了再去『存問風俗』的念頭,而是滿懷心事的直接一路奔向堂陽城去找公孫瓚和甄逸等人去了。

  不過,等他們傍晚時分勉強趕來到堂陽城才知道,大部隊今日一早就已經離開了堂陽,直奔鉅鹿郡郡治廮陶城去了……這也算是預料之中的事情,於是公孫珣也沒在意,而是就在堂陽城安歇了一晚,第二日再去追趕。

  孰料,正所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公孫珣萬萬沒想到,自己錯開的這一晚,竟然又鬧出了一件事端來。

  「出了何事?」在路上竟然遇到了聲稱來接自己的劉備,公孫珣自然有些莫名其妙。「何至於要你來接我?」

  「也不是什麼大事。」劉備騎在馬上昂然自得,也不知道下來行禮,這才幾天功夫儼然就被一群貴族子弟帶成一副小流氓的派頭了。「昨日晚上我們在廮陶城中一家大戶借宿,那戶主人擺宴,宴席上有個宦官子弟,據說是什麼趙常侍的族侄……」

  身後的韓當等人稍微騷動了一下,公孫珣也表情漠然的抬了一下眼皮。

  「珣兄你不知道。」劉備繼續解釋道。「此人雖然被主人家安排到了主位上,卻毫無禮數。他聽說大隱兄(甄逸)是當朝執金武的侄子後,就把大隱兄叫過去,非得強灌他喝酒,大隱兄一開始不樂意,還被那人當眾辱罵,甚至還提及先人……可後來不知道怎麼回事,大隱兄竟然含恨喝了酒賠了罪!這事我們因為坐的遠,一開始並不清楚,回來後看到他一個人在客房裡垂淚,這才知道事情始末。伯圭兄說了,就算是平日裡不是一路人那也是同門,斷不能看他平白受辱,所以幽州來的諸位兄長正商議著呢,說要給那個什麼趙常侍的族侄一個教訓,讓他見識一下幽州男兒的氣魄,然後再上路……」

  劉備絮絮叨叨的說著,公孫珣面無表情的聽著,而後者忽然打馬直接朝著廮陶城的方向而去,身後韓當等人也一言不發打馬緊隨其後,隻引得那劉備在後面大呼小叫,措手不及。

  廮陶城內某個大戶人家家中,整個一排廂房如今都已經被當成了臨時的客房,而此時,這其中一間房內正熱鬧非凡。

  「要我說,今晚上我們也設宴,請那個姓趙的過來喝酒,席間也往死裡灌他!所謂以彼之計還施彼身……」

  「你且住……這以彼之計還施彼身是哪裡的典故,聽起來頗為文雅?」

  「我們右北平的俗語,哪裡有什麼典故?我生下來就聽過了。」

  「我上谷人怎麼未曾聽過?」

  「都別吵吵,要我說這主意不行。你們看,這件事情的關鍵在於甄兄被辱及先人,而非是被強灌了酒……」

  「那就也辱他姓趙的先人就是了。」

  「可要是這樣的話,甄兄伯父是執金武,祖上是太保,那姓趙的伯父不過是個太監,祖上不過是個中產之家,連姓名都未必清楚的人物……辱來辱去的,豈不是要吃虧?」

  「這倒也是。」

  「那該如何是好?你們不知道,甄兄昨晚上哭的那叫一個淒慘,據說中途嘔吐之後還喊了自己老婆和兒子的名字,真是聞者傷心聽者落淚。」

  「要我說,我們邊郡男兒就不要搞這些花花腸子。晚上只說宴請,等姓趙的來了就讓他賠罪,若是推三阻四,直接揍他一頓便是。若還是不服氣,就抽出刀子架在他脖子上,讓他跪下來給甄兄叩首!」

  「這倒也乾脆。」

  「就這麼做便是!」

  「伯圭兄以為如何?」一眾精力旺盛的邊郡士子商議完畢,終於把目光對準了這裡的領頭人公孫瓚。

  箕坐在一旁的公孫瓚沉吟片刻,終於也點了點頭:「那就這麼做,無論如何都要給大隱兄出這一口氣!」

  「不可!」

  「萬萬不可!」

  就在公孫瓚點了頭,準備敲定這個簡單直接的報複行動的時候,門外一近一遠,忽然傳來了兩個人聲。眾人抬頭看去,近的赫然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起來的甄逸甄大隱,此刻正面色蒼白雙目通紅的巴著門框呢。

  而遠遠就喊出聲的那個,正是剛剛快步走到甄逸身後的公孫珣。

  「有何不可?」公孫瓚不以為然的直起身子反問道。「大隱兄,我們可是為了你出氣!你昨日受那種侮辱,怎麼就能咽的下去?須知道,人家罵的你的祖宗,又不是我公孫瓚的。」

  「咽不下去也得咽啊。」替羞紅了臉的甄逸說話的自然就是已經來到眼前的公孫珣了。「大兄,這件事情需要從長計議。」

  公孫瓚眉頭一挑,他這人雖然性格有些彆扭,但終究是年長一些,又當過郡吏,如今看到自己族弟還有甄逸這個當事人如此反應,心裡哪裡還不知道這裡面必然有些隱情?於是趕緊揮揮手,讓一幫精力過剩的青少年重新安分了下來。

  話說,眾人重新坐定,這次卻是甄逸先開口了,他先是謝過這些終究是一番好意的同門,然後就焦急的朝這些邊郡子弟們科普起了這冀州地界上宦官子弟的強橫。

  然而,這廝說來說去都是一些形容詞,什麼『權傾朝野』了,什麼『破家滅門』了,什麼『肆無忌憚』了,愣是說不出一點有說服力的東西來。而在這些年輕氣盛的邊郡子弟們看來,這甄逸的表現純粹是膽小怕事罷了。

  眼看著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又開始鼓噪起來,公孫珣終於看不下去了,就起身將那個下邳令『戲殺』汝南太守之女的事情給眾人講了一遍。

  這下子可謂是立竿見影,不要說這群人,就連公孫瓚都面色發白了起來,後來趕到正好聽到這個故事的劉備更是手足無措,直接嚷嚷著要跑……也難怪,這廝可才剛剛束髮,還是個熊孩子。

  「這麼說來,這內地郡國,竟然是宦官權勢最大了?」公孫瓚勉力問道。

  「沒錯。」甄逸無奈點頭道。「這下你們知道我昨晚上為何要忍讓了吧?不是我不知羞恥,而是實在一個不好就要牽累家人……諸位同門難道就沒有家人嗎?」

  全場凜然。

  「所以說,諸位同門的好意我心領了!」說著,甄逸爬起身朝著眾人行了一禮。「但千萬不要因為我一個人的事情而牽累所有人,這件事情到此作罷。趁著現在人齊,咱們趕緊收拾一下出城去吧!」

  眾人默默無言……雖然心裡已經信了,也已經有些畏懼了,但終究是少年心性,抹不開那個臉。一時間,只有年少的劉備嚷嚷著什麼,然後跟著甄逸惶急的跑了出去,而公孫瓚等人卻面色鐵青的留在原處一動不動。

  「我去替諸位同門招呼一下出行的事宜,冀州豐饒,道路通暢,咱們盡快趕路,說不定今晚還是能夠繼續住在城池裡面的。」公孫珣面色如常的站起身來,也沒有理會這些人的意思。

  就這樣,眾人陰沉著臉各自離去,然後出了廮陶城一路向南,晚間則住宿到了其實很近的柏人城內。主人家盛情招待暫且不提,就說公孫珣從晚宴上回來,也不睡覺也不讀書,而在客房內掏出刀來,就坐在床邊,對著燭火仔細擦拭了起來。

  「阿珣怎麼還沒睡?」等到周圍漸漸安靜,公孫瓚卻突然從開著的房門處走了進來。

  「在等大兄來找我呢。」公孫珣昂然答道。

  「我想也是。」公孫瓚正色坐到了自己族弟的對面。「宦官雖然勢大,但也不能就此怕了他。我們兄弟在遼西,從郡中官場上廝混再到和鮮卑人搏命,何時心虛過?這件事情是你我兄弟離鄉遇到的頭一件難事,如果不能跨過去,將來怎麼能出人頭地?!你自小主意多,想來心裡應該已經有了計較吧?」

  「宦官權傾朝野,而且確實行事無常、肆無忌憚,所以確實不能正面硬拚。」公孫珣一邊擦刀一邊回應道。「這件事情想要有個結果,最好莫過於當日在酒宴上,趁著事情還沒鬧大就把氣勢奪回來,然後直接走人……當然,這麼說有些晚了。」

  「那就說點不晚的。」公孫瓚饒有興致的盯住了自己族弟手上的刀。

  「不晚的話,大兄看這樣如何?咱們可以裝作沒事人一樣,再往前慢騰騰的走上兩日,等出了鉅鹿郡以後,所有人也就都該忘了此事了。到時候,咱們兄弟就趁著夜間直接帶著幾位同門快馬回去,一刀宰了這姓趙的,如何?」說著,公孫珣一臉平靜的將刀柄朝外,遞給了自己的族兄公孫伯圭。

  「善!」公孫瓚毫不猶豫的接過了刀來。



  「太祖與族兄公孫瓚、族弟公孫越共學於緱氏山……燕趙子弟多慕其兄弟之豪,爭相攀附,引以為榮。」——《舊燕書》.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紀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1-30 09:47 PM

第22章 不疑

  「阿備要和我們一起去?」三日後的傍晚,趙國與鉅鹿郡的邊境,公孫珣像是重新認識了某個人一樣。「這可是殺人!」

  「我也有劍!」劉備那張小白臉此刻已經完全漲紅了,那雙握住了公孫珣所送精致佩劍的手也在微微發顫。

  「這可是宦官子弟,人家的族叔權傾朝野,真要是出了差錯,可是真要亡命塞外的。」公孫珣繼續嚇唬道。「幾天前不是你先嚷嚷著要趕緊逃出廮陶城嗎?」

  「此一時彼一時也。」劉備咬牙答道。「那時候我以為諸位兄長都有退意,我一個小子先喊著要跑反而能給諸位兄長留些臉面。現在才知道諸位兄長是要做大事的,既然如此,我又豈能墜了大家的臉面?」

  周圍有不少人都在整理馬匹兵器,聞言不由哄笑了起來:

  「原來阿備你當日喊著要跑竟然是為了給我們留臉面?」

  「你把劍拔出來,看看自己有沒有那把劍高?」

  「阿備,這次我們去殺人可是要蒙面的,你可別想著就此闖出一個什麼『涿郡劉備十五歲為友殺人』的名號……去年那個十五歲為老師殺人的是誰來著?」

  「夏侯惇!」有人忽然說出了一個讓公孫珣頗為驚愕的名字。「是沛國譙縣的夏侯惇,我曾聽家中訪客談及過他,說有人侮辱他老師,他當時也不過才十四五歲,卻直接殺了對方,號稱『剛烈』,一下子就名揚天下了。」

  聽著這群同門在這裡東拉西扯,只是把自己看作成一個笑話,劉備越來越急躁,但卻毫無辦法,只能用眼神四處求助。

  「不如讓他去吧!」就在此時,公孫瓚卻突然插了句嘴。「阿備年齡雖小,膽氣總是有的,總比那些沒用的書呆子強,聽到我們要去殺人,嚇得話都說不出來……」

  書呆子這年頭未必沒用!公孫珣心裡暗道,但嘴上卻絲毫不顯:「無妨,像這樣的大事,人多未必有用,要的是真正的豪傑……至於阿備,他勇氣可嘉,但是身形太過於明顯,帶他去只怕會被人記住,然後想到是我們所為。」

  這話幾乎是封死了劉備跟過去的道路,但這小子的反應很有意思,失望之餘還明顯有些釋然。看的出來,他之前固然是顯得豪氣,但也有幾分硬撐的意思。

  當然了,經此一遭,無論是公孫珣還是其他人全都對他另眼相看就是了,無論如何,這熊孩子的膽氣和志氣還是很足的。

  「都準備好了吧?」公孫瓚點點頭,然後握著刀四下走動,開始為此行的十幾個貴族子弟檢查服裝、弓馬等事物,並大聲鼓勵和安慰了起來。「都放心,我們走之前就在鉅鹿那裡安插了人手,說來也是我們走運,那姓趙的昨天開始就住到了城外的莊園裡,倒也省事了。而且也不過就七八個遊俠賓客跟著,還都是只知道好勇鬥狠沒有經過真正陣仗的假把式。到了那裡,我們不要跟他們計較,直接三五一隊快速掃進去,只要割了那姓趙的腦袋,再放一把火就直接回來!到時候回到此處把腦袋往地上一擲,非但能為大隱兄出一口惡氣,也能讓那些冀州的同門知道我們的本事!」

  此言一出,遠處那些老練的邊地賓客倒也罷了,幾個邊郡出身的士子果然都跟著興奮了起來。

  「把你們留下來知道是要做什麼嗎?」另一邊,公孫珣也在跟公孫越和劉備交代著一些什麼。

  「一來是待會要讓心腹賓客們中的年輕人穿上你們的錦衣,故意在此地鄉民前喝酒吵鬧,作出一副所有人都在的樣子;」公孫越一邊答一邊拿眼睛去瞄站在一旁的劉備。「二來,是要……是要看住那些沒有膽氣參與的同門,從甄逸兄本人往下,誰都不許走出駐地半步!」

  「若他們要強行出走呢?」公孫珣冷聲追問道。

  「就讓人把他們綁起來!」公孫越的眼皮都沒眨一下。

  「這就對了。」公孫珣讚賞的點點頭,然後忽然又朝一旁的劉備笑道。「阿備,我和你們公孫大兄去取個首級來,你就跟著甄逸兄他們在此處候著,千萬不要走動!曉得了嗎?」

  劉備咽了口口水,躬身下拜。

  話說,車隊難得住宿在了一處窮鄉僻壤的驛亭中,中間兩間向陽的房子只能勉強讓士子們睡個乾淨的大通鋪而已;丫鬟們只好住在院子裡和周圍的背陰潮房中,這才能為自家主人燒水做飯打掃之類的;至於本亭的亭長、求盜、亭父還有幾個亭卒則全都被攆了出來,和車隊中的賓客、隨從跑到外面野營去了。

  而似乎是為了逃避這種惡劣的條件,天色漸暗,一群嬌生慣養的貴族子弟也不休息,竟然直接在院中喝酒作樂,烤肉賭博了起來。眼看著那些北方口音的錦衣年輕貴人們觥籌交錯,連大門都不關,似乎還準備點起火把和貴重的燭火,連夜做樂,這無疑看的附近的裡民百姓,還有亭長路亭卒們羨慕不已。

  不過,在這些熱熱鬧鬧的場景的最中間,那些個真正的貴族子弟卻個個表情難看到像是死了爹一樣……侍女將酒斟上來,把肉切好端上來,這群人卻看都不看。

  「此行二十七位同門,一共去了十三個!」有人舉著酒杯遮著面說道。「那群邊郡出身的,除了一個公孫越外似乎全都去了,涿郡的也去了兩個,劉備想去似乎是因為年齡小被攆回來了,我冀州子弟也去了一個安平國的韓銳……」

  「公孫越哪裡是不去,這廝分明是專門留下來看管我們這些人的。」又有人忍不住打斷道。「公孫瓚和公孫珣那兩個混蛋太看不起人了,竟然以為我們會去報官?」

  「這種生死大事,我們既然不去,人家自然可以生疑。」

  「聽你意思似乎也想去?」

  「我輩士人子弟,誅殺宦官子弟本來就是道理所在,更何況事出有因……」

  「那你為何不去?」

  「諸位冀州同門大多沒去,我又怎麼好棄大家而不顧?」

  「那韓銳怎麼又去了呢?」

  「人家自己說了,心折於公孫兄弟的膽氣!」

  「你就是想說我們冀州人無膽罷了吧?」

  「好了!」一直面無表情的甄逸突然重重的放下了酒杯。「事情到了這一步,還有什麼可爭的?」

  眾人當即肅然,幾個吵架的也安生了下來……不管如何,家世、年齡、身份、地位、學問,總之各方面來講,這位甄逸甄大隱都是此行冀州士子的當之無愧的首席,大家當然願意尊重他。

  實際上,這一路上的主旋律,本來就是甄大隱領著冀州士子,公孫伯圭領著幽州邊郡子弟,兩撥人各種互懟,然後幾個涿郡寒門子弟跟著打醬油而已。

  「先說一句……報官之事不要說萬萬不可為了,就是提都不許提!」這甄大隱表情嚴肅,儼然是來真的了。「爾等別忘了,人家終究是因為我甄逸受辱,這才去殺人的。這前頭在拚命,後頭要還在嘀嘀咕咕,那我甄逸還有什麼面目活做人?!更別提什麼報官了……我今日話放在這裡,誰再敢提一個官字,不用守在門口的公孫越動手,我家的賓客就先把誰給料理了,就埋在這亭舍裡給牆角那株梅花做花肥!諸位,宦官子弟強橫,一開始我確實不想多事,但既然已經攔不住人家了,那我們也就只能捏著鼻子認下來,然後盡力襄助了!」

  「既然要盡力襄助,那兄長之前為什麼不讓我們和他們一起去?」有人忍不住反問了一句。

  「你說為什麼不去?」甄逸聞言無可奈何。「你看看你那胳膊……之前我讓你把他們的兵器藏起來,結果你連公孫珣的點鋼槍都抬不起來!我不是在嘲諷你一個人,我是在嘲諷包括我在內的所有人……這種事情,就我們這些文士,去了能幹嗎?添亂嗎?就是韓銳那廝,你聽公孫瓚的安排,不也是讓他倒是負責望風嗎?這種事情,不是人越多越好的,真要是去了十幾個望風的,那才叫幫倒忙呢!」

  眾人一時無言。

  「不過大隱兄,我倒有還有一個疑問。」突然間,不知道從何處冒出來的劉備猛地插了句嘴,差點沒把一眾冀州士子嚇到。

  「你說。」甄逸此時倒也痛快了起來。

  「大隱兄,事情是這樣的。」劉備直起腰來認真問道。「你看,這殺人的事情就算是再有把握,那也是風險極大的……」

  「這是自然。」甄逸聞言面色不由的有些蒼白了起來。「不然下午我也不會力勸了。」

  「再說了,大隱兄你也講了,這件事情終究是因你而起。」

  「我從未否認。」

  「而且,此番殺的是那等權勢滔天的宦官子弟,所以他們殺人時都要蒙面,故此,事後恐怕是不能揚名的。」

  「這也是必然的。」

  「既然如此,那兩位公孫兄為何要做這出力不討好之事?」劉備問的格外認真。

  聽到這話,一時間,眾士子都有些猶疑不定了起來……話說,有些事情眾人心知肚明,但卻難以放到台面上討論,也就是劉備這種小孩子才能這麼大大咧咧的問出來。

  公孫兄弟下午說要去殺人時,滿嘴都是什麼友人受辱,同門之義不可輕,然後自然要兩肋插刀之類的鬼話,偏偏大家還沒法反駁。

  但實際上呢?實際上,大家才認識十幾天而已,還每日都要起爭端,這算個什麼『友人』?至於說同門,說句難聽點的話,大家畢竟都還沒被盧植正式的納入文牒,成為正式的『同學』呢,這個時候就說什麼同門之義也未免太早了吧?

  而既然如此的話,劉備這個問題就問的很好了……為什麼公孫兄弟要冒著這種風險,來做一件看起來毫無益處的事情呢?

  很自然的,眾人本能的將目光投向了甄逸。

  「哎!」甄逸長歎了口氣。「有些話本不想多說的,既然你們問到了,我就直言好了……這公孫兄弟明顯是為了『出位』!」

  出位?

  不少人若有所思,但也有不少人一臉茫然。

  「你們啊,有些人過於年輕,心思也過於簡單,沒經歷過多少事情,不懂得也是正常。」甄逸略顯無力的搖搖頭道。「可是我與那公孫伯圭還有公孫珣三人就不同了,我們三人都已經在郡中做過吏員,便是兩千石也能談笑風生的,自然多懂一些道理……我問你們,我和公孫伯圭自上路開始就鬥來鬥去,圖的什麼?」

  「不是冀州士子偏文風,邊郡士子偏武風,雙方本來就看不順眼嗎?」有人小心翼翼的問道。

  「這是自然,可然後呢?」甄逸繼續追問道。「冀州和邊郡士子之間都看不順眼,我問你,等我們去了洛陽,那些緱氏山上的洛陽本地士子對我們這些河北人士子難道就會看順眼了嗎?已經學過一兩年的師兄們又會不會對我們這些初來乍到的看不順眼呢?」

  「兄長的意思是說,你與那公孫伯圭在爭著做我們這一行人的領袖?」自然有聰明人醒悟了過來。「到了洛陽,我們這些人無論如何都自然是一體的,所以要先在路上分出個首尾來?」

  周圍人聞言連連感慨,儼然是都反應了過來:「是了,此事若是做成,那大隱兄就是受了人家天大的恩惠,再也沒法在他們兄弟二人面前抬起頭來了。」

  「不止如此,我們這些文弱的冀州士子也沒法在他們邊郡子弟面前抬起頭來了。」

  「果然那群幽州佬是要以此來定個主次嗎?!」

  「孺子可教也!」甄逸也點了下頭。「就是這個道理。」

  「可是……」有人忍不住咽了下口水。「道理固然是這個道理,但真得手了,也不過就是二十多個河北士子的首腦,為此去殺人,真值得嗎?」

  「這就要再說一說『出位』了。」甄逸歎氣道。「你們不知道,這天底下總有這麼一種人膽大包天,就喜歡無事生非!你們想想,軍中是不是總有人要越級請戰?官場上是不是總有人要侵奪同僚的事權?儒林中是不是總有人要挑起事端,無故攻擊別人?這些事情,常人看起來都是不值的,但偏偏就有人要去做!」

  「這種人當然是有的。」有人趕緊答道。「但據我所見,大多是不能長久的吧?」

  「沒錯,八成長久不了。」甄逸連連點頭。「我自幼協助打理家中生意,然後又去郡中為吏,這種人也不少見,可結果嘛……十之八九都是處處碰壁,然後棱角盡失,乃至於被人落井下石,到最後一蹶不振的。不過,也還是有那麼一兩成的人,總是能脫穎而出,逆流而上的……這就是所謂的人傑了!你們也都是讀過史書的,想想書中那些人,是不是個個都是這種跳脫的人傑?這些人之所以被稱為人傑,能夠留名與青史,靠的就是不僅能出位,還能把出位的事情給做好,讓人啞口無言,不得不服!」

  「那大隱兄覺得,這公孫兄弟,是那八九成呢還是那一兩成?」

  「事情做成了就是那一兩成,事情做不成自然就是那八九成!」甄逸沒好氣道。「反正最晚明日就能知道了。不過事到如今,我們也只能希望他們恰好是那一兩成的人傑,不然大家都是要被牽累的。」

  「可是……」劉備突然再問道。「大隱兄,若是公孫大兄他們是人傑,我們這些人算是什麼呢?」

  熊孩子真討厭!甄逸冷冷的瞪了對方一眼,然後理都不理對方就呼啦一下站起身來,搞得幾名坐在亭舍大門處的公孫氏賓客陡然緊張了起來。

  「甄豹!」甄逸沒有理會這些,而是直接叫了自己親信家人的名字。

  「少君!」這喚做甄豹的人趕緊起身。

  「去告訴門外的那個亭長,說中山無極甄氏的嫡子路過此處,夜晚寂寞,替我到鄉間尋個小家碧玉來,若是身家清白、容貌得當,我還可以納了做妾!」

  甄豹目瞪口呆。

  「還不快去!」甄大隱怒目而視。

  「是。」這甄豹趕緊躬身,然後在滿院子人的目瞪口呆中為自家主人去挑選侍妾去了。

  「我也是!」愣了半響,忽然又有一人站起身來喊道。「那個誰,替我遼西公孫瓚也去選一個侍妾來,速速去做!必須要比大隱兄的侍妾漂亮才成!」

  眾人這才反應過來,一時間亭舍內外的這個夜晚格外熱鬧了起來……至於後來這遼西令支『公孫瓚』看中的侍妾又被那中山無極來的甄大隱搶了去,然後鬧得整個鄉亭雞飛狗跳的戲碼就更不用多說了。

  一夜紛擾暫且不提,第二日清晨,心中有事的甄逸被門外的動靜驚醒,趕緊打開門來,卻看到一顆似曾相識的人頭被擺在了門檻下,而十幾名邊郡貴族子弟正立在院中笑談,竟是無一人折損。

  甄逸心中長歎一聲,一腳踢開那個腦袋,然後上前一步對著為首的公孫瓚和公孫珣長躬不起:「賢昆仲在上,甄逸感激不盡,日後若有差遣,絕不推辭!」

  公孫瓚哈哈大笑,公孫珣則似笑非笑。

  殺人之後,車隊再次起行,卻是加速了不少,不過五七日就橫穿了趙國、越過了魏郡,進入到了司隸直屬的河內郡。河內郡下轄十五縣,戶口十八萬,人口近八十萬有餘,更兼是天子腳下,人物風貌且不說,往來衣冠士人已經如流水一般讓人目接不暇了,實在是讓這些北地來的年輕士子們大開眼界。

  然而眾人依然不敢多停,只是低頭加緊趕路,連孟津的浮橋都不敢走,只是一路過了平皋,來到黃河邊上的五社津,然後雇傭了大隊的渡船而已。等整個車隊都上了船,直奔河對岸的洛陽而去,眾人這才各自放下心來!

  黃河水流濤濤,不少人甫一登上渡船就忍不住放聲大笑了起來,這是倒是可以理解,畢竟礙於這年頭的通訊水平,只要過了黃河,基本上在鉅鹿那邊做下的『大事』就不大可能再找到頭上來了。

  所以,不管是親手犯下事的邊郡子弟還是有些膽怯的冀州士子,自然全都會有些放浪形骸的味道。

  不過,站在自家獨占的一艘渡船上,公孫珣的表現卻有些異於諸位同門,他先是望河而歎,然後忍不住和其他人一樣放聲大笑,但最後卻又連連搖頭。

  身後的韓當莫名其妙,自從封大水畔跟上這位少君以後,他多少也察覺到了這位的一點性格,雖然說年輕,但是行事頗為穩重,只有該博上一博的時候才會顯得如此肆無忌憚……過個河而已,不至於如此失態吧?

  一念至此,韓當忍不住問了一句:「少君莫非有什麼心事嗎?」

  「心事稱不上,」公孫珣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黃河北岸道。「只是略有感慨罷了。」

  對方不願說,韓當當即不再多言。

  實際上,哪怕是心腹,有些話公孫珣也不好多講的。

  話說,長久以來,他的母親公孫大娘總是告訴他大漢朝要亡了,亂世要開啟了,為了能活下來,咱娘倆得早做準備。而且隨著時間漸漸到來,各種事物的發展和出現也都在不停的驗證著這個說法,從自己的族兄公孫瓚到韓當程普再到劉備,從太平道的發展到宦官的肆無忌憚,都跟公孫大娘說的一模一樣……由不得公孫珣不信。

  可是,被動的相信和主動的相信是一種截然不同的心態,不親眼看到一些東西,不親手試探一下,公孫珣總是不甘的——這裡多扯一句,把自己兒子教成這種『唯物主義』壞毛病的恰恰就是那位神神叨叨的公孫大娘。

  回到眼前,的確,公孫珣剛一出邊郡不久就見識到了底層豪強對百姓肆無忌憚的慘烈兼並,然後還遇到了實力強大卻又在渾水摸魚的太平道,並結識了因為黨爭而屍位素餐的大漢朝內地官員……但可能是因為這種見證來的太迅速、太直接,以至於讓公孫珣產生了一種巧合、一種不夠真實的感覺。

  所以,在剛一回到隊伍中,並又聽到了什麼宦官子弟的驕橫之後,他幾乎是本能的想試探一下——為什麼不借自己那位有著大氣運族兄之手往這個世道上捅上一刀,然後再親眼去看看這個世道的反應呢?

  權傾朝野趙常侍的族侄,在自家莊園莫名其妙的就被人給砍了腦袋,然後連所住的地方都被一把火燒了,那這大漢朝最具代表性的力量,也就是官僚們到底會迸發出多少能量?

  答案是全城搜捕,仔細勘查,然後一頭霧水。

  再然後,郡中刑曹和當地縣令一時遇挫之後竟然在朝廷震怒到來之前就棄官而走,使得整個案件的偵破工作徹底崩潰。而真凶一行人則大搖大擺的走完了整個趙國、整個魏郡、整個河內,現在馬上就要到洛陽了!

  方圓萬里,人口數千萬,帶甲百萬,傳承近四百年的大漢,竟然連倚之為腹心的河北重地都崩壞這個樣子,也就難怪會有將來那些東西了。

  但是不知道怎麼回事,即將抵達洛陽的公孫珣在除去了心中的那絲疑慮之後,此刻心中卻又多了一絲悵然。因為,這畢竟是自己生於斯長於斯,還要學於斯仕於斯的大漢。對於自己母親來說,可以不將這個時代當做自己的根……可自己呢?

  就在公孫珣心情複雜之時,前面忽然又傳來一陣歡呼聲,赫然是前面的船隻已經靠岸。公孫珣收起多餘心思,望著黃河南岸的洛陽,目光漸漸又重新堅定了起來。

  正所謂:十八年來尋刀劍,幾回落葉又抽枝。自從一見桃花後,直到如今更不疑。

  本卷完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1-30 10:34 PM

第二卷 第1章 緱氏山下

  暮春三月,草長鶯飛。

  洛陽東南郊的緱氏山腳,這裡原本是一處……呃,好吧,這裡原本就是一處熱鬧所在。沒辦法,緱氏山雖然聽起來跟狗屎山沒什麼區別,山腳下的緱氏縣也經常被人念成狗屎縣,但實際上這裡卻是洛陽東南的門戶。

  而洛陽往東南又是什麼地方呢?答案是豫州潁川郡和荊州的南陽郡!

  這裡稍微科普一下,此時此刻,洛陽所屬河南尹直轄二十一縣,民二十萬戶,人口百餘萬;潁川下轄十七縣,民二十六萬戶,人口一百四十餘萬;南陽郡下轄三十七縣,民五十二萬戶,人口兩百四十餘萬!

  而且別忘了,洛陽是首都,達官貴人多如狗;南陽郡是本朝開國光武帝的帝鄉,世襲大族也是多如狗;潁川郡則是本朝文氣之所在,名士大家同樣多如狗……怪不得三個地方的交通點上會有一個狗屎縣!

  當然了,這話是劉備那混小子說的,公孫珣文質彬彬,號稱緱氏山第一散財童子,怎麼可能會有此粗鄙之語呢?

  「珣兄!珣兄!」喜歡粗鄙之語的劉備拎著自己的袍子,一臉惶急的跑進了緱氏山腳一處通風向陽的大宅院中,還沒進門就例行的嚷嚷了起來。「出事了,出事了,這次請務必幫我一幫,幫我一幫!」

  躺在自家老娘『發明』的躺椅上,正捧著一卷《公羊傳》竹簡曬太陽的公孫珣無語的撇撇嘴,連眼皮都沒抬一下:「說,這次是賭錢賭輸了,還是跟人鬥狗被咬了屁股?」

  「都不是!」劉備在躺椅旁連連跳腳。「珣兄覺得我是那種人嗎?上次把你贈我的駿馬輸掉了以後我就再不賭錢了,伯圭兄給我買的那隻鬥犬被咬死了以後我也不再鬥狗了……」

  「那到底是什麼?」公孫珣一臉警惕的打量起了對方。「你又要跟那群宛洛本地士子玩什麼花樣?」

  「不瞞兄長。」劉備小心的湊到對方臉跟前道。「是賽車!事關咱們河北士子的臉面,麻煩兄長出面把大隱兄的那輛好車給討過來,再把你的遼西駿馬牽出來兩匹,讓我去壓一壓那群本地人的威風!」

  公孫珣目瞪口呆……哪怕你才十五歲,那也是傳說中的漢昭烈帝沒錯吧,怎麼看起來愈發像是個小混混了?

  莫不是我遇到了個假的劉備?

  「兄長瞅我幹嗎?」劉備絲毫不以為意的繼續說道。「一輛車子的事情而已,你點個頭,大隱兄不會不給面子的,他那輛寶車自打來到洛陽以後就沒動過。你說,有那麼好的車子卻放在那裡不用,那還不如燒了省事呢……」

  「你且停停。」公孫珣回過神來,趕緊製止了對方的胡話。「你要和那些人在何處賽車?這賽車又不是跑馬,附近有賽車的地方嗎?」

  「就在門口的官道上啊。」劉備一臉的理所當然。「也就這一處地方了吧,不然還能去山上?」

  公孫珣死死盯住了對方。

  「怎麼了嗎?」劉備茫然不解。

  「不是你涿郡劉備說的嗎?」公孫珣忽然從椅子上跳起來,氣急敗壞的指著大門處喝問道。「此地達官貴人、豪族世襲、名士大家多如狗,那什麼緱氏……你自己出門看看,這路上是不是到處都是高冠錦衣、香車寶馬?更別提往來此地多如牛毛的官吏公車,以及商旅行人了。你要在這裡賽車,莫不是上次跟人鬥犬時被狗咬的不是屁股而是腦袋吧?」

  「兄長想哪裡去了?」劉備一臉看白癡的樣子。「這路上行人如織的,而且這邊的亭長、求盜什麼的可是河南尹朱野罩著的,那是四代名臣的硬茬子,他手下有的愣頭青連宦官子弟都敢抓……這要是被抓到了,莫說是我,就算是兄長這種家世恐怕都要進亭中監牢裡挨鞭子的。」

  「那你……」

  「等夜裡啊!」劉備一臉的理所當然。「咱們可以等夜裡再去賽車啊!等到了天都黑了,緱氏縣的城門會關上,各個里的里門也會關上,亭長和亭卒們夜裡為了讓住宿的貴人睡得安穩也不敢輕易出動的。到時候,我們就可以駕著車子沿著門口的官道狂奔,從緱氏山一路飛奔到洛陽南門,到那裡取得信物,再飛速馳回來,誰先回來誰勝!而且兄長你想想,夜裡飆車,就算是真被抓了也無妨,就說自己著急去什麼地方就行,這官道上莫非還能限速不成?」

  「你就不怕深夜飆車出個車禍什麼的?」公孫珣無語至極。「黑燈瞎火的你還不如白天賽車呢!」

  「不怕出事的。」劉備繼續給對方科普道。「不僅是洛陽南門那裡有人候著,沿途每隔兩三里也都有人舉著火把指路的,官道拐彎處更會點起火坑。而且也不是我們親自下場比試,而是我們出車馬,然後在本地的力士中挑選有經驗的馭手,讓他們去賽……組織比賽的都是本地玩熟了的,馭手也都是經常來跑的。」

  「洛陽人真會玩。」邊郡出身的公孫珣似乎也只能如此說了。

  「那是自然。」劉備連連點頭。「如何,兄長幫我向大隱兄把車借來?其實伯圭兄已經搞了一輛車,但是緱氏縣的那群人搞了兩輛車,宛城的那群人也搞了兩輛車,我們這是怕吃虧,所以就想著再來一輛……」

  「車子就用我的名號去借吧。」公孫珣感覺渾身力氣要被掏空。「大隱兄還是蠻好說話的,馬匹你去找義公兄……要是找不著他就去後面找我那金大姨。」

  「多謝兄長了!」劉備連連拱手,然後飛也似的朝著隔壁去了。

  「這日子沒法過了!」公孫珣目送對方離開,然後渾身癱軟在了這躺椅上。

  話說,其實造成眼前這個局面的緣故簡單至極,非要攤開了說,其實就是這『緱氏山大學』的主人,公孫珣等人的老師,大漢名儒兼名臣盧植盧子幹……呃,最近不在這緱氏山上而已。

  要知道,盧老師呢,是個公認的體面人,海內名儒、久征不應,一應召就是待遇極高的經學博士。而這個經學博士還沒當兩年呢,緱氏山大學也才辦了一年半,朝廷那邊就又說了,盧老師文武雙全,怎麼能整天研究學問呢?這樣好了,最近九江郡那邊在鬧土匪,搞得江北那邊不得安生,就請盧博士你去當個九江太守,順便剿個匪之類的好了。

  於是乎,公孫珣一行人又是搞內鬥,又是殺人放火的,一路來到這裡,卻連盧植的毛都沒摸到一根!

  當然了,人家盧老師留下話來了,來的都是我的學生,不管見沒見到面,那都是要錄入名牒,成為記名弟子的。而教學工作呢,我也留下了幾個老成的弟子替我負責。甚至說,如果你們求學心切,那在這洛陽周邊找到更好的老師去學習我都不在意的,盡管去,這裡照樣留著你們的名牒……總之一句話,文憑的事情你們一點都不要擔心,可是教學工作我再體面也分身乏術,還真就有點有心無力了。

  正所謂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沒有一個真正的老師管著,這緱氏山上下哪裡能安分的下來?是公孫瓚怕山上那幾個代師傳藝的師兄還是公孫珣怕?

  再加上此地著實繁華,賭場、妓院、酒樓,各種花樣,而這群從河北來的鄉下貴族子弟大部分也都不缺錢,你說有幾個能沉得住氣去讀書的?

  果然,來這裡不到兩個月,也就是公孫珣和甄逸兩個人家中豪富,聽過見過的花樣多,這才能忍住寂寞老老實實的讀點書。別的人,就連公孫瓚這個加了冠結了婚的人,以及公孫越這種濃眉大眼的好孩子,都也開始賽車鬥狗了,遑論其他人?!

  當然,這裡必須要點一個人的名字,必須要點的,那就是涿郡來的劉備……如今這洛陽東南郊的遊俠,哪個不知哪個不曉,這緱氏山上來了一個會玩的大耳朵熊孩子?!



  「熹平四年,九江蠻反,四府選植才兼文武,拜九江太守,蠻寇賓服。」——《後漢書》.盧植傳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1-30 10:36 PM

第二卷 第2章 勤奮苦讀

  春風習習,暖氣如流。

  晚間,公孫珣原本是捧著一卷《周易》研究頭頂的星星,看看能不能找出什麼『妖星亂世』之類徵兆的,但洛陽實在是比遼西那鬼地方強太多了,不要說人口經濟,哪怕是氣候都是如此,一陣陣風吹來,直把人熏的想要入睡。

  其實,原本公孫珣還想再撐一會的,但忽然間又聽到了門外開始大呼小叫,惹的人心煩意亂,兩兩相加之下,他也只好返回後院歇息了。

  只能說,好在這棟院子當初買的時候就是挑緱氏山腳下最大一處買的,地方足夠寬闊,後院那裡無論如何都還能安靜一些。

  一夜無言,數日無事……是真的無事可做。

  按照自家老娘的安排,公孫珣應該是要『努力聞達於諸侯,以求苟全性命於亂世』的。換句話說,也就是要和各路大佬交朋友,然後好借著這些人脈熬過那個亂世的。

  所以之前,剛剛在緱氏山這裡落下腳,公孫珣就專門讓人去洛陽打探過各路大佬的消息了。

  首先當然是曹孟德的消息了,結果也非常簡單,一直在洛陽的曹操去年底忽然離開,現在正在外地當官呢。

  為什麼會這樣?

  具體原因嘛,其實是因為一件『流於史冊』的事情——去年,大概就是自己族兄公孫瓚開啟了人生外掛的同時,這個『人妻曹』也被舉為洛陽北部尉負責洛陽北城的治安。然後,這曹孟德就跟自家老娘說的一模一樣,豎起五色棒,硬生生的把犯了宵禁的一個叫蹇圖的人給杖斃了。

  而這個蹇圖不是別人,乃是正當寵宦官蹇碩的叔叔。

  這裡務必要多扯一句,所謂人比人氣死人,後台大小的差距在這裡彰顯無疑。

  人家曹孟德當眾杖斃了皇帝親信宦官蹇碩的親叔叔,屁事沒有,反而被宦官們捏著鼻子升了職,像送瘟神一樣送到了頓丘令這個千石級別的高位上。就這,曹操還嫌三嫌四了一番才去上任。

  而公孫珣一行人呢,偷偷摸摸殺了趙忠一個不知道有沒有出五服的族侄,還一路擔驚受怕,來到河南才放下心來。

  這一比較,真心讓人窩囊。

  不過,和另外一位目前也不在洛陽的大人物相比,那就不是窩囊的問題了。

  袁紹袁本初,這個四世三公家中的庶子,目前竟然也不在洛陽,而是也在外面當官。但是人家那官當的……四年前,剛剛十八歲,一出仕就直接被拜為郎,也就是公孫珣和公孫瓚孜孜以求的那個三署郎。然後前年,也就是熹平二年(173年)的時候,不到二十歲未加冠就破例被拜為濮陽長,算是典型的朝廷命官了。

  當然了,人家那個家世,當這個官純粹是為了走程序,到了什麼時候,什麼樣的位置自然就會送到屁股底下。

  曹操袁紹都不在,至於其他的各路大佬,什麼劉表、劉焉、劉虞,這些人當然有正在洛陽的,比如說劉表和劉焉都在,但問題在於這兩位都是成名已久的大佬,你一個邊郡來的士子根本夠不到啊?

  當然了,對這兩人公孫珣也有點興趣欠缺的感覺,一個荊州一個益州,除非事敗而走,否則根本夠不著。

  而袁術……就不僅是地域的問題了,因為按照公孫大娘的說法,河北那地方應該依次是公孫瓚、袁紹、曹操,而袁術非但敗亡的太早,還跟袁紹關係極差。你說萬一跟袁術走的太近,到時候被袁紹當仇人看怎麼辦?

  還有一個韓遂……這個是無意間打聽到的,

  被舉為孝廉,正在洛陽當三署郎呢。這位的地位不是很高,而且同為邊郡中人,估計是有共同話題的,倒是隨時可以過去拉一拉手,來一次握手言歡。

  但是韓遂,怎麼說呢?一個未來的西涼大佬……公孫珣家卻在遼西,這種人交往了有個蛋用啊?還不如去找劉表呢!

  於是乎,公孫珣是真的閒了下來,每天就只是按部就班的過著不用上課的放養大學生的生活,但卻根本不玩遊戲。

  用劉備的話說,珣兄這日子過的無聊、無趣,也無味。

  也正是因為如此,這群人也總想把公孫珣給拉下水!

  「珣兄,珣兄!」這日午後,公孫珣正在院中搖椅上讀書,劉備又雙叒叕如兔子一般飛速跑來了。「出事了,出事了,這次務必要幫我們一幫!」

  公孫珣劇烈的咳嗽了起來,然後翻了個身,假裝沒聽到。

  「兄長,這次真不是找你玩樂,而是有正經事情,是伯圭兄讓我來喊你去商議的。」看到對方的反應,劉備趕緊道明了來意。

  「具體什麼事情?」公孫珣沒好氣的坐起身來。

  「賽車的事情。」劉備堂而皇之的答道。

  公孫珣一翻身,繼續躺下去摸自己的竹簡了。

  「是賽車出了事情!」劉備拍了一下自己的嘴,這才把事情給說了個清楚。「賽車一事我們被當地人耍了,大家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想請你去出出主意。趕緊去吧,從伯圭兄往下,大家都在對面酒樓上等著呢……」

  這下子,公孫珣無可奈何,只好再度起身,跟著這位混混版的『漢昭烈帝』去了——真沒轍,玩遊戲可以躲著,但是約架你無論如何都是躲不了的。

  實際上,果然如劉備所言,被當做這群河北士子基地的那家酒樓中,滿滿騰騰的坐了人,而且個個面色鐵青,怒氣外溢,甚至和自己一樣無趣的甄逸都來了。

  人多口雜,公孫珣坐了下來後費了好大勁才聽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

  原來,事情還得從頭說起,從這一行人在冬日間來到此地以後說起。

  所謂有人的地方就有紛爭,在這年頭,公孫大娘說的很清楚,一個地域,一個出身,這二者引發的矛盾無論是誰都管不了的。那麼很自然的,正如所有人都能想明白的那樣,這緱氏山上下也自然會因為這些矛盾引發紛爭。

  具體來說是這樣的,在這之前,這緱氏山的河北人無足輕重,最起碼這種年輕人之間的矛盾主要是在慕名來找盧植求學的達官貴人子弟和本地緱氏縣子弟之間展開。但是,當公孫兄弟一行人到來後,這種局勢很快就發生了變化。

  公孫珣有錢,而且在公孫大娘的放縱下他是真捨得花錢;甄逸有一個正出任執金吾的親伯父在洛陽城裡罩著;公孫瓚儀表堂堂,有那種天然的領袖能力;就連劉備都是個能挑事的……更別說這群河北來的士子中,那十幾個邊郡子弟能打能拚,十幾個冀州士子又能說會道,所謂上馬拉弓,下馬板磚,進學校講經,下窯子吹牛,不到兩個月,這群河北佬儼然就已經成為這緱氏山下一個著名的有活力社會團夥了。

  而既然如此的話,很自然的就會遭受到針對……這次的賽車就是一個針對河北人的局。

  「跑馬跑不過我們,玩樗蒲玩不過我們,打了一次還被我們按在地上揍,本以為這次賽車是最後一次了,誰成想還有這種手段在等著我們?」劉備嘰嘰喳喳,好像跑馬贏得那個人是他,揍人的那個也是他一樣。

  「所以說,這個組織比賽的本地遊俠頭子早就被這些本地士子收買了,然後每次賽車我們必敗,以至於連續數次在眾人面前折損了臉面?」公孫珣無奈的問證道。「能確定是對方作弊了嗎?」

  「就是這麼回事。」公孫瓚甕聲甕氣的答道。「那個叫原種的緱氏縣的遊俠頭子自己都承認了,車手都是他的人,他想要誰勝誰就能勝。」

  「且不說這個,大兄嗓子怎麼回事?」公孫珣茫然不解。

  「伯圭兄因為這事上火了,咽喉疼的厲害。」劉備在旁補充道。「我們實在是拿對方沒轍。」

  「這有什麼沒轍的?」公孫珣無語至極。「你們不是都打過一架嗎?冤有頭債有主,再找那群人打一架便是!若是覺得隻打人不能解氣,這次就把那群緱氏本地的垃圾堵在後山上,扒光了衣服吊在樹上打就是了!我們中不少人連鮮卑人都殺過,還能怕這群渣渣?」

  「不是那群渣渣的問題。」公孫瓚壓著聲音解釋道。「那群貨色,想打就打,連日子都不用挑的……關鍵是我們竟然拿那個遊俠頭子沒轍,不然我也不會急成這樣。」

  「為何會如此?」公孫珣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

  「這地方終究是天子腳下。」一直沒開口的甄逸一針見血的解釋道。「而且這個喚做原種的遊俠頭子非但無賴,身份也過於低微。」

  公孫珣恍然大悟。

  是了,天子腳下,你自然不能犯下過於惡性的案件,這大漢朝幾百年多少腥風血雨的政治鬥爭,都是靠著一個洛陽獄吏拿著一個刑事案件發動突然襲擊搞成的。換言之,自己這些人可以在遼西明火執仗的殺人滅族,可以在河北蒙面突襲取人首級,但誰敢在這裡殺人?你弄殘廢了這廝恐怕也要變身通緝犯吧?你讓自家賓客去殺人那說不定也會恰好遇到一個破案高手外加強項令,然後把你抓進去吧?

  至於簡單的教訓一下呢?不是說了嗎,這原種就是一個無賴,簡單教訓了恐怕沒用。

  而且關鍵問題在於,雙方身份差距那麼大,過於較真會被人笑話,你可以一次次的跟本地士子們鬥氣,甚至鬥毆,但是死盯著一個遊俠頭子,那算什麼?甚至侮辱的過了頭也會被人瞧不起的!

  可要是不去理會呢,這口氣又怎麼咽的下去……指不定那群本地人打得就是這個主意!

  「不能直接下狠手,輕輕教訓一下又沒用,」公孫珣試圖總結道。「這麼放著不管太氣人,可要是太較真或者手段過髒也是我們丟人。所以,得盡快用一種非常巧妙的方式給他一個結果?」

  「沒錯,這才找你過來商議一下。」公孫瓚壓著嗓子接過話來。「如何,有主意嗎?」

  「有。」公孫珣眼皮都沒眨一下。「這事簡單……但諸位需要答應我,此事一旦了結,就要回山上認真讀書。」



  「袁紹生而孤,幼為郎,容貌端正,威儀進止,動見仿效。弱冠除複陽長,有清能名。」——《漢末英雄記》.王粲著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1-30 10:37 PM

第二卷 第3章 緱氏縣中

  在漢代,遊俠是個很普遍的群體,甚至普遍到泛濫的程度。而且這個群體的構成異常複雜,從底層的混混到公卿的座上賓都有,行為方式也很難琢磨,從搞政治鬥爭的到踹寡婦門一樣不缺。

  君不見,太史公和班固就對這個群體有著巨大的爭議嘛。

  那麼拋開這個複雜的學術問題,回到眼前,問一個簡單的問題好了,在這個世道,想做一個成功的遊俠,需要哪些基本條件?

  對於河南緱氏縣中的原種原大俠而言,這個問題就再簡單不過了,因為他已經是遊俠中某種程度上的成功者了。

  首先,你要會舞刀弄劍……這一點應該毫無爭議,不會擊劍,不會鬥狠,你來當個毛的遊俠?

  其次,你要有個後台,這個後台最好是本地的豪族大家,黑白通吃的那種,這樣萬一犯了事,小事幫你疏通,大事幫你藏匿。

  然後,你最好還要精通律法,沒錯,遊俠頭子必須要精通律法,這應該是常識才對。更別說了,這裡是河南,是洛陽城郊,天子腳下,河南尹手下的那群狗可是向來不喜歡給什麼遊俠面子的,真犯了大事,分分鍾給你就地正法了怎麼辦?

  那麼最後,自然是在知道律法、知道人情、懂得厲害以後,很聰明的去博出位了。什麼樣的事情推脫不開必須去做,什麼樣的事情看起來很嚇人其實毫無風險,什麼樣的事情投入少收益大,什麼樣的事情萬萬不能去碰……

  當然了,隨著賽車事業的蓬勃發展,越來越成功的原種原大俠如今也有一點點心病……那就是自己不識字!

  遊俠也是要有文化的好不好?

  不識字,就意味著需要有人專門給自己講解律法上的知識,這就難免有所誤判;不識字,就意味著看不懂書信,就需要把一些機密分享跟身邊人;不識字,就意味著看不懂朝廷公文,抓不到朝廷政策的利好和利空,從而進一步壯大自己……

  總之,江湖人稱原大俠的原種雖然已經快四十了,但依然抱著一種『知識改變命運』的心態認真讀書識字,這種姿態,簡直要羞煞公孫瓚和劉備那一干人等……當然了,原種叔畢竟年紀大了些,腦子有些跟不上,所以這識字的進度著實差了些,而且經常丟三落四,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而且,人家依舊毫不氣餒努力如常啊?!

  話說這一日早飯後,原種大俠算好賽車的賬目,趕緊見縫插針如饑似渴般的拿出《孝經》來……呃,這是漢代人主要的啟蒙書籍……然後開始用他那只用慣了劍滿是繭子的大手捏著一根樹枝,在沙盤上臨摹起了上面的幾個字來……歪歪扭扭,卻又認真無比。

  「禍事了!禍事了!」

  「快去通知原大兄!」

  「張仲,你趕快把門堵上!」

  「不要讓這群人衝進來!」

  這一邊,剛要寫出一個似模似樣的字來,外面一陣喧嘩,一驚之下,沙盤竟然被自己給戳翻了?

  原大俠登時叫一個怒氣勃發:「誰嚷嚷的?與乃公滾出來!」

  「大兄,大兄,真的是禍事了!」一個親信不顧原大俠如此發怒,仍然闖入了對方的『書房』。

  「你且說來!」原大俠氣急敗壞。「這緱氏縣城中還能有什麼禍事?昨日我才打點好了本縣的賊曹與獄吏,還能是鮮卑人打到這河南來了?」

  「大兄,真的是禍事。」那親信扯住原種大俠的胳膊解釋道。「是那群河北公子哥,氣勢洶洶的,好幾十個人一起來了,按照你吩咐,我們萬萬不敢還手的……這要是闖進來怎麼辦?」

  「哈哈哈……」原種大俠聞言特意放聲大笑,好讓院中的小弟也都能聽到。「我當是什麼事呢?你們啊,想太多了,我們不敢怎麼著他們,他們就敢怎麼著我們了嗎?這是天子腳下!這群河北人大不了把我綁了去折辱一番而已,又不能真吃了我。再說了,這群人非富即貴,我一個黔首單家子,若是被他們羞辱一番就能不牽累諸位兄弟,那也算是賺了。來來來,你們打開大門,我去會會這些河北佬!」

  一群跟著原種混飯吃的遊俠們聞言面面相覷,不知道是該先誇讚自己大兄的勇氣還是該先誇讚他不牽累其他人的義氣……但總覺得哪裡怪怪的。

  大門打開,幾十號河北士子和他們的健壯賓客、家僕跨刀闖入了原種大俠的院中,而原種大俠凜然不懼,昂首挺胸,率領一眾遊俠與之對峙。

  「原種!」公孫瓚此時嗓子也不啞了,精神也挺好。「知道我們來找你做什麼嗎?」

  「自然知道。」原大俠不屑一顧的答道。「一群河北來的貴人,竟然被我一個氓首給耍了,丟人丟到了黃河裡,這是要找我的麻煩!」

  一群河北佬轟然大笑。

  笑完之後,公孫瓚饒有興致著打量起了對方:「你知道就好,既然如此,是你和我們一起走呢,還是我們請你走一趟呢?」

  「我陪諸位貴人去就是了,何必要連累我的夥伴?」原種昂然答道。「而且走一遭又有何懼?我今日在這裡撂下話來,若是此行皺一次眉頭,就算我原種是個小婢養的!」

  公孫瓚勃然變色,但旋即又失笑道:「原大俠未免小看了我們的度量,我們這邊都是貴人,你一個黔首,若是折辱你過甚,反而是我們丟臉……所以斷不會讓原大俠皺一次眉頭的,請吧!」

  言罷,隨著公孫瓚一揮手,一群河北佬很自然的讓出一條道來。原種制止了身後小弟的動作,也不佩刀也不拿劍,只穿著一件黑色直裾,包著一個紅色頭巾,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就穿過了空隙,然後跟著這群公子哥消失在了大門外。

  這行人七拐八抹的來到城外,然後既沒有想像中的帶到緱氏山後面一頓暴打,也沒有擔心中的被扒光了衣服羞辱……要真是後者,雖然這群公子哥會顯得掉價,然後被當地士子嘲諷,但原種似乎也只能回去以後糾結人手殺幾個貴公子來洗刷身上的屈辱了。

  不過,好在這群貴公子都還是有理智的,他們竟然一路將原種帶到了他們一直待著的那家酒樓裡……看的出來,這就是要威嚇了。而對這種套路,原大俠是真的一點都不懼。

  然而,真到了地方,出乎原種的意料,這群公子哥竟然只是灌酒,連句多餘的話都懶得講,新豐美酒,一人一杯,逼著你喝,僅此而已!

  這有什麼?原種大俠不屑一顧,莫非這群河北佬以為自己喝多了會自己出醜?出醜又如何?喝多了酒出醜說不定還能包裝成一件雅事!總不至於說喝多了以後這群貴人會耍什麼見不得人的手段,比如讓自己在什麼欠債文書上按個手印之類的吧?那還不如把自己吊著打一頓有意思呢!

  一念至此,這位原大俠反而放開了心思,一心一意的享受了起來……直到爛醉如泥。



  「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韓非子》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1-30 10:38 PM

第二卷 第4章 膽大包天

  緱氏縣縣衙,下午,居於側廊中的縣門下賊曹趙方正在審閱本縣的刑事文書。

  話說,門下賊曹在漢代的縣中是個很重要的實權位置,一般來說,如果不是獄吏還有一點逮捕和查封的權力,那這個位置基本上相當於後世的公檢法一把抓了。當然了,前提是頭頂的縣君老爺和縣丞都不是喜歡抓權的。

  而說到這個,趙方的運氣就比較好了,因為緱氏縣內的縣令和那位縣丞都是經學弟子,所謂前途遠大,眼睛都是往上看的,所以這種底層庶務向來是撒手給縣中諸曹來負責。再加上本縣的獄吏又是個知趣的,一向唯趙方馬首是瞻……那趙賊曹的日子可不要太爽。

  「趙君。」難得一見的,一名縣丞直屬佐吏出現在了趙方的辦公地點。

  「張佐吏。」趙方立即熱情的站起身來,沒辦法,官場之上有些時候是不能看官職大小給臉色的,這可是自己上司的『秘書』,你黑著臉試試。「你這可是難得一見,有什麼事情嗎?還是說縣丞有事情吩咐?」

  「不止是縣丞。」這名佐吏拱手答道。「縣君也在堂上,讓你速去。」

  趙方立即正色,整理了一下衣冠,就跟著對方一同往堂上趕去。

  當然了,趙賊曹路上免不了多問了幾句:「張佐吏多勞了,可知道縣君除了我還叫了誰去?」

  「還有獄吏黃君。」張佐吏倒也和氣。

  叫了自己又叫了獄吏,那肯定是出了什麼案子了,趙賊曹登時就反應了過來:「那張佐吏可知是誰,又犯了何事?」

  「具體事宜實在不知。」這張佐吏連連搖頭,但是礙於對方在縣衙中的地位還是多說了兩句。「我只知道是縣中那個遊俠頭子原種,光著膀子就被緱氏山那邊的一群河北士子給送到了堂前,只說要縣衙中出來個識字的去接人,但高書佐出來後那群士子卻什麼話都不說就徑直走了,而那原種爛醉如泥,更是半句話未曾講。」

  「這算什麼事?」趙賊曹目瞪口呆。「隨便喊個縣卒去街上讓那原種的夥伴過來接人便是……怎麼還驚動了縣丞乃至於縣君呢?」

  「這便是此事讓人驚疑之處了。」張佐吏低聲繼續答道。「不知為何,那高書佐見了原種後面色大變,直接就去找我家縣丞彙報了,而我家縣丞見了那原種後立即吩咐縣卒將原種這廝抬到了堂上,還請來了縣君,縣君又讓我等來喊趙君與黃君……」

  趙方一頭霧水。

  然而,這趙賊曹還來不及多想呢,就已經來到堂上了,不及下拜,上面就響起了縣君冷冰冰的聲音:「趙方!」

  「是!」趙賊曹聽到不是味,趕緊低頭跪下。

  「我將縣中治安托付於你,卻不料被你養出了如此囂張之徒!」縣丞的聲音也隨即響起。

  「都是臣下無能!」趙方依然是茫然不解,這囂張之徒到底是原種還是那群河北子弟?然而這不妨礙他先認錯。

  「好了,不要耽擱了!」縣君的聲音再度響起。「趙方你與獄吏黃鈺一起去,用我的公車,將這個膽大包天之徒送到洛陽城中河南尹朱公的衙門中去。到了地方,務必要和朱公門下諸位賢達說清楚,此賊子剛一招搖過市就被我擒下了,請朱公明斷!」

  說完,不等趙方和那獄吏答應,這縣君和縣丞就像躲什麼東西一樣快步走開了。

  上司一句話,下屬跑斷腿,對方一走,趙方和這黃鈺就迅速起身招呼人手……準備在天黑前務必將原種這廝送到洛陽去。

  然而,一直到這個時候趙方還是不知道這位面面俱到,極為懂得分寸的原種原大俠究竟惹出了什麼事?

  喝醉了一句話不說然後隻打呼嚕,難道也是天大的罪過了,竟然要專車扭送到河南尹朱野這位超品大員那裡去?這樣的話,以後自己每月的孝敬豈不是要少了一大半?

  正瞎想著呢,趙方這邊卻覺得有人在拉扯自己官服,扭頭一看,赫然是獄吏黃鈺……只見這位同僚面色蒼白,一隻手拽著自己官服勉力站穩,一隻手卻指向了那地上的原種。

  趙方順著對方的指尖往原種原大俠那膀子上定睛一看,春三月間,竟然感覺到有一股涼氣從自家腳底板裡一路衝到了脖子上,然後讓自己渾身搖搖欲墜,最後竟然也是靠抓住了那黃獄吏的官服才勉強站穩。

  「趙君。」黃獄吏先緩過勁來,面色蒼白,全無血色。「這原種原大俠此番是在劫難逃了吧?」

  「哎!」趙賊曹站穩腳跟後也是倒抽一口冷氣,卻沒有直接回答同僚的問題。「那群河北士子的首腦是叫公孫瓚、公孫珣的兄弟二人吧?我也是見過的,都是郡吏出身,怎麼想也是體面人,怎麼下手如此狠毒?!」

  滿堂默然。

  感慨歸感慨,活還是要盡快幹的,縣君的公車備好,這原大俠被直接抬到了車上,然後打起旗子,黃獄吏在裡面看著,趙賊曹年富力強親自駕車,七八個縣卒騎著馬護衛著,一溜煙的朝著洛陽城去了。

  原種是被一盆冷水給潑醒的。

  依舊帶著七分醉意,原大俠抱著膀子,眯著眼睛四處打量了一下周圍的環境,像是在獄中……這地方也算是熟悉了,只是感覺比縣中的那裡要乾淨亮堂了不少,不知道是不是喝多了產生的錯覺。

  「原種是吧,緱氏縣長平亭鳳冠里人?」一名穿著官服的獄吏形狀的人出現在眼前,基本上驗證了原大俠的猜想。「祖籍哪兒啊?」

  「我是喝多了躺在路上,犯了宵禁嗎?」原大俠大著舌頭嘻嘻笑道。「兄台好像……好像有些面生?不瞞你,我正是原種,與你們黃獄吏還有趙賊曹都是有交情的……縣中的宵禁而已,何必如此正經?有機會……我,我帶你夜間出城去耍!」

  「那就多謝了。」這獄吏低頭笑了笑。「不過原大俠,你不曉得,今日洛陽城中派出了不少吏員巡視治安,我們不得不嚴肅一些。」

  「我曉得了!」原大俠抱著膀子繼續笑道,他隱約覺得雙臂那裡有些刺痛,不知道是不是之前進獄中的時候擦傷了什麼地方。「是要我們收斂的意思吧?這事……這事叫人說一聲即可,我自會停了夜間的賽車,不給諸位添麻煩,何必專門把我叫來呢?」

  「就是擔心你不懂的收斂……」獄吏低頭道。「河南這地方,誰不知道你原大俠的威名?」

  「些許名聲,讓兄台見……見笑了。」

  「不敢做你的兄台。」獄吏似乎是聽到了身後什麼動靜,所以乾脆了一些。「那什麼,原大俠,咱們繼續……你祖籍是哪兒啊?」

  「吳地。」原大俠配合著答道。「長江盡頭入海口的一處島上,很偏僻,鳥不拉屎的那種……到了父親這輩就棄了祖業,跟著去揚州募兵的人來京中討生活了……」

  「那原大俠,你膀子上是什麼?」

  原種迷迷糊糊的往自己雙臂上一看,果然看到自己膀子外側有著什麼字跡圖案之類的東西,再加上那種隱隱的刺痛感,他陡然反應了過來:「這……這自然是紋身啊!怎麼……」

  「我曉得。」獄吏連連點頭,卻是打斷了原大俠的思索。「原大俠祖籍吳地,吳地風俗嘛,自古有之,紋身乃是尊崇,與中原黥刑不同。再說了,這年頭只要不紋在臉上,就算是中原人也有紋身的。我就聽說,南陽那邊就頗有不少私定終身的狗男女喜歡在身上紋上對方名字?」

  「確實如此。」原種此刻已經有些警覺了,但酒意上湧,只能勉強作答。「南陽畢竟屬於荊州,兄台不知道,這大江左右,男兒多要裸露身體,凡是要裸露身體,那紋身為美的風俗……就自然是有的。」

  「罷了,最後一個問題。」獄吏終於抬起頭來,看此人衣著,竟然頗為齊整,不像是尋常獄吏。「原種大俠識字嗎?」

  「這是自然!」原大俠回答的格外乾脆。「我以前不識字,這些年專門讀書識字,已然登堂入室了!」

  獄吏回頭看向身後,大概是聽到了什麼指示,也不理會這原種大俠,就直接站起身來走了出去。

  原種驚疑不定,酒也漸漸醒了七分,再看向周圍環境時更是警惕了不少,又把目光轉向自己胳膊,只能認出那裡被人紋上了一些字跡,好像只來得及上藥水,連痂都還沒結……又想起醉酒前被公孫瓚一行人叫到酒樓中去的事情,一時間頭疼欲裂,完全搞不懂是怎麼一回事……總不成是那群河北佬往自己胳膊上紋了什麼造反的文字吧?

  可是細細看來,卻隻認出了『河南』、『生』、『死』幾個字眼,再想看就實在是為難了。

  「生不怕河南尹,死不懼幽都王!」少傾片刻,距離原大俠不過百餘步外的一處狹窄庭院中,一位士人模樣的中年人正捋著鬍子,仰頭對著月色吟誦著什麼東西。「好紋身!好文采!好霸氣!」

  而就在這位身著便衣的文士身後,十幾個配綬掛印的官員正齊齊整整的跪在那裡,頭都不敢抬的,聽到此話後更是一起把腦袋埋得深深的……至於剛才那位問話的獄吏,乾脆跪在了遠遠監獄門口處,根本不敢過來。

  「想我朱野家世淵源,世出名臣,我曾祖尚為童子之時,連盜賊都稱讚他是『童子內刀』,後來更是拜為尚書令,總攬朝政;我祖少修儒術,去世後,蔡邕蔡議郎尊之為諱貞宣先生;而我父憂憤於宦官亂政,先棄冀州刺史為刑徒,千人上書為之鳴冤,後棄尚書而死節,蔡議郎尊之為諱文忠公……爾等告訴我,怎麼到了我朱野這裡,卻在河南尹任中蹦出來一個『生不怕河南尹,死不懼幽都王』呢?我朱野德薄到這個地步了嗎?!」

  原來,這個文士竟然是四代名臣的現任河南尹朱野!

  「明公!」身後一名官員鼓起勇氣安慰了一句。「適才我已經我問清楚了,這紋身恐怕是近日剛剛紋上的,那緱氏縣令就即刻讓人把這膽大包天之徒給送來了……這種狂悖之語,未必就會流傳出去……明公不如先放寬心?」

  「算了!」這超品的河南尹朱野忽的歎了口氣。「何必說這種自欺欺人的話?看著吧,不日間這『生不怕河南尹,死不懼幽都王』就要傳遍宛洛了……我朱野也是知恥之人,與其在這裡空自追悔,不如收拾治安,挽回一些德行,所謂亡羊補牢猶未晚矣……爾等也準備一下,這一年,這河南治下的遊俠、大豪,給我該抓抓該殺殺,斷不許再出第二個原種原大俠了!」

  「謹遵命!」後面跪著的一群河南尹屬員當即應諾。

  「既如此,我先回去休息了,爾等也各自散了吧!也不是……也不是什麼大事!」言罷,這朱野朱大尹竟然就要離開此地了。

  「明公……」就在這時,一位官員忽然又忍不住追問了一句,當然,剛一問完這廝就後悔自己不識趣了。「那獄中的原種如何處置?」

  「既然人家原種大俠不怕我河南尹,」朱野頭都不回道。「便送他去見幽都王!」

  「喏!」一眾官員一邊起身一邊答道。

  而等到眼巴巴的看到自家大尹消失在了視野之外,這時候為首的一名官員才黑著臉回過頭來,示意遠處跪在門廊處的那個獄吏起身:「聽到沒有?亂棍打死!然後讓他家人領他回去做法事……若是他家裡沒錢,我們給他請道士去見幽都王!」

  「喏!」獄吏哆哆嗦嗦,卻也用足了力氣大聲應道。



  「後漢熹平年間,有洛陽城郊河南尹治下緱氏縣,縣中有遊俠者名原種,多行不法,為一縣之害,而縣中人不能制也。燕太祖武皇帝與族中兄弟、鄉鄰子弟遊學與緱氏山,亦頗受其擾。一日,太祖呼其來飲,待其泥醉,購紋師刻字於其臂上。左曰:『生不怕河南尹』,右曰:『死不懼幽都王』。畢,乃遺其於道上。河南尹朱野聞之,笑曰:『且送其見幽都王』。縣中乃安。」——《世說新語》.捷悟篇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1-30 10:39 PM

第二卷 第5章 洛陽城中

  公孫珣從不擔心自己會被朱野給盯上,因為幹過幾年郡吏的他比誰都清楚這些中低層官僚的尿性。緱氏縣裡的官吏們也好,那些河南尹的屬官們也好,一方面會迫不得已把這個『捅破了天』的原種給送到朱野面前,另一方面卻也會拚盡全力把這件事情塑造成原種的『個人行為』和『突發情況』,以減輕不良反應。

  所以,自己的行為雖然有些捋虎鬚的感覺,但深知老虎習性的自己危險性並不大。

  再說了,真要是被朱野知道了……那其實也無妨,有種他就來海內名儒盧植的『緱氏山大學』把幾十號河北士子抓走啊?原種一個遊俠頭子你想怎麼著就怎麼著,一群河北士子不過編了兩句話玩了個紋身,又沒犯法……讀書人的事,能叫個事嗎?

  實際上,後來發生的事情也驗證了公孫珣的猜想,原種被打死了,自己這些人屁事沒有……不過令人不爽的是,嚴打來了!

  話說,嚴打這種東西影響還是很大,再加上可能也有點做賊心虛的味道,所以根本不用公孫珣催促,沒地方去玩的河北士子們就都跑到緱氏山上認真讀書去了。甚至不止是河北士子,那些緱氏縣本地人,宛洛各地的貴族子弟,也都個個老實了起來,尤其是他們在靈堂上親眼看到了那個去見幽都王的原種大俠的屍體以後。

  當然,這具屍體也稍微產生了一點副作用,那就是這些人如今見到那群河北士子就像是見了幽都王一樣,總是腳底抹油,讓想和他們做一番深入交流的公孫珣萬分不爽。

  就這樣,書大概認真讀了半個月吧,約莫到了四月上旬,就在這群年輕公子哥們快要忍耐不住的時候,反倒是之前和眾人作出約定的公孫珣第一個打破了戒律,說是要請假去一趟洛陽,這瞬間讓所有人都有了逃課的藉口。

  公孫珣請假去洛陽城,當然不是去胡天海地的,他是有正事的。實際上他得到消息,一個他一直很關注的人物,劉虞劉伯安接到了朝廷詔令回到了京城……無論如何,公孫珣都想看看這位未來很可能會跟公孫氏有著直接厲害關係的大人物。

  畢竟,和名列八駿的劉表,以及此時已經是九卿之一的劉焉相比,這位劉虞劉伯安雖然家世很高(祖父為九卿,父親為太守),但個人的名位卻明顯還是差了一個檔次,再加上好像還是公認的好說話……所以,公孫珣還是抱著很大期待能和這位見上一面,結交一番的。

  「請少君稍候。」劉虞府上的門子穿著很樸素,也和傳聞中的一樣毫無架子,哪怕公孫珣明顯未加冠也沒有輕視的意思,而是很禮貌的接過了遞來的名刺,直接進去通稟了。

  但是,僅僅進去了一小會功夫,這門子就又出來了,而且依舊禮貌:「少君請回吧,主人正在堂上見客,我等不敢去打擾。」

  公孫珣難得眯了下眼睛,這才收起名刺轉身告辭。

  不敢去打擾是胡扯,不然之前就不會收名刺,這必然是府中有身份的人看了名刺又問了門子情況後,覺得自己無足輕重,這才讓門子出面打發了。

  沒辦法,這個世道就是如此,層層疊疊,階級分明。

  地方上的豪強視氓首為無物,隨意兼並欺壓;世家大族視豪強為墊腳石,斷然不會給豪強家族留一絲真正掌權的機會;而世家大族中也是分三六九等的,邊郡的世族一般只能在邊郡打轉,很少有機會轉型為經學世家,參與朝政;而經學世家掌握清貴位置,參與朝政,

  頭上卻也免不了如袁氏、楊氏這種四世三公的頂級大族把他們當做門下走狗使喚……

  公孫珣那位老娘常常感慨自己走運,能遇到一個姓公孫的死鬼,使得她能在這世間立足。但在公孫珣看來,這未免有些女人見識了。人活著,就要往上看的,怎麼能因為自己不是下一層的人就心生慶幸呢?

  而且再說了,自己家真的很得意嗎?

  有錢,沒錯,自己老娘為自己準備了一輩子花不完的錢,但是這年頭有錢到底算什麼?

  徐州的糜家趕著上百輛車子來洛陽賄賂權貴,以此求官,求來了嗎?可要是不求官,你有錢又有什麼用?

  有錢你能給自己修大宅子嗎,能給自己搞一輛四匹馬拉的車子嗎,能看八八六十四個人一起跳舞嗎,知不知道什麼叫逾制?知不知道什麼叫獄吏的尊貴?!

  而這錢終究是自己老娘賺來的,她在,自己就有花不完的錢,她不在了……那自己真的能從保住這鉅億的家資嗎?

  至於有勢,公孫氏也算是世家大族,而且在遼西根深蒂固,很多令支人甚至只知道有公孫氏而不知道有官府,堪稱當地的土皇帝。

  但是遼西令支的一個土皇帝算什麼啊?沒來洛陽之前公孫珣還把自家當一回事,可來到這裡才明白過來……一個遼西,不到十七八萬人口,每年都只能舉一個孝廉,郡治陽樂城甚至不如這緱氏縣外的那個路口繁華。

  也怪不得人家劉虞的家裡人看不起自己,連門都不讓進。這要是袁紹來了,那劉虞能托大不見?!

  而且再說了,這公孫氏的勢力真的就是自己的勢力嗎?

  按照嫡庶來討論,將來當家的應該是那個很早就進了學的公孫範!

  按照自己老娘所講的那些事情來看,將來整個家族都要依附於公孫瓚……關自己什麼事?

  努力聞達於諸侯……說的簡單,連母親口中著名的老好人劉虞都不讓自己進門,那曹操和四世三公的袁紹就真的能讓自己『聞達』了?

  可是,想要跳出這個階級樊籠,不求別的,只求能夠登堂入室不讓人看不起,又該怎麼辦呢?

  大中午的,公孫珣長歎一聲,然後扭頭盯著遠處微微露出一角的大漢南宮發起呆來——莫非,竟然還是要依靠皇權嗎?也只有住在那裡面的那個獨夫,可以在某種程度上把什麼經學世家、大族豪強,乃至於寒門單家,來一視同仁吧?

  可是,這年頭皇權的代表是宦官……且不提那位南和縣崔縣君的忠告猶在耳邊,身為士人,一旦依附宦官就是自絕於自己的出身,只說宦官的殘暴,恐怕公孫珣自己都過不去自己心裡的坎!

  要是能有一個皇帝信任,卻又不是宦官的大佬讓自己攀附就好了!

  「那人是誰,為何在咱們家門口站著不動?」就在街口處的公孫珣盯著大漢南宮胡思亂想的時候,卻沒注意一輛簡樸的車子從自己身邊駛過,然後停到了劉虞家門處,車中走出來一個剛剛束髮的少年,看年紀與劉備倒是相仿,赫然是劉虞的長子劉和。

  「回稟少主人。」門子趕緊低頭解釋了一番。「是一個據說在洛陽求學的世家子弟,剛才求見主人不成,不知道是不是心懷怨懟,竟然就站在那裡不走了。」

  「可是你有所失禮?」劉和正色問道。「父親大人讓你這個親信看門,就是怕無端得罪了人。」

  「斷然不敢。」門子再度俯首道。「主人的教誨小的一直銘記。恐怕是這人年輕氣盛,入不的門便覺得受了辱,這也是常見的事情。」

  「這倒也是。」劉和點頭道。「不過既然是世家子弟,為何不讓他入門呢?」

  「是主母否的。」門子小心答道。「她說遼西偏僻,不值一見……」

  「哪兒人?」劉和猛地一怔。

  「遼西。」門子低頭答道。「遼西公孫氏,手上有遼西候郡守的名刺,還有自己叔父右北平長史的名刺……」

  「我去與母親說。」劉和皺起眉頭道。

  「少主人……」門子欲言又止,似乎是想勸一句。

  「你不曉得。」這劉和忍不住多了句嘴。「剛剛才在楊府上得知,父親這次來京城應該是被陛下點了幽州刺史,既然如此,這遼西名族,怎麼能不見呢?而且再說了,父親這邊正式任命都未下來,連我都是在四世三公的楊家那裡打聽到的,結果這邊公孫氏的子弟竟然就找上門了,豈不是更說明人家的不凡?」

  門子連連點頭,然後也不再勸,就任由這劉和進去了。

  然而,折騰了一個來回以後,等劉和帶著僕從出來迎接,卻發現門前的街口處已經再無人影了。

  公孫珣絲毫不知道自己錯過了和未來幽州大佬接觸的機會,他滿懷心事,頗為喪氣的打馬出城,到了晚間,卻是又回到了緱氏山下。

  「大兄不在?」公孫珣一臉茫然。「他不在便不在就是了,這有何妨,為何要專門候在這裡告訴我?也無外乎就是宿在了緱氏縣城中或是山上吧。」

  「不是這樣的。」等在院中的公孫越連連搖頭,絲毫不掩飾自己滿臉的複雜表情。「兄長不知道,大兄今天走了天大的運氣,隨一位新認下的老師去了洛陽城了!」

  「什麼意思?」公孫珣愈發疑惑了。「哪來的新老師,還去了洛陽城?」

  「是當今九卿之一,光祿勳劉寬劉公。」公孫越趕緊解釋道。「劉公從宛城訪友回來,車輪子恰好在咱們家門前的路上壞掉了,就來咱們這裡借車子,而大兄剛好在家,就出來幫忙……那劉公看大兄儀表堂堂,聲音宏亮,就坐在咱們院中細細的問了一遍他的情況。本來只是借車子的,最後竟然直接收了大兄做學生,而大兄也親自駕車護送著這位新老師回家去了。」

  公孫珣怔了半響……這尼瑪就是自家老娘嘴中大氣運主角和路人的差距嗎?

  自己專門去拜訪一個還不是很位高權重的劉虞,結果被人拒之門外,而自己這位開了掛的族兄在家裡坐著,竟然就從天上掉下來一個位列九卿的老師!

  真TM不公平!

  「兄長不曉得。」那邊公孫珣正在胡思亂想,公孫越卻忍不住繼續科普起了這劉公的的身份。「大兄走後我找人專門打聽了這位宗室出身的劉公,他的來歷可是真的不凡!其父就位列三公,他本人很早就被稱為經學大家,入仕後更是連續做過東海相、尚書令、南陽太守,因為作風隨和,向來被尊稱海內長者。後來當今陛下登基,他又被征為太中大夫,為陛下講經,如今陛下加冠成年,他自然就水漲船高,區區數年,曆任侍中、屯騎校尉、宗正、光祿勳……」

  「你且等等……」公孫珣突然打斷了對方。「你說這位劉公幹過什麼?」

  「侍中、屯騎校尉、宗正、光祿勳……都是清貴到極點的位置。」公孫越趕緊重複了一下。

  「之前!」

  「之前是太中大夫,為陛下講經……」

  「所以深得陛下信任?」公孫珣接過了話來,卻是微微眯了下眼睛。

  「那是自然,這可是陛下少年時期的三位正牌帝師之一。」

  「你去找金大姨,請她備三份最重的拜師禮!」公孫珣忽的正色吩咐道。「大兄既然拜師,怎麼能不備六禮束脩呢?明日我和你一起去洛陽幫他補上!」



  「劉虞字伯安,東海郯人也。祖父嘉,光祿勳。虞初舉孝廉,稍遷幽州刺史……將赴任,時瓚於洛陽,乃上門謁見,門子以邊郡粗鄙,驕橫不納。瓚退,陰噬指曰:『匹夫無禮,來日升騰,必有厚報!』」——《舊燕書》.卷三.諸公孫列傳

  PS:公孫瓚歷史上確實有兩個老師,也就是說他確實又拜了劉寬為師,有一件非常著名的文物為證。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1-30 10:40 PM

第二卷 第6章 峰回路轉

  「把你們知道的關於劉公的逸事都給我說出來,說一件送銀一錠。」

  時間是當日晚間,說話的是公孫珣,說話對象則是這緱氏山下鄉中與亭中的一群低級吏員,而在公孫珣和這群吏員之間的則是一堆白花花的銀錠,元寶形的,在燭火的映照下煞是亮眼。

  話說,白銀這玩意在漢代基本上不會作為貨幣來使用,漢代真正的流通貨幣應該是銅錢、布帛以及黃金,而白銀一般是用來鑄造銀器的。但是,這玩意畢竟是天然的貴金屬,它的價值毋庸置疑。

  至於說為什麼某人一賞賜別人全都是白花花的銀錠,那就要去問某位惡趣味的大娘了。

  廢話少說,回到眼前,可憐一群低級吏員——公孫珣為了不惹出事來,連鄉薔夫和亭長那種級別的都沒請,就是一些鄉書佐、里長、求盜之類的人物,全都是居住在緱氏山下的本地人,天子腳下有些見識,但可能一輩子都沒和這麼多銀子共處一室過。

  「我且為少君說一件劉公的事情。」一名鄉中書佐第一個按捺不住,果然這讀書人自古就靠不住。「劉公極度喜歡喝酒,而且為人特別懶散,很少洗手洗澡,從他老家弘農到他任職過太守的南陽,幾乎人人都知道他這個嗜好,早年間洛陽城裡甚至有人根據這個編過諺語,只是具體文字我實在是記不得了。」

  「原來如此!」公孫珣眉開眼笑,直接將一錠銀子遞了過去。「喜歡喝酒,懶得洗澡……說的好,可還有其他的嗎?」

  其他人看的眼睛都直了,尼瑪這種人盡皆知的事情都能給銀子,那自己還瞎想什麼啊?

  「少君。」一名裡長仗著嗓門大直接搶過話來了。「我給你說一件劉公去年的逸事……劉公這人是出了名的寬仁,去年有一次他從洛陽回弘農老家,也沒帶僕從,就只是一個人趕著一輛牛車順著路走。結果走到路上,恰好遇到一個丟了牛的人,非說劉公車上的那隻牛是他家的。結果你猜怎麼著?這劉公一言不發,直接下了車子把牛解下來給了那人,然後自己步行回家了。後來過了兩天,那人又把自家的牛找到了,非常羞愧,就專門帶著那頭牛來洛陽劉公府上賠禮道歉……結果劉公說,牛這東西又不是人,認錯了很正常,哪裡需要道歉?反倒是勞累你專門進城一趟。最後,劉公竟然又招待了那人一頓飯,才笑眯眯的將人送走。」

  公孫珣這次是真的目瞪口呆了……這劉寬可是位列九卿的帝師啊,真大佬無疑,脾氣竟然好到這程度?這要是在邊郡敢有人訛別人的牲口,怕不是要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來了。

  而且,如果說前面把牛解下來給對方,可以算是好漢不吃眼前虧,那後面人家都來到自己家裡了,還這麼寬仁那算什麼?真菩薩心腸?

  「說的好,就是這樣的事情,多給我講講!」回過神來以後,公孫珣直接拿了兩錠銀子遞了過去。

  「我也知道一件事情。」又一人迫不及待的開口了。「這劉公的寬仁已經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據說他這人從來沒發過脾氣,幾十年如一日,就是他的夫人都覺得怪異。於是有一次上早朝,等到劉公穿好衣冠正準備離家的時候,他的夫人讓一個女婢捧著一盆滾燙肉羹進來,假裝失手把肉羹潑在了劉公的身上,以此來試探……結果您猜如何?這劉公非但沒有生氣,反而直接拉住了那個女婢的手,問她有沒有被燙著……」

  有了心理準備的公孫珣又面色如常的遞過去兩錠銀子。

  就這樣,一樁樁一件件的事情聽下來,一個脾氣極度溫和,極度喜歡提攜後進,極度嗜酒,極度懶散,又極度有學問的國家長者形象慢慢的就勾勒了出來。

  公孫珣心中大定,因為他也算是聽出來了,這位劉公不是真聖人,那也是要裝一輩子聖人的……而這兩者有區別嗎?

  既然是這麼一位老好人,甭管對方心裡清不清楚,捏著鼻子靠上去就是了!

  自己能搭上自己那位大氣運族兄的一次順風車,自然可以來搭第二次……自己的族兄公孫瓚難道會覺得不爽嗎?他又沒少二兩肉!

  就這樣,聽了半夜的趣聞軼事,將一整摞銀錠全都送了出去,第二日一早,公孫珣卻顯得精神抖擻,竟然連連催促金大姨準備東西,然後就和公孫越、韓當一起護送著車子往洛陽城中趕去了。

  劉寬府上的門子和劉虞府上的門子一樣隨和,但是這一次人家竟然連名刺都不看,只是問了一下情況就直接就敞開大門讓進去了……公孫珣還好,心裡畢竟有些準備,這公孫越和韓當已然是目瞪口呆。

  進的門來,自然有僕從一邊接收禮物,一邊引著公孫珣等人去堂上見主人家。而且非只是公孫珣和公孫越,就連韓當也被引上了堂,弄的後者渾身不自在——他一個遼西邊郡的遊俠,最大不過當過兩百石的塞障尉,還沒正式上任,如今不過是個白身的賓客,怎麼就能被引到當朝帝師,九卿之一的劉公家正堂上去了呢?

  還給安排了座位!

  不一會,公孫瓚先出來了,先是擠眉弄眼了一陣子,然後再出來的卻是劉寬的長子劉松,眾人趕緊起身迎接。

  話說,這位劉松已經算是中年了,鬍子都蓄得很長了,也是成家立業的人物,可一出來卻也是很客氣,先是通了姓名,然後自然就要討論來意了。

  公孫珣趕緊把自己等人和公孫瓚的關係,還有束脩的問題又說了一下。

  「哦。」劉松撚著鬍子連連點頭。「禮物已經讓家母暫時代為收攏了,但是賢昆仲此行除了束脩六禮外還有不少其他重禮,家中家風很嚴,到底收不收還是要等父親做裁決的,諸位不妨等一等。」

  公孫越緊張的不行,幾乎是出於本能的追問了一句:「不知道劉公在忙什麼?若是有大事要做,我們可以先行告退。」

  「無妨。」劉松繼續撚著鬍子道。「家父因為收了伯圭為學生,昨晚上心情愉悅,就多喝幾杯,如今還在酣睡……無論如何他午時總是會醒的,幾位要是無事,不如與我一起閒坐,說一些遼西風物,也讓我漲漲見識。」

  公孫越和韓當愈發不知所措,這真不是自曝家醜嗎?倒是公孫珣依舊是波瀾不驚——很好,只能說這很劉寬了。

  這年頭也沒午飯這說法,公孫珣雖然被自己老娘養慣了胃口卻也只能忍著,然後和人家這位九卿之子說些什麼烏桓、鮮卑之類的話題……到了午時,果然,一位掛著黑眼圈、穿著隨便,甚至手上明顯黑黝黝的老爺子從裡面慢騰騰的走了出來。

  從劉鬆到公孫瓚,從公孫珣到韓當,眾人趕緊起身行禮。

  「都坐都坐。」老爺子不以為意的擺擺手。「人活在世上講的是一個通脫,一群年輕人何必如此拘謹?不要像我家的孩子,自幼被他母親教著,已經失了銳氣。」

  劉松就在眼前,眾人根本不知道該如何答話。

  「剛才我起床時,聽我家夫人說,你們是來為伯圭交拜師禮的?」這劉寬坐下來以後自顧自的說道。「雖然聽說禮物中有不少美酒,讓我頗為意動,但何至於此呢?我這人向來是走到哪裡學生就收到哪裡,從東海到南郡,從弘農到洛陽,我這學生滿地都是。而伯圭這孩子呢,儀表堂堂,又懂禮貌,出身又好,我昨日一看就特別喜歡……」

  「你個老糊塗!」就在此時,堂後突然傳來一個上了年紀的女聲。「是真糊塗了還是酒沒醒?!人家的禮物從束脩六禮到各色精美器物,全都是按三份置辦的,又是三兄弟齊至,分明是這兩人也想拜你為師,你怎麼翻來調去就只說一個伯圭呢?!」

  公孫越驚的面色蒼白,韓當更是嚇得直接站起身來,倒是公孫珣和公孫瓚還有那劉鬆充耳不聞,勉強拿住了架子。

  「哈哈哈!」這當朝光祿勳劉寬聞言拊掌大笑。「夫人指教的是,是我老糊塗了,既然你這二人如此求學心切,那就也上前來拜我一拜吧!」

  饒是之前表情各異,此時公孫珣和公孫越也不由大喜過望,二人趕緊上前跪拜,甚至直接口稱大人,這就算是在盧植這個經學的記名老師之後,又多了一位登堂入室的真正嫡傳老師了……而且還是位列九卿的當朝帝師,海內長者。



  「太祖武皇帝好學,初從涿郡盧植於緱氏山通經傳,然盧植拜九江太守,群少嬉戲無度,獨帝不假聲色,日夜苦讀於捨中。後漢名臣劉寬過緱氏,隔門聞其誦聲,乃曰:『豈可置美玉於此乎?』乃推門而入,收納入室,言傳身教,士林傳為美談。」——《士林雜記》.勸學篇.燕無名氏所錄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1-30 10:41 PM

第二卷 第7章 花明柳暗

  多了一個位列九卿的老師後,公孫珣三兄弟第一感覺就是眼前豁然開朗。

  之前見都沒見過的人物,卻如流水一般在眼前閃過,而且是近距離的接觸;之前想都不敢想的國朝重事,卻見天的在耳邊響起;之前不知道的情況,如今也能夠以一個更高的視角來俯瞰。

  畢竟嘛,劉寬雖然是個喜歡喝酒卻不喜歡洗手的大佬,但畢竟是當朝九卿,五天一次的朝會,哪怕算上剛成年的皇帝,那他也是跪坐在前三排的。至於他所擔任的職務,也就是光祿勳是幹什麼的?答案是總領宮內衛兵的大總管……這個職務,有兩個極度重要的職權,首先一個自然是戍衛皇宮了;其次一個,就是管理郎官。

  而之前不止說過一次,漢代的郎官有一種中央黨校的感覺,你舉了孝廉也好,舉了茂才也好,因為擔任上計吏而被朝廷挽留也是要經過一個三署郎的位置才能成為朝廷命官的。或者反過來說,當朝廷真正準備重用一個人的時候,沒有郎官資曆的人是不大可能被選中的。

  那麼跟在光祿勳身後,所見到的才俊可就真是車載斗量了。

  實際上,這公孫珣在洛陽劉寬府上盤桓了短短幾日,就已經見到了諸多知名才俊,而這些人不是名門子弟,就是各個郡國中的翹楚人物。

  比如說太原王氏的王邑,這位在劉寬門下大概是就是公孫瓚在緱氏山那邊的地位一樣。不過說實話,公孫珣因為對這個名字沒印象所以內心是有所輕視的——年紀又不大,那到了亂世又沒什麼名聲留下,不是死了大概就是草包廢物了。

  但公孫珣不知道的是,這位在歷史上其實也是一方小諸侯,割據河東多年,最後被曹操迫降了罷了……而他之所以不知道,只是因為自己老娘沒那麼博聞強識而已。

  還有一位叫傅燮的,出身邊地,年紀比公孫越還小一歲,在劉寬這裡大概相當於劉備在緱氏山那個位置一樣。但是,從劉寬到公孫瓚,從王邑到公孫越……總之,除了喜怒不形於色的公孫珣以外,幾乎所有人都覺得這個小毛孩子將來一定會有成就!就好像那緱氏山上,除了公孫珣以外,所有人都覺得劉備這熊孩子肯定不會有出息一樣……

  你看看人家傅燮,出身邊地能文能武不說,而且非常好學,更重要的是年紀輕輕就能持重,那些書上的高風亮節,他能做到的一定會去學著做,書上批判的行徑,他能避免一定會避免。同時,人家年紀尚小就已經身長七尺有餘,將來成年以後,一個『身長八尺,容貌雄偉』想來也是少不了的。

  沒辦法,這年頭就是以貌取人的,公孫瓚長得帥就能被太守招了女婿,嗓門大就能被劉寬招為學生,換成劉備那個大耳朵肯定不會有這個運道的……甚至當日劉寬能這麼痛快收公孫珣和公孫越為學生,這個體格雄壯和容貌端正的緣故也是少不了的。

  但是,公孫珣依舊是有所輕視的,理由跟王邑一樣,總覺得自己老娘沒說過的人,不是早死就是廢物,這傅燮雖然肯定不是廢物,但估計會早死。

  最後還有一個,叫做許攸,字子遠。

  呃,許攸是南陽人,考慮到劉寬曾擔任過南陽太守,而且後者還習慣性的喜歡在任內講學,那麼這許攸估摸著不是劉寬的門生那也是故吏,甚至兩者都有……無所謂的,人家劉寬不差這個正在當郎官的門生故吏,而許攸交遊廣闊,似乎也不差劉寬這個老師。

  但有所謂的是,這位在公孫大娘兩個月三國故事連載中讓人印象深刻的謀士,

  卻和公孫珣一日千里,熟絡的不得了。

  「珣弟可在?」小眼睛細鬍子的許攸又一次背著手邁進了劉寬府上側院的大門。

  「子遠兄。」公孫珣趕緊放下手裡讓人頭昏腦漲的《易》上前問候。「今日怎麼有空來此?」

  「哎……瞧你說的,無事便不能來找你了。」許攸笑嘻嘻的撚起了自己的細鬍子。「怎麼,莫不是對我厭煩了?」

  「子遠兄什麼話?」公孫珣直接就笑眯眯的拉住了對方的手。「你我兄弟一見如故,這些日子在洛陽,兄長可是幫了我的大忙了!上次幫我們兄弟引薦韓文約(韓遂)的事情我還沒好好謝你呢!」

  「無妨!」許攸聽到一個『謝』字,一隻手和對方握著,另一隻手都快把自己的鬍子揪斷了,臉上更是掩飾不住的喜色……沒辦法啊,誰讓自己一生下來就對錢這個東西毫無抵抗力呢,而誰又能想到眼前這個未加冠的遼西小子會那麼有錢還那麼大方呢?

  那黨人八廚也大方,可惜自己目前還不夠資格去享受八廚的錢財,正想著要不要找一位不缺錢的主去跟著混呢,誰成想天上掉下來一個公孫珣,愣是拿白花花的銀子和黃燦燦的金子把自己砸的五迷三道的!

  而另一邊,公孫珣對這許子遠其實也是……呃,蠻欣賞的。

  貪錢不要緊,只要能給辦事就行啊!而這位許攸許子遠,向來是拿錢就給辦事的,無論是自己想結識什麼人,還是想參與什麼活動,又或者是想揚名,人家從來都不拿什麼架子,只要給錢,那絕對願意傾力幫忙。

  而且,這個許攸本身是南陽人,之前就說了,這年頭宛洛一體,南陽、河南、潁川這一片地方是公認的大漢朝的核心三角區,所以人家確實人脈廣、路子野,經常就跟誰誰誰是通家之好,跟誰誰誰是總角之交的……

  總之,這位真的是一個很合格的洛陽交際圈引路人!

  那麼也就難怪這二人一見如故握手言歡、臭味相投便稱知己了。

  就這樣,二人說了幾句閒話,然後就一起來到別院中向陽的一處席子上坐下,卻是把話題重新扯到了交際問題上。

  「珣弟你不知道。」這許攸略帶得意的說道。「蔡邕蔡伯喈這個人官位不高,所任議郎之職也不過是一個能直接上書朝廷的光祿勳屬官……也就是咱們劉師的屬官了……但名聲卻很大,而且交遊極為廣闊。你若是想要在這洛中聞名,不如往他那裡一去。」

  「這是為何呢?」公孫珣虛心求教道。

  「因為蔡伯喈這個人,有三件本事旁人根本拍馬都夠不著,號稱三絕……一個是書法,這蔡伯喈的書法已經到了開宗立派的地步,儼然自成一體,這種書體,筆畫中絲絲露白,似用枯筆寫成,所謂妙有絕倫,動合神功,號曰飛白!」

  「這個自然是久仰大名的,還有兩個呢?」不僅是公孫珣,在別院裡讀書的不少人,包括公孫瓚、公孫越,還有王邑、傅燮等人,此時都難免豎起了耳朵,公孫瓚和公孫越更是理所當然的圍了過來。

  「還有兩個,一個是文章華美,洛中無人能及。」許攸說到這裡稍微停頓了一下。「其實,這兩絕已經足夠讓他在洛陽如魚得水了……珣弟你想想,有這種本事最適合幹什麼?當然是寫祭文、立碑文了。所以這宛洛一代,但凡哪個豪門大戶家裡死了人,誰不想請他去立個碑寫個祭文呢?而葬禮這種事情向來是最承情的,所以說,這蔡伯喈頗有靠死人風生水起的味道。」

  「這倒也是。」公孫珣連連點頭,卻忍不住瞥了一眼在一旁認真讀書的傅燮,因為他剛才清楚的看到,這家夥在聽到『靠死人風生水起』這種說法後明顯的皺了下眉頭。

  「最後一絕,則是音律上的修為。」許攸說的正得意呢,根本沒注意到其他人的反應。「不過珣弟你可知道,這蔡伯喈當年差點因為自己音律上的成就而絕了仕途!」

  「哦?」

  「想當初,這蔡伯喈也是家門頗高,更兼師從名門,年紀輕輕號稱經學大儒,本來前途大好……」說到這裡,許攸卻是忍不住笑了起來。「你們不曉得,當時朝中五名大宦官號稱五侯,聽到他的名聲,知道他鼓琴鼓的出神入化,結果五個人聯名鼓動先帝征召他來做官……順便為陛下鼓琴。你當然,這音律也是雅事,臣子為陛下鼓琴也是大禮所在,可一個士人,在黨錮之禍面前,不是被三公征召,也不是被朝廷選拔,而是被當朝最跋扈的五名宦官聯名舉薦,他蔡伯喈真要是做了這官,以後也就不要自稱士人了!」

  「這倒也是。」眾人紛紛點頭,士人宦官不兩立嘛。

  「於是這蔡伯喈接到詔書後,一路上走走停停,走到那虎牢關前實在是不敢往下走了,只能稱病。」許攸繼續笑道。「而先帝知道以後自然勃然大怒,最後終先帝一朝這蔡伯喈都做不了官。一直等到今上登基三年,司徒橋玄橋公想起他了,然後發出征召,蔡伯喈這才從頭做起……卻已經是半生蹉跎了。」

  眾人聞言愈發感慨,這可真是人在家中坐,鍋從天上來的典型。

  「不過那些都是舊事了。」許攸擺擺手道。「如今這蔡伯喈重新出仕,交遊廣闊,更兼鼓的一手好琴,洛中聞名,所以達官貴人、世家子弟都喜歡去他府上玩樂,只求能聞上一曲,……於是一來二往,這蔡府卻也隱約變成了洛中一景的去處。」

  「原來如此。」公孫珣故作感慨道。「如此盛景,不知道珣等人有沒有這個機會去這蔡伯喈府上一觀啊?」

  許攸等的就是這句話,他當即拽著對方的衣袖道:「這事容易,我和蔡伯喈去說,下次咱們……呃,珣弟也好,伯圭也罷,阿越也行,反正咱們同去,他一定會給面子的。」

  「那就多謝子遠兄了。」從公孫珣開始,三兄弟都紛紛拱手行禮。

  「無妨,無妨。」許攸聽到謝字後再度喜笑顏開。

  話到這裡,許攸原本是可以就此打住的,但得意忘形之下,這廝難免多了句嘴:「不過我有一言要說給賢昆仲聽,去了這蔡伯喈府上以後,借此地與洛中才俊交往無妨,但萬一遇到了這蔡伯喈本人,以禮相待即刻,萬萬不要和他相交太深……」

  「這是為何?」公孫越略顯不解的問道。

  「賢昆仲不曉得。」許攸撚著鬍子笑道。「你當這蔡伯喈身懷三絕,名滿天下,光是受他恩惠替自己祖宗立碑定傳的豪門大家都不知道有多少,而此番入仕也有數年,卻為何還是一個六百石議郎呢?」

  公孫兄弟哪裡知道這些,自然面面相覷。

  「因為太迂闊了!」許攸搖頭感慨道。「他這人身為議郎,是有資格直接上書言事的。之前幾年陛下未加冠時還沒看出來,可是從今上親政以後,這蔡伯喈就好像失心瘋一樣,總是上書說一些讓大家都難堪的大實話,還自以為傲!殊不知,這天下感恩的人少,記仇的人多,這幾年間,因為上書直言而失去的人心比他之前幾十年攢下的人情都要多了……要不是他現在還算是咱們劉師的屬吏,大家願意給劉師一個面子,否則……呵呵!你們且看著吧,等咱們劉師一旦高升到三公之位,這光祿勳一職成了其他人的囊中之物,那這蔡伯喈免不了要亡命江湖的!你們說,這種人有深交的必要嗎?」

  三兄弟各自感慨,也都無言以對,公孫珣想起自家老娘說的那蔡邕的結局,更是感慨。

  不過,這一番話卻終於惹到了一位在一旁讀書的少年。

  「許君這算什麼話?!」傅燮擲下手中的書簡,憤然駁斥道。「身為臣子上書直言,本來就應該是職責所在,蔡公不計較個人得失,忠貞敢言,更是我輩楷模,與這種君子相交應該是一種榮幸,你怎麼能反過來勸伯圭兄他們不要和蔡公深交呢?」

  此言一出,眾人趕緊來勸,公孫珣兄弟三人更是著急萬分……三人都不傻,這要是傅燮學著那北海名士管寧來一個割席斷交,然後名揚天下,那自己三人算是什麼?豈不是要丟人丟到姥姥家?

  不過好在許攸這個人心裡透亮,大概是是看在公孫珣小錢錢的份上也不和傅燮計較,直接笑了笑,揮揮袖子就走了,臨走前還不忘說有機會給公孫珣等人再引薦一個叫逢紀的南陽老鄉……頗讓眾人鬆了一口氣。

  「這傅燮太過分了。三兄弟送許攸出門,還未回身公孫瓚就忍不住自己的滿臉厭惡之意了。「就好像這舉世汙濁,偏只有他一個人高風亮節一般……人家許子遠所言哪裡差了,難道那番話不是為了我們好?」

  「其實大兄。」公孫越聞言卻搖頭道。「傅燮這人雖然過於耿直了些,但相較於許攸還是讓人放心的……許攸這人,今天可以因為珣兄大方而在這裡貶低蔡邕,明天也有可能因為別人大方來貶低我們。而傅燮這小子,無論如何,與之為友,總是能讓人放心的。」

  此言一出,饒是公孫瓚身為長兄,卻也一時語塞。

  「不如搬出來吧!」公孫珣無奈打圓場道。「對於傅燮這種人,敬而遠之是最好的方式,也省的再出這樣的事情。而許攸此人,當然不可以作為長久依仗,但短期內還是要靠他來經營人脈的……反正我們在洛陽也待不長,倒也無妨。」

  公孫瓚和公孫越齊齊點頭,於是三兄弟商議好,公孫瓚去劉寬府上周邊去尋一處小宅院,而公孫珣則和公孫越一起回一趟緱氏山,取些錢財來,也好方便行事。



  「太祖年少,嚐與族兄弟品評洛中人物……越稱:『許子遠凶淫之人,性行不純。』瓚曰:『傅燮耿直無度,必招殺身之禍。』太祖曰:『何其苛也?萬事萬物以人為本,人才難得,許攸雖貪,尤可用其智計;傅燮雖耿,尤可托以腹心。如是而已。』瓚與越乃謝。」——《舊燕書》.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紀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1-30 10:42 PM

第二卷 第8章 洛陽城外

  傍晚時分,天色卻顯得格外清朗,韓當騎馬在前開路,公孫珣則和公孫越一起在後面騎馬跟著,邊走邊聊……實際上,雖然已經快要到緱氏山下了,二人卻還在為之前的事情議論不休。

  「兄長,咱們在洛陽待不長,許攸這人你暫時應付一下也無妨,可是傅燮此人真的是值得深交的。」公孫越苦口婆心。「不能因為這種事情就和如此人物生分了。」

  「我難道不曉得傅燮此人將來必成大器?」公孫珣無奈答道。「就好像我難道不曉得許攸這廝貪得無厭?只是阿越,不管這些人如何,我心裡其實有另一番考量……」

  「是何道理?」公孫越勉力問道。

  「阿越你看,這洛陽非比遼西,此地彙集了幾乎全天下的人傑,少年英才簡直如過江之鯽,而且每一個人的家世、人脈、能耐,都未必比我們差,甚至有些人遠高於我等……所以說這個時候,我們在擴大交際,遊學求名的時候一定要注意一件根本大事,那就是萬萬不能失了本心!」

  「何為本心?」公孫越認真追問道。

  「以我為主。」公孫珣坦然答道。

  「以兄長為主?」

  「不是,」公孫珣無奈糾正道。「是以自己為主。就是無論和誰交往,位高者也好,位低者也罷,德行讓人景仰的也行,行事讓人鄙夷的也無妨……一定要堅守自己本心,不能隨波逐流,更不能在雙方交際中失去自己的自主地位。阿越,傅燮雖然是個人物,但你千萬不要因為他如何就要自己怎麼樣!再好的人物,不能為自己所用,反倒要為他如何如何,這不是本末倒置嗎?!」

  公孫越為之啞然……這個道理,雖然咋一聽有些自私到刺耳,但卻隱約有這麼一番道理,因為別人不知道他卻是知道的,自己這位兄長的這個『為自己所用』並不牽扯到什麼道德因素,純粹就是個主次問題而已。

  不過稍一思索後,公孫越卻忍不住提及了另外一個人:「大兄那裡……」

  「大兄的性格從小如此。」公孫珣耷拉下眼皮答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有些道理,他明明心裡懂得,卻總是要彆扭著來……而我們做弟弟的,怎麼好多說?」

  公孫越瞥了自己這位兄長一眼,剛要再說話,卻忽然聽到前方喧鬧了起來,放眼望去,赫然是前面開路的韓當遇到了騎馬縱犬的劉備幾人,正在那裡笑談呢。

  公孫珣兄弟隨即閉上嘴,也打馬上前,和這些數日未見的『同門』聊了起來。

  一番笑談以後,得知那邊還是在放養狀態,而那邊更是早就知道公孫珣兄弟傍上了真正的大佬,但雙方都未有什麼見外的感覺……這很正常,就好像當初在遼西時公孫瓚忽然被太守看中點了女婿,公孫珣可以有資格妒忌,但郡府中其他年輕的吏員是沒資格妒忌的,誰讓人家姓公孫呢?誰讓人家身長八尺容貌雄偉還『大音聲』呢?

  同樣的道理,誰讓公孫兄弟本來就是這群人中拔尖的呢?而劉備又只是個家道中落的『漢室宗親』呢?

  就這樣,雙方說笑一番,因為一邊要回山下休息,另一邊要去縣城裡送還犬隻什麼的,所以就此別過……然而,縱馬走不過數步,公孫珣卻又忽然勒住馬匹,並回頭看向了和自己錯開的劉備一行人。

  「兄長?」

  「少君?」

  公孫越和韓當一起詫異的看向了公孫珣。

  「你們覺得……」騎在馬上,映著夕陽,公孫珣欲言又止。

  「這劉備和那傅燮相比,為人做事有什麼長處嗎?」

  「兄長……說反了吧?」公孫越和韓當對視了一眼,然後前者率先開口。「你要是說傅燮和劉備相比有什麼長處,我能列出十條不止!」

  「真要是那樣我就不問你們了。」公孫珣手握韁繩道。「我問的就是劉備相比較於傅燮的優點……肯定是有的,你們說來看看。」

  公孫越沉默了下來,他的答案不言自明。

  「算了。」公孫珣搖搖頭,又扭頭問起了韓當。「那義公兄怎麼看呢?」

  「我和越公子想的差不多,這傅燮的長處比之劉備多的是。」韓當一開始也是緊皺眉頭連連搖頭,但卻還是若有所思的多說了一句。「不過,非要說這劉備比那傅燮的長處……我也不知道這算不算是長處,因為很有可能是我本身出身過低的緣故……」

  「無妨,盡管說來。」

  「是……少君。」韓當認真道。「你不曉得,這幾日我一個寒家跟著少君你們在洛陽劉府中盤桓,除了那劉公本人實在是寬以待人,讓人心折外。對上其他的世家公子,我總有一種格格不入的感覺,頗讓人不自在,對上那個板板整整的傅燮,就更是讓人如芒在背了。而在緱氏山,雖然也有不少世家子弟,可但凡有劉備這小子在,卻總是能讓人不知不覺放鬆下來的。」

  公孫珣面色平靜,認真傾聽,而公孫越一度張口欲言,卻終於還是閉上了嘴。

  「其實不止是我。」韓當繼續說道。「咱們在緱氏山這裡,滿府上下百餘人,從金大姨算起,到下面三韓小婢,雖然不說有多喜歡這劉備,卻幾乎全都不討厭他,他有什麼事情來找,大家也都是能幫就幫。至於那個傅燮,雖然我對他也是佩服之極,但卻對少君的一句話非常讚同,那就是最好對他敬而遠之才能讓人舒服。」

  「好一個敬而遠之。」公孫珣忍不住感慨道。「其實人性相通,你我都如此覺得,其他人又如何呢?那傅燮行事高潔,誰在他面前不是如芒在背呢?劉備雖然胡鬧,但是從大兄到我再到阿越,又有哪個討厭他了嗎?這番話義公兄說的實在是好……不過,咱們趕緊回去吧,明日還要再趕去洛陽。」

  韓當和公孫越一起點點頭,轉身催動馬匹,而公孫珣跟在後面,一邊輕輕走馬,一邊卻是盯著遠處官道盡頭的夕陽出了神。

  話說,公孫珣心裡所想何止是這一層?

  他聽到韓當如此說後,卻是恍然想起了母親說過得那些關於這劉備的『事跡』和評價……這劉備能『得人』!

  至於這個『人』,此時此刻,大概因為秩序尚在的緣故,只能是士人。其他人,無論是有武力的勇士,還是能種田的氓首,在士人眼裡都不算是人的,而劉備年紀尚小,也夠不著太多的士人,所以他的『得人』才不顯。可是仔細想想,亂世一開,這個人就不只是士人了,上至公卿,下至氓首,凡是有一技之長的人那自然就都算是人了,這位的得人自然就顯得格外突出了。

  正所謂見賢思齊,兩相對照之下,公孫珣卻難免有些反思了起來……母親從自己幼年時期起就教導自己,說萬事萬物以人為本。自己雖然聽進去了,但卻犯了一個巨大的錯誤,那就是礙於出身和視野,自己其實長久以來都沒能搞清楚這個『人』的概念,勉強收攏一個韓當還是按圖索驥……看來,自己得『知錯能改』了!

  恍惚間,前面一陣喧鬧,已然是趕到了緱氏山下的別院中,公孫珣下得馬來,也不說用飯的事情,卻是直奔後院去找這別院中管事的金大姨去了。



  「劉備……之弘毅寬厚,知人待士,蓋有高祖之風,英雄之器焉。機權幹略,不逮燕武,是以基宇亦狹。然折而不撓,終不為下者,抑揆彼之量必不容己,非唯競利,且以避害雲爾」——《舊燕書》.卷二十八.世家第三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1-30 10:43 PM

第二卷 第9章 道明理徹

  說是金大姨,其實今年才三十來歲,畢竟嘛,當年公孫大娘買下這批三韓女奴時就全是一群小毛丫頭而已。但是話還得說回來,無論如何人家也是看著公孫珣長大的,所以公孫珣叫一聲大姨也總是沒問題的,雙方關係也向來很融洽。

  「阿珣怎麼來了?」見到公孫珣過來,後院的金大姨自然也是蠻高興的:「剛回來,應該先去淨面再去吃飯才對,可是有什麼事情?」

  「些許小事。」公孫珣一邊坐到了一個小板凳上——這又是公孫大娘的『發明』,只是在外面礙於禮法沒法用而已,一邊笑答道。「勞煩大姨取些錢物來,我明日要在洛陽城中置處小房產,還要和洛中士子交遊……」

  「這事無妨。」金大姨聞言不以為意道。「來時主母交代了,凡是對阿珣你揚名有助力的事情,比如說這和洛中的士子交遊……那錢財上的界限一律放開。」

  公孫珣點點頭,儼然是想繼續說些什麼,但話到嘴邊卻突然轉了彎:「許久沒和大姨一起說話了,今天就在這裡吃飯,順便聊一聊閒話好了。」

  「阿珣不嫌我囉嗦就好。」金大姨失笑道,然後即刻起身吩咐小丫頭打水、鋪陳桌子之類的。

  收拾一通後,二人坐好,自然有小丫頭碰上飯來,公孫珣低頭一看卻忍不住笑了:「竟然是雞肉羹?」

  「怎麼,不合口味?」金大姨微微一怔。「我記得你蠻喜歡雞肉的,不行我讓廚房換別的上來,上百口子人的廚房,總不能只做雞肉羹的。」

  「不是這事。」公孫珣盯著眼前的雞肉搖頭笑道。「只是突然想起小時候的一件舊事而已……」

  「什麼舊事?」金大姨是真的好奇了。

  「時間太遠,不是很確定了。」公孫珣一邊用筷子扯開燉的稀爛的雞肉一邊說道。「我說出來,大姨幫我想想有沒有這回事……我隱約記得是我五六歲的時候,有一次過年前後吃飯,正吃著呢,我忽然就想吃雞肉,可炕桌上的雞肉卻已經被吃光了,好在家中有不少剁成塊、醃漬好,又係在屋簷下凍著的雞肉,於是母親就讓李三姨去外面拿些凍上的雞塊來給我煮……」

  「我記得!」對方話未說完,金大姨就笑了起來。「你沒記錯,確實有這件事情,不過煮肉的不是你李三姨,根本就是我!照理說,凍肉應該先用溫水化開,然後才能煮。但是當日不是正在吃飯嗎,而我們那群丫頭又正在最能吃的時候,所以我就怕那些人把好吃的都給我搶光了,就偷懶直接把整塊凍雞肉放進了釜裡,點上火就回來了。結果最後滾燙的雞肉羹端上來,外面的不少肉塊都熟了,裡面卻還凍的生硬,根本掰扯不開……主母當時氣得不許我吃飯,急得我一個人在旁邊掉眼淚。」

  「原來還真有這事?」公孫珣也笑了。「我還以為是記錯了……只是大姨,做飯我是不懂的,可是這個凍成一團的雞肉,你說明明溫水衝幾下就能化開,為什麼放在釜裡煮到水都沸了,外面的肉都熟了,裡面卻還是冰疙瘩呢?」

  「這個道理我哪裡懂?」金大姨搖頭笑道。「小時候還幹些粗活,可用不了兩年,咱們家生意就大起來了,就算是我也不用親自煮飯了,如今更只是會算賬而已。」

  「我倒是有些想法,不知道對不對。」公孫珣低頭道。「你看……其實論起化冰,這溫水和沸水的效用未必就差哪裡去,畢竟它們都比冰要熱很多。可是,從我們人的角度來感覺,溫水是可以接受的,

  而沸水卻是超出限度的,所以就難免高估了沸水的效用,而低估了溫水的能耐。」

  「道理是對的!」金大姨略一思索就連連點頭。「少君不愧是主母的獨子,這種聰慧……不過阿珣,你是不是有話要與我說。」

  「是。」公孫珣正色答道。「我知道來之前,母親曾經與大姨有交代,說我要是交結洛陽各路大人物的話,無論花多少錢都不要管,而衣食住行之類的,卻一定有不許豪奢過度的限制。」

  「確實如此。」

  「不瞞大姨,我想做一件事情,要花很多錢,但我覺得這也算是結交人物的一種方式,所以才先說了那件舊事。」

  「阿珣不妨說來聽聽,只要確實符合主母的要求,再多的錢我都不會加以限制的。」

  「是這樣的,大姨你看,這緱氏山腳的官道是洛陽東南的咽喉要道,往來的人流、車輛真的是川流不息,而此處卻只有一處亭驛,所以每次都只能給官位最大的人提供食宿,卻將不少人拒之門外。因此我想將對面的酒樓和附近的空地一起買下,在此處建立起一座大大的義舍,不分身份,不論出身,供給食宿。」

  「願意住宿在義舍的人……」金大姨仰頭思索道。「官員可以住宿驛站,有名聲的人可以隨意在緱氏縣城中找人投宿,便是有些錢的也能花錢投宿在附近人家,所以,能住進這家義舍的,恐怕多是寒門子弟。」

  「多是上進的寒門子弟。」公孫珣更正道。「這年頭出一趟門不容易,窮人家出門更難,但他們還是要辛苦出行,不是求學,就是有要緊事物要做,說不定還有亡命之徒……實際上,義公兄說他在洛陽待的不太痛快,我正準備將他安置在此處,替我招納爪牙。」

  「按照主母的行商方略,這種事情還務必要把阿珣你的名字給亮出來的。」金大姨繼續補充道。 「不然怎麼傳揚名聲,讓那些過路的寒門子弟心存感激?」

  「這是自然。」公孫珣連連點頭。「大姨這是同意了?」

  「沒問題。」金大姨點頭道。「少君你之前說的道理那麼透徹,我又有什麼不同意的呢?只是少君莫忘了寫信回去,再跟主母說明一下情況。」

  「這是必然的。」公孫珣當即失笑到。「不瞞大姨,我寫信回去不僅要說這件事情,還要讓母親多押送些錢財過來……不僅是在這裡要施恩於寒門子弟,我還準備在洛陽,仿效那黨人八廚,對那些出身不賴但卻又缺錢的士子多加援手不圖回報,爭取做一個士人中的『第九廚』呢!」

  金大姨聞言再度頷首,卻又面露疑惑:「這種事情本來就該去做的……只是少君,這八廚的名聲極大,我也是聽過的,不知道他們到底散出去多少錢才換來這個名聲?」

  「八人加一塊……每年約有千萬錢吧。」公孫珣略一思索就給出了答案。

  金大姨再度失笑:「那一人一年不過百萬錢,也就是千貫而已……也就是咱們家販馬業務一年的純利而已,少君盡管去做好了!」

  哪裡會這麼簡單呢?公孫珣心中暗暗搖頭,面上卻只是微笑頷首。



  「度尚、張邈、王考、劉儒、胡母班、秦周、蕃向、王章為『八廚』。廚者,言能以財救人者也。又曰:『八廚供財,緡錢千萬』。」——《後漢書》.黨錮列傳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1-30 10:45 PM

第二卷 第10章 卻陷紛爭

  短短半月,得到了自己老娘傾力支持的公孫珣就開始在洛陽內外聲名鵲起。

  正所謂,官面上的人敬重你的權位,在野的人敬重你的出身,但所有人都敬重你的『德行』和小錢錢!

  所以,當一個當朝九卿的弟子,勉強算是名族的世家子弟開始用小錢錢來換『德行』的時候,那自然會效果卓群,更別說還有許攸這樣的才智之士為之奔走了。

  實際上,等到了六月天氣漸熱的時候,由於義舍已經借著原本的酒樓、宅院粗粗成型,莫要說公孫珣在洛陽那邊如何如何了,就連韓當在緱氏這裡都成了一位『大豪』!不知道多少亡命之徒來投奔他,連劉備都在那個義舍裡樂不思……呃,樂不思鬥犬了。

  而上下都有了人脈以後,公孫珣還偷偷讓人趁機散播什麼傳言之類的——比如說公孫三兄弟乃是遼西一條龍,龍首龍身龍尾俱全;還有什麼公孫二郎公孫珣人稱洛陽及時雨,緱氏呼保義;甚至還有什麼平生不識公孫珣,盡稱英雄也枉然之類的東西。

  這些說法,全都是公孫大娘最新來信中欽定的,有些還是挺靠譜的,比如說前兩個說法,一個明顯針對士人,一個明顯針對底層;但有些著實坑兒子,比如說最後一個……這口氣太大了點,人家死在黨錮之禍中的八駿之首李元禮也不過是天下楷模而已,換那個袁紹來用這個外號也倒無妨,可你一個遼西來的邊郡子弟,有什麼資格用這種名號?

  實際上,這話剛傳出去不久劉寬就帶黑眼圈來找自己談心了,公孫珣也麻溜的叫停了這種造勢。

  當然了,總體而言,這種生活還勉強稱得上是如魚得水的……來洛陽幹嗎,當然是來學經的,也就是混文憑的,然而這裡有掛科嗎?有就業資格證考試嗎?

  或許有。

  但是考核標準是什麼,難道是學問?當然是『德行』和『名聲』了!所以公孫珣能不如魚得水嗎?

  不過,這種好日子在六月中旬的時候忽然間就到頭了,因為一連串不受公孫珣控制,卻極大影響到了他的高端事宜突然就發生了。

  話說,這惹出事的不是別人,正是那個喜歡上書亂說話的蔡邕蔡伯喈……當然,公孫珣可以發誓,人家這次上書真的誰都沒有得罪,也真的是誰都沒有妨礙到。實際上,蔡邕的這次上書所言的是一件利國利民的大好事,甚至可以說,僅此一事就足以讓他載入史冊。

  直說吧,人家蔡邕這次提的建議是修建石經!

  後漢以經學為國家意識形態的根基,官方定下了七經(應該是四書五經中五經加上《論語》和《孝經》),但卻沒有對經傳的官方版本進行厘定,而這年頭各個學派之間的教科書都是不一樣的,甚至所謂的學派之爭本來就是因為文字版本和解讀方向不同而導致的。

  當朝陛下估計也是剛親政,對這種文治武功的事情頗為認可,再加上四月份各位先帝的陵寢被雨水浸了,而最近洛陽和弘農又出現了蝗災的跡象,所以或許是想粉飾太平,或許是想『天人感應』一下,總之,朝廷正式下達了詔書,準備開展這件大工程。

  而劉寬作為三位帝師之一,尤其是朝廷裡面公認的《易》與《詩》的權威,自然也要參與到這件事情中去……因此,懶散的光祿勳大人也不敢懶散了,再加上也來不及召集自己學派的幫手,所以他立即呼喚了自己在京的所有弟子,整日整夜的來幫他修正和核對這兩本經典,以確保在石經工程展開之前,自己能代表自己的學派拿出相應的正式文本來。

  劉寬的門生沒人能跑掉,連許攸這種人都莫名其妙的被叫過來幫忙,公孫珣當然更沒處躲,所以他現在整日都和公孫瓚、公孫越、傅燮、王邑、許攸等人在一起,拿著劉寬家裡那些都快要生蟲的竹簡,開始一個字一個字的摳……這事真沒辦法,儒家經典字數其實非常少,可偏偏前漢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後漢更是把這玩意當成了國家意識形態的根本,對經學的尊崇達到了一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地步。因此,後人解讀時就要把每一個字都當做什麼寶貝一樣來看待,認真摳每一個字眼,然後引申出做事的準則。

  總之,這次修訂石經,天底下沒有一個士人能置若罔聞。

  於是乎,這件事情引發的第二個連鎖效應隨即啟動——盧植要回京了!

  天知道盧老師是怎麼平定的叛亂?但是不管有沒有隱患或者之類的說法,人家愣在這短短數月內就把九江蠻子給按下去了。

  然後怎麼說呢?只能說人家盧老師不愧是個體面人,那叫一個把操作秀到底!

  他先是一邊上書皇帝,說這種兩千石太守的重要職責,怎麼能任期不固定呢,有的幹了半年就走人了,這不方便施行教化啊?所以應該定下制度,最少四年;另一邊,盧老師又趕緊在奏章裡補充道,既然臣說出了這樣的話,那為了表示臣不是貪戀權位,就請陛下免去臣的職務吧,不然臣豈不是沒臉活在世上了?

  年輕的皇帝當然沒有因為這麼一個奏折亂改太守任期,更沒有免去對方的職務,他只是下令表彰了一下盧老師,同時重申了一下太守任期『因地制宜』的性質。然而,等表彰和說明剛快馬送到九江,人家盧老師緊接著又是一個公開上奏,說自己得病了……病得快死了,懇請辭職,無論如何,一定要死在幽州老家。

  剛剛就任期表了態的皇帝無可奈何,只能捏著鼻子補發了一個準許病休的通知。

  然而,盧老師依舊是秀的飛起,過不了數日,朝廷批準病休的使節回來以後又帶來了第三份奏折……這時候,盧老師已經自稱草民了,他說自己病突然又好了一些,最起碼不用死了,而且還聽說了修訂石經的事情……這個,作為大儒馬融的嫡傳弟子,作為一個朝廷曾經的經學博士,作為一個一輩子都把心思撲在了大漢朝思想建設上面的人,這種事情怎麼能缺席呢?死也要死在這石經碑文下面啊?實在不行以個人身份參與也行啊!

  所以冒死毛遂自薦!

  當然了,明白人都知道,盧子幹這叫圖窮匕見!

  反正就是花樣秀,反正就是要來修石經!而皇帝也好,朝廷也罷,被盧植秀的暈頭轉向,再加上這位實在是能文能武,人才難得,而且人家終究是把九江蠻給按下去了,是完成了朝廷布置的任務的……所以,最後朝廷終於是無可奈何的準許了,還來當你的博士,順便修石經吧!

  而直到這個時候,公孫珣、公孫瓚、公孫越三兄弟,或者說這三個遼西土包子才從許攸那裡聽知道了真相——原來這些事情竟然都牽扯到了經學中今文與古文的意識形態鬥爭。

  這裡多扯一句,所謂今文古文的差異無外乎是三點:

  首先是書寫文字的不同,這個也就是所謂今文古文名稱的來歷了,其中今文是由漢代通行文字隸書和小篆書寫的;古文則是由漢代之前的古文字書寫的。

  其次是內部制度不同,今文派認為孔子所著《春秋》是元經,老夫子在這本書裡闡述了自己的精華政治思想,所謂微言大義、字字珠璣,所以應當抱殘守缺,四個字都可以闡述出十萬字的政治論文來;而古文派認為,孔子只是信而好古,單純的闡述了古代聖人的思想以及古代完美的制度,自己並沒有發揮,而且古文派中周公的地位高於孔子。

  最後,就是依據的經典不同,光是一個《春秋》的注釋就依照傳承有三家顯學,古文崇尚《春秋左氏傳》,今文則信奉《春秋谷梁傳》以及《春秋公羊傳》。而《詩經》也分為《韓詩》、《齊詩》、《魯詩》、《毛詩》……反正派係分明,宛如涇渭!

  當然,這種科普類的廢話少說,回到眼前,此時此刻又是一個什麼局面呢?

  答案是抱殘守缺的今文派,盡管繁瑣,盡管迷信,但因為其中《春秋公羊傳》一脈的董仲舒搞出了天人感應和大一統思想,使其早在漢武帝獨尊儒術的時期就不可動搖的成為了朝廷的『官學』。而當初漢光武帝劉秀重整山河時,為了統一思想設立的十四個博士,也大部分都是今文派。所以,朝廷對今文派的全力支持,一直延續到眼前。

  另一方面,古文派雖然得不到國家層面的支持,但在學術水平上確實比今文派進步的多,這些年真正有學術成就的大儒九成是古文派。所以……它也就是得不到中樞支持而已,甚至可以說如今中樞以外基本上是古文一統天下的味道。

  最最後,真正讓公孫珣三兄弟無言以對的是,自己三人的記名老師盧植,乃是古文派大家,而另一位半路截胡的老師光祿勳劉寬,因為是《韓詩》的代表人物,所以是今文派的大佬。

  迷迷糊糊的,三個遼西來的土包子就發現自己三人陷入到了一個極為尷尬的地步。

  「你們不曉得。」許攸也是難得的滿臉嚴肅和認真。「盧植盧公乃是這些年朝廷第一位古文博士,當日他入朝的時候,天下士人都隱約覺得這是古文取代今文的標誌……甚至我私下猜度,他被四府聯名舉薦去九江平叛,跟這次修石經的事情恰好撞在一起,恐怕也不是什麼偶然,而是因為朝廷三公九卿以及其他諸位博士都是今文大家,對修石經一事早有預謀,就是想要借此鞏固今文地位,所以才使出了這個手段!」

  公孫珣等人為之默然……這時候三個土包子是真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不過。」許攸連連搖頭道。「誰又能想到,你們幽州來的大儒果真文武雙全。那九江蠻的難纏乃是眾人皆知的,可區區數月而已,這邊石經的事情剛一發動,盧公就把事情辦得漂漂亮亮的回來了,而且還不忘記連續上書朝廷公開嘲諷諸位今文大家……這手段委實令人生畏。」

  「當日劉師知道我家大兄是盧公的記名弟子後,卻又收大兄為入室弟子,莫不是也有什麼……考量?」公孫越略顯無力的問道。

  「只怕是了。」許攸撚著鬍子道。「但考量稱不上。你們想想,咱們劉師位列九卿,名滿天下,也不差弟子,何須算計你們幾個?而且聽你們說當日情形,也確實是偶然,再加上劉師也不知道這盧公數月就能回來啊!所以,只怕當日心裡愛惜你們人才的想法是多於搶走盧公幾個優質子弟想法的。」

  公孫珣連連點頭:「劉師寬仁,對我們三人也是恩重於山的……無論如何也不能怪到他頭上!不過子遠兄,你是才智之士,請你務必指教,這盧公幾日內就要回來,到時候萬一和今文諸位大家爭鬥起來,那我們兄弟該如何自處?」

  「這便是關鍵所在了。」許攸歎了口氣道。「賢仲昆這身份著實尷尬,且容我細細想來。」

  三兄弟一起無言靜待。

  「當先一個。」許攸思索一番後說道。「這盧公回來,今文古文之爭就是必然免不了的,誰讓盧公雖只一人,身後卻有勢大無比的整個古文派呢?再加上石經的工程雖然需要數年,但定下版本卻只能是在年內,所以這爭端非但是免不了的,而且恐怕要上來就開宗明義,激烈無比。」

  公孫珣無語至極,只能束手而立:「這天下亂成這個樣子,宦官專政不說,光是今年,先是四月雨水壞了諸位先帝的陵寢,然後現在洛陽和弘農又開始鬧蝗災……朝廷諸公怎麼還有心思爭什麼今文古文?」

  「阿珣哪裡的話?!」公孫瓚聞言冷笑道。「再亂,這大漢朝還能亡了不成?至於這個文古文,咱們來洛陽也有數月了,難道還不曉得厲害?袁楊兩家為何能四世三公?咱們劉師為什麼又能被選為帝師,而且被認為遲早位列三公?首先一個,他們家傳的學問是官學,也就是今文!」

  「伯圭所言甚至。」許攸點頭道。「這才是關鍵所在,本朝可是講究一個經學世家的,這做什麼官是由家世來定,而家世是又得靠經學支撐……其實這也是古文派雖然勢大卻始終沒法掀翻今文成為官學的根源所在了。」

  公孫珣閉口不言……他又不是不知道這些,他剛才情急之下的意思是,尼瑪這大漢朝都要亡了,你們竟然還在研究意識形態問題?

  但是,那邊公孫瓚一開口公孫珣就知道自己想左了——畢竟,這大漢朝前後加一塊快四百年了,天命在漢的思想已經植入了到了每個人的腦袋了,不到這天下亂到一定程度的時候,估計沒幾個人會覺得大漢藥丸。

  想想也是,就連公孫珣被自家老娘展示了奇跡,不得不信的時候,也都還刻意的去親手試探了一下大漢朝的司法執行水平呢……就這,心裡也還是對大漢有感情的……遑論其他人呢?

  所以,人家就是要搞個意識形態大討論你又能如何呢?

  「不過,我仔細想來,賢昆仲似乎也不必太擔心自己被卷進去太過……」就在公孫珣胡思亂想之際,許攸那邊卻又把話頭轉了回來。「因為據我所知,盧公和咱們劉師雖然分屬兩派,但畢竟都是有道的大儒,都以高風亮節聞名,而且私交甚篤,據說還是酒友,如此情況怎麼會讓你們三個做弟子為難呢?」

  「話雖如此,還是要請教子遠兄。」公孫珣無奈拱手問道。「就算是兩位老師都沒有為難我們兄弟的意思,這事端一起,我們兄弟是不是就不好再拋頭露面了?」

  「呃……」許攸轉著小眼睛道。「實不相瞞,我覺得賢昆仲這時候最好不要引起士林的無謂關注,畢竟這種棄古文習今文的事情說不大不大說小不小,傳出去也不雅,到時候引起議論反而不妙……實在不行,閉門苦讀數月也未嚐不可。」

  公孫三兄弟對視良久,所謂遊學不就是來這洛陽經營人脈嗎,閉門苦讀是個鬼?而許攸是個貪財的,財神爺『閉門』他也是不捨的,所以這廝明顯也是無奈之下才給出了這樣的建議。

  然而三人左思右想,卻真的是無能為力,也就只能謝過許攸告辭離去了。

  「這個盧公……真是過分!」一回到自家在洛陽的那個小院子裡,公孫瓚就怒氣勃發踹翻了院中樹下的搖椅。「我們來拜師,是他自己不見的,也是他自己留下話來讓我們自己去訪尋名師的,這剛剛攀附到劉師門下,他卻又無端回來了!還給我們惹下了如此的麻煩!還有他那幾個留在涿郡的兒子,也都個個是偽君子……總有一日,我要他們全家好看!」

  公孫珣當然不知道『歷史』上自己這位族兄其實和盧植關係極差。

  實際上,在另一個時空裡的十幾年後,除了一個幼子以外,盧植在涿郡幾個年長的兒子好像全都死在了河北戰亂之中,而盧植本人在公孫瓚當政幽州時寧可在上谷那種窮地方隱居也不去幫自己的學生,公孫瓚也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個堪稱名臣的老師就隱居在自己治下,反而是當時和公孫瓚打出狗腦子來的袁紹成功征召了盧植出山,讓後者做了一陣子軍師之類的牌坊……這裡面的細節不得不讓人浮想聯翩。

  當然了,這種犄角旮旯裡的歷史餘料公孫大娘不可能記得住,實際上她腦子裡多是以《三國演義》為藍本的影視劇、遊戲、小說、貼吧爭論等等,等到那次瘟疫不得已傳授給自己兒子時更是不知道忘了多少。

  而且話說回來,公孫珣就算是真知道這種『可能性』,此時也沒心情去勸解自己這位心理扭曲的族兄……他就算是心理不扭曲也感到不爽好不好?

  金大腿也攀附上去了,錢也撒出去了,義舍也建起來了,人也在洛陽混的臉熟了,名聲也微微有了,突然間要閉門苦讀半年,誰能接受的了?

  可是,不接受又能如何呢?

  那種層面的事情,是自己等人可以輕易置喙的嗎?

  一聲長歎後,公孫珣難得想寫封長信給自己母親,讓自己那位據說後知一千八百年的老娘給自己出出主意……如此局面,如之奈何啊?



  「盧植身長八尺二寸,音聲如鍾。少與鄭玄俱事馬融,能通古學,好研精而不守章句。融外戚豪家,多列女倡歌舞於前。植侍講積年,未嚐轉眄,融以是敬之。學終辭歸,闔門教授。性剛毅有大節,常懷濟世志,不好辭賦,能飲酒一石。」——《後漢書》.盧植傳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1-30 10:46 PM

第二卷 第11章 義舍

  天氣悶熱,日色西沉。

  緱氏山下的義舍其實還在修造過程中,但由於原本就有酒樓和幾個宅院可用,倒也不耽誤住宿。

  不過,絕大部分人來到此處義舍時,卻總是不急著進去,因為他們的目光大多會被義舍前豎立著一個巨大布告板之類的東西所吸引——這玩意實在是太大了,大到像是影壁多於布告牌的感覺,尤其它還帶著防雨的木製屋簷,比建築更像是建築。

  而不知為何,從早到晚,此處也總是聚集著大量的人員,甚至不住義舍的過往路人也都免不了駐足打量。

  就在這天傍晚,一名背著包袱卻作官差公人裝束的青年男子也正擠在這個布告牌前好奇的打量,眾人見他是個公人,雖然沒說什麼,但也出於本能的後退幾步,倒是方便了此人。

  細細看來,這偌大的布告牌被錯落有致的分成了四個部分。

  最左側是對義舍的大致介紹,上面用木雕和塗漆的半永久方式說明了義舍的來歷——沒有什麼堆砌的辭藻,簡單直接的說明了這是遼西來的士子公孫珣,來此處求學後,因為看到此處旅人甚多,但住宿卻很困難,因此發揚聖人的仁心,這才修建了這座義舍。

  緊接著看下去,第二個版塊卻是貼了幾張劣質的紙張,就是那種公門中常用的,又脆又硬,只能貼在木板上才能寫字的紙張,上面列舉了義舍的一些大致規矩——比如說不論身份,只看年齡來提供不同檔次的待遇;以及什麼每人的免費夥食額度是固定的,草料也只限於每人一匹馬的,多餘的就要付賬了雲雲;還有什麼堂中嚴禁鬥毆、吵罵,否則義舍有權驅逐或者報官等等等等……

  反正都是一些很有道理的規矩,看的那公人裝束的男子連連點頭。

  而頗有意思是,其中一條還專門說晚間有什麼卡牌遊戲可玩,但後面卻又有新筆跡加上,說不許借此賭錢,否則一律逐出云云,惹得這個公人當即失笑。

  再往下看,只見這第三個版塊面積最大,看的人也是最多的,甚至還有看熱鬧的人專門央著別人給讀出來聽的。這位公人放眼望去,只見這個版塊最上頭赫然用木雕的方式印著四個字——本地新聞,於是當即也來了興趣。

  仔細往下一瞅,果然也是那種劣紙所寫,不過上面的內容卻讓這官差忍不住連連莞爾:

  譬如說一張紙上赫然寫著,這緱氏山後面大張里的張某家丟了三隻羊,願出十錢求此三羊下落。找失倒也罷了,只是不知道這家人為何如此小氣,覺得三隻羊只值十錢?

  再比如說,還有一張紙上寫著,這緱氏縣城裡的大戶王氏王某,妻妾無數,可婚後數年卻連生十幾個女兒,因此借此處求方,若有能生男的無上妙法,這王某願意奉上十金!十金固然貴重,這告示牌前的人大多也在議論此事,而且不少人還踴躍欲試,可是這種事情竟然貼到這裡,足見這王某也是被生兒子的事情給逼的沒法子了。

  還有一張紙,上面字跡歪歪扭扭,說是有涿郡劉備在此立下戰書,要於本旬最後一日和弘農的趙範賽馬,輸的人不做其他,只要披髮赤足、光著膀子從這官道上跑上五里路即可!

  後面還有兩人的畫押和手印!

  這年輕公人連連搖頭,也不知道這是誰家的子弟,竟然沒人管管。

  而後,眼看著天色漸暗,不少看熱鬧的人漸漸散去,這官差打扮的人終於看到了最後一個版塊——此處不做別的,正和亭舍中的規矩一樣,

  貼滿了通緝要犯的懸賞。

  官差定睛一看,卻登時無言以對。

  無他,這懸賞太多了!再加上這裡似乎也不像前面兩個版塊那樣有人定時清洗更換,所以此處層層疊疊,竟然貼的密密麻麻,只能勉強看到最新的幾個懸賞而已。

  須知道,這年頭的罪犯越來越多,已經到了影響社會運行的地步,因此朝廷每隔兩年就要找由頭大赦一次,不然這日子就沒法過了。

  回到眼前,這官差皺起眉頭仔細看了幾個,然後連連歎氣,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感慨大漢朝日漸崩壞的治安。不過隨著日頭西沉的更明顯,他稍微躊躇了一下,終於還是按著刀背著包袱轉入到了這義舍之中。

  大堂裡喧鬧無比,所謂南來北往的客商,東走西竄的旅人,指不定還有左右亡命的罪犯,各處口音、各種話題,全都混雜在一起。但這一切,在一位穿著官差制服的人進門以後,迅速消失的無影無蹤。

  這青年官差似乎早對此有所預料,只是拿下了背上背的包袱,低頭靜候而已。

  「這位公人來此處有何事?」果然,一名細髯鷹目的精壯漢子迅速帶著七八個伴當出現了,不過在看到來人的包袱後語氣卻又迅速的溫和了下來。「我見你面生,莫不是外地路過此處投店的?」

  「正是如此。」官差趕緊拱手行禮。「我從南陽過來,去洛陽辦差,旁邊亭舍中聽說已經住了貴人,實在是不想受氣,又聽說這邊有位公孫少君建了一座義舍,所以想來碰碰運氣。」

  「原來如此,既然不是公幹,那上門就是客。」精壯漢子當即放鬆了下來。「自己尋個座位去吧,然後去那邊取號牌,以號牌盛飯、入宿……義舍中講的就是一個隨意安穩。」

  「多謝兄台了。」官差再度拱手道。「久聞這公孫少君及時雨的大名,今日一來,果然名不虛傳。」

  周圍的喧鬧聲轟然恢複,對於堂中這麼多客商旅人而言,來此處找事的官差和路過此處借宿的外地官差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前者需要一萬個提防,後者則勉強算是無害。

  當然了,就算是無害,大家也不願意和一個官差坐在一起,所幸這位公人是有自知之明的,他也不和別人搭桌,而且主動去了最後一個空桌坐了下來——堂中並無蒲團與几案,反而是一種有所耳聞但卻是第一次見的高腿桌椅,不過大堂中坐的滿滿當當,倒也不用擔心不知道怎麼坐以至於出醜。

  取號牌、領飯,然後這公人還自己出了五個銅錢要了一小瓶微甜的濁酒,就坐在那裡慢慢用餐,然後聽著耳邊那些南來北往的人講一些遠方的趣聞,一時間倒也有趣。而天色迅速暗下來以後,大堂中竟然更加有趣了起來,因為他看到了那個早在外面就印象深刻的卡牌遊戲。

  只見義舍剛在眾人的催促下在大堂四周點起火把,一群人就急匆匆的主動往堂中間擺放好了幾桌子,然後還用抽簽的方式搶著上場,而第一次來的人也不免圍過去張望。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雖然松木火把的味道有些衝鼻子,而且大熱天的也讓人覺得燥熱,但是對於晚間缺乏娛樂的旅人而言,這幾張桌子上的卡牌遊戲還真讓人感到新鮮……再說了,這不還有不限量的涼開水嗎?

  這所謂卡牌遊戲,其實就是數字點的遊戲,從一點到十二點,對應著十二生肖,又分為春夏秋冬四季,所以每季各加一張最大的季節牌作為十三點,最後還有皇天、後土兩張神牌。整桌牌共五十四張,全部用上好的硬木做成,背面空無一物,裡面卻各有千秋,然後三人對決,用各種規則互相組合著出手,誰先出完誰為勝!

  公人一邊吃飯一邊側耳傾聽,不一會功夫,就已經對規則了如指掌了,他心知這種遊戲既有博戲的運氣所在,又有腦力的比拚,著實比樗蒲有趣的多,所以早就心癢癢的想上場了……當然了,好在他還知道自己身份特殊,這時候不該去拋頭露面,所以只能和大多數人一樣去為那些上場的人歎息、嘲諷、稱讚。

  「這位公人,不知此處可有人坐?」

  就在這名官差走神的時候,卻忽的聽到有人以河北口音相問,他扭頭剛要作答,卻又趕緊放下手中筷籌,起身行禮:「不敢當長者問,此處只有我一人,請長者隨意。」

  原來,問話的是個灰衣中年人。

  要知道,這年頭四十歲就可以稱老朽了,也就是社會中公認的長者了,而這人看年齡雖然未必到四十歲,但對於一個二十來歲的官差而言,又怎麼會較這個真?

  反正比自己大多了,是長輩就是了。

  而且再說了,這人雖然只穿一件灰撲撲的衣服,卻身材極度高大,站在那裡不算頭上的木冠,恐怕也有八尺二三寸的樣子,再加上此人瘦削,這身高更顯突出,往那裡一站,堪稱氣度不凡。

  甚至,此人身後還有兩個白衣青年跟隨伺候,不是後輩就是子弟……既然如此,這人的身份就耐人尋味了。

  而如此人物,這官差又怎麼敢不尊重呢?

  「多謝了。」這灰衣人目不暇視的坐下來,頭也不回的就對身後二人吩咐道。「入口處應當有領號牌的地方,去取三個牌子來,然後再憑牌子去取些飯菜來用。」

  「是!」兩個白衣青年齊齊答應,然後其中一個活潑點的剛要回頭卻忍不住又問了一句。「老師,天色已暗,我們進來時什麼都沒看到,您又怎麼知道會有號牌可取?」

  「我乃幽州人。」灰衣中年人對待自己的弟子倒也隨和。「一進來看到這桌椅就知道這家義舍的來歷,遼西安利號嘛,公孫大娘的生意。這家商號慣出新事物,有些天下知名,比如那被譽為吊命聖藥的人參就是這家發掘出來的;有些天下未曾知名,卻因為實用而在某些特定地方有所流傳,如這些家具,以及你們一輩子估計也見不到的火炕;還有些寸步難行的,如這義舍門前的布告牌,因為侵奪亭舍的作用,所以只能在他們公孫氏所在的遼西本郡使用;甚至還有些剛一出來就無影無蹤的,我都記不大清了……」

  聽老師說明完畢,兩個做弟子的再度一躬身,趕緊去取飯了。

  「不過,這安利號是怎麼把生意做到緱氏的?」學生走後,這灰衣人卻忍不住微微搖頭。「不是十幾年來都只能在渤海一圈打轉嗎?」

  那公人偷眼打量了一下這位身材異常高大的幽州『老師』一眼,當即忍不住插了句嘴:「長者有所不知,此時天色已暗,您估計是沒看到門口告示牌上的說法……這家店確實是與遼西公孫氏有關,不過卻是一個從遼西過來的公孫氏士子個人所為,此人喚做公孫珣,乃是來此處求學的。因為為人豪爽大氣,這些日子在這宛洛之間似乎也頗有名氣。」

  「公孫……珣嗎?」灰衣中年人聞言微微一怔,卻又撚著鬍子若有所思了起來。「珣者,語出《淮南子》,所謂『東方之美者,有醫無閭之珣玗琪焉』,這醫無閭山就在遼西,而這公孫珣,若沒記錯,應當就是那安利號公孫大娘的獨子……」

  那公人舉止愈發小心了起來,這年頭有學生的讀書人,還如此氣度不凡……真要是在往日,自己一定是要傾力結交的,可此時自己有事在身,與這種大佬同桌,鬼知道是福是禍?

  「這牌也改進了不少。」中年人頭也不回,只是聽著身後的喧鬧聲就繼續說道。「以前只是數字和什麼梅花方片,根本沒人玩,現在改成了十二生肖和春夏秋冬,果然有趣的多,我估計很快就能取代樗蒲,流傳天下了……」

  年輕的公人唯唯諾諾,根本不敢多言。

  「老師。」說話間,兩個白衣青年已經將飯菜送上來了,為首的那個一邊擺放飯菜還一邊饒有興致的介紹了一下。「那邊盛飯的地方聽說我們是給自家老師取飯,專門給重新熱了飯菜不說,還贈送了小涼菜,而且老師作為長者,本來就有甜酒,對方說我們尊師重道,又多加了一些……酒菜倒也無妨,不過此處義舍確實熱鬧中頗有規章和禮法,雅俗共處,也不讓人生厭。」

  「這是當然的了。」灰衣男子難得嗤笑了一聲。「且用餐吧!」

  官差打扮的男子先吃完了飯,出去漱口之後卻又端著四杯涼開水進來了,然後坐在那裡一邊喝水一邊假裝去聽那邊的牌局……實際上,此時這人暗地裡已經如坐針氈了。

  話說,他原本是不想繼續和這位令人生畏的灰衣男子坐在一起的,只是剛剛出去漱口時才反應過來,如果按照號牌住宿的話,自己和這三人恰好連號!這要是自己先睡著了人家再進來,又聽到了一些自己夢囈的話,那說不定是要糟糕的。

  來一趟洛陽而已,自己往日也是常走的,這次怎麼就這麼難呢?

  少傾片刻,灰衣男子和他的兩個學生也用餐完畢,其中灰衣男子端著義舍贈送的甜酒在那裡細細品味,而兩個學生也正襟危坐,捧著兩杯涼開水在那裡小口慢咽……儼然是平日間養成的禮法。

  見到這位的姿態如此高端,官差打扮的青年心中愈發忐忑。

  「冒昧打擾長者。」就在此時,解圍的人忽然就到了,赫然正是之前那個細髯鷹目的雄壯漢子,不過這一次他只有一人,而且還親自捧著一個托盤,托盤上酒菜俱全,而且明顯都是些雅致且上檔次的東西。

  看來這義舍管事的眼睛沒瞎啊!公人暗歎一聲,卻也不禁鬆了口氣。

  「不要這些,飯菜也不要了。」那灰衣中年人毫不客氣的抬了下手指。「就我喝的這種略微有些濁的甜酒最好,給我取一壇子來,再拿一個大木碗來。」

  除去兩名身著白衣的弟子,周圍的人從那官差開始,有一個算一個,幾乎全都愕然,而那捧著托盤的漢子愣神片刻後卻是趕緊答應,不一會就親自扛了一整壇的甜酒過來,然後又親自服侍這位灰衣中年人喝酒。

  「聽長者口音,似乎是我幽州人士?」精裝漢子剛一倒好酒就忍不住問了一句,大概是覺得這麼直接問有些失禮,所以他馬上又加了一句自我介紹。「鄙人韓當,字義公,乃是遼西令支人士,因我家少君平日裡需要讀書,所以是我在此間看顧義舍。」

  「你是遼西令支人?」灰衣中年男子一口飲下一大碗甜酒,竟然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只是示意對方繼續倒酒而已。「看你年齡也不大,莫非是公孫氏的家養子?」

  「這倒不是。」精壯漢子,也就是韓當了,趕緊又解釋了一下。「我年少時雖然幫著安利號的人販過馬,但本身是自由人,家中是遼西寒門,而加冠後還去投過軍,也做到過兩百石的小吏……」

  「那為何後來又跟了你家少君呢?」灰衣男子又是把一碗酒如喝水般給倒進了肚子裡,看的對面那官差眼睛都直了。「幾年不回幽州,莫非這安利號已經要把遼西掏空了不成?令支人不跟著安利號走便沒活路?」

  「長者說笑了。」韓當乾笑了一聲,卻是趕緊把自己當日在盧龍塞中從軍以及後來夜襲,還有戰後被轉為塞障尉的事情一一說了一遍。

  故事自然是精彩異常,不要說附近的人了,就是那些玩牌的人也都禁不住頻頻回頭,旁邊的那個公人更是聽得如癡如醉,嘴都張的老大。

  唯獨這位身材高大異常的灰衣男子,一遍喝酒一邊聽,面色絲毫不變,只有聽到公孫珣參與夜襲,拚命擊破鮮卑人的時候才微微一頓而已,而一直等到韓當說完,他才不緊不慢的開了口:

  「韓義公是吧,我且問你,你家少君在此處開義舍,難道不是為了揚名嗎?」

  韓當為之一滯,但終於還是老老實實的點下頭:「確有此意。」

  「那為何此處不少人都好像是第一次聽說這三十騎夜襲的事情呢?」灰衣人指了指左右道。「這等事跡,怕是要名震河北的……宣揚出來,也能為你家少君添上不少名聲的。」

  「不敢欺瞞長者。」韓當額頭上已經有不少細汗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天熱的緣故。「此事我也問過我家少君……他說,邊郡武事,名震河北即可,無須名震河南。」

  「這倒也是。」灰衣人聞言緩緩點頭,然後又是一碗酒不眨眼的就下了肚。「既然來了洛陽,那就萬萬不能被人當做邊郡的一介武夫,會打仗這事等到朝廷要打仗時再想起來也不遲……韓義公,你找我就只是要說這些話嗎?」

  「當然不止。」韓當汗流浹背,勉力說道。「其實我家少君來這緱氏山下本是要隨我們幽州大儒盧……盧公學經的,也確實在此地盤桓甚久,不然也不會想到在此處置業。只是……只是……」

  「只是什麼?」灰衣人好奇的問道。「有話便說。」

  「只是因為這盧公去了九江平叛,無人教導,再加上盧公走前曾有言語留下,說此番來求學的子弟盡管錄入名牒,而若是誰能自己尋得其他名師……自去便可……也是無妨的。」韓當這幾句話說的極為生硬,簡直如剛開蒙的幼童一般硬生生的給捧讀出來似的。

  不過這話的意思還是到了的,最起碼兩個當學生的白衣青年已經趕緊起身,束手站在一旁,然後眼觀鼻鼻觀心了。

  「好像是有這話,不過是哪位名師啊?說來讓我見識一下。」灰衣人端著酒碗,略帶戲謔的問道。

  「乃是當朝九卿,姓劉諱寬,光祿勳劉公。」韓當趕緊答道,然後順便補充了一句。「事情頗有巧合,那日劉公就在這路口壞了車子,然後進我家別院借車,正好……」

  「劉文繞平素不是自稱長者嗎?」灰衣男子又是一口喝完了一大碗酒,然後忽的將木碗倒扣在了桌子上,厲聲反問道。「奪人子弟這種事情也是長者該做的嗎?!」

  滿堂愕然,前後左右,玩牌的喝水的,束手而立的,架腿而坐的,竟無一人再敢發聲,韓當更是不知所措。

  「大人息怒!」就在這時,一個身著錦衣的年輕人忽然出現在了韓當的背後,然後直接當眾下跪求情。「此事確實是我等輕佻了,著實與劉師無關!」

  那尬坐在一旁的公人偷眼去看,心知這跪下的人應該就是那三十騎劫營的公孫珣了,也就是此地主人。而那聲『大人』也把這個跟自己同桌的高大中年人的身份公之於眾——正是那海內名儒,剛剛卸任的九江太守盧植盧子幹了。

  畢竟嘛,大人這個稱呼,拋開異族、宮闈中的混亂用法,按照禮法而言,是只能用在王公級別以上的貴人、德高望重且年齡差距極大的老者,以及跟說話人有著明顯直係長輩關係的人身上才行。

  父親、母親是理所當然的大人,祖父與伯父也能是大人,叔父、岳父勉強是大人,而老師則勉勉強可以稱為大人。

  至於公孫珣這聲大人,其實是有些告罪和懇求的味道在裡面的。

  「你在此處等我幾日了?」灰衣人,也就盧植了,輕瞥了地上人一眼,卻又將木碗翻了回來。

  韓當只覺得自己的褲腿一緊,然後猛地一驚,趕緊又上去抱起酒壇給對方滿上了酒。

  「不敢欺瞞大人。」跪拜在那裡的公孫珣雖然大汗淋漓卻依舊昂首自若。「小子確實有在這山下候著您的想法,但實在是沒想到您會如此迅速。我不過是今日下午才從洛陽過來,原本在對面院中休息,忽然就聽人說您來到了此處……」

  「原來如此。」盧植一碗酒下肚後放緩了語調。「你且放心,我須認得自己說的話,此事也不會讓你一個未加冠的弟子受累……你我在此說話,連累諸多旅人不適,起來引我去你院中休息吧。然後明日一早你就快馬入洛陽,把那劉文繞給我請來,就說我要與他喝酒算賬!」

  「是!」公孫珣終於站起身來了。

  話到這裡,盧植拎起那未喝完的半壇子酒與那隻木碗,也不用人扶,直接就昂首站起身來往外走去。

  「對了。」剛走了兩步,盧植忽然又回過頭來,朝著那同桌的公人努了下嘴。「將此人拿下,問清楚他為何要假扮公人,莫不是個逃犯?」

  之前還看的津津有味的那『官差』未及反應,便被韓當與公孫珣聯手鎖住,然後整個人都被發泄式的拍在了桌子上,半張臉登時被摩擦的腫了起來。



  「緱氏者,洛陽東南咽喉也。燕太祖武皇帝嚐於此立義舍,不論公卿氓首,一律傾心結交。或曰,時局混亂,河南諸地逃犯多奔之,太祖每問其罪,若惡行昭彰則逐,若事出有因則匿。吏員刑獄亦知太祖之行,敬其德義,不敢侵擾。凡數年,乃至於公卿黔首、盜賊官吏共飲於一室,相處若然。」——《緱氏地方志》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1-30 10:47 PM

第二卷 第12章 夜涼

  盧植喝完了剩下的半壇子酒,順便問了公孫珣二十七個各類問題,內容涵蓋了這個記名弟子的成長經歷、交遊範疇、個人技能、人生野望,以及經傳水平……當然,還禮貌的詢問了公孫珣寡母的身體狀況。

  整個過程,公孫珣覺得自己身上的汗根本就沒停過,而等他好不容易強撐著應付完了以後,也不敢走開睡覺,而是老老實實的肅立在院子裡,眼看著盧植房間蜜蠟所製的燈火熄滅掉以後,這才鬆了一口氣。

  「師兄。」公孫珣對走出盧植房間的那名白衣青年微微拱手行禮,這是一個相貌很清秀男子。

  「哦,師弟。」對方也隨意的回了一禮,不像是很難說話的樣子。

  「不知道老師是否還有別的交代?」公孫珣低頭認真問道,不把屋裡那位主伺候好了,他是真不敢走的。

  話說,今天在義舍裡,當盧植把木碗扣下去的那一瞬間公孫珣這才恍然反應過來,自己還是誤判了形勢——掌握了師生名分的盧植,其實可以輕飄飄的毀掉自己的一切!

  甚至他並不需要刻意這麼做,也沒必要非得毀掉自己的一切,只需要輕飄飄的一句話就行,那自己就只能灰溜溜的滾回幽州,然後重新努力,換一條新路來『努力聞達於諸侯』。

  怎麼辦呢,能怎麼辦呢?這是自己的老師,聽說過天地君親師嗎?天和地之威無視掉就行了,皇帝高高在上自己還夠不著,那麼眼前這個房間中睡下的男人赫然是天底下除了自己老娘以外對自己最有權威的人!

  至於劉寬的寬仁,那是特例,不能因為劉寬寬仁就誤以為這門生二字是好做的,沒看到這位身著白衣的師兄甚至要伺候盧植安歇嗎?

  「老師並沒有明言交代。」這位還不知道名字的白衣師兄溫和笑道。「但是我隨侍老師也有一段時間,有兩個小事要提醒一下師弟。」

  「請師兄指教。」公孫珣懇切言道。

  「老師崇尚簡樸。」此人指了指屋內說道。「這個蜜蠟之類奢侈物件以後盡量不要給老師用,也最好不要讓他再看見,我剛才熄滅燭火時就看到老師對著這個蜜蠟搖了下頭。」

  「明白。」公孫珣立即答道。

  「還有一事。」此人稍微嚴肅一點道。「今日老師喝那甜酒其實是斷酒前過把癮的意思……河南蝗災已經不可避免,老師自從入關後一路愁眉不展,多次提及要齋戒修德,這些日子怕是不會再喝酒了,你萬萬不要想著討好老師就往他那裡送酒,如此只會適得其反!」

  「多謝師兄指教。」公孫珣恭恭敬敬的再度行禮,這一次他可是發自內心的感謝對方提醒。「還未知師兄姓名?」

  「其實不敢稱師兄。」此人微微笑道。「老師往九江赴任路過汝南,我適逢其會,這才追隨過去,說不定還沒有足下先入門呢……在下汝南呂範,今年剛剛二十,正待老師加冠。」

  「原來呂兄!」公孫珣微微點了下頭,算是記住了這名字。「那位在側院先安歇的師兄呢?」

  「那人雖可稱師兄,卻非是老師的弟子。」呂範繼續笑道。「此人喚做程秉,是我汝南同鄉,剛一束髮就往青州我們師叔鄭公那裡學經了。因為過年回家恰好遇到我們盧師往九江赴任,看到老師身旁缺少文牘之士,就以弟子禮隨侍而往……此番將老師送到這緱氏山,只怕過兩日他就要轉道去青州了。」

  「原來如此。」公孫珣恍然大悟,怪不得那人沒在此處一直伺候盧植安歇……不過,

  這程秉二字怎麼好像有這麼一點點印象呢?好像自己老娘似乎說過這麼一個名字,又好像沒說,反正自己記不大清了。

  而這麼一想的話,這個呂範似乎也有些似是而非的感覺。

  沒辦法,這二人姓名都太普通,實在是想不起來。而且估摸著也不是什麼四大天王中第五個那種人物,不然自家老娘肯定會說一些相關事跡的。而既然如此的話,似乎也不必多關注。

  「若足下無事……」那呂範瞅了眼對方,忍不住吭了一聲。

  「哦!」公孫珣這才反應過來。「已經為師兄備好了住處,我這就讓人帶師兄去歇息。」

  呂範微微拱手行禮,轉身就要朝小套院門口走去,那裡已經有一個頗有身份的公孫氏家人帶著幾個女婢候著了。不過就在此時,他卻忽然發現自己的手被人從身後緊緊攥住了!

  「呃……足下何意?」呂範回過頭來,著實有些尷尬。

  「無他,只是想說師兄長我一歲,直接喚我名公孫珣就行,你我同門之誼,不必如此生分的。」說著,公孫珣赫然已經換上了一副笑臉,並且第二隻手也抓了上去。

  話說,人家呂範這都要走了公孫珣才猛地反應過來,自己其實又犯糊塗了——那程秉如何且不提,反正那廝馬上就要走了,以禮相待便可;而眼前這個呂範,不管他是不是所謂『三國名人』,單就眼前而言那也是一位能用得著的人物啊,而且明顯對自己有些善意的!

  所以怎麼能無視人家呢?一定要『握手言歡』啊!

  呂範倒也是個機靈人,馬上就反應過來這是什麼意思了,再加上他本來就有跟對方結交的意思……所以,很快就忍著雞皮疙瘩主動把手搭了上來。

  就這樣,兩人站在盧植下榻的小套院門口,低聲笑談,相互說了好多話,最後公孫珣又親自送到給對方安排好的住處前,目送對方進房休息,這才行禮離開。

  「你來。」走出庭院的距離以後,公孫珣忽然招手示意那領路的家人過來。「剛才天暗,我也不知道有沒有看錯,這呂範呂師兄的鞋子似乎有些陳舊,還磨破了洞?」

  「正如少主人所言!」這家人立即點頭。「僕也看到了……要不要給他備上一套新衣物?」

  「不急,你且去一趟程秉程師兄,也就是之前先睡下那位的住處一趟。」公孫珣示意道。「瞧瞧他的鞋子是新是舊,有沒有磨破,再來彙報!」

  「喏。」此人趕緊答應。

  「少君。」這邊家人剛一離開,那邊韓當就又過來了。「那個假扮公人的逃犯已經……」

  「義公兄且停停。」公孫珣長呼了一口氣。「今日事情太多,容我一件件來。」

  韓當當即束手而立。

  過了一會,之前那個家人果然又快步跑來彙報:「少主人,我讓一個小婢偷偷進去看了一眼,那邊那位程公子鞋子是新的,也沒有磨破,而且裡面還墊了吸汗的絲絹。」

  「我知道了。」公孫珣歎了口氣。「看來不是路上磨的,而是這呂師兄自家家裡窮困。你再去與我做一件事情!」

  「喏!」家人趕緊答應。

  「明日帶兩個夥伴,去這呂師兄的老家汝南一趟。」公孫珣安排道。「主要是打探清楚他家情況。譬如家中資產幾何,在世長輩有誰,他在鄉中名聲如何,可有什麼傳聞……悄悄的做,不要引人注意,打探完了就速速回來彙報。」

  「僕懂了。」家人低頭答應,看到公孫珣並未再有吩咐,這才趨步退下。

  「義舍立起來以後這邊太缺人手。」等人走後公孫珣這才無奈的指著這家人離去的方向對韓當稍微解釋了一下。「洛陽本地招來的人,之前在一家大戶人家那裡做事,後來那家人破敗下來,因為看他很有經驗,又是本地人,這才被金大姨給買進來當了個管事……雖然懂規矩是不錯,但和遼西老人相比還是少了點活氣。」

  「懂規矩已經不錯了。」韓當搖頭道,然後趕緊彙報了起來。「少君,那人痛快的很,我們什麼都沒幹他就已經全招了。」

  「怎麼講?」

  「南陽人,士族出身,姓婁名圭字子伯……」

  「這倒是個名人!」公孫珣無語道,相比較於呂範和程秉而言,他對這個婁圭倒是有著明確的印象。

  沒轍,這婁圭其實好像也沒什麼大的事跡,但誰讓他名字裡有個圭字呢?誰又讓另一個名字裡有圭的人整天在自己身旁晃悠呢?

  所以說,公孫大娘想起此人也好,公孫珣記住這個名字也罷,純粹是因為這貨名字太好記了!

  「少君說的是。」韓當當即點頭道。「他在南陽確實是有些名氣。」

  「呃,不……你且說。」

  「我身邊有個遊俠以前在南陽那邊廝混過,也聽過他的事情,據說是個挺豪氣的人,向來喜歡結交亡命之徒,然後整天跟人說做人就應該率領千軍萬馬如何如何……」

  「既喜歡武事,又喜歡結交亡命之徒。」公孫珣若有所思道。「莫非是在這上面出了岔子?不然他一個士族子弟,怎麼就變成了逃犯,還偽裝成公人逃命呢?」

  「正是如此。」韓當答道。「此人喜歡收納亡命之徒,但不自量力,收的太多太勤快了,以至於南陽郡的官吏也不好再聽之任之。後來幾次三番的起了衝突,終於惹怒了官府,連他在內給一起拿下,並打為死囚。」

  「都成死囚了,又是怎麼逃出來的?」公孫珣稍微來了點興趣。

  「就是靠那身衣服了。」韓當忍不住笑道。「他自己說的,從死牢裡鑽出來以後並未直接著急逃出去,而是就勢在牢房裡偷了一件公人放在那裡的官服,然後還主動嚷嚷起來,說是犯人逃了,從門口跑了……等官差們出門追擊時,他就跟在後面直接大搖大擺的跑了出來。」

  「倒也有幾分急智。」公孫珣搖頭笑道。「那他可說往洛陽跑是要做什麼嗎?莫非是覺得這燈下最黑,所謂最危險的地方反而最安全嗎?」

  「哦!」韓當趕緊答道。「他自稱與頓丘令曹操關係匪淺,是少年相交,雖然曹操不在洛陽城中,但他依舊準備去洛陽城的曹府中暫避。」

  「原來如此。」公孫珣幽幽歎道。「他也不怕被執法如山的曹孟德用五色棒給打死!」

  「那少君,此人該如何處置?」

  「先關著吧。」公孫珣無奈道。「這畢竟是盧師下的命令,等盧師和劉師那邊有了說法以後我再去見此人……義公兄,你說這大夏天的,天氣怎麼忽然就涼起來了?」

  韓當欲言又止,卻只能低頭拱手:「喏!」



  「婁圭,字子伯……少有猛志,嚐歎息曰:『男兒居世,會當得數萬兵、千匹騎著後耳!』儕輩笑之。後坐藏亡命,被係當死,得逾獄出,捕者追之急,子伯乃變衣服如助捕者,吏不能覺,遂以得出南陽。子伯嚐與曹操善,本欲投之,至緱氏,於道左逢太祖,偽作公人相談甚歡……將走,度太祖終成大事,乃複還謁,自言本末,由是亡命棄家,追隨門下。」——《舊燕書》.卷七十.列傳第二十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1-30 10:48 PM

第二卷 第13章 潁川論士

  盧植和劉寬沒有吵起來,這主要是因為當朝光祿勳劉寬劉老爺子擺出了一副逆來順受的姿態。

  「行行行!」

  「好好好!」

  「你說啥就是啥!」

  大概就是這麼一個樣子。

  至於盧植盧老師的姿態呢,或者可以從另外一件事情上看出點苗頭——劉寬剛一來就要公孫珣去拿酒,但是盧植把臉一板,直接拿蝗災的問題開講天人感應,搞得劉寬尷尬的不行,只好反過來表態蝗災結束前自己也不喝酒!

  如此態勢下的討論結果毋庸置疑,一切都以盧植說的為準——公孫三兄弟名分不變,兩個老師就兩個老師,畢竟是盧植有言在先嘛,他不會不認賬;但是三兄弟中的公孫珣必須要回到緱氏山,或者說必須要跟著盧植學習古文,而公孫瓚再一次證明了自己的氣運所在,他和公孫越可以跟隨劉寬繼續留在洛陽。

  對於聞達於諸侯而言,洛陽和緱氏的差別大概就像是如今劉寬和盧植官位的差距一樣,前者是坐三望二,指不定哪天就直接蹦到了三公的位置,後者則剛剛卸任了太守,身上就一個博士的待遇……就這,任命還沒正式下來。

  但是公孫珣也想通了,反正也看不到反抗的希望,那既來之則安之好了,最起碼緱氏這裡還有個義舍能讓自己刷刷聲望,有個院子讓自己曬太陽,有個老師能讓自己圍著打轉,有一大群河北來的紈絝跟著自己一起繞著老師打轉……

  順便說一句,公孫越確實是個好孩子,他猶豫再三後竟然選擇跟著公孫珣留在了緱氏,這著實讓人欣慰。

  而盧植回到緱氏山後當然也不只是教書、上課、訓熊孩子,他此番回來可是有一件大事要做的,也就是修石經了。所以,盧老師回來的第二天就直接上書朝廷了,奏折簡單明了,就是乾脆利索的提出要把古文列入『官學』。

  但有意思的是,洛陽那邊卻展現了一種詭異的態度,無論是被今文派所統治的中樞,還是高高在上的皇帝,竟然都保持了沉默。

  對此,盧植的反應很快,執行力也很強,思索半日之後就決定廣發英雄帖了……他需要支援,而古文派的支援如今隨處都可以有,畢竟整個關東都是古文派的天下。

  而這個行為,倒是讓在緱氏山這裡氣悶的公孫珣忽然抓到了一個機會,他主動請纓,要求和呂範一起去汝南送信——汝南雖然是袁氏的大本營,但是人家四世三公的袁家可不會把家傳的《孟氏易》拿出來教別人,所以那邊從上到下其實還是古文的天下。

  盧植對此倒也沒多說什麼,大手一揮就允了。

  「聽說這個潁川文風蔚然,」剛一出轘轅關(洛陽八關,嵩山的少室山和太室山之間)來到潁川郡內,公孫珣就忍耐不住了。「子衡兄久居汝南,與潁川鄰郡,能不能給我介紹一下此地的人物風俗?」

  所謂子衡兄,也就是呂範了,由於公孫珣的攛掇,此行動身之前盧植剛剛給他加了冠取了字,如今已經喚做呂子衡了。

  只見這新鮮出爐的呂子衡騎著高頭大馬,穿著嶄新的絲衣,聞言忍不住微微一笑:「珣弟見外了。不過,這潁川名族名士太多,我就怕我們走完這潁川的路都還說不完這些人……」

  「那就說些緊要的好了。」公孫珣不以為意道。

  「說得細些也無妨,大不了我們走的慢些就是了。」一旁的劉備卻難得主動和公孫珣頂起了嘴……這倒不是這熊孩子有意找茬,

  而是因為盧植太過於嚴厲,才回來區區幾日而已,就已經讓劉備這個整天鬥雞走狗的少年心裡犯怵了。

  而這一次,他幾乎是哀求著讓公孫珣帶著他來的。

  「兩位兄長不要理他。」落在最後的公孫越把嘴一撇,儼然是懶得和劉備頂上了。「子衡兄說你的就是。」

  劉備也把嘴一撇,不過卻也沒再多嘴。

  「說起名族名士,這潁川郡中的頭一個要說的自然是那天下楷模李元禮了。」等身後兩個年級小的折騰完,呂範這才略顯感慨的說了起來。「不過李元禮已經去世多年了,要論現在,無外乎是這麼幾家的人物,所謂荀、陳、郭、鍾……」

  公孫珣微微眯起了眼睛。

  「荀氏不要多說了,自潁川四長的荀淑開始聞名天下,荀淑八子號稱八龍,八龍再往下,這俊逸子弟可不要太多,實在是難以一一列舉!」

  公孫珣連連點頭,什麼冰清玉潔荀文若,什麼計謀百出荀公達,他心裡恐怕比這呂範還清楚,這些可都是真正的頂尖人物,用自己老娘的話說,這倆姓荀的可都是亂世開啟後前期前十的謀臣,甚至那荀文若乾脆就是張良蕭何一般的人物。

  「至於陳氏,」呂範繼續說道。「這就要說到如今這潁川郡中在世的頭一號人物太丘公陳寔了,梁上君子的故事便是太丘公年輕時的事情。而太丘公的幾個兒子也都教育的極好,其中長子陳紀與四字陳諶尤其出色,黨錮之禍前,父子三人經常同時被征召,所以號稱三君……」

  呂範娓娓道來,公孫珣卻對一個老頭子和他兩個兒子完全不感興趣,他現在腦子裡想的人物是陳群……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應該是這老頭的孫子,也不知道多大了。

  「還有郭氏與鍾氏,這兩家的興起時間其實和荀、陳兩家很近,鍾氏的鍾皓也是潁川四長之一,而郭氏的郭躬,雖然名聲沒有其他三家的那三位顯耀,但勝在族人枝繁葉茂,也是不可小覷的。」

  公孫珣當然知道不可小覷……郭嘉、郭圖倆人加一塊,再不濟也不比鍾繇差。

  「有勞子衡兄了。」公孫珣聽完這些自己早就知道的訊息以後,確實終於搬出了自己內心真正想問的問題。「不過我倒是有些疑惑……為何潁川如此多名士?」

  「這一點我倒是有些心得。」呂範微微一笑,似乎對此問早有預料。

  「還請子衡兄指教。」公孫珣懇切道。

  「首先一個,乃是私學成風。」呂範如數家珍。「尤其是這些年,黨錮之禍牽連潁川太廣,很多名士無法出仕,就只能在家辦學。當日第一次黨錮,李元禮在家辦學,常年都有千人追隨,而當日如李元禮這樣的人物,潁川至少不下五六人,其他的大小私學更是數不勝數……不瞞珣弟,我曾在汝南遇到過從漢中去潁川求學的人,此人走巴蜀,然後順大江而下,只為能早一日到潁川。漢中人都尚且來潁川求學,更別說青徐兗豫荊揚的人物了。普天之下,如這般去處,大概也就是咱們那位鄭師叔所在了。」

  公孫珣連連點頭,鄭玄號稱經神,整個關東都有他的弟子,這麼比較倒也更顯出潁川學風的茂盛了。

  「除了私學呢?」公孫珣繼續正色問道。「可還有什麼說法。」

  「還有此地古風。」呂範見到對方認真,也跟著正色起來。「珣弟有所不知,潁川乃先秦故韓地所在。」

  「所以呢?」公孫珣不解道。

  「所以此地多有申子、韓非子的遺風。」

  申子是申不害,乃是法家創始人,韓非子不用說了,是法家集大成者,而這二人都是先秦時代的韓國人。

  於是乎,公孫珣馬上就反應了過來:「子衡兄的意思是說,此地儒法並舉?」

  「正是如此!」呂範答道。「此地講學不比其他地方,入門先學法,然後再通經……之前所說的郭躬、鍾皓,其實都是以法學大家著稱,就連荀淑與太丘公這兩位的經學學問,也講究一個不尋章摘句,反而以思辨著稱。所以,此地名士絕非空談之輩,一旦出仕,都基本能做到安撫一方。」

  公孫珣若有所思。

  「而且,法家不僅講究治術,還講究權謀。」呂範忽然又失笑道。「所以,這潁川名士又多能趨利避害,延續家族……我說一個事情,珣弟可知道這十常侍的張讓家也在潁川?」

  「略有耳聞。」

  「當年張讓父親死了,整個郡的人都去吊喪,但是所謂名士卻只去了一個……你猜是哪一位?」

  「肯定不是天下楷模李元禮,否則他就不會死在監獄中了。」

  「這是當然……當日去給張讓父親吊喪的乃是這潁川郡中名士執牛耳者,太丘公陳寔。」說到這裡,呂範不由略顯感慨。「就是這一次,讓張讓感激涕零到現在。前幾年第二次黨錮之禍開啟,全天下破家滅門的名門望族不知道多少,連李元禮都被拷打致死,但這潁川郡中和陳氏有關聯的名族,雖然不許做官,但卻無一人下獄,更不要說什麼破家滅門了。」

  公孫珣也忍不住搖頭,但卻一言不發……他是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是該誇陳寔先見之明,還是該說他為子孫計不顧個人名望得失,又或者是嘲諷他拿郡中其他名士為墊腳石施恩給一個宦官?

  一件事情不能只從一個角度解讀的,尤其是你毫無立場的時候。因為這個時候,你無論怎麼評論都有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嫌疑。

  實際上不要說心思多的公孫珣了,就連騎馬在旁側耳傾聽的劉備與公孫越二人,幾次想張口,卻最終都也是無言以對。

  「還有荀家。」呂範繼續介紹道。「他們的手段更直接一些,這荀氏八龍中的二龍荀緄,其子荀彧還在繈褓中的時候就和當日權傾朝野的中常侍唐衡的女兒定了婚姻……」

  「荀彧和太監女兒訂了婚?」公孫珣為之愕然。

  「沒錯。」呂範肯定的答道。

  「這太監也有女兒嗎?」劉備的關注點總是很有意思。

  「或許是侄女收為養女,又或者是先生了女兒再入宮。」公孫珣回頭解釋道。「就好像我與你說過的曹孟德,他祖父也是大宦官,而他父親曹嵩其實是被他祖父收養的族侄。」

  沒錯!曹嵩本來就姓曹,跟夏侯什麼的沒關係!這是公孫珣來到洛陽後的一個意外發現……想想也是,曹騰雖然是個宦官,但人家有親哥哥的好不好,而且還有三個載於史冊的親侄子,其中一個甚至是曹仁和曹純的親爹,你說實在不行讓侄子繼承爵位也不用收一個外姓人當兒子吧?甚至有可能這曹嵩本來就是曹騰的親侄子之一!

  所以,自家老娘絕對是記錯了!

  當然,公孫珣不知道的是,他那位老娘倒是沒記錯,只是穿回來的時候有點早而已。要是再晚上兩年等曹操墓穴被考了古,然後人妻曹本人甚至被挫骨揚灰的驗了DNA,這才還了夏侯兄弟幾千年的冤屈……呃,多扯一句,人家夏侯兄弟真不是什麼宗室,只是因為兩家多年互為姻親關係,然後夏侯兄弟又和老曹關係太緊了,這才獲得了宗室待遇而已。

  教訓完劉備,公孫珣又轉過頭來繼續和呂範交流:「不過子衡兄,我倒是好奇,這徐衡在黨錮之禍中與士人不共戴天,幾乎相互滅族,這荀家卻與他結為婚姻,那為何還能保持住名族身份,且被士人接納呢?」

  呂範再度失笑,不過這一次嘴角那裡就有些嘲諷味道了:「這就是潁川名士多的第二個緣故了……珣弟可知道,這潁川士族除了權謀法治外,最擅長的就是勾結為朋黨了,這可是史書上留名的事情!」

  說著,呂範又講出一件潁川的舊事,不過那已經是前漢時的事情了。

  話說,想當年前漢之時,一代名臣趙廣漢出任潁川太守,一來到這裡就被潁川人嚇到了,因為這個地方的士人相互之的朋黨實在是太緊密,基本上已經把持了整個郡的運作。趙廣漢實在沒轍,最後不得已之下,竟然只能用作假這種方式來破局——他自己寫了很多假的匿名告密信,然後投給自己的郡府,再讓那些侵蝕了官服的朋黨故意看到上面內容,然後趁機挑撥離間,說這個告張家的信是李家誰誰誰寫的,那個高李家的信又是王家誰誰誰寫的……

  這麼一番折騰,搞得潁川士人之間相互猜忌,才算是勉強拆散了潁川的朋黨。」

  「這個也是世家大族常見手段了。」聽完之後公孫珣也笑了,但卻有些不以為意。「大家相互之間不是門生就是故吏,不是並稱就是友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相互抬高自己的同時卻又集體壓制別人……天底下哪裡不一樣?只是潁川這裡恐怕更緊密一些罷了。」

  「珣弟既然心裡清楚我就不多說了。」呂範搖頭感慨道。「不過你不曉得,這荀、陳、郭、鍾幾族的人,哪怕還在幼年就能傳出什麼勞什子美名,這個號稱璞玉那個號稱機辯的。而如我這樣出身貧寒的單家子,雖然少年就奮發苦讀,可若非偶遇了盧師,算是踏入龍門結識了你們,否則怕是連這身錦衣都不可得,何談名望?」

  身後的劉備與公孫越忍不住對視了一眼,然後齊齊暗笑。

  公孫珣也微微笑道:「潁川雖然多名士,但長輩名聲太大,咱們夠不著;正當年的又被黨錮之禍牽連,不好去沾染;小一輩的還未長成,也不知道良莠……不如快馬加鞭趕去汝南,見識一下子衡兄家鄉的風物如何?」

  誰知道,呂範再度搖頭,反而力勸公孫珣趁機去見一見這些人物。按照他的說法,也不要什麼太丘公了,只要荀氏八龍中一個誇上一句,那公孫珣的名聲立即就會在中原腹地傳播開來。

  「這樣珣弟就不用總是悶悶不樂了。」呂範最後笑道。「揚名嘛,何須洛陽?」

  公孫珣尷尬萬分,剛要解釋,忽然韓當引著幾個伴當自岔路趕了上來,他趕緊勒馬,趁機躲開了這個話題:「義公兄,如何?」

  「比河北還要多見!」韓當在馬上搖頭道。「夏日間更是不堪入目……」

  「兩位在說什麼?」呂範好奇問道。

  「棄嬰。」公孫珣平靜答道。「咱們還是加緊去汝南送信吧,這潁川名族有機會再說。」

  呂範不再多言。



  「中常侍唐衡欲以女妻汝南傅公明,公明不娶,轉以與彧。父緄慕衡勢,為彧娶之。彧為論者所譏。臣松之案:『唐衡亡於延熹七年,時荀彧始兩歲,慕勢之言為不然也……昔唐衡殺生在口,威權無二,順之則六親以安,忤違則大禍立至。斯誠以存易亡,蒙恥期全之日。昔蔣詡姻於王氏,無損清高之操,緄之此婚,庸何傷乎?』」——《典略》.燕.裴松之注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1-30 10:49 PM

第二卷 第14章 汝南買士

  公孫珣不去見潁川的這些名士名族,其實沒這麼多說法……說白了,就是此時去見了沒用!

  那些老的,等到公孫珣開始真正做官的時候估摸著都已經死乾淨了;

  那些正當年的,估計等黨錮之禍解開登上高位的時候,這大漢朝也要塌了;

  那些小的,不管是尚未束髮的荀彧、陳群,還是和自己差不多大的荀攸,又或者是已經出仕的鍾繇、郭圖,認識了又怎麼樣?難道跟他們談一番天下大勢就會把你一個遼西來的土包子奉若上賓嗎?人要有自知之明的,在什麼位置能拿捏住什麼樣的人物,心裡要有分寸!

  這時候去見面,所謂見一面也就是見一面而已,反而耽誤時間。

  至於說求個評語,然後揚名……這倒不是不行,只是公孫珣實在是不想惹怒整日黑著臉還心裡比誰都透亮的盧植盧老師。

  讓你去汝南送信,你怎麼忽然就在潁川跟人『天下大勢』了?

  所以說,還是老老實實先去汝南把事辦了吧!

  而從緱氏到汝南,看似穿州過郡,其實就是橫穿了一個潁川郡而已,再加上中原腹地,道路平坦,所以沒幾日,一行人也就已經來到了汝南郡。

  這年頭,汝南郡下轄三十七縣,戶口四十餘萬,人口兩百餘萬,儼然是中原精華所在。而公孫珣、呂範一行人到了汝南後,也不去呂範家中如何,而是從北到南,按照地理分布往幾位古文派大儒、名族,以及賦閒在野的官員家中投遞書信,說明情況。而這一番忙活,等到最後去平輿拜謁了現任汝南太守之後,就已經是七八日功夫過去了。

  「諸位師弟。」在郡守處得到承諾後,眾人甫一出門,呂範便主動拱手。「幾位師弟既然來到汝南,即便我呂子衡家徒四壁,也是要盡地主之誼的,不如往我家鄉細陽縣(今安徽太和)一走?正好此地在潁水下遊,咱們返程也可從那邊回去。」

  「正有此意。」公孫珣倒也不客氣。「尊長交代的事情都已經做完,確實沒理由不往細陽走一趟。」

  「正是,正是。」劉備也忙不迭的點頭,儼然是不想這麼快回到盧植身邊。

  「既然來了,萬萬沒有不去師兄家中拜訪的說法。」公孫越也是乾脆的表示了讚同。「家徒四壁又何妨,便是粗酒淡飯,也是禮之所在。」

  「既然三位師弟都不嫌棄,那咱們就往細陽走一趟。」呂範當即笑道。「你們三人,還有那位不知道又去哪裡存問風俗的韓義公,都是幽州人士,怕是不知道我們細陽的鹹水鴨子乃是一絕,我呂子衡就是再窮,莫非還不能請你們吃幾隻鴨子嗎?」

  眾人哄笑,都嚷嚷著說要去呂範家吃鴨子,然後便在這郡府前打馬而走,徑直往細陽去了。

  從平輿到細陽,直線距離約莫不到兩百里,隻隔著一條潁河而已。眾人也沒帶多少行禮,又都是青少年,如果不吝惜馬力的話,其實一日夜就能到。但實際上,大概是因為之前太過匆忙,未曾好好見識中原風景,所以一行人走的極慢。劉備一路上問東問西不說,公孫珣也時不時的走鄉入裡的查問風俗,看看這個地方的地理,問問那個地方的民生……到最後,這一路竟然走了足足四日夜!

  最讓呂範無語的是,明明第三日傍晚都已經過了潁河,肉眼都看到細陽縣的城牆了,公孫珣忽然又說要夜宿於潁水側,以追弔古賢人潁考叔……鬼知道他從什麼地方得知這潁水是從潁考叔那裡得名的,

  也沒見他在潁川追弔!

  不過,一行人終究隱隱以公孫珣為首,他要做的事情也實在是沒人能拗的過,所以大家也就只好捏著鼻子留在潁水邊上的亭舍中住了一晚,順便好好的在河裡洗了個澡。

  而等到第二日一早,呂範剛一起床,就立即悉心打扮起來……畢竟離家已經小半年了嘛,而進了縣城估計遇到的都是熟人,穿的整潔一點總是好的。不過說是打扮,也就是將自己加冠那天公孫珣所贈送的幾件絲袍做個挑選而已。

  正所謂人比人氣死人,呂範雖然向來不忌諱談論自己家中的貧苦,但一個剛剛二十歲的年輕人,心裡又怎麼能對這些事情不在意呢?父母早死,兄嫂對自己不好,束髮以後就分了家,自己那句家徒四壁真不是假話,恐怕整個家的家當也比不上這一件絲袍的。而此番說是要請這些師弟吃鴨子,但鴨子錢恐怕也得要從這人家送的絲袍上出了!

  可憐自己滿腹經綸,儀表堂堂,卻因為家窮而為鄉人所輕,乃至於……反正不知道這種日子什麼時候能到個頭!

  想著想著,呂範忽然又苦笑著打量起了自己床下的靴子——那公孫珣看起來是個能成大事的人物,怎麼他的家人卻如此粗心?隻送自己衣袍、高冠、駿馬,卻沒想著送兩雙好鞋子與自己,搞得自己竟然要上面穿著絲袍下面穿著打著補丁的靴子回鄉,也是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了。

  不過,這倒省的自己再想穿哪件絲袍好了……這還用說嗎,看看哪一件比較能遮住靴子就穿哪一件啊!

  收拾完畢,呂範打開亭捨的大門,卻不料正見到公孫珣盛裝立於門外,儼然已經等候多時了。

  「珣弟,這是何意?」此番情形,由不得向來機敏的呂範驚疑不定了起來。

  「也是我粗心。」公孫珣負手笑道。「子衡兄難得返鄉,豈能不著錦衣煊赫於鄉鄰?」

  言罷,卻是有兩個不知道哪裡來的小婢從公孫珣身後閃出,其中一個赫然捧著一件蜀錦袍子!

  呂範咽了口口水,趕緊搖頭:「這個不行,太貴重了!」

  能不貴重嗎?這可是蜀錦做的袍子!

  要知道,對於如今的這漢室人家而言,有這麼一種說法,看某家是不是真的富貴,要看他家中有沒有益州的蜀錦、涼州的葡萄酒、交州的珍珠,還有幽州的人參……如果這四件東西備齊全了,那才算是顯赫人家!

  至於這種莫名其妙的說法是怎麼冒出來的,那就得問問壟斷了人參這種新興補品,並且很早就偷偷釀造『涼州』牌葡萄酒的安利號了。

  「子衡兄言重了。」公孫珣不以為然的示意婢女為呂範換衣服。「俗物而已,若能讓子衡兄在鄉鄰面前漲漲面子,那它也算是物盡其用。」

  呂範手足無措,只能任由這兩個婢女在這亭捨宿房的門口幫自己把蜀錦袍子換上。

  「好一個儀表堂堂呂子衡!」等對方換上錦衣,公孫珣忍不住拊掌稱讚。「但還差一樣東西。」

  話音未落,又是一個婢女從身後閃出,手中所捧的乃是一個鑲著珍珠的步搖冠!

  呂範倒抽了一口氣,卻也不再反抗……他何嚐不想衣錦還鄉呢?

  就這樣,換上蜀錦絲袍和珍珠步搖冠後,呂範茫茫然的就被公孫珣拽到了亭舍的正院中,然後又遇到了牽著一匹白色駿馬的劉備!

  「珣兄,」劉備興奮喊道。「高頭大馬才是男兒本色!不如讓子衡兄去騎你這匹神俊白馬入城,如何?」

  「放屁!」公孫珣走過去劈手奪過了白馬的韁繩,卻又塞了回去。「對無知鄉人而言,坐車才是高位,哪裡有騎馬的說法?」

  呂範聞言不禁失笑,這劉備也忒不懂事了……一行人要有主次,無論如何這公孫珣才是一行人的首腦。他雖然贈送自己錦衣珠冠,但那是他多餘的東西!真要是這誰都能動輒把自己喜愛常用的東西贈給別人,那韓信又怎麼會被高祖劉邦的解衣衣之、推食食之給拴的牢牢的呢?

  至於所謂的車子比馬匹彰顯身份,那也是要看什麼車什麼馬的,如公孫珣的這匹白馬,你得用幾輛車子才能換一匹?

  想到這裡,呂範四下張望,聽這意思是給自己備下了車子,可這亭舍的院子裡也沒見到什麼車子的蹤跡啊?

  正想著呢,那邊公孫珣又拽著呂範的手將對方扯到了亭舍外面,而剛一出門呂範就目瞪口呆了起來。

  無他,只見這門前挨著潁水的官道上赫然列著十幾輛車子,排的整整齊齊蔚為壯觀,有的馬拉,有的牛架。而且每一輛車子上面都放置了一個大箱子,車子兩邊還都有婢女和奴僕。更讓人驚愕的是排在最前頭的一輛車子,哪怕呂範從未見識過,但一看之下也知道這是一輛寶車,車子的形態、材質、鑲嵌、雕刻、塗漆全都是最上檔次的那種,甚至站在車邊都能聞到上面的熏香味道。

  「子衡兄,」公孫珣笑著指著這輛車子解釋道。「不瞞你說,我這人不喜歡乘車,一時間也沒法作出好車子,不過所幸咱們同門中的甄逸甄大隱那裡有一輛難得的寶車,被我想法子給弄來了……你且將就!」

  說著,公孫珣直接又推著呂範上車,而可憐呂子衡此時已經暈乎乎的了,半推半就的就上了這賊車。而他站到車上才注意到站在車子另一邊的韓當,於是趕緊一笑……他這時哪裡還不明白,韓當這幾日消失掉根本就是提前來此處為自己準備這些東西呢!

  「鞋子怎麼回事?」就在此時,另一邊的公孫珣卻又嚷嚷了起來,儼然是因為呂範站在車上的緣故而注意到了他腳下的鞋子。「我真是糊塗,竟然忘了給子衡兄準備鞋子……速去取一件絲履來!」

  履,可以認為是漢代最正式的鞋子,禮儀上甚至明確規定正式場合要穿履,而所謂絲履,其實就是以絲布為鞋面的單層硬麻底鞋子,一般是富貴人家所穿。

  「少君。」忙活了一會後,一個略有身份的公孫氏家人跑過來解釋。「事情比較急,倉促之間確實沒找到絲履,別的鞋子行不行?」

  「別的鞋子怎麼能行呢?」公孫珣板起臉喝問道。「再去找!找不到就把我的絲履拿來!」

  站在車上的呂範想要勸一勸,但張開嘴後卻半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然而,家人帶著婢女跑了一圈,卻又再度空手回來:「少君,便是少君的絲履也沒找到在何處,僕等實在是無能。」

  公孫珣聞言微微一怔,然後拎起自己的袍子低頭一看,感情他的絲履竟然已經穿在腳上了……這下子可就尷尬了。

  呂範再度失笑,這時候他也恢複了少許清明,於是趕緊出言勸道:「隨便拿一雙鞋來就好。」

  話音未落,呂範再度失聲,便是一旁的僕人、家人,看熱鬧的亭長、亭卒,乃至於劉備、韓當都目瞪口呆——原來,公孫珣竟然直接脫下自己的絲履,轉過身來就要親手為呂範換上。

  呂範措手不及,兩隻打著補丁的鞋子就已經被脫下了,他慌不迭的想要攔住對方。但他一個自小家貧的文士,連鴨子都吃不得幾隻,如何是邊塞看著殺人殺豬長大的公孫珣對手?只見公孫珣一隻手就牢牢摁住了對方,然後一隻膝蓋就頂住了對方的雙腳,讓這呂範完全動彈不得。

  這時候,公孫珣才單手操作,慢悠悠的把自己的絲履給對方套了上去!



  「太祖總攬英雄,求賢若渴,固成事也!」——《舊燕書》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紀

  作者PS:去看了下呂範在三國志裡的數據……尼瑪這是揚州牧、大司馬外加開國重臣的數據?路邊雜兵吧?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1-30 10:50 PM

第二卷 第15章 呂郎固窮!

  車隊剛一駛入細陽城,就聚攏了大量的圍觀人員。

  「車上的人莫非是城東的呂範嗎?」

  「這呂範不是說去學經的嗎,怎麼得了如此富貴回來?難道這什麼經這麼賺錢?」

  「粗鄙之人,你沒聽過寧饋一經,不受萬金嗎?經學的事情,你們懂什麼?」

  「我記得他走前想買個鹹水鴨子帶給老師都沒錢,如今這麼多車子,得換多少隻鴨子啊?」

  「哎,呂範,是呂範嗎?」有人終於按捺不住喊了一聲。「我是你鄰家的王伯啊,記得你小時候我還抱過你呢!」

  「喊什麼?」也算此人倒黴,正好是心情不善的韓當騎馬從此處過,聞言直接握著刀瞪起了眼睛,嚇得那人直接鑽入人群跑了。

  這些話語,這些事情,呂範全都聽得到看得到,但是他整張臉都是陀紅的,宛如醉酒,只能勉強坐在車上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哪裡知道該如何應付?

  「把車上的箱子都打開!」公孫珣忽然揮手示意道。

  跟在車邊上的女婢聽到吩咐後趕緊照做,然後圍觀的人群頓時爆發出了一陣陣的驚歎聲!

  其實,箱子裡根本不是什麼寶物,就是最簡單直接的銅錢、布匹、陶器等等而已。

  而這樣的東西,比如說足足兩三箱子細麻布,未必就比得上呂範身上那件蜀錦衣服值錢!但是,圍觀的人中大多是些縣中普通平民,他們也不認得什麼叫蜀錦啊?就算是覺得好看也不知道值多少錢啊?反而是那成箱子的麻布、銅錢看了讓人眼暈目眩,震撼不已!

  這下子,所有的鄉人都再無疑惑,那呂範是真的發財回來了!而圍觀和追著車隊走的人也愈發的多了!

  就這樣車隊順著城門處延伸的大道一路前行,來到一個很明顯的十字路口時,呂範忍不住低聲提醒了一句前面駕車的車夫,讓他往東拐,他家在城東。然而,讓呂範慌張不已的是,不知道是不是周圍人聲鼎沸的緣故,又或者是這車夫是外地人聽不清他的話,總之,車子拐是拐了,但卻是朝著西邊拐的!

  這下子恐怕要出糗了!

  於是乎,呂範正襟危坐,瞅準機會低聲去喊公孫珣,可公孫珣卻置若罔聞;又去喊劉備,劉備也自顧自的騎馬走在一旁;再去找公孫越……卻驚愕的發現公孫越好像從早上到現在都沒出現!

  是了!

  呂範何其聰慧,馬上就明白過來這不是走錯了,而是公孫珣等人另有安排,公孫越應該也是先入城來做準備了。

  可是,往西城走,又是要做什麼呢?

  就這樣,呂範坐在車上,左顧右盼外加心猿意馬。不過,當車子駛過了另一處路口時,看著遠處一戶占地極廣的大戶人家庭院時,他卻是陡然明白了過來……然後,整個人竟然緊張到難以自已。

  話說,那戶人家姓劉,是縣裡一等一的大戶,光是僮僕就得有兩三百的那種,在細陽城中,無論什麼出身的縣君上任,總是要依仗這家的。不過對於呂範而言,這家人可不僅是縣中大戶這個程度,更重要的是這家人有個和呂範年齡相當的漂亮女兒!

  沒錯,就是這種狗血了上下五千年,非但以往層出不窮,將來也一定還少不了的經典戲碼!

  一個小小的縣城裡,一位富貴人家的掌上明珠,一個家徒四壁的窮書生,一個住在西城,一個住在東城,一日城外偶遇,二人隔著一條小河對視了一眼,就再難忘懷……反正要是公孫大娘在這裡的話,

  一定覺得牙都酸倒了。

  然而,這卻是事實!

  大約就是大半年前,因為劉家的大小姐眉目傳情,呂範實在是心難自已,左思右想之下,終於忍不住請人去試探。

  然而,後面的故事還用說嗎?

  是,呂範人長得眉清目秀,也是縣中公認的才子……但是他是個所謂單家子啊,而且窮到家徒四壁,你是當爹的你同意這婚事?

  實際上,那劉家的男主人劉公倒也乾脆,直接就對上門試探的人說了,呂範太窮,我閨女不嫁!

  然後,這才有呂範的不破不立,他索性扔下自己那個啥都沒有的家,然後跟上了正好從這裡路過的盧植。

  而這些又不是什麼保密的事情,所以公孫珣想知道的話自然也能知道。

  只是呂範心中依舊忐忑,今日就算是如此……就真的能成嗎?

  車隊一路前行,終於來到了這劉大戶的家門口,門口的僕人目瞪口呆的看著呂範坐在那種級別的車子上,穿著那種衣服……作為大戶人家的僕從,他們可比什麼縣中百姓懂得更多的一些,是知道一些輕重的,更別說後面跟著那麼多鄉人了。

  正在出神呢,只見車隊直接停下,一個騎著高頭大馬的少年徑直縱馬過來,然後也不說話,只是居高臨下,趾高氣昂的往門內一努嘴而已。

  這劉家門口的僕人手忙腳亂,根本不敢抬頭多看一眼,直接忙不迭的點頭,並飛速回報去了。而不過一會功夫,一位年紀頗大,衣著明顯上檔次的男人就驚疑不定地迎出門來。

  當然了,這時候呂範也好,公孫珣等人也罷,就斷然不會拿大了。這邊該下馬下馬,該下車下車,雙方在門前行禮完畢,而公孫珣也不說別的,更不解釋自己的身份,只說是與呂範同學,隨師兄到這裡遊玩,然後聽聞劉公在這細陽城中頗有名望,所以專門請呂範做中人,前來拜會。

  這位自稱老朽的劉公看看聚集在門前的鄉人,又看看呂範這身打扮,再看看眼前這長長的車隊,雖然心裡清楚是怎麼回事,但也只能捏著鼻子將這些人禮禮貌貌的讓了進去。然後又叫上了跟來鄉人中能上台面的一些人物,又請了左鄰右舍的長者,還叫了一些縣中官吏,大上午的就開始製備酒菜,並直接在庭院中開宴。

  然而,讓呂範和這劉公都感到不解也都愈發緊張的是,宴會開始後,公孫珣這個明顯是帶頭的人卻全程緘默,更別提說起對方女兒了。反倒是年紀還小的劉備在那裡插科打諢,說東道西,從幽州扯到豫州,從涿郡說到洛陽,逼得那劉公不得不強打精神應付。

  就這麼煎熬了一陣功夫,酒都喝了兩巡,忽然間,門口的僕人又倉促的跑了過來,說是本縣縣君親自來了!

  劉公和呂範愈發驚疑不定,但是來不及多想,眾人紛紛避席去迎接這位細陽縣君……果然,這位縣君居然是和公孫越一起來的,而且一來就直接笑問哪位是海內長者劉文繞的高足?最後乾脆拉著公孫珣和公孫越的手進了席。

  重新坐定,呂範長出了一口氣,那劉公則是倒抽了一口冷氣……這二人哪裡還不明白,一位極有分量的媒人到了。

  「縣君!」落座以後相互通了姓名,公孫珣這就乾脆了很多,他直接朝著在主位上落座的千石縣令拱手行禮。「正所謂擇日不如撞日,縣君來的極巧,今日這席間恰好有這麼一件美事,等著您成人之美呢!」

  「如有美事,不妨說來聽聽。」縣君倒是沒想多少,在他看來,只要事情不大,那看在當朝帝師光祿勳劉寬名字的份上,自己都是可以『成人之美』的。

  「縣君請看。」公孫珣攤開手掌,往對面呂範那裡搖搖一晃。「這位呂範是我師兄,年方二十,乃是本縣良家子。」

  呂範哪裡還不知道成敗就在於此?所以趕緊再度避席行禮。

  而縣君也捋著鬍子微微頷首:「好一個佳士!」

  能不佳嗎?呂範相貌本來就清秀,如今錦衣絲履,珠冠步搖,還是什麼模糊不清的『師兄』,不佳就怪了!

  「縣君再看。」公孫珣這次卻又把手指向了坐在自己和縣君中間的劉公。「本縣劉公,家世繁茂,向來是縣中柱石……恰有一女,生的是貌美如花,賢淑鄉中聞達,而且待字閨中!」

  縣君當即失笑:「這果然是一件美事!劉公,不如今日我來做媒如何,你看著呂範如此相貌氣度,可堪為你家愛女良配啊?」

  劉公聞言面色青白不定,竟然也避席行禮,然後才回複道:「不瞞縣君,我愛女心切,尚不想讓她太早出嫁。」

  席間瞬間鴉雀無聲,很顯然這就是當眾回絕了。哪怕是呂範錦衣香車而來,哪怕是被眾星捧月而至,哪怕是有縣君做媒,這劉公依舊拒絕了。

  確實是在意料之外,但也未必不合情理。

  這年頭,隨著大漢朝的中樞沉迷於各種各樣的內鬥,外戚、宦官、黨人你來往我,甚至於好不容易歇一歇還要搞個經學鬥爭,而下面的豪強勢力也就越來越不可制可。到了現在,甚至民間已經有了所謂『寧負兩千石,不負豪大家』的諺語。那有些事情,自然可見一斑。

  什麼意思?就是說這劉公這麼不給縣君面子,但縣君還真就未必就會因為此事和他翻臉,因為治理這個縣還需要對方配合呢!

  而且再說了,婚姻這種事情外人再怎麼盡心盡力,那終究是只能敲邊鼓的,捅到天上去,那都是人家兩家人的家事,所以這劉大戶一句『愛女心切』任誰都無法反駁。

  「劉公。」不等那縣君把臉色扭轉過來,劉備反而第一個忍耐不住了。「我們來時也打聽了,你當日嫌棄我呂師兄,不就是因為他家窮嗎?可如今你也看到了門前的車子、財貨、僮僕,如今他還窮嗎?」

  「呂範是什麼樣的底細我還不知道嗎?」這劉公嗤之以鼻。「他一個單家子,又無正經營生,這些財貨不過是這位公孫少君贈送的罷了。」

  「贈送的便不是財貨了嗎?」劉備勉力爭辯道。「你可知道那輛車子在洛陽也是士子中數一數二的寶車,那身衣服盡是蜀錦所做……」

  「我懶得與你一個少年計較。」劉公拱手朝著諸位鄉鄰說道。「諸位,我直言吧!我三旬以後才有了這個女兒,如今更是已經老朽,恐怕也照看不了她幾年,這要是不能托付給一個好人家,我是死不瞑目的?所以,便是諸位說我嫌貧愛富,我也認了!」

  這話說的倒也情真意切,縣中眾人幾乎是本能的想要附和。然而,就在此時,那邊公孫珣的霍然扶著佩刀起身,動靜極大,驚得這些人一起把沒說出來的話給咽了回去。

  當然,公孫珣沒混蛋到當著縣君的面把刀架到人脖子上,他只是想獲得場面的主動權而已。

  「劉公。」看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公孫珣這才鬆開握刀的手,轉而走入場中空地,並笑眯眯的拉住了對方的臂彎。「您是長者,這話中意思應該是比較深遠的,不過我大概也聽懂了一些……你所言的窮,怕是不單指財貨二字,對不對?」

  這劉公先是瞥了眼對方腰上的刀,又瞅了瞅做的滿滿騰騰的縣中體面人物,然後才認真點了點頭:「誠然如此,一時之財難解一世之窮!」

  此言一出,不要說眾鄉人更加認可了起來,便是被駁了面子的縣君臉上也轉圜了不少。

  要知道,劉公這話雖然說得隱晦,但在座的多是聰明人,所以大家馬上就從他話裡領會到了另一層意思——人家劉家嫌棄的並不只是這呂範家徒四壁,更多的是在嫌棄他的出身低微,嫌棄他沒有什麼和劉家女兒相匹配的身份。

  須知道,這年頭,出身和身份是一種包含著道德因素、才能因素,乃至於方方面面的東西。具體來說就是,你出身好、身份高,那就可以被認為是道德水平高,被認為是能力出眾,然後就能應該去占據重要的位置,做重要的事情。

  而反之……身份低微又意味著什麼呢?人家當爹的想把女兒嫁給一個出身好點的人物又有什麼不對呢?

  於是乎,一時間座中眾人紛紛面色變幻不定,大部分人的變化都是趨向於讚同的,如縣君,他稍一思索後現在已經微微頷首了;也不是沒有憤然的,如劉備和韓當,後者之前一直為公孫珣親自幫呂範穿鞋的事情感到憤怒,但此時卻也不禁有些同仇敵愾的怒氣;當然,也有面不改色的……

  公孫珣聞言連連搖頭:「劉公,我且問你,你說我贈與子衡兄……哦,子衡兄前些日子由我另一位老師,海內名儒盧諱植公加了冠,如今喚做呂子衡了……劉公,你說我贈與子衡兄的財貨是一時之財,那我且問你,我為何要贈他這一時之財?」

  這劉公和縣君一樣,聽說呂範是被盧植給加了冠,面色上都有些生動的變化,此時被公孫珣問到,竟然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劉公,我問你話呢?」公孫珣提高聲調催促了一句。

  「我哪裡知道這個緣故?」劉公回過神來,卻是搖了搖頭。「這種事情公孫少君自己難道不清楚嗎?」

  「我當然清楚。」公孫珣失笑道。「只是劉公你也應當清楚才對。」

  話到這裡,公孫珣不待劉公說話,直接拉著對方來到宴席桌案中間的空地上,然後朗聲朝著在座的那些鄉人說了起來:「諸位,你們都是子衡兄的鄉人,應當知道,當日子衡兄離家是為了尋訪名師學習經傳。但你們可知道,當日他聽說盧師從汝南經過,為了追上去學習經傳,日夜趕路,連鞋子都磨破了嗎?諸位覺得這叫什麼,這難道不叫好學嗎?」

  從縣君以下,眾人紛紛頷首。

  「而跟上盧師以後,」公孫珣又拽著這劉公來到一位吏員打扮的人案前繼續說道。「盧師卻要在九江平叛,軍事、政事都很繁忙,所以一直是子衡兄代為處理文書。盧師親口所言,子衡兄把文書處理的非常漂亮,文章也寫的特別通達。諸位,你們把這個叫什麼,這難道不叫有才思嗎?」

  不等這位被看的心裡發虛的吏員領頭頷首,那邊劉備已經知機的開始當『喊托』了。

  「而後來,我們盧師又在九江太守任內得了病,棄官而走。」公孫珣這次又轉向了一位年長的老頭。「走在半道上聽說朝廷要修建石經,又強拖病體改道洛陽。這期間,一直是子衡兄隨侍在身旁,親自照料起居,而且半點怨言都沒有。長者以為這叫什麼,難道不叫尊師嗎?」

  這老頭連連點頭稱讚:「尊師是大德!」

  「還有,」公孫珣又轉到了縣君的正座前。「子衡兄到了洛陽以後,身邊的同學大多都是像我這種世族子弟。我們這些人平日裡做事浮浪,行事奢侈,而子衡兄穿著帶補丁的衣服、帶著破洞的靴子跟我們相交,卻從來沒有流露出什麼妒忌、豔羨的表情……」

  這縣君捋著鬍子,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

  「而且劉公。」公孫珣忽然又拽著手裡的人轉身指向了坐在那裡的呂範,並且把聲音調高到了極致。「你現在自己來看!從你起身拒絕了縣君的說媒以後,子衡兄除了一開始面色有些哀切以外,卻一直都正襟危坐,你嘲諷他『一世之窮』也好,我稱讚他德高也罷,表情竟然沒有半點動搖……這種氣度,再加上他的容貌、才學、德行,難道你覺得這種人會窮一輩子嗎?!」

  劉公神馳心搖,竟然喏喏張不開口。

  「劉公。」公孫珣無奈催促道。「子曰:『君子固窮』,說的是君子安貧守道,可能做到守道之人,難道真會貧一輩子嗎?你真覺得眼前的這位呂子衡會『固一世之窮』嗎?」

  呂範面無表情,抿嘴不言,而縣君、劉備、公孫越、韓當,乃至眾鄉人卻都所有所思。

  但是,劉公雖然神色變幻不定,卻也一直不願開口。

  「還有屋內那位!」無奈之下,公孫珣乾脆鬆開手放過了劉公,卻又轉過身來朝著縣君身後的一處房間大聲喊了起來。「我知道是劉公的愛女在那裡偷聽。既然你父親不願作答,那我今日冒昧,且替子衡兄問上你一句,莫非劉氏的女公子也覺得,坐在這裡的呂子衡將來會窮困一輩子嗎?」

  呂範終於神色大變,驚惶的看向了那處房屋,而庭院裡也再度鴉雀無聲,就連縣君都驚愕的回過了頭去。

  「呂郎如此才德,又怎麼會窮困一輩子呢?」一個清脆的女聲不假思索地從那邊房屋中響起。「父親,不止是這位公孫少君要問你,我也想問你,呂郎今日固然窮困不堪,莫非將來會一直窮下去嗎?」

  是啊!滿庭鄉人俱皆無語,這呂範今天確實身份低微,可像他這種人物,難道會一直低微下去嗎?

  公孫珣也是略顯驚愕的看著那間房,考慮到房內這位敢和窮小子呂範眉目傳情,還敢裝成送菜丫鬟明目張膽跑到這邊來偷聽,公孫珣也不得不承認……呂範怕是真走了大運道了!

  回過頭來,此言既出,眾人齊齊無言,但卻都將目光回轉到劉公身上。

  而劉公神色連連變幻,卻終於還是一聲長歎,彎腰朝著縣君和公孫珣各自行了一禮:「若非是縣君和公孫少君,今日老朽怕是險些要失掉一位乘龍快婿了!」

  縣君撫掌大笑,然後舉杯而起:「我就知道,今天會有美事佳成!來,諸位且起身飲勝,以賀劉公得一『固窮』之婿!」

  眾人轟然起身。

  就這樣,宴席再開,而呂範這次終於也不再矜持,到了下午宴席散開以後,他儼然大醉而歸,最後乾脆是公孫越和劉備扶著他進入了劉府對面的一處寬綽宅院中——不用說了,這又是公孫珣備下的手筆。

  呂範的兄嫂就候在院中,見到呂範回來,也不管對方是不是還有神智,連連上前恭賀。而呂範只是醉意朦朧的笑笑,並大著舌頭說了幾句自己還要求學,要兄嫂收好車上的財貨、僮僕,然後看好家之類的話,惹得兄嫂二人眉開眼笑……然後,他忽然又嚷嚷著要見公孫珣。

  眾人只當是醉話,也沒理他,只是將他安頓在房內榻上便出去了,但是,不一會功夫,這公孫珣竟然真的推門進來了。

  「我就知道子衡兄沒醉!」公孫珣看著坐在床榻邊上的呂範笑道。

  「我是真醉了。」呂範也笑道。「而且是身心俱醉……只是,如果今日不能與公孫少君你當面一談,我是根本不敢躺下的!少君能關上門嗎?」

  公孫珣當即失笑,然後返身關門。

  「我醉意太過,動彈不得。」呂範招手道。「少君且過來坐。」

  公孫珣依言而行,走過來與對方同床而坐。

  「公孫少君啊公孫少君……」呂範大著舌頭拉住了公孫珣的手。「你今天給我準備了這麼多東西……又是車又是房,又是財又是貨,莫非是想用這些東西買我嗎?」

  公孫珣聞言再度失笑:「子衡兄以為呢?」

  「我以為,這些財貨不值一提。」呂範握住對方的手,卻忽然變色冷笑。「今日可是你自己說的,這呂子衡難道會窮一輩子嗎?這些財貨,你不給我,我將來就掙不了嗎?」

  公孫珣臉上一抽,一時間竟然說不出話來。

  「還有這個絲履的事情。」呂範又略顯嘲諷的低頭指了指腳下。「我那雙破鞋,從義舍中相逢算起,足足在你面前穿了大半個月。而你公孫少君既能細心到打聽出我和劉家的事情,也能細心到發現我那未婚妻偷聽的蹤跡,又怎麼可能不知道我一直在穿一雙破鞋呢?可你非但不說,還在我加冠時隻送我衣冠,不送鞋履……這麼多作為,難道不是為了今日的『脫履履之』而刻意做的準備嗎?公孫少君啊,你還是太年輕,總把別人想的太蠢!」

  公孫珣尷尬萬分,只能強笑道:「看來是我小覷了子衡兄,這價碼出的太低了!」

  呂範聞言哈哈大笑,而等到他笑完後這才點了點頭:「確實是低了,我直說吧,這點財貨與那場脫履履之的戲碼,還不足以買我這個『固窮』的呂郎!」

  公孫珣愈發尷尬……他終究是個未加冠的年輕人,就算是平日裡養的氣度能夠強撐著他不臉紅,但心裡其實已經想趕緊逃跑了,只是雙手卻一直被對方抓著,這才不得已繼續幹坐罷了。

  然而,就在場面難堪到了極點之時,這呂範卻忽然又主動鬆開了手,然後強行扶著床榻站起身來……然後,先是舉手加額如揖禮,勉力彎腰——這叫鞠躬;然後直身,雙膝同時著地,緩緩下拜,手掌著地,額頭貼手掌上——這叫拜;然後直起上身,同時手聚到了齊眉的地步——這叫興!

  而這麼一套動作下來,就是漢禮中最正式最莊重的正規拜禮了,屬於極度莊重場合下的正式禮儀動作。

  所以,這反轉……坐在榻上的公孫珣目瞪口呆,且驚且疑,一時間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少君!」勉力行過這套拜禮後,醉意明顯的呂範也不等對方有所回複,就兀自扶著床沿坐了回去,正是下午,窗紙處有陽光射入,只見著起身後的這呂範雙目赫然已經通紅。「那些財貨,這雙絲履,確實不足以買我。可要是再加上今日在我那岳丈的院中,少君當著我們縣中上下替我問的那兩句話……卻足以買下今日的呂子衡了!所謂士為知己者死,少君如此知我,我呂範唯一能做的,便是認少君為主,以供驅馳了!」

  大起大落不說,待聽到最後一句話時,公孫珣更是愕然無言!

  要知道,他只是覺得此人隨侍在盧植身邊,為人既機敏又通達,所以想收此人為己用,這樣的話,自己在給了自己巨大壓力的盧植面前也能過得舒坦點……還真沒想過什麼讓對方認主!須知道,之前韓當乃是和他同生入死過一遭的人,還是同鄉,還是一個社會地位低微的武夫。就這,也不過是跟著自己做了個半主半從關係的賓客而已。

  而這呂範,雖然也是寒家子,但無論如何也是盧植的一個記名弟子,是有士人身份的。怎麼就要直接行正式禮節,認自己一個未加冠的士子為主呢?

  「少君不必疑慮,」呂範扶著床榻,坦然說道。「我呂範今日認主,並非是自我下賤,恰恰相反,乃是為了自己的富貴!不瞞少君,我看中了你的前途……雖然此時少君你才具未成,手段也有所欠缺,但你出身好,家中豪富,又有劉寬、盧師這樣的人脈,更重要的是你能知人納士……少君,你能看出來我呂範一個家徒四壁的單家子不會『固窮』,我難道就看不出來你會飛黃騰達嗎?我那岳父左思右想後都知道要往後看,我難道連他的眼光和氣魄都沒有嗎?我呂子衡所求的,正是附在您的驥尾之上,以此為手段,不再『固窮』罷了!」

  公孫珣面色微變,良久方才開口:「既如此,此事斷不可以讓盧師知道。」

  「這是自然。」呂範失笑道。「不然我怎麼會關上門在這裡偷偷行禮呢?明日出了門,回到緱氏山,你我依舊是師兄弟,請少君依舊喊我子衡兄,我依舊叫你珣弟……但等到你學有所成,不管是回轉遼西,還是去什麼地方,我呂範一定鞍前馬後,追隨到底!」

  公孫珣終於緩緩點頭:「善!」



  「呂範,字子衡,汝南細陽人也,有容觀姿貌,與燕太祖同學於盧植。邑人劉氏,家富女美,範求之。女父嫌,欲勿與。時太祖在身側,乃排眾問曰:『君子固窮,然劉公觀子衡兄固一世窮乎?』女父莫能答。其女劉氏立於壁後,複問曰:『呂郎固窮也,然固久窮乎?』女父乃歎,遂約為婚姻。後縣中傳唱:『呂郎固窮也,呂郎固窮乎?』遂為美談。」——《舊燕書》..卷六十八.列傳第十八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1-30 11:18 PM

本帖最後由 tako910602 於 2020-11-30 11:34 PM 編輯

第二卷 第16章 虛驚

  七月盛暑,天氣燥熱。

  原本應該熱鬧非凡的洛陽東南郊官道上,如今竟然一片蕭瑟。

  這倒不是說路上的達官貴人少了,而是說僅靠達官貴人是支撐不起『熱鬧』二字的。須知道,這是個農業社會,所以哪怕是京師洛陽郊外,如果路邊的良田裡沒有農人勞作,如果路上沒有穿著樸素的農婦端著瓦罐去送飯,那也一定會讓人覺得哪裡不對勁。

  而如果說,目中所及的所有農民都只能枯坐在光禿禿的樹下唉聲歎氣,那就不只是不對勁的問題了。

  「蝗災啊!」不要說其他人,就連剛剛訂婚的呂範也是連連搖頭。「幸虧是在洛陽。」

  「子衡兄這話怎麼講?」一旁的劉備茫然不解。「不管哪裡有蝗災都不好吧?我還記得前些年,河北先是大旱,然後又大蝗。那個場景,我雖然年幼,但想起來也是心有餘悸的……你們不曉得,我們家門口有個大桑樹,根本不知道是多少年的老樹,一夜之間就被啃得乾乾淨淨……」

  「然後呢?」呂範追問道。「桑樹被啃淨之後呢?」

  「之後自然是那桑樹又長出新芽,並活了下來!」劉備感慨道。「我們鄉人都說,那棵長在我家門前的桑樹有神異,高五丈不說,枝葉繁盛的時候,遠遠望去如同車蓋一般……」

  「我不是問你桑樹。」呂範無語至極。「是問你蝗災之後可有盜匪?可有流民?可有大戶侵奪中產之家?可有民變?」

  劉備面露茫然。

  「他那時才多大?」公孫越失笑道。「怎麼可能知道這些事情?」

  「越兄也不比我大多少!」劉備憤然反諷道。「我不記得你就記得了嗎?」

  「我自然記得。」公孫越昂然答道。「你出身小門小戶,我卻是出自公孫氏。我還記得那次還只是前一年大旱時,族中就在嬸娘的力勸之下興修溝渠,引灤水澆灌令支左右田地,使得當年仍有不少收獲。而等到第二年蝗災,我們本地並沒有起蝗蟲,倒是從右北平那邊飛過來一群,然後又是我嬸娘告誡了族中,最後族中引人列隊撲殺,甚至還教人食蝗……」

  「食蝗?」劉備面露駭然。

  「我也記得此事!」韓當也突然插嘴。「當日令支城中,每家都分了好幾斤蝗蟲,雖然只吃了幾日,但那味道確實難忘……不過,食蝗總比食.人強,好像就是在吃蝗蟲的時候,聽人講到你們涿郡,據說你們那裡已經有饑民開始食.人了,然後又過了兩月,到了秋季,漁陽那裡又有返鄉失地的流民造.反,郡中還發援軍討伐。」

  「這便是我那『幸虧』的意思了。」呂範趁勢搖頭道。「令支.那邊乃是珣弟他們公孫氏根基所在,所以公孫家斷不會坐視令支受災,而其他地方就不一定如此走運了,這就有了流民、盜賊、人食.人,甚至兵災。」

  「我懂子衡兄的意思了。」劉備看著四周情形,騎在馬上歎氣道。「這河南畢竟是天子腳下,且不說天子不會坐視京城受災,就是洛陽周圍的達官貴人也斷然不許自家莊園周邊生亂的,所以這些災民雖然少了一季收成,卻不至於餓死……這確實比其他地方『幸虧』的多。」


  「而且還有地形阻隔。」呂範繼續解釋道。「畢竟這周圍北有黃河南有嵩山的,蝗蟲十之八九會被鎖死在這河南尹境內。要真是從河北、中原鬧起來,怕又是一場大災!」

  這話確實有道理,所以眾人也紛紛頷首。

  而就在眾人一邊議論紛紛一邊不自覺中來到緱氏山下的時候,

  路口處,幾名候在這裡的公孫氏僕從卻飛速迎了上來,然後攔住了幾人。

  原來,數日前盧植就從山上下來了,並住進了山腳下公孫兄弟的別院裡……具體來說就是公孫瓚走後空出的那個院子裡,然後時不時的講學也放在了那裡。

  而僕從們等在這裡其實也是盧植有所吩咐,說是讓公孫珣這些人回來後直接去別院中找他!

  「老師竟然住到山下了嗎?」一直沒開口的公孫珣微微皺了下眉頭,說實話,他心裡是真的不想和盧植朝夕相處,因為這人實在是讓他心裡犯怵。

  呂範輕瞥了公孫珣一眼,趕緊不動聲色的提醒了一句:「師長能夠在身邊時時賜教,是件好事。」

  公孫珣當即正色:「正是如此,我們趕緊去吧,不要讓盧師久等。」

  不過,盧植見了幾個弟子後,倒沒說別的,只是細細的問了汝南那邊一眾大儒高官的反應,而聽說所有接到書信的人都態度堅定後,就直接讓眾人休息去了。而他自己,則正式宣布要借公孫瓚的這個小套院沐浴更衣齋戒三日,然後再度上書!

  公孫珣其實是有心想問問對方蝗災這個話題的,但終究是有些膽怯,只好悶悶的退了出來。

  然而,這種氣悶並未持續太久,才到了第二日傍晚,一個好消息就陡然傳來——賈超回來了!

  話說,賈超是被公孫珣派回家送信的。

  畢竟嘛,上次盧植回京的消息剛一傳過來,公孫珣就得知了自己兄弟三人無意間陷入到了今文古文的爭端中,情急之下,他就忍不住向自己那位號稱後知一千八百年的老娘發出了求救信……沒別的意思,就是想問問對方這熹平石經的事情還有沒有印象,是個什麼結果?然後古今文的鬥爭最終又是誰勝誰負,自己又該如何應對?還有這劉寬和盧植的之間,自己這個小不點又該如何自處?

  無論如何,您老人家都不能看著自己兒子在洛陽『閉門苦讀』……讀讀讀,讀個博士出來,那像什麼樣子?

  當然了,這年頭交通水平太差,而且這盧植來的太快太猛,下午公孫珣才回到這邊把信寫完,然後讓賈超帶人往遼西飛速送去,到了傍晚,人家盧老師就直接在對面的義舍裡把木碗給拍在了桌子上。

  再然後,第二天人家就把劉寬叫來簽訂了不平等條約。

  這麼看來,如何在劉寬和盧植之間自處這個問題,似乎已經不需要答案了。但是,自家老娘畢竟掌握著『真理』,她的信肯定會有價值的……再說了,離家這麼久,親娘來信了,就算是說兩句廢話那也是讓人高興的啊!

  所以,躺在自己小院中吹風的公孫珣幾乎是迫不及待的讓賈超進來了。

  書信是寫在絲帛上的,然後裝在裹有石灰夾層的錦袋裡,據說能防止上面的墨跡因為受潮而散開……不用說,這個什麼『錦囊妙策』又是公孫大娘的『發明』,她的發明總是很多。

  不過,信既然已經拿到了手,那從躺椅上坐起身來的公孫珣反而不急了:「你且起來,母親可有什麼話交代我嗎?」

  「主母並沒有什麼叮囑。」賈超直起身後答道。「她說自己要講的都在這信上了……」

  「原來如此。」公孫珣點點頭。「那你此行可有什麼見聞嗎?」

  「別的倒也沒什麼,不過有一件事情,是來時路過在下家鄉鉅鹿時聽到的,我覺得少君或許會想聽一聽。」

  「鉅鹿……」公孫珣眼皮一跳。「總不會是趙忠的族侄還魂了吧?」

  「不是此事。」賈超連連搖頭,然後正色答道。「是那太平道忽然造.反了!」

  公孫珣目瞪口呆,然後回過神後卻又覺得自己心口處撲通撲通亂跳,腦門處更是突突地熱了起來,最後竟然一個不穩直接翻倒在了身後的搖椅上。

  旁邊打扇子的三韓婢女,遠遠站在院子門口的徒附,還有眼前的賈超,幾乎全都手忙腳亂的來扶……卻又被公孫珣給喝斥開了:

  「沒事!天熱,有點暑氣而已,都離我遠點,讓我躺著透透風!」

  眾人趕緊各自歸位。

  「這……這太平道……」公孫珣躺在椅子上看著天,抓著自家老娘的錦囊,只覺自己滿頭大汗外加口乾舌燥。「這太平道怎麼就反了呢?」

  「這就是此事讓人驚疑之處。」賈超小心答道。「這太平道平日間在在冀州名望很高,不僅百姓信服,那教主張角……」

  「咳……咳咳……你繼續說,認真說!」

  「那教主張角也是我們鉅鹿的名士。」賈超偷瞥了對方一眼,看到對方確實沒事後這才敢繼續說下去。「他一直被認為很有德行,而且交遊廣闊,據說和朝廷大員,海內名儒都是有所來往的……所以,這次他突然造.反,實在是讓整個河北都覺得莫名其妙。」

  躺在那裡的公孫珣點了點頭……這點他是信得,因為整個大漢朝,道家其實是正統學術,甚至也被認為是一種經學,而如果非要說什麼神神鬼鬼的東西,反而是如今朝廷的官學,也就是儒家今文經傳裡面,讖緯之說格外泛濫!

  所以這個張角在世人的眼裡,與其說是什麼方士,倒不如說是一個偏門的經學家才對。這種人突然造.反,還真有點奇怪。

  「怎麼不說了?」公孫珣這邊想著,卻不料那賈超已經閉嘴了。

  「還要說什麼?」賈超茫然不解。「就是這張角領著太平道反了,大家都覺得奇怪,我也覺得應該要跟少君說一說才對……」

  「反了之後呢?」公孫珣無語的扭過頭來質問道。「鼓動了多少人馬,打下了幾座城池,又有多少人呼應?你是鉅鹿本地人,此行又恰好路過鉅鹿,總是知道些吧?」

  「請少君恕罪,」賈超一臉為難。「這我實在是不知道,因為這太平道造.反都是四月間的事情了,而且據說不到三日就被郡守拿下了,而如今那張角都因為大赦又回到鉅鹿重新傳.教了。我……不過……我不過是路上忍不住回家了一趟,聽我家兄長說了一下而已。而且聽我家兄長說,如今這太平道重新改了傳教的方式,要立什麼『方』,然後還派出了八名得意弟子,要在全國一起立『方』傳.教,好像要立足三十六個『方』什麼的……想來那張教主也是一時糊塗,這是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吧?」

  公孫珣再度目瞪口呆,然後旋即無語……感情人家是在積累經驗呢,又或者後來之所以能成大事就是因為有這次的教訓,那自己在這裡瞎操什麼心呢?!

  一念至此,他呼啦一下,竟然又神清氣爽的坐了起來。

  「為將之道,當先治心。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然後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敵。」——《燕武兵法》.心術篇

  作者PS:張角確實在熹平年間反過一次,連浪花都沒掀起來的那種,被赦免了而已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2-1 12:38 AM

第二卷 第17章 7月來信

  「老師可曾安歇?」夜間,費了好長時間與精力才讀完並消化掉母親書信的公孫珣來到了盧植所住的套院中,然後小心翼翼的敲響了還在亮著燈的臥房大門。「學生有事情想請教。」

  「進來吧。」盧植的聲音依舊乾脆到讓人生畏的地步。

  推開門進來,公孫珣先是重新關門,然後才朝著盤腿坐在床榻上的盧植鞠躬行禮,而等他抬起頭時才發現,對方竟然也在燈下讀著一張寫滿了字的絲帛。

  當然,這也正常,最近這位盧老師不就是一直忙著呼朋喚友嗎?恐怕每天都要看不知道多少這樣的書信。

  「不必拘禮,隨便坐吧?」盧植將手中的絲帛折疊起來,然後放到了床頭上的一個盒子裡……果然,箱子裡面這樣的絲帛竟然是成摞的,而且也放了石灰包去潮,可見這位海內名儒交遊之廣闊。

  「不瞞老師。」公孫珣起身後坐到了舊式床榻對面的一個小幾凳上,這種家具組合估計也就是這裡才能見到。「我母親剛剛從遼西捎來一封家書。」

  「哦?」盧植稍微表達了一絲關注。「不知道家鄉近來可有什麼大事發生?」

  這種關注是非常正常的,畢竟這年頭的通訊水平太低,所以分隔兩地時對任何能獲取信息的途徑都比較重視。

  「是這樣的。」公孫珣正色道。「家母在信中說道,自從去年年底鮮卑寇邊連續遭遇反擊以後,雙方摩擦非但沒有減輕,反而日益嚴重。且因為我家中有安利號的緣故,母親說她能切身感覺到,這次的緊張與對立恐怕不止於一州一郡,就不知道會不會有大的戰事發生……」

  「令堂所想恐怕是對的。」哪怕是坐在床上,盧植身形筆直。「再過兩年,大漢與鮮卑怕是免不了一場大兵災了。」

  「敢問盧師這是為何呢?」公孫珣認真請教道。「只是因為那兩戰引發的餘波嗎?」

  「當然不是。」盧植稍微頓了一下,然後才解釋道。「從國勢上來說,大漢立國數百年,帶甲百萬,四夷賓服,堪稱巍然巨物。而鮮卑雖然不過初興二十年,但卻也有萬里國疆,十萬控弦之士。所謂一舊一新,兩強並立,新興者必然要挑戰舊者,以圖霸權。而從兩國主政者來看,檀石槐雖然只是一介鮮卑野人,可自他起兵以來,凡二十年,北驅丁零,南壓匈奴,東鎮扶餘,西進烏蘇,一統鮮卑,建制稱國,自先帝時起就是天下間公認的梟雄人物,先帝去世後,其威名更是無人可製,以至於我大漢邊疆萬里,卻多是被鮮卑人壓著打!而另一邊,今上登基八年,已然加冠成年……」

  盧植的話適時的停了下來,但公孫珣卻已經連連點頭,對方的意思已經很清楚也很透徹了——從國家政權角度來看,新生的鮮卑想要繼續獲取發展空間的話,必須也只能不斷的挑戰大漢;而從雙方主政者角度來看,卻是恰恰相反,因為剛剛親政不久的大漢皇帝想要獲得權威的話,似乎沒有一個目標比鮮卑和檀石槐更有效率。

  兩兩相加,再加上底層的摩擦已經持續了十餘年,邊郡也好,鮮卑各部落也好,恐怕都積攢了不少仇恨與怒火。

  那麼這一仗,其實也就是等個契機了。

  不過,這只是公孫珣今晚的第一個問題。

  「還有一事。」公孫珣雙手扶膝,微微躬身道。

  「講來。」盧植依舊乾脆。

  「老師,」公孫珣直起身子認真問道。「今文古文之爭延續近三百年,前一百餘年倒也罷了,這後一百餘年,古文兼容包蓄日漸做大,今文卻抱殘守缺愈發不堪,這些事情人盡皆知,可為什麼三百年間古文卻始終不能成為主流官學呢?甚至想在其中取得一席之地都難!其中到底是什麼緣故?」

  盧植眯起眼睛,目視自己的這個學生良久,這才開口道:「你覺得是什麼緣故?」

  「我一開始覺得是今文派中的公羊學說太過強橫,以大一統思想與天人感應之說壓服住了整個古文派。」公孫珣坦誠答道。「但是後來才知道,這些年古文派兼容包蓄,已經主動的吸收了這些東西。而既然如此的話,僅憑周公地位高低、《春秋》是否為元經這些爭議,恐怕是攔不住古文派的。換言之,攔住古文派絕非是學術……」

  「那是什麼呢?」盧植不以為意的問道。

  「自然是人了。」公孫珣昂首答道。「我朝世族多以經學傳家,而一旦家族發跡則世代為官,如袁家四世三公,楊家三世三公就不再多說了。便是朝中其他超品大員,又有哪個不是家傳的今文經傳呢?如河南尹朱野,家中四代名臣,他曾祖父朱暉起於亂世,靠的是個人德行與才能坐到了總攬朝政的尚書令,但是朱野的祖父朱頡就已經開始修習儒術了,敢問老師,約百餘年前,當初尚書令之子修儒的話,他修的難道會是古文嗎?若是古文,何以代代相傳為宛洛巨族?老師,我的意思是說,這王莽事敗,乾坤重整,距今已有一百五十餘年,作為官學的今文怕是已經和朝廷中樞的世族糾纏成一體了。」

  盧植默不作聲。

  「甚至還有我另外那位老師劉師,」公孫珣看到對方並不反駁,語速也不禁加快了些。「我不是要背後議論尊長,而是因為之前這些日子常在他身旁,所以從他身上說起更清楚些……盧師,如今天下所有人都知道我那劉師遲早要位列三公。為什麼呢?一來自然是家世,他祖上就以家傳的《韓詩》做過三公之位;二來,還不是因為他本人做過帝師?可說到帝師,當日朝廷為陛下選拔三位帝師時,如果不從中樞世家中選,難道還能從在野的古文派大儒中選?老師,古文今文之爭,非在學術,實在是朝廷高位之爭,您一定要慎重!」

  「可我並未有斥退今文的想法。」盧植表情淡然,但儼然已經認可公孫珣的說法。「我所上書的,只是求將古文列為官學而已,或者說,只是為古文求一席之地罷了。再說了,如今古文大勢所趨,想來朝廷諸公也不會宥於出身而無視吧?」

  「恕學生無禮。」公孫珣鼓起勇氣繼續道。「老師如此想法,無異於掩耳盜鈴罷了!對這些宛洛今文世家而言,高官顯位乃是家族延續的依仗,就算是半個也不捨的讓出去的,何況是朝著大半個關東的人才開口子?」

  「如果照你所言。」盧植正色反問道。「朝廷中樞諸公沒有半點讓步的意思,那我一個古文派名儒,怎麼就被征召為了博士呢?」

  「老師。」公孫珣忽然忍不住笑了。「敢問您是為何,又是何時被征召入朝的?」

  「我是在建寧元年,也就是今上登基那年上書大將軍竇武,勸他不要濫爵,因而為朝廷諸公所知的。」盧植不假顏色的答道。「至於被征召為博士,則是建寧二年的事情了……」

  「而這中間恰好發生了九月政變,大將軍竇武被殺,宦官獨大!」公孫珣毫不客氣的接口道。「我在洛陽與本地士人交遊時,聽他們講過,當時宛洛之間血流成河,人頭滾滾,接著二次黨錮,大獄興起,又人人自危!老師,當時朝廷諸公連自己的性命都要保不住了,又哪裡還會想什麼官位?這時候他們想起在地方上勢力強大的古文派大儒,不是為了別的,實在是缺少替他們頂刀子的人!此時做個樣子,臨時拉攏一下又何妨?再說了,老師出身涿郡範陽,與當今聖上出身的河間國相距不過數十里,勉強算是陛下鄉人,把老師召入朝廷,陛下想來也會高興的,宦官們既不好攔,也不好下手……所謂一舉多得,可如今呢?」

  「如今又如何?」盧植面無表情的質問了一句。

  「如今聖上已經親政,」公孫珣此時已經鼓足了勇氣,所以完全無視掉了對方的態度。「宦官與士人之間的局勢也已經算是勉強穩定,那朝廷諸公恐怕就用不到老師和山東河北的諸位了吧?既然用不到了,又怎麼會願意繼續施捨官位呢?」

  「朝廷中樞的諸公……在你眼裡都是這種人嗎?」盧植的表情依舊很淡然,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大儒都有這種養氣的水平。「將中樞外的人物當成防雨的蓑衣,雨來時穿在身上,天晴時就扔在滿是蛛網的雜物堆中?」

  公孫珣默然不語……不是無言以對,而是已經說完了。

  「這也是你母親在信中教你的?」盧植忽然又問道。

  「是,」公孫珣低頭答道。「之前聽說古今文之爭後,心中有惑,所以曾給母親寫信詢問,她……」

  「她這是婦人與商人之陋見!」盧植忽然變色道。「婦人所想,總是覺得人心詭譎;商人所思,總是利益使然;而她卻不曾有半點想過,這世間還有聖人的微言大義,還有浩然正氣!公孫珣,你要記得,朝廷諸公,也會心存社稷的!」

  公孫珣為之愕然,旋即又有些憤然。

  「我言語有些不當,你且自去吧!」盧植大概也意識到不應該當著人家當兒子的面批判當娘的,只好無奈的擺擺手。「不過上書請立古文為官學的事情你也不要再提了,我決心已下,後日一早就要再度正式上書。」

  公孫珣深呼吸了數次,調整了一下情緒,這才站起來躬身一禮,轉身準備離去。

  而就在此時,身後盧植忽然又說道:「不拘君父、義理,心中須有所畏懼才是……」

  聲音低沉,也不知道是自言自語還是在教訓自己,但公孫珣只假裝對方是自言自語,直接拉開門就離開了。

  屋外天氣浮熱,正值午夜,公孫珣立於院中,往頭上看去,只見一條銀河橫亙於頭頂,竟然將院頂分為兩塊……盯著滿天繁星,一時間,他竟然也不知道自己此時心境到底如何?是高興還是憤怒,是憂慮還是釋然?恍惚間,他甚至想到了自己年幼時母親指著天上星星給自己講的那些有趣故事……

  就這樣,也不知道站了多久,但公孫珣回過神以後卻依然沒有回自己的套院中睡下,反而是轉身朝呂範的住處去了。

  呂範當然早已經睡下,但是聽到公孫珣叫門後卻依舊起身相迎,兩人也沒有點什麼燈火,就直接關上門一起坐到了床榻上,然後摸黑說起了話來。

  「盧師是何等人物?」呂範微微沉吟道。「珣弟這個問題還真把我給問住了,我雖然跟他朝夕相處了半年之久,卻也很難說的清楚。」

  「這是為何?」

  「大概是因為他總是出人意料吧?」黑夜中的呂範幽幽答道。「一開始天下人都以為他只是個『海內名儒』,我也是這麼想的,所以才會從汝南跟過去求學;可是,我與那程秉跟著他到了九江以後才知道,他竟然還會理民,還會打仗,堪稱文武齊備;等到了熹平石經的事情鬧出來以後,我在他身邊處理文案,親眼所見他將朝廷、陛下玩弄於鼓掌之中,愣是在數日內就從太守的任內從容脫身,然後以如此大搖大擺的回到洛陽,這手權謀之術,也是讓人佩服……」

  「這也是我所驚懼的。」公孫珣也歎了口氣。「這位盧師給人的感覺好像無所不能無所不通,經學、軍政、權謀……再加上那日在對面義舍中的察微知著,實在是讓我膽戰心驚。」

  「其實我也一直想問一下珣弟。」呂範不解道。「盧師本人才能卓著,難道不算是好事嗎?你又為何要驚懼呢?」

  「子衡兄。」公孫珣在黑夜中搖了下頭,也不知道對方能不能看到。「你說我來洛陽是幹嗎來了?」

  「這如何還要再問我?」呂範失笑道。「當然是求學來了……不過,除了少數心存理想的大儒之外,這天下人求學,其實只為做官罷了。就算是我當日在汝南追隨盧師,也想的是跟著他熬過兩年,等時間差不多,就掛著盧師弟子的名號回細陽縣做個縣吏,然後方便我再去求親罷了。」

  「我就是欣賞子衡兄的這份坦蕩。」公孫珣也忍不住笑了。「我來洛陽求學當然也是為了做官,只是我出身又好些,等到加冠以後,再做官無論如何也要從朝廷命官起步。而既然要做朝廷命官,那我就必須要在洛陽中樞之地建立人脈,傳揚名氣……不然以後我在邊郡,人家在中樞,相隔萬里,憑什麼給我升官?而盧公呢,雖然是我一開始認下的老師,但他此次回來卻反而無意間阻了我的路。」

  「這倒也是。」呂範一想就通。「但是師命如山啊,他與那劉寬既然做了約定,你恐怕就只能待在這緱氏山苦讀了。」

  「所以我才會驚懼啊。」公孫珣再度歎道。「他一言就能讓我的半年辛苦付諸東流,而我卻絲毫不敢違逆……我母親今日來信,信中直言我這是自幼無法無天慣了,所以才會對一個壓在自己頭上,還能對自己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人物驚嚇過度……想來也是有道理的。」

  「尊親這話確實直指人心。」呂範點頭認可道。「而且盧師現在還和你朝夕相處,這就更讓人難以忍受了。」

  「可是,我母親信上卻還說,說這盧師其實未必可怖,只是我內心作祟罷了,還說我要是想有所施為,盡管無視他就行……子衡兄,你說這又是何意啊?」

  「這……」呂範若有所思道。「莫非是指盧師終究是道德人物,可以欺之以方?說到底,再有才能,終究還是脫不了『海內名儒』這四個字的桎梏?」

  「我也是這麼想的。」公孫珣幽幽答道。「所以,我剛剛去了盧師房內試探,一番對談後,也是覺得他這人雖然心裡明白,手段也有,但又總是拘於道德法理,未必就如我想的那般可怕……」

  「所以,少君是要做什麼『施為』了?」呂範恍然大悟。「要我幫什麼忙嗎?」

  「確實需要子衡兄的協助,不過暫時還不用動,且看看局勢是否如我所想。」說著,公孫珣卻是下床來用腳摸索到了自己的木屐。「便是局勢如我所料,也要多方聯絡才行……」

  「少君。」黑夜中,呂範忽然抓住了公孫珣的手。「你要做事,我無話可說,也一定會盡力協助,但有一事你一定要謹記!」

  「子衡兄且說。」

  「不可小覷了天下人!」呂範輕聲提醒道。

  「我知道了。」公孫珣微微點頭道。「只是我意已決……子衡兄先睡吧,過幾日等我消息。」



  「臣少從通儒故南郡太守馬融受古學,頗知今之《禮記》特多回冗。臣前以《周禮》諸經,發起秕謬,敢率愚淺,為之解詁,而家乏,無力供繕寫上。原得將能書生二人,共詣東觀,就官財糧,專心研精,合《尚書》章句,考《禮記》失得,庶裁定聖典,刊正碑文。古文科鬥,近於為實,而厭抑流俗,降在小學,中興以來,通儒達士班固、賈逵、鄭興父子,並敦悅之。今《毛詩》、《左氏》、《周禮》諸古文各有傳記,其與《春秋》共相表裡,宜置博士,為立官學,以助後來,以廣聖意。」——《請立古文官學表》.盧植.熹平四年七月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2-1 12:39 AM

第二卷 第18章 邀請

  「不用你來,我自己穿。」洛陽南宮正宮廊外,五日一次的朝會之後,黑眼圈的劉寬笑著趕走了小黃門,將笏板放在了地上,然後自己蹲下來穿起了絲履。

  「我也自己來好了。」就在此時,身旁忽然也有人仿效著自己蹲了下來。

  劉寬不用抬頭也知道身邊的人是誰,畢竟太熟悉了:「光祿大夫怎麼如此不講禮儀啊,你不是向來為人最方正的嗎?」

  「方正也好,禮儀也罷,跟自己穿鞋子有什麼關係?你劉文繞就喜歡裝糊塗。」說話的正是弘農楊氏的楊賜。

  那麼楊賜又是哪位呢?

  答案是,其出身於弘農楊氏嫡流,其祖父楊震因為經學水平卓著,尤其是家傳的《歐陽尚書》最為出色,所以聞名海內,號稱關西孔子,並以此被拜為太尉;其父親楊秉也做過當朝太尉;而楊賜自己則師從又一位太尉桓焉,然後在當今陛下十二歲從河間國被奉迎入朝立為皇帝後,他更是和劉寬一樣位列三位帝師之一,並在前年一度出任司空!

  這個出任使得弘農楊氏一躍成為了繼汝南袁氏之後第二個達成『三世三公』成就的家族,而考慮到他那才三十多歲的兒子楊彪也已經以『通經』而聞名,四世三公想來也不遠了。

  總之,這種人物,即便是遇到了災禍卸任了三公之位,那也要繼續當個光祿大夫的,而且還要額外加秩表示恩寵。

  順便再說一句,這次熹平石經的工程就是這位來抓總……而根本不用懷疑,等明年,他肯定會以這個工程為功勞再度拜為三公。

  這就是這年頭做官的規矩——你老子是什麼位置,那當兒子的只要不是廢物,一般就也能做到什麼位置。

  所謂一個蘿卜坑是對著一整家蘿卜的!

  南宮宮牆下,兩位大佬並肩緩緩而行,所有人都知機的沒有去打擾。

  「盧子幹的上表你怎麼看?」楊賜手持笏板,板板整整的邁著方步。

  「太強硬了。」劉寬搖頭道。「擺明車馬就是要請立古文為官學,太強硬了。」

  「這些我自然明白。」楊賜不以為然道。「我只是想問你劉文繞該如何應對此事?」

  「這些天可不止是盧子幹上書。」劉寬搓著手道。「整個關東,自河北到荊楚,幾乎都有名儒、世族聲援,便是以兩千石身份上書的人也不在少數。所以,我以為不如讓出一兩本來,也算是給關東諸公一個交代……」

  「讓出哪本來?」楊賜冷冷的質問道。「《春秋》能讓嗎?」

  「《春秋》是元經,斷然不能讓。」劉寬苦笑道。

  「那就讓《詩經》如何?」楊賜繼續嘲諷道。「你劉文繞海內長者,這次就不要為你家的《韓詩》爭位了,讓古文的《毛詩》來當官學如何?人家盧子幹不是在上表中提到了《毛詩》嗎……『今《毛詩》、《左氏》、《周禮》諸古文各有傳記,其與《春秋》共相表裡,宜置博士,為立官學,以助後來,以廣聖意』……我沒背錯吧?」

  「那你意欲何為呢?」劉寬無奈反問道。「你可是此次石經總攬之人,無論如何要給個答複的。而且也實在是拖不得了,再拖下去,說不定陛下就會動搖!」

  「時事變幻,我也不想說什麼古文悖逆聖人原意之類的話。」楊賜站住身子正色答道。「但是我們今文微言大義,字字珠璣,闡述聖人至理……是一個字都不能改的!」

  「山東輿論洶洶怎麼辦?」劉寬那張始終帶著黑眼圈的臉也終於嚴肅了起來。

  「山東雖然洶洶,可想要切入此事卻只能從盧子幹一人身上發力而已,因為盧子幹是在朝的唯一一位古文博士。」楊賜毫不猶豫地答道。「只要能將盧子幹鎖住,此事就可以安然渡過!」

  「可要是這樣的話,盧子幹你又要如何應對?」劉寬緊皺眉頭緊追不舍。「你也知道他是古文在朝中唯一一個博士。況且此人海內名儒,負天下之望,還與陛下還是同鄉,今日陛下的猶疑七成倒是因為盧子幹這個人的緣故。如此人物,當日決定修建石經時,我們也只能調虎離山而已,卻也被他從容破局!如今他在城外緱氏山上虎視眈眈,還如此擺明車馬,如此強硬,你又能有什麼法子鎖住他?」

  「將計就計罷了。」楊賜板著臉答道。「他不是自請入東觀(東漢國家圖書館兼史學館,位於洛陽南宮)校訂經傳嗎?可是如今東觀之中非只是校訂經傳這件事情,還有修史這份大事的!所以,讓他進去就是了,下次朝會就讓他進去!但進去以後卻不讓他碰經傳,隻讓專心修史就行,修個兩年史書,等到碑文都立起來了,他還能如何?!反正東觀在我等操控之下!」

  「這種先欺騙後以權勢壓人的小手段,失之於詭譎。」劉寬連連搖頭。「盧子幹會服氣?」

  「他不是還自請了兩個助手嗎?」楊賜微微歎了口氣道。「所謂『將能書生二人,共詣東觀』……那就讓蔡邕和我嫡子楊彪去當他的助手好了!我連自己的嫡子都交給他了,他憑什麼不服氣?」

  劉寬為之愕然:「何至於此?」

  「誰讓石經這件事是我主導的呢?」楊賜搖頭道。「既然要楊某負責,那楊某自然義不容辭。」

  劉寬低頭思索了一下:「你既然已經有了主意,為何又要找我?」

  「一來自然是知會你一聲,關中今文世家無外乎就是這幾家了,一定要共進退。」楊賜坦誠道。「二來,我知道你與盧子幹是酒友,私交甚篤,所以希望你再去與他談談,若是能勸他回心轉意,不再苦苦相逼,我又何必如此行事?」

  「希望不大。」劉寬搖頭道。「但你既然說了,我自然會去與他聊一聊……」

  「那就好。」楊賜點點頭,也不再多言,直接手持笏板,邁開方步離開了。

  「守得了一時,守的住一世嗎?」劉寬搖了搖頭,轉過身來將插在脖頸後面的笏板拿下來,也是慢悠悠的離開了。

  然而,正當這位當朝光祿勳一邊想著該如何找藉口再去跟盧植見一面,一邊慢騰騰的踱步來到南宮門口的時候……他卻驚訝的發現,機會主動找上門來了。

  「公孫越是吧,你怎麼在此處?」劉寬好奇的問道。「我的車子,還有駕車的老僕呢?」

  「老師。」公孫越趕緊從馬車上跳下來,笑著行禮道。「你那家人我讓他自己回去了……至於我為何在此處,不瞞老師,是我兄長公孫珣讓我來接老師你去緱氏山的。」

  「哦?」劉寬心中難免有些警覺。「去緱氏幹嗎?」

  「是這樣的,兄長近日連得了數石涼州葡萄酒。」話到這裡,公孫越適當的笑了一下。「他知道老師最喜歡美酒,所以絕對不敢獨享。只是如今天熱,葡萄酒又存在深挖的地窖裡,既不敢輕易搬動到洛陽,又擔心天氣太熱地窖支撐不了太久……」

  「這倒也是。劉寬忍不住咽了下口水,要知道,即便是劉寬這種家世也很少能喝到葡萄酒的。

  「總之。」公孫越再度躬身行禮道。「最近河南的蝗災已經過去,著實可賀;而天氣炎熱,洛陽城內又實在是暑氣太盛……因此,我那兄長決定就勢邀請諸位洛陽、緱氏的好友同門,今日一同去緱氏後山的陰涼小溪處避暑飲酒,而老師和盧師自然是要做主賓的,就不知道老師有沒有時間撥冗一去?」

  「哎呀……」劉寬聞言再度將笏板插進了自己脖頸上,然後稍顯猶豫的搓了下黑乎乎的雙手。「這個蝗災過去確實可賀,而且師生共飲於山陰小溪處,頗有曾子的情趣啊!只是我這剛下朝,連官服都沒脫……」

  「那老師?」

  「走吧!」劉寬穿戴著全套光祿勳的官服綬印,脖子上插著笏板,竟然直接就跳上了對方的馬車。「夏日盛暑,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緱氏,風乎舞雩,醉而歸……到了那地方,再換衣服也不遲啊!」

  饒是公孫越心中緊張萬分,看到如此情形也不禁哈哈大笑,於是他也翻身上去,親自趕車將這位剛下朝的光祿勳沿著官道一路送出洛陽,直奔緱氏去了。



  「曾皙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夫子喟然歎曰:『吾與點也。』」——《論語》.先進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2-1 12:40 AM

第二卷 第19章 請和

  中午時分,劉寬在緱氏山下的小院裡很隨便就扔下了自己的官袍與印綬,然後換上了一套清爽的絲袍衣物……呃,順便還研究了一下四角內褲這種在洛陽很少見的服飾,隨即,就跟著公孫越直奔緱氏山後山而去了。

  到了地方,果然對方沒有半點虛言。

  遠遠望去,只見涼蔭之下綠地如畫,小溪之上曲水流觴,更有葡萄美酒佐以新鮮蔬果,高冠士人笑語輕衣童子……而自己那些常伴在旁的學生弟子,如王邑、傅燮、許攸等等,果然也是一個不拉,甚至還有一些自己只是頗有印象的其他門生弟子,竟然也在這裡。很顯然,這就是公孫瓚的功勞了。除此之外,還有盧植也正坐在一塊大石頭上,也難得笑吟吟的在和他的學生們說些什麼。

  如此情形,劉寬根本就是情不自禁。而他剛要上前,卻不料迎面就有婢女端著一木碗鮮紅葡萄酒迎了上來。

  當朝光祿勳一言不發,直接接過酒碗來先吞了一口下去,只覺得滿口甜香之餘又多了不少清涼之氣,一時間暑氣盡散。

  「妙啊!可是之前用深井水冷窖了一整日?」劉寬一個激靈之後忍不住問道。

  「正如老師所言。」一旁的公孫越趕緊笑著回複。「而且取來後一旦開壇,還要把酒壇放在溪水中衝刷,據說可以存住涼氣,驅散暑氣……」

  「在何處衝刷呀?」劉寬好奇的問道。

  公孫越很自然的看向了那個送酒的婢女。

  「在溪水下遊。」這婢女小心答道,聽聲音還有點大舌頭。

  「怎麼能放在下遊呢?」劉寬一手捧著酒碗,一手猛地一捶大腿道。「萬一撒了,酒香豈不是要浪費掉了?要放在上遊。」

  「放在上遊,這就去做!」公孫越當即吩咐道。

  而婢女和她身後的其他僕從們自然趕緊答應。

  「勞煩你們了。」說話間,劉寬竟然不顧身份,直接單手拍了拍那婢女的肩膀道了聲辛苦……驚得這個剛學會漢話沒多久的高句麗婢女差點栽倒。

  而交代完這件事情,眼看著那邊一大群人就要起身迎接著自己,劉寬又趕緊遙遙舉杯,快步笑著走了過去:「二三子都坐都坐,哎呀,怎麼能因為我一個老朽就讓大家都起身呢?子幹啊,你倒是好福氣!」

  一群年輕士子當然不會真的坐回去,但是盧植瞥了對方一眼,卻是毫不客氣的捧著酒杯坐回了遠處……劉寬絲毫不以為意,反而繼續笑呵呵的靠了過去。

  公孫越和混在起身相迎士子們中的公孫珣對視了一眼,各自一笑,卻都順勢淹沒在了一大堆年輕士子中間。

  大儒士子,美酒佳肴,流觴曲水,吟詩誦經……這種氛圍簡直是太符合儒家士大夫對於生活情趣的認識了。實際上,如此情形之下,就連最古板的傅燮和最跳脫的劉備都能一起樂在其中,更遑論他人了。

  就這樣,時間來到下午時分,在場之人大多都有些醉意了,也愈發的放浪形骸,很多人開始捧杯四散而坐,原本是眾人中心的盧植與劉寬附近,竟然也只剩下了公孫兄弟等寥寥幾人在那塊石頭旁邊伺候著。

  「萬萬沒想到。」溪邊的一處樹蔭下,剛剛踱步過來的許攸在品了一口葡萄酒後忍不住連連嘖聲。「我許子遠竟然還能享受到如此生活……諸位同門可還記得,這葡萄酒數年前都還是天底下至貴的寶物?」

  「便是今日也是寶物。」坐在樹下的王邑聞言當即反駁道。「據我所知,這釀酒雖然容易,可葡萄卻極為難尋。因為若是葡萄種在涼州與西域,固然產出豐厚,可釀成酒後卻難以保存,產出數石,運到京師若能剩下半斗,那也是走了大運道了;而若是種在內地,就只能種在溫池(溫泉)左近,偏偏還有些溫池據說是陽氣不盛,長出來的葡萄品相極差,所以直到如今這葡萄酒依舊是當今洛中四大名品之一。」

  「誰說不是呢?」許攸將杯中美酒一飲而盡,然後一拍大腿道。「也就是托了珣弟的福氣,才能在盛夏間有如此享受。」

  喝人家嘴短,王邑倒也沒反駁:「珣師弟雖然出身邊郡,但確實有散財之義,再過數年,想來也是少不了一個『廚』名的。」

  「只是珣弟這一番耗費與苦心,卻也未必有用啊?」許攸先是微微點頭,卻再一開口卻是話鋒一轉,引得樹蔭下的幾人紛紛側目。「兩位師長那裡相互心存芥蒂,未必就願意買他的賬。」

  「子遠兄此話何意啊?」就坐在一旁,卻一直不想搭理許攸的傅燮聞言皺起了眉頭。「劉師與盧公都是海內大儒,雖然一寬一嚴,性格迥異,但卻都是德行高尚之人,而且向來私誼深厚,怎麼會心存芥蒂呢?」

  「德行是德行,芥蒂是芥蒂,德行高的人就不許相互有怨望了嗎?」許攸將空酒杯往地上輕輕一擲,然後撚著自己的鬍子冷笑一聲。「你傅燮雖然出身北地郡這種邊遠之地,但在洛陽學經也有些時日了,難道不知道今文古文的爭端嗎?你可曉得,幾日前盧公再度上書朝廷,請立古文為官學,言辭懇切,陛下幾乎已經心動,可今日朝廷正式朝會,中樞諸公卻又再度壓制了此議,儼然是要無視掉山東古文大興的局勢了……如此情形下,盧公又豈會給劉師好臉色看?」

  眾人聞言不由紛紛看向了坐在那邊的盧植與劉寬,果然,知曉了一些內幕後,無論是劉寬的言笑晏晏還是盧植面無表情,此時都顯得有些別有意味了。

  「只是苦了珣弟他們了。」許攸遙遙指著一直跟在盧植與劉寬身邊侍奉的公孫三兄弟道。「他們兄弟自遼西邊郡而來,那裡懂得這些爭端?盧公當日遠在九江,劉師惜才,便將他們三人一起納入門下,誰成想卻無意間將他們三兄弟給夾在了夾縫裡,弄的他們左右為難!先前就已經不得已兄弟分開分侍兩師了,如今這兩位原本私交甚篤的尊長又因為這事進一步鬧出了芥蒂來,他們這又得努力勸和兩位尊長……而看那邊的情形,只怕兩位尊長也不是很領情……也是辛苦他們了!」

  傅燮聞言眉頭皺的更緊了:「對於君子而言,政見是政見,私誼是私誼,怎麼能因為朝堂上的爭論就讓多年的私誼受損呢,而且還讓自己的弟子受累?公孫兄弟此舉是對的。而且,尊長之間有了嫌隙,我輩也不能坐在這裡喝酒享樂,應該一同去勸一勸才對!」

  說著,這位好古君子之風的年輕士子放下酒杯站起身來,竟然要去直接勸和劉寬和盧植。

  在坐的人大多怔了一下,然後稍一思索也都紛紛起身跟了過去——且不說往日他們多承公孫兄弟的大方,就憑今日喝了這麼多葡萄美酒也要去幫忙說句話啊!

  再說了,這不是已經有了領頭的嗎?兩位尊長真要是不滿,也不怕板子打到自己身上的。

  而且你還別說,一傳二二傳三之後,眼看著不少人都要去請見,其他人就算是想裝死也難。而到最後,兩家弟子竟然全都起身,在傅燮、王邑、甄逸等人的帶領下前去請見兩位尊長!

  於是乎,片刻後,饒是盧植和劉寬養氣功夫過人,也不由得尷尬無言了起來……畢竟,有些事情就擺在那裡,他們根本無法反駁,而且人一旦多起來那也不接受反駁的啊:

  盧師的上書是不是最近被劉師這些朝廷大員給淹了,兩位是不是分屬兩個陣營在進行朝爭?

  那公孫兄弟是不是在夾縫中難做人,今天這場宴會又有沒有緩解兩位師長關係的目的在裡面?

  然後今天盧師你今天是不是一直板著臉,而劉師是不是又一直笑嘻嘻的想跟盧師你攀談?

  都沒錯吧?而如果沒錯的話……那你們肯定是有嫌隙啊!而君子大儒之間有嫌隙是不對的,是一定要改正的!

  哦,你說前面幾條都對,只是盧師這個人一直喜歡黑著臉,不是生氣……那不存在的,一定是托辭!必然是托辭!

  「所以說,還請兩位尊長放下成見,不要壞了君子之誼!」傅燮言辭懇切,神色嚴正,竟然連連鞠躬行禮,眼看著就要帶著眾人跪下來請罪了。「古文今文相爭已然於國無益,兩位師長若再起了私人嫌隙,莫不是要今日相談甚歡的弟子們日後也分為兩派,相互攻訐嗎?」

  「咳!」這下子,不要說性格寬容的劉寬,就連向來嚴正的盧植也有點掌不住了,二人對視一眼,儼然是準備先來個將相和糊弄過去再說。

  不過就在此時,另一個勉強算是當事人的公孫瓚卻忽然站了出來,朝著眼前烏泱泱一大片士子彎腰行禮,他嗓門奇大,一下子就鎮住了場面:「諸位師兄師弟,且稍安勿躁,瓚有一言,還請二三子聽上一聽。」

  看到有解圍的人出來,劉寬和盧植自然鬆了一口氣,而士子們,本來就是看在葡萄酒的份上才過來的,當然也不會不給這公孫兄弟面子。

  「諸位師兄弟。」看到場面穩下來以後公孫瓚才再度拱手道。「我公孫瓚先代兩位弟弟一起謝過諸位了……其實不瞞大家,我們兄弟確實是擔心朝爭一起兩位師長也會起嫌隙,所以,才會組織這場盛夏郊遊,以期兩位能夠握手言歡。」

  饒是盧植養氣的功夫練到家了,聽到這個詞也不禁臉色劇變……跟不喜歡洗手的劉寬握手言歡,惡不噁心?!

  「但是,」公孫伯圭失笑道。「適才侍奉兩位尊長之時才明白,原來我等是杞人憂天了,兩位尊長德操何其高潔,又怎麼會作出讓我們這些弟子為難的事情呢?我公孫瓚明白的告訴諸位,兩位尊長並未起任何嫌隙!」

  劉寬和盧植難得同時滿意的點點頭,然後還一起捋了下鬍子。

  「而且非只如此。」公孫瓚忽然一低頭,卻是繼續笑道。「據我所知,劉師此行頗有代表朝中諸公來尋盧師彌合古今文爭端的意思,只不過這種事情事關重大,雙方懇談之間難免要慎之又慎,這才引起了諸位的誤會……劉師?」

  正在驚疑不定的劉寬咋聞此聲,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應對。

  「是學生孟浪了。」公孫瓚看到這個情形,趕緊低頭請罪。「我其實也是妄加猜度,而且這種事情就算是猜出來也不該說出來的,只是諸師兄弟起了誤會,不得已相告……」

  「無妨,無妨!」帶著五分醉意的劉寬先是乾笑了一聲,然後旋即大笑。「其實不瞞二三子,光祿大夫楊公受命主管熹平石經一事,而我今日前來確實也受他之托,要與盧公對這古今文之爭私下論上這麼一論的……倒不想伯圭如此聰慧,竟然聽出來了一二;更不想讓你們這些當學生的起了疑心,竟然先勸了起來。此事確實是我不對,應當……應當自罰三碗,這葡萄美酒可還有剩的啊?」

  公孫瓚當先大笑,隨即一眾年輕士子們也轟然大笑,驚得山野間鳥飛獸跑,而公孫越則趕緊重新抱來一壇葡萄酒,伺候起了劉寬……唯獨盧植面不改色,也不多言,依舊昂然立於一旁,卻又不料一旁跟著眾人拊掌大笑的公孫珣正在偷眼看他。

  而慢慢的,後者也終於放下了心來。



  「義為土地精靈伏,仁作金湯鐵石卑。龔遂劉寬同煦嫗,張飛關羽太驅馳。」——《全燕詩》.貫休法師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2-1 12:41 AM

第二卷 第20章 偽書盜印

  傍晚時分,盧植的房間裡,床榻上擺著一張幾案,而盧植和劉寬則隔著幾案相對而坐……他們的交談很早就陷入到了某種焦灼之中,沒辦法,雙方的差距實在太大!

  說白了,楊賜那邊通過劉寬遞來的條件是什麼呢?是讓盧植就此放棄!

  這不叫談和,這叫勸降,而盧植這種人怎麼可能會輕易投降呢?

  當然了,今日因為喝多了而留宿在這緱氏山下的士子們太多,兩位大佬就算是半句話都說不攏也不好意思就此散場……否則說不定又有人起哄讓他們倆握手言歡之類的,那可實在是太噁心了。

  但就這麼乾坐著,恐怕也只會讓氣氛越來越僵硬,尤其是天還這麼熱。

  「天黑了嗎?」盤腿坐在床榻上的劉寬就差直接趴在案上睡著了,一直看到有人進來點燃了蜜蠟所製的燭火才恍然回過神來。

  「正是如此。」進來點蠟燭的公孫越低頭稱是。「兩位恩師要不要用些飯菜?」

  身子塌下去的劉寬和正襟危坐的盧植對視了一眼,然後紛紛點了下頭……雖然都不餓,但是能有東西填嘴總比這麼乾熬著強吧?

  「且上些飯菜來吧!」盧植如此吩咐道。

  「若還有窖在井水中的葡萄酒也別忘了送上來些,天氣還是暑熱難耐。」劉寬忙不迭的又追加了一句。

  「喏。」公孫越趕緊答應。

  不過,片刻之後,當飯菜被端上來以後,公孫越卻抱了一個與白天形狀迥異的大酒壇子過來了,而甫一掀開壇口,瞬間就滿屋酒香撲鼻……莫說劉寬了,就連盧植都好奇的看了過來。

  「回稟兩位尊長。」公孫越小心道。「葡萄酒本來還有一些,但已經分贈給了各位著急回洛陽的師兄弟。這是另外一種好酒,味香而凜冽,號稱三碗不過崗!這是我家嬸母令人從青州高價尋來的釀酒秘方,據說啊,當地有一崗,名曰景陽岡……」

  不待故事說完,劉寬就已經來了精神。

  而盧植更直接,他全程都在捋著鬍子冷笑,也不知道是在笑這打虎的無稽故事,還是在笑這『三碗不過崗』的口氣!

  片刻之後,公孫越躬身退了出來,然後直奔後院而去。

  「喝了嗎?」後院中,公孫珣正在焦躁不安的轉著圈,看到公孫越回來,立即追問。

  「怎麼可能不喝?」公孫越抹了一下額頭上的汗水後答道。「這兩位可都是洛中公認的好酒,聽我說了那什麼三碗不過崗的典故更是滿臉的不服氣,我還沒出來就已經各自喝下了兩碗……」

  公孫珣頓時鬆了一口氣。

  「只是兄長……」公孫越忽然欲言又止。

  「我意已決。」公孫珣頭都不抬的應道。「看這幾日風聲,朝中諸公肯定是不會再給盧師機會了,而再這麼下去,他必然會如那葡萄酒一般被冷藏在地窖裡……他自己冷藏或許咎由自取,卻要連累我們兄弟?我斷然是不服氣的!」

  「我不是說這個。」公孫越一直等對方說完才無奈解釋道。「我是想問……此事真沒必要和伯圭大兄他透個底嗎?」

  公孫珣聞言怔了一下,良久才負手答道:「他這人天生的運氣,本來就在岸上……而這件事情如果敗露,我們只怕要被盧師攆回遼西,既然如此,何必要牽累他呢?」

  公孫越抿嘴不言。

  「大兄走了嗎?」公孫珣複又開口問道。「他沒懷疑什麼吧?」

  「已經護送那些想回去的師兄弟回洛陽了。」公孫越趕緊又開口回複。「而且也沒什麼疑慮,只是以為我們確實想促成兩位老師和睦。」

  「那就好。」

  「兄長……」

  「還有什麼?」公孫珣已經帶了一絲火氣了。

  「許攸這人,當真可靠嗎?」公孫越低下聲來,懇切問道。

  「不是許子遠可不可靠,」公孫珣歎口氣道。「而是你我兄弟在洛中根基太差,只能依靠此人罷了!」

  公孫越聞言剛要再說話,卻不料被自己兄長直接打斷:「你且去子衡兄房中,看看他的『文章』作好了沒有!」

  公孫越愈發無可奈何,但也只能低頭稱是:

  「喏!」

  就這樣,等到自家族弟走掉以後,神隱了一整天的公孫珣這才放下了負在身後的雙手——無他,這雙手在剛才說話時就不自覺得顫抖,根本壓不下來,所以才要藏在身後!

  而此刻,公孫珣看著自己這雙微微發顫的手,一時間也是心亂如麻,因為說起緊張不安,他這個主使者只怕比公孫越有過之而無不及,只是偏偏又無法表現出來而已。

  夏日間,天色黑的極快,不一會功夫對面的義舍就又開始例行的喧鬧了起來,三個豬帶兩個猴的聲音隔著一條官道都能隱隱相聞,而公孫珣則繼續負手站在後院門口,等著各路消息:

  先是派出去的高句麗婢女來報,說是半壇子酒都沒了,兩位貴人都已經醉的有七八分了,就只等著後勁發作倒下去了;

  然後呂範那邊又讓公孫越過來,說是『文章』寫錯了字,事關重大不好刮掉,只能重新寫,請少君稍安勿躁;

  接著,韓當又引著許攸過來,後者居然是要來追問一下公孫珣,說是許諾給他的宅子能不能給換到洛陽城南?因為城南富貴人家多,方便他交遊……

  這時候,公孫珣根本不知道是該佩服他的定力呢,還是該佩服他的貪的無厭。

  不過總而言之,到了晚間大約戌時末亥時初時,事情按照計劃的那樣,終於一條條的有了一個好的結果——許攸徹底滿意了;呂範也寫好了他的文章;而更重要的是,劉寬和盧植也終於酒力發作醉倒在床榻上了!

  於是乎,公孫珣也正式開始了自己的計劃。

  「珣弟請看。」自己的房間裡,呂範滿頭大汗的遞過去了一冊攤開的竹簡。

  「好文書。」燈火下,公孫珣大略審視了一遍對方的『文章』,然後連連點頭。「跟盧師的筆跡足有八九成相似!」

  「不相似恐怕也難。」呂範苦笑道。「平日裡本來就是我負責校對盧師的公文……你放心,不止是筆跡,這文風我也能保證做到七八成相似。」

  「是嗎?」公孫珣這次是真的驚異了起來。

  「盧師不是喜歡尋章摘句的人。」呂範搖頭解釋道。「文章簡潔而直接,所以好仿……」

  「這樣更好,這樣更好。」公孫珣看著上面的文字連連點頭。「另一份呢?」

  「在這兒。」呂範又遞上來一冊竹簡。「我看到了那許攸帶來的劉公書稿,筆跡大略還是能模仿成的。」

  「這就已經足夠了。」公孫珣再度點頭。「反正內容都一樣,只是改換一下口吻而已。咱們……是不是該上印了?」

  這一次,旁邊的公孫越與眼前的呂範都未說話。

  「阿越去取劉師的印綬來!」公孫珣似乎早有預料,咬咬牙吩咐道。「子衡兄化開泥丸,我親自來封印!」

  兩人對視一眼,只得依言而行。

  漢家制度,最重印信!

  一般來說,一個官員只有接受了任命之後才有資格接手官印,而他一旦辭職或者死掉以後一般要把印信上交……實際上,絕大部分印信丟失的情況只存在於軍人戰死沙場這種事件中。

  那麼反過來說,一旦一冊文書上有了正式的印信標誌,那一般而言就代表了相應官員最正式最直接的態度,對下可以視為行政命令,對上可以視為最終表態。

  所以,公孫珣要幹的事情很簡單,既然盧植不願意實事求是,那他就幫著對方實事求是好了!

  沒錯,他要做一封偽書,然後以盧植和劉寬的名義給皇帝上表!

  偽書的內容很簡單,且給雙方都留下了餘地——熹平石經不是石碑上刻字嗎?但是碑有正反面啊,正面刻今文官學,背面可以刻古文啊!

  這個主意脫胎於公孫大娘的書信,但是經過了公孫珣因地制宜的發揮——比如說他專門找了劉寬過來!

  劉寬不是主修《韓詩》嗎?他不是全大漢都知名的寬仁嗎?他不是今天被一大群士子親眼所見要和盧植和諧討論古今文爭端嗎?

  那不正好嗎?就讓劉寬和盧植『和諧討論』一番後『聯名上書』,然後對皇上說《詩經》那個碑文,前面刻《韓詩》,後面刻古文的《毛詩》好了!

  且看看這封聯名上書送達御前以後,局勢往哪裡走!

  反正無論是往哪裡走,公孫珣都不用再待在緱氏山這裡伺候盧植了吧?

  計劃膽大包天,但其實反而沒有太大風險……因為這個計劃中有一個關鍵人物,劉寬!

  劉寬的寬仁和糊塗已經到了一種匪夷所思的程度,甭管是真是假,他應該都會繼續保持這種風格,所以事發以後無論是為了不丟掉官位,還是說他會以為這是盧植所為……反正他十之八九應該都會追認這封上表的存在!

  而一旦他承認了這封上表的存在,聯名的盧植也就無法反駁!不然呢,莫非他要說劉寬說謊?

  換言之,就算盧植精明如鬼神,心裡清楚是公孫珣所為,但只要他不拉下大儒的臉來私下報複和懲處對方,公孫珣這廝都會無恙。

  而且再說了,真到了那個時候,盧植十之八九要去修什麼《毛詩》,哪裡有時間報復什麼公孫珣,指不定這廝早就已經趁著機會跑到劉寬那裡繼續在洛陽廝混了。

  當然了,一切的前提是盧植並不會拉下臉下死手……而說到這一點,無所不知的公孫大娘不是在信裡寫了嗎?

  盧植這人未必可怖!

  正在胡思亂想之際,一旁的呂範已經化開了泥丸,而公孫越也一臉驚惶的取回了劉寬的印綬——後者在換衣服時,將全套朝服直接扔到了房間裡。

  話說,由於紙張的書寫性有待提高,也無法普及,所以漢代的正式官方書簡依然是木簡或者竹簡,而簡書是要用繩子穿成串的。書簡上面寫好字並卷成捆以後,繩子不僅可以捆綁結實,還有另外一個重要作用,那就是封泥!

  取出事先準備好的方形木製凹槽,將書簡引出來繩子的一部分放入凹槽,然後再放入用水化開的黏土泥丸,最後……蓋印!

  這就是後世火漆和印泥的來由了。

  由於是聯名上奏,所以公孫珣這次是將兩封書簡的繩子係在一起打了個結,然後才加上泥丸,並蓋上了劉寬的銀製光祿勳官印。

  銀印其實很小,只有一指長寬。然而做完這個動作後,公孫珣卻不由的喘起了粗氣來:「還有盧師的博士印……那兩位已經完全醉倒了,誰去幫我拿來?」

  公孫越與呂範對視一眼,都是欲言又止。

  「沒人幫我分憂嗎?」公孫珣根本沒注意自己的腔調已經變了……他這時候才想起來,計劃固然是很好,但前提不止是盧植『不可怖』,更重要的是不能在幹這種掉腦袋事情的時候被人抓現行啊?!

  這要是進去在盧植腰上翻印信的時候被發現了,那自己還玩個毛啊?!

  「兄長,要不就算了!」公孫越咽了口口水道。「就在緱氏苦讀一年也無妨,你要是實在受不了,咱們就回遼西好了!」

  「少君。」剛剛替兩位兩千石大佬寫了假奏章的呂範此時也有些心虛了。「此時收手還來得及!」

  「哈!」經過這二人一勸,公孫珣反而失笑。「我曾聽母親說過一句話,所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都已經到這一步了,如何還能退?這是做事情的道理嗎?」

  屋內二人齊齊變色,都咬牙想要應承下來。

  「你們就不必了!」公孫珣當即擺手道。「這事本來就是我主使的,關鍵事情自然由我去做!」

  言罷,不待這二人反應過來,公孫珣直接推門而出。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其實並未有多久……公孫珣去而複返,手上赫然多了又一個由青綬所係的銀印。

  最難的一關過去,這下子三人的動作利索多了,繼續打結、化泥、蓋印,不一會就又加上了一個泥封。然後呂範取來一個鋪著絲絹的木匣,小心翼翼的將兩封連在一起的書簡給放了進去。

  事情告一段落。

  但僅僅是告一段落,還沒完呢!

  「綬印收好,趕緊把許攸叫來。」公孫珣旋即吩咐道,然後整個人卻跌坐在了床榻上。

  呂範和公孫越依言而行,而不一會,許攸就在韓當的陪同下過來了。

  「子遠兄,事情就拜托你了。」公孫珣指著封好的木匣子說道。「事成之後,不但有洛陽城南一棟宅院相送,還定有其他重謝!」

  聽到這話,許攸當即面有喜色:「請珣弟放心,我許子遠一言九鼎,絕不誤事!現在我就出發,連夜去洛陽城外候著,等到天明城門一開,我就直接去找蔡邕……他那個人太好糊弄了,劉師和盧公的封泥在此,斷不會有所懷疑,等明日劉師回城,這書簡必然已經送達御前,然後劉師也只好默認……萬無一失!」

  「拜托子遠兄了!」公孫珣站起身來俯身行了一禮。

  許攸坦然受之,捧著木匣轉身就走。

  另一邊韓當剛要跟上,卻不料被呂範直接拉住,後者悄悄指了指前者的佩刀……韓當會意,微微頷首,然後才返身追了上去。

  人一走,屋內三人俱皆無言。

  良久,公孫越方才起身道:「我去把劉師的印綬放回去。」

  公孫珣也跟著站了起來:「險些忘了,我這裡才得趕緊,盧師可是把印綬係在腰上的。」

  呂範想說些什麼,卻半個字都說不出來。

  「大家辛苦一整日了。」公孫珣見狀不由搖頭。「阿越送回去以後不必回來,直接休息去吧,子衡兄也是,你也直接歇息,我也不來了。事到如今,咱們也只能靜待佳音罷了!」

  呂範和公孫越一起頷首,三人就此分開。

  來到盧植房內,情形果然還和之前,劉寬趴在幾案上酣睡,盧植則在前者的對面仰臥在床榻上……公孫珣鬆了一口氣,小心的將盧植的博士印綬係回到了對方腰帶上。

  直到這時,他才徹底的放鬆下來。

  然而,就在公孫珣轉過身來,準備溜出門時,身後卻傳來了一句毫無醉意的問話:「你知不知道,依漢律,偷盜兩千石印綬,並做偽書者……當斬?」

  一瞬間,公孫珣張口結舌,汗流浹背,手足皆不能動。



  「盧植在緱氏立學,平心率物。時歲有蝗災而民儉,有盜乘其夜寐而入其室。植陰見,依舊假寐,任其搜羅己身,將走,乃起身整拂,自後正色訓之曰:『夫人不可不自勉。不善之人未必本惡,習以性成,遂至於此。』盜大驚,自投於地,稽顙歸罪。植徐譬之曰:『視君狀貌,不似惡人,宜深克己反善。』乃收為弟子,自是一縣無複盜竊。」——《世說新語》.規箴篇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2-1 12:43 AM

第二卷 第21章 醫無閭

  「你這個小兒,把天下人都當做什麼?」盧植一邊徐徐起身一邊語氣平靜的質問道。「偽書盜印……真以為靠著一些不知所謂的伎倆就可以將天下人玩弄於鼓掌之中嗎?」

  公孫珣大腦一片空白,轉過身後,一時竟然忘了下跪請罪。

  「將門關上。」盧植盤腿坐在了床榻上,身子筆挺,哪裡還有半分醉意?

  公孫珣宛如木偶一般又轉過身去關上了門,而一直到手上的皮膚接觸到了門框,這才覺得渾身上下多了一絲活氣,腦袋裡也多了一絲清明。

  所以,等關上房門後,他當即回身下跪請罪:「學生犯下大錯,請大人懲處。」

  「且說說,為何要作出如此悖逆舉動啊?」盧植依舊是那副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氣度。

  「回稟老師。」趴在地上的公孫珣腦子一轉,立即將諸多理由中最能拿得出手的那個拋了出來。「前些日子就在此處,老師曾經辱我母親……」

  這倒不是假話,公孫珣這麼坑盧植,很大程度上是那天晚上記恨上了那句話,若非如此,也不會這麼利索的就下定決心。

  「好理由。」盧植難得失笑。「天地君親師,以孝道而逆師道,便是把你綁到河南尹朱野那裡去,你也能昂著頭把話說出來。再說了,盧子幹海內名儒,當著弟子的面辱及人家父母,難道就不要考慮一下洛中輿論……是這個意思嗎?」

  公孫珣俯身不敢答。

  「抬起頭來。」盧植呵斥了一聲。

  公孫珣趕緊起身,然而等他抬頭對上對方似笑非笑的目光時,卻忽然有了一絲明悟……是了,事情還有轉機,不然這盧植斷然不會是如此態度的!

  真要是震怒之下想處理自己,哪裡還會讓自己關上門,還這麼優哉遊哉的審問?這盧植又不是黃鼠狼,吃個老鼠之前還要戲弄半個時辰!

  「除了這個呢,可還有其他理由?」盧植繼續問道。

  「不敢欺瞞大人。」心裡有了微微一絲底氣之後,公孫珣倒也坦誠了許多。「其實也是想借此脫困,小子野心太盛,實在是受不得緱氏這裡的寂寞……」

  「也算是你實誠。」盧植搖頭道。「你出身邊郡世家,照常理而言,經學造詣如何於你其實並無太大幫助,倒是京中人脈……說起來,我專門將你留在身邊教導,反而又是攔了你的路了!不過暫且不談這個,我問你,即便是今日我沒有發覺,事後也必然猜到是你所為,你又為何覺得我屆時會寬宥於你呢?」

  「我覺得老師是海內名儒,應當頗有道德氣量,等到事情成為定局,想來也不會在無憑無據的情況下對我一個未加冠的弟子如何……」

  話到這裡,公孫珣實在是說不下去了,沒辦法,太尷尬了!

  話說,人對人的想法,有些是可以堂而皇之亮出來的,但有些東西是真沒臉跟當事人說出口的。

  就好像這事,跟同病相憐的公孫越說,跟收攏到自己手裡的呂範說,跟韓當那種大老粗說,乃至於跟利益熏心的許攸說,那都是沒問題的,可你要當著盧植這個當事人說……這算什麼事啊?你公孫珣還要不要臉了?

  「偽書中都是些什麼內容啊?」正在公孫珣突然有了道德覺悟並進行自我反省的時候,床榻上的盧植又開始審問下去了。

  「是請刻《毛詩》於石碑的背面,與《韓詩》互為表裡的上表。」

  「倒也是個妙招。」盧植微微頷首笑道。「也省的我下令讓你去洛陽城下把人追回了……而且,我是不是該謝謝你,替我尋到了一個破局的絕妙好招呢?」

  聽到此話,看到對方的表情,公孫珣心裡猛的一個激靈,宛如被人當頭澆了一盆冰水一般——是了,現在他哪裡還能不明白,自己的所作所為根本就是被眼前這位明察秋毫的大儒給利用了!

  人家盧老師心裡比誰都清楚眼前的局勢,比誰都能認清現實,而且比誰都實事求是!眼看著局面僵住,人家早就準備退而求其次了!

  自己根本就是被眼前此人當成了刀子使!

  至於真正被坑的不要不要的,好像只有那邊還在睡著的劉寬劉婆婆了!

  當然,還有自己!可笑自己之前竟然還自以為是,以為自己布局多麼嚴整?又是請人,又是造勢,又是偽書,又是盜印的……

  「想明白了?」盧植振了振衣袖,然後提醒了對方一聲。「想明白就起身吧,地下涼,上面熱,暑氣寒氣一起浸上來,到年老時連路都走不動。」

  「是。」公孫珣失魂落魄的站起身來,卻是忍不住開口問道。「可是,老師剛剛不是還說這種伎倆……不足以玩弄天下人於鼓掌嗎?」

  「那也要看局勢的。」盧植面色平靜的答道。「人若處於絕境,進退不能,那哪裡還會顧忌這些呢?你整日對自己的同學說,你們公孫兄弟被我和劉寬夾在其中,是如何如何的難辦,莫非以為我就沒有被中樞諸公和山東諸公夾在其中嗎?」

  公孫珣為之一怔,旋即默然。

  「我是朝中唯一一名古文博士,為古文張目義不容辭。」盧植繼續解釋道。「可是我能被啟用卻多賴中樞諸公的恩義,他們對我有知遇之恩。而且再說了,正如你之前所言,事關根本,中樞諸公是半點不能退的,而我又只有一人。所以,此番爭執之後我的下場幾乎已經是注定的了,無外乎就是如你所說的那樣,被人擱置在什麼角落裡,蒙塵落灰而已。既然如此,還不如坐視你耍些小伎倆,看看能不能鑽點空子,能爭一點是一點……」

  「可要是這樣,如果老師結局注定,又何必爭這一丁點呢,於老師有何益處?」

  「於我或許無益處,但於整個局勢或許還是有益處的……這天下日漸崩壞,想要恢複制度,我自問古文終究是比今文更合適一些,所以有一點點進步都是好的。」話到這裡,盧植稍微停頓了一下,再看向對方時卻是溫和了不少。「這個道理,還是當日公孫大娘教我的。」

  「老師認得我母親?」公孫珣已經徹底失去了思考的神智。

  「未曾見過。」盧植失笑道。「但有多年書信往來。」

  公孫珣眼前瞬間閃過了母親信上那『未必可怖』四字,還有當初什麼一定要拜師盧植的種種說法……心底對自家老娘感到憤然之餘,卻也放鬆了不少:「竟然如此嗎?」

  「為何不能如此?」盧植不以為然道。「同為幽州人,涿郡與遼西雖然相隔兩郡,但你家生意也是做過來的。再說了,我也好,你母親公孫大娘也好,在幽州都也算是名人……」

  公孫珣連連點頭,然後又想起之前的話題:「老師所言母親教您的『道理』……又是怎麼一回事?」

  「我問你,前些日子河南的蝗災可有所留意?」盧植收起笑意,再度正色起來。

  「自然。」公孫珣趕緊點頭。

  「當日河北蝗災,滿目瘡痍,而我正在涿郡教學。」盧植卻是說起了一件讓對方略有印象的事跡。「而蝗群未到涿郡時,我曾遣人快馬去問你母親……你須曉得,前一年大旱,令支因她諫言引水灌溉而得以保存,我頗為佩服……所以,就遣人問她,蝗災又該如何應對?她回覆我說,可以撲殺食用!我對此很是不屑,你可知道為何?」

  「蝗群會飛。」公孫珣當然知道這件事情。「所謂撲殺也最多撲殺兩日罷了,又能吃幾日?當日蝗災過去以後母親便以此事為恥,說自己眼高手低,只知道紙上談兵,搞一些小計倆,無關大局。」

  「我當日也是如此想的,還在回信中斥責她無稽。」盧植搖頭苦笑道。「然而蝗災過後,令支人終究是多了些蝗蟲果腹,再加上你們公孫氏的賑濟,居然愣是熬過了那一年。而我們涿郡,卻秩序崩壞,乃至於出現了人食人的慘像……經此一事,我才曉得你母親往日信中的一句話堪為至理名言,所謂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公孫珣,你須曉得,人行於世,若是覺得道理對的,那自然是要盡力而為的。」

  這便是言傳身教了,公孫珣當即鞠躬行禮。

  「不說我的事情了,」說完往事,盧植卻又繼續問道。「只說你,經今日一事,可有什麼教訓嗎?」

  「凡事需要知己知彼。」公孫珣回過神後不由面色緋紅,低下頭來。「連自己是什麼斤兩別人是什麼斤兩都不知道,就做這種事情,未免太過兒戲!」

  「兒戲倒也無妨。」盧植搖頭道。「幾個未加冠、剛加冠的年輕人,總要有些敢為天下先的豪氣的,這些年我所見到能跳出出身桎梏的英豪,大多也是如你這種膽大包天之徒……其實今天這件事情,真正的關鍵在於後果太嚴重,你以為我剛才對你說『盜兩千石印當斬』,是假的嗎?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有些事情可以去賭一把,有些事情,但凡見到了就要遠遠繞開,只有如我這般落入絕境,才可以弄險一搏!」

  「是!」公孫珣一邊答道一邊偷眼去看對方。

  「不用偷看了。」盧植失笑道。「此事我不會追究的,但你也需要將這個教訓謹記在心。」

  「喏!」公孫珣終於感覺自己活了回來。

  「你母親在信中給你出了不少主意吧?」盧植忽然又繼續問道。「可有能讓古文更勝一籌的主意?」

  「有一些,比如標點……」

  「這樣就好。」盧植打斷了對方的敘述,然後連連點頭道。「偽書既然已經送上去了,那就且看看局勢……依我所料,你這封聯名上書還是很有可取之處的,陛下十之八九會當場同意,而其他中樞諸公礙於陛下與劉公也會無可奈何……不用看了,他確實睡著了,便是沒睡著也無妨……到時候,我若是有事,你便以我的名義去監督這《毛詩》的銘刻好了!」

  公孫珣恍然若失,然後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老師,我心存怨望在先,偽書盜印在後,老師何至於對我如此?從初次相見便要將我留在身邊教導,再到今日的寬宏大量……只是因為與我母親相善嗎?」

  「我與你母親相善個什麼?」盧植仰頭大笑道。「你以為那日我說她婦人、商人之見是在故意激你嗎?我與她書信往來十餘年,倒是爭執多大於敬服……」

  「那……」

  「你上前來。」盧植忽然招手道。

  公孫珣茫然上前來到床榻前。

  盧植身高八尺二寸,坐在榻上,竟然還能用手撫住體量極高的公孫珣肩膀:「東方之美者,有醫無閭之珣玗琪焉……語出何處?」

  「《淮南子》!」公孫珣趕緊微微彎腰。「這是我名字的出處,醫無閭山就在遼西。」

  「是,《淮南子》。」盧植略顯感慨道。「那年你約莫有三四歲,你母親覺得不能再稱你乳名了,可當日她偏偏又因為經商之事和族中頗有利益齷齪,便也不想請族中長老幫忙,所以就托人給當日剛剛於鄉中成名的我送來書信。而我,便在回信中給她寫了這句話。」話到這裡,盧植也好,公孫珣也好,身體全都不由一顫。「換言之,你這名字,乃是我給你取得……算起來,已經約有一十五年了!」

  公孫珣再度陷入到了之前那種張目結舌,手足皆不能動的狀態之中。

  「那日在義舍中我之所以動怒,並向劉文繞將你強索回來,不為其他,只是因為你自己而已。」盧植繼續道。「我與你母親雖未謀面,但書信往來十五年,又怎麼可能不知道她是個無君之人?而你,偏偏又自幼失祜,乃是一個天然無父之人!故此,我實在是不想看到自己當年親自起名的幼童,變成一個無君無父又無聖之人,這才要叫到身邊親自嚴加教導……誰成想,竟然已經來不及了!」

  公孫珣下跪於榻前,已然不知所措。

  「你在我面前跪過數次。」盧植搖頭笑道。「但多是因為視禮儀為無物而刻意為之……但今日這一跪倒也稱得上是真心實意,甚好!天色已晚,且去吧!」

  公孫珣大拜而走。



  「數月,盧植自九江返洛,仍居於緱氏山。(太祖)既身奉二師,常輾轉於洛中、緱氏,執禮甚恭,未嚐有異色也。宛洛士林,皆稱其德。」——《舊燕書》.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紀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2-1 12:44 AM

第二卷 第22章 莫須有

  那晚的事情,公孫珣沒有跟任何人提起過,這倒是讓呂範和公孫越愈發佩服他的鎮定了。用呂範的話說,無論是那天晚上迎難而上親自跑進去盜印,還是如今宛如沒事人一般的氣度,公孫少君這都是做大事的表現……也不知道這廝要是知道了真相到底會如何作想。

  不過話說回來,甭管如何,哪怕是盧植都承認,拋開並不劃算的風險來看,公孫珣的這次計劃本身還是有幾分可圈可點的。

  實際上,從往後幾日反饋的消息來看,這次計劃簡直順利的難以令人置信:

  先是許攸回報,說是蔡邕見到這份『連繩』上表並詢問了具體內容以後,那股子迂闊之氣當即發作,竟然也寫了一篇什麼『古文今文大和諧』的表文,最後居然三表一起連繩泥封,遞交到了御前!

  接著,當今陛下龍顏大悅,直接下詔表彰了自己最喜歡的老師劉寬劉文繞,和自己很佩服的老鄉盧植盧子幹,說這二人才德兼備,相忍為國,堪為典範,簡直如這《韓詩》、《毛詩》一般互為表裡……當然,他也沒有忘記大手一揮,正式允許《毛詩》以一種副文的形式登上官方勘定的石經之上,並且還把旨意轉呈給了此次石經工程的總負責人,光祿大夫楊賜。

  而再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就不是可以從官方渠道那裡能夠獲知的了。

  話說漢制五日一朝,眼看著明日又要正式朝會了,前司空,漢光祿大夫楊賜就專門邀請了當朝數位元老重臣前往自己家中小酌。計有前司徒,現大鴻臚袁隗;光祿勳劉寬;河南尹朱野;太常劉逸;司空許訓;侍中劉陶;大司農張濟……俱為宛洛汝潁的名族顯宦,皆以今文經典傳家。

  天氣炎熱,所以酒宴在楊府的後園中舉行。

  樹蔭之下鋪開席子,再擺上幾案,涼風習習,美酒佳肴,然後楊賜端坐主位,其子楊彪親自帶領幾名楊氏子弟捧壺執杯……再加上大家沒有計較官位,只是以年歲落座,一時間倒也顯得其樂融融。

  「說起來,文繞公可有一複姓公孫的弟子,好像同時還在盧子幹門下求學?」忽然間,大司農張濟開口朝光祿勳劉寬問道。

  「確實。」劉寬眼皮一跳,儼然是被盧子幹這三字給帶著,瞬間想到了那篇莫名其妙的聯名上表。「而且不止一個,乃是三兄弟,分別喚做公孫瓚、公孫珣、公孫越。他們三人先拜在了盧子幹門下,前些日子盧子幹在九江時,我愛惜這三兄弟都是璞玉,便又收為了入室弟子。不知大司農可有所見教,可是他們誰闖禍了?」

  「哎,哪裡稱得上是見教?」張濟搖頭笑道。「也不是闖禍,乃是一樁有趣的美事……而且我也記起來了,正是那個公孫珣所為。」

  誰都喜歡聽故事,此言一出,滿座佩青戴紫的貴人紛紛側目。

  原來,這張濟祖籍正是汝南細陽,雖然和那汝南袁家一樣,連續好幾代都一直留在了這洛陽繁衍生息,可是細陽城那裡卻也是留著一個分支,專門照顧族中墳墓的……沒錯,這張濟所講的事情,正是從族人那裡聽來的『呂郎固窮』的段子!家鄉的好事嘛,自然是有義務傳播一下的。

  「呂郎固窮也,呂郎固窮乎?」張濟撫掌大笑。「不愧是文繞公的高足!」

  劉寬尷尬失笑:「這公孫珣確實出色,只是大司農有所不知,前些日子盧子幹回京,第一件事就是嫌我搶了他學生,所以又把這公孫珣要了回去。如今這三兄弟中,長兄公孫瓚隨侍在我身邊,

  那公孫珣與弟弟公孫越卻隨侍在盧子幹身邊……如此風采,恐怕也是盧子幹的教導多一些。」

  「且不說這個。」坐在末尾的河南尹朱野忽然插嘴問到。「敢問劉公,這公孫兄弟出身如何啊?我未曾聞哪裡有經學世家複姓公孫吧?」

  「公孫氏的名族只有一家,主支現居於遼西,沿渤海諸郡皆有枝葉分布……這家人,雖然也是世宦兩千石的名族,但卻起於邊郡,常出任武職,非以經傳見長。」太常劉逸博聞強識,倒是一口說出了這三兄弟來歷。

  「原來如此。」朱野聽到『非以經傳見長』以後幾乎是瞬間就沒興趣了,在他看來,不是經學世家的人都是下等人,不足以相論。

  不料,大司農張濟聞言卻略有感慨:「遼西乃是咽喉重地,公孫氏久居其中,根基深厚……我意,既然此族以武力見長,且這三兄弟又都是逸才,不妨多多看顧,或許將來能有『用武之地』!」

  此言一出,眾人紛紛色變。

  「咳!」當朝司空許訓立即咳嗽了一聲。「大司農慎言,這話傳出去恐怕有結黨的嫌疑,黨錮之事就在眼前,莫要自誤!」

  張濟、朱野等人當即嚇得閉口不言,其他人也多有訕訕。

  不料,許訓這話卻惹惱了在座的另一位大佬——正是本間主人,光祿大夫楊賜!

  只見這楊賜倒豎起了眉毛,強壓著怒氣質問道:「許公,這也結黨,那也結黨……提攜幾個拜了師的後進晚輩也是結黨?若是照此說來,你我之間今日相聚,是不是也有結黨的嫌疑?」

  許訓把眉毛一挑,倒也乾脆:「確實有此一慮,我本就是不願來此的!」

  「許季師!」這下子,楊賜終於徹底發作了。「你們汝南許氏也是天下頂尖的名門,世代公卿,怎麼到了你這一輩卻出了一個阿附宦官的卑劣之徒?!莫以為我不知道你這個司空是靠誰得來的,你就不怕天下人恥笑嗎?」

  「我自己憑本事得來的三公之位,怕誰恥笑?」許訓把脖子一梗,絲毫沒有相讓的意思。「莫不是楊公眼熱了?既如此,不如在家請幾個巫卜詛咒這天下生亂,到時候我們幾人獲罪,以楊公你的家世,自然可以遞補上去!」

  此言一出,不要說在場的諸位青紫貴人個個側目了,那楊彪等一群楊家子弟更是漲紅了臉,若不是顧忌對方三公之位,只怕下一刻就要衝上去打人了。

  「罷了。」然而,聽到此話後,原本最應該生氣的楊賜反而歎了一口氣,並隨即朝對方揮了揮手。「道不同不相為謀,許季師你阿附宦官,乃是士人大忌,連你族侄許劭都不願意接受你的征召,我又何必與你這種人相交呢?今日本就不該請你的,請回吧!」

  許訓也不搭話,直接起身,就要拂袖而去。

  「對了。」楊賜忽然又道。「至於說結黨一事,你若是覺得我等是在結黨的話,不妨回去告訴宮中那幾位常侍,我楊賜自然在此處候著。」

  許訓聞言一聲冷笑:「行了吧,你們這群偽君子聚在一起,不就是為了商議如何壓制關東古文諸公嗎,作此黨同伐異之事,還好意思說自己不是結黨?不過你們放心,我許季師卻不同於爾等,乃是個德行高尚之人,斷不會做出告密之舉的,你們盡管在此處醜態畢露吧!」

  言罷,這許訓也不管其餘人等個個變色,竟然直接揚長而去。

  經此一鬧,酒宴難免變得有些尷尬起來,不過,眼看著劉寬在那裡趁機一杯又一杯的給自己灌酒,生怕對方就此醉倒的楊賜終於還是忍不住把話題挑明了。

  「劉公!文繞公!」楊賜大聲叫住了對方。「我還沒問你呢,那封聯名上表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何跟我們之前商議的不一樣?」

  「此事是這樣的。」劉寬放下酒杯,坦然解釋道。「那日我與你相談後,一出南宮就直奔緱氏去尋盧植了。到地方以後因為天熱,而那我個叫公孫珣的學生家裡特別有錢,在深井中備下了極多的涼州葡萄酒……呃,我一時貪杯,喝的難免就多了些。然後醉醺醺的去和盧子幹去說此事,中間稀裡糊塗就醉倒了,醒來時就已經是第二日了。最後回到洛陽城內,那蔡邕忽然就跑來告訴我,他已經奉我的命令把表文送上去了,不待我問清楚,陛下的嘉獎也就來了。然後今日我本來是想細細的找蔡邕與自己幾個門生好好問問此事的,結果光祿大夫你的邀請就到了……」

  這一番話繞的,眾人目瞪口呆。

  「也就是說,這書不是你上的?」楊賜愣了好大一會才咂摸出一點味道了。

  「也不好說,此事……莫須有也!」劉寬若有所思道。「我記得之前未醉倒時,曾有不少親信子弟一起來找我,要我和盧子幹在這古今文之事上化干戈為玉帛,當時我是應下來的。而後來醉意上湧,有沒有在商談中答應盧子幹此事,也是不大記得的……畢竟我去那裡是帶著印綬的,說不定當日作文時我是點了頭的也或許,只是喝的太多不記得了……你們想想,盧子幹總不至於作出偽書盜印這種事情來吧?」

  眾人愈發無言以對。

  「劉公!」終於,一旁侍立著的楊彪實在是忍不住了。「莫須有何以服天下?」

  楊彪今年已經三十多歲了,其實也就比盧植小一些而已,眾人倒也不把他當後輩看,只是因為他老爹楊賜在此,這才讓他侍立而已。

  「文先(楊彪字)啊,」劉寬不急不惱的看了對方一眼。「這莫須有也無需服天下……事情已經發生了嘛,所謂木已成舟。現在的問題是,我難不成還要告訴陛下,那表文是假的,請你收回表彰嗎?又或者說,我還能在無憑無據的情況下,說人家盧子幹盜我的銀印,做了偽書?再說了,此事終究還是莫須有,當日真有可能是我點頭認可了的,只是酒力太大不記得了而已……話說那日的酒確實有味道,生平第一次喝的如此暢快,所謂『三碗不過崗』……」

  楊彪也好,諸位在坐的公卿也罷,全都默然無語。

  不然呢,還能怎麼樣呢?起身堵這位劉婆婆的嘴?

  良久,作為聚會的發起人,也是座中唯一和劉寬資格相仿的元老重臣,楊賜終於還是無奈的勸了一句:「此事若劉公你不開口,那恐怕就要成定局了……」

  「光祿大夫的愛子剛才也說了,莫須有何以服天下?」劉寬連連搖頭。「此事休要再提,我斷然不會因莫須有之事汙一位海內大儒名節的!」

  這話本來就是意料之中,楊賜也不過是出於召集人的責任再問一句而已……實際上,他也不可能因為這種事情去汙蔑盧植偽書盜印的。

  然而……

  「既然如此,《毛詩》以副本的名義銘刻於石經背面,恐怕已經成了定局,再多說也無益了。」楊賜如此吃了蒼蠅一般得出了這個結論。「但是,現在還需防著盧子幹以此為契機,讓所有古文經典副本於今文碑後……此事,不能再讓了!」

  然而,讓楊賜感到憤怒和不解的是,自己說出這番理所當然的話以後,竟然沒有一個人發聲附和。

  「袁公。」不滿之下,楊賜直接點名了。「你家四世三公,靠的是《孟氏易》傳家,難道就沒有話教我嗎?」

  「楊公。」一直沒吭聲的袁隗起身朝對方行了一禮。「我袁氏雖然是今文世家,但我袁隗的岳父馬公(馬融)卻是古文的一代宗師,我身處嫌疑,不好就此事多言!」

  楊賜目視對方良久,但終究無可奈何。

  「楊公,」就在此時,當今陛下三位帝師中的最後一位,也就是大司農張濟再度開口了。「我有一言。」

  「張公請說。」楊賜聽到聲音後終於緩過來了一口氣,話說,這張濟雖然和自己一樣位列三位帝師之一,但卻是被自己舉薦的,屬於半個自己人。

  「楊公。」張濟低聲答道。「恕我直言,這事有緩急之分,古今文之論終究只是士人之間的理念紛爭,而當今天下的痼疾在於宦官!所以在我看,這古文以副碑的形式列入石經,未嚐不是一件好事,若能以此收盡山東人心,則大事可成矣!」

  楊賜聞言再度閉口不言……良久,他忽然舉杯一飲而盡,然後拂袖而起:「我醉了,先行告退。」

  眾人愕然,宴席隨即不歡而散。

  「都是一群不堪與之謀的混蛋!」剛一回到自己房中,楊賜就破口大罵。「劉寬糊裡糊塗,整日就知道裝醉避世;袁隗屍位素餐,宛如守戶之犬;張濟一味清談,百無一用;朱野更是只知道拿祖宗吹噓;最可恨的就是那許訓……世代公卿,竟然投奔了宦官?!彼輩皆不足與謀!」

  「大人。」追回來的楊彪當即苦勸道。「莫要為這些人氣壞了身子。」

  「他們怎麼就不懂得團結一致呢?」楊賜頹喪的坐到了自己的席子上。「枉我一片苦心……」

  楊彪也忍不住歎了口氣:「父親,且不管這些人,明日終究要上朝,如何處置總是要有個說法的。」

  「《毛詩》是攔不住了。」楊賜搖頭道。「盧子幹用的好手段,但是再想讓我退讓就萬萬不能了,得想法子堵住其他古文副碑的藉口……他們不願助我,我自己來,我兒可有法子嗎?」

  「剛才確實想起了一個法子。」楊彪低頭若有所思道。「但可能會得罪不少人。」

  「我楊伯獻何時會怕得罪人?」

  「是這樣的,大人您想想,今文中,一經也有數傳。」楊彪低聲道。「不如,仿效這《韓詩》、《毛詩》互為表裡的妙策,擇其一為正,其餘為副。」

  什麼意思?很簡單,今文中也是有派係的,如《春秋》在今文中就分為《春秋公羊傳》和《春秋谷梁傳》,既然如此的話,不如今文自己搞個正副出來,比如把《公羊傳》刻在正面,《谷梁傳》刻在背面……這樣的話,石經背面被今文自己填滿,古文不就擠不進來了嗎?

  「我兒真是妙計!」楊賜當即茅塞頓開。「如此甚好,非但能拒古文於門外,還能在今文中正本清源,甚好!」

  聽到父親的誇獎,楊彪難得捏著自己的鬍子自矜了一下。

  「不過我兒,」興奮了一會後,楊賜看了一眼自己的愛子,卻又忽然略顯無奈的搖了下頭。「接下來兩年,還是要委屈你一下的。」

  楊彪稍微一想就已經反應了過來:「父親還是不想放過盧子幹?」

  「沒錯。」楊賜正色答道。「他越是有本事,我越是要束之高閣,不然豈不是要被他翻了天?明日早朝,還是要讓他入東觀修史,你依舊去陪他,讓他無言以對!」

  楊彪稍微抿了下嘴,然後拱手道:「大人,不是我耐不住寂寞,以我的年齡,去隨盧子幹修兩年史書也無妨。只是,那大司農張公所言還是有幾分道理的……宦官才是我輩心腹之患!盧子幹也好,山東諸公也好,大家終究是友非敵!」

  「這個道理我怎麼可能不懂?」楊賜聞言忍不住搖頭道。「但我楊賜為人處世自有一番道理……你好生聽著。」

  「喏!」楊彪趕緊俯身鞠躬行禮。

  「我兒,」坐在席子上的楊賜費了好大力氣才直起腰摸到了自己兒子的肩膀。「無論做什麼事情,都需要以我為主!」

  楊彪略顯茫然。

  「所謂以我為主,非是說一定要居於主位,而是說不可失了己位。」楊賜勉力解釋道。「宦官誠然是我輩大敵,可要是如張濟所言,放開古今文之論引山東諸公之力……我問你,就算事成,我輩還能長居於此嗎?」

  楊彪為之默然,也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心裡去。

  卻說那邊,宴席不歡而散之後,諸位公卿各自無言,相互告辭回家,劉寬也坐著自己的牛車回到了家中。而到家後他絲毫不提在楊家遭遇的那些事情,只是去了後院,讓僕人將公孫珣孝敬的搖椅擺在了樹蔭下,又親自拎了一壺甜酒,竟然繼續優哉遊哉了起來。

  然而,酒到酣時,漢光祿勳劉文繞卻忽然嚎啕大哭,淚流難止。



  「寬素好酒,一日,晤公卿歸來,乃自飲自酌,酒到酣時,忽嚎啕大哭。其子鬆不知所措,乃跪地罪曰:『大人何故如此?』寬曰:『大漢將亡,豈不憂哉?』鬆驚問:『何言漢亡乎?』答曰:『今日見滿朝公卿,袁隗屍位素餐,朱野空無一物,張濟清談誤國,楊賜剛愎無德,更有許訓阿附閹宦直至三公之位……閹宦禍國久矣,兼以此輩為朝廷棟梁,士人支柱,何言不亡乎?』松複問曰:『如此,大人為宗室之首,且世受漢恩,何不振作一二?』乃曰:『世事如此,心憂如醉,不堪用也!』」——《世說新語》.雅量篇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2-1 12:46 AM

第二卷 第23章 幘巾

  八月間,天氣漸涼。

  洛陽東南的開陽門外,乃是大漢太學所在。

  漢光武帝劉秀因為自己曾就讀於前漢太學,所以後漢革鼎之後,極為重視太學的建設。再加上後來經學成為了後漢顯學,學術的重要性達到了某種頂峰,故此,等到了漢順帝時期,洛陽大學已經被擴建成了擁有兩百四十多間教室、一千八百多間宿舍的超級學府。

  全盛時期,皇帝本人都經常來太學聽課講課,而在此地就讀的太學生更是一度多達三萬多人!

  然而,這種情況在最近十幾年間消失的無影無蹤,太學生的地位也一蹶不振……為什麼?很簡單,太學生天然喜歡關注政治,然後從中作死罷了!

  這可是古往今來顛撲不破的真理。

  話說,兩次黨錮之禍,太學生都跟著黨人大儒們衝鋒陷陣。然而,距離上一次黨錮之禍也不過數年而已,天下人卻只記得望門投止的張儉,只記得天下楷模的李元禮,又有誰記得區區四年前被下了大獄的上千太學生呢?

  這些學生有沒有人死在大獄中?

  他們的家人花了多大代價才把他們撈出去?

  撈出去以後前途在哪裡?

  還真就沒人知道。

  然而不管如何了,折騰了這麼兩次,再加上黨錮之後私學泛濫,這太學的地位基本上是一落千丈。

  這倒不是說沒人來上太學了,畢竟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而是說再也沒人把太學當做一個正兒八經的進身之階了。

  如今來上太學的人,大致是這麼幾類:

  如朝中公卿之子,反正家中自有家學傳承,那不如響應下號召,在此處掛個名;還有一些外地大員,立了功勞,可以恩蔭家中未成年的孩子為『童子郎』,然後入太學讀書,也算是預訂一個前途;而再往下數,那就是家裡實在是沒有門路的人了,比如剛剛起勢的底層鄉野豪強,在家鄉根本被人瞧不起,連私學都不收,那就不如來此處尋個出路了;當然,還有一些不來這裡的話,連書都沒地方讀的河南本地單家子……這就很少了。

  反正,三萬人共學於此的盛況基本上是一去不復返。到了如今,更是有一群來歷不明的人,公然鳩占鵲巢,就在這空著不少地方的太學中住了下來,而且,太學中的學生們還整日不顧身份的圍著這些人打轉。

  「好字!」

  當一個裹著綠色幘巾的中年男人俯身在一塊巨大的潔白布帛上寫完一段文字以後,周圍屏聲靜氣的眾人忽然爆發出了一陣喝彩聲。

  「真不愧是蔡郎中!」

  「字體渾然天成,能將隸書寫的這麼標準的,天底下恐怕也就只有蔡郎中一人了!」

  「蔡郎中的書法收發自如,既能瀟灑如飛白,也能嚴正到此般,怕是已經到了宗師之境了!」

  那剛剛寫完一段字的蔡郎中,自然也就是蔡邕蔡伯喈了,聞言難免有些自矜。而他在左顧右盼之後卻又朝著幾個站在一旁的年輕士子略顯自得的開了口:「幾位少君以為如何啊,不知此篇《關雎》可合心意?」

  幾名士子相互對視了幾眼,卻忽然整齊的搖了搖頭,引得滿堂詫異。

  「幾位這是什麼意思?」蔡邕蹙眉問道。「嫌我的字不工整嗎?」

  「字是很工整的。」其中一名年輕士子回複的非常利索。

  「那是哪裡錯漏了嗎?」蔡邕繼續追問。

  「《關雎》乃是《詩經》開經第一篇,天下人都會誦讀,又怎麼會有什麼錯漏呢?」

  「那你們為何搖頭?」蔡邕終於不滿了。

  「缺少鉤識!」這個宛如杠精一般的年輕士子,自然也就是公孫珣了,不急不忙的說出了自己的理由。

  所謂鉤識,其實就是標點。

  沒錯,這年頭是有標點的,鄭玄在講經的時候就專門給弟子說明過鉤識的區分和意義,並且還具體的探討了一下句號和逗號的使用差別。不過有意思的是,這年頭得到普及的標點也就只有句號、逗號、著重號、專名號四種而已,可是卻沒有問號、冒號……也是奇了怪了!

  「鉤識這種東西,」蔡邕聞言後也不免為難了起來。「照理說確實應該加上,畢竟如今大儒門講經都已經有所標識。但這種東西又不是書體,也沒有個定論,如何加、又何處加呢?」

  「不瞞蔡中郎。」公孫珣聞言和旁邊的公孫瓚對視一笑,卻是從懷中取出了一份布帛。「別的經文我等不好置喙,但《詩經》嘛,無論是《韓詩》還是《毛詩》,都已經有了定論!因為來之前,盧師與劉師主持,我等幾名弟子參議,一起議定了數種鉤識標點,定下了使用標準。不如……趁此機會,就讓我們師兄弟為蔡中郎,與諸位太學才俊一起講解一番?」

  蔡邕臉色一黑,張口就想罵人。

  沒錯,蔡中郎其實很想問問眼前的公孫兄弟,既然你們那兩個大漢頂級權威老師已經聯手制定了這種所謂『鉤識標點』的標準,那為什麼不早拿出來?

  早拿出來我早寫上了就是了,非得等我辛辛苦苦滿頭大汗的寫完了,然後搖著頭說我寫的不對?想博出位也犯不著踩我吧?

  當然了,蔡邕終究是沒把這話說出口……無他,他蔡伯喈成名日久,固然是不會顧忌眼前這幾個小年輕,但誰讓這幾個小年輕身後偏偏有兩尊真神呢?

  劉寬是光祿勳,不偏不倚,正好是自己所擔任郎中這個職務的主官,是自己現在的頂頭上司。而盧植……按照朝廷的安排,書寫完石經之後,自己是要作為人家的副手去東觀修史的,換言之,那盧子幹是自己將來兩年的直屬上司!

  而偏偏劉寬也好,盧植也罷,不知道為什麼,對這幾個複姓公孫的邊郡小子卻都格外看重,甚至之前還一起把監督石碑的工作交給了這幾個嘴上沒毛的小子!

  沒錯,數日前石經的預備工作正式塵埃落定,盧植也被下旨入東觀『修書』。然而對此早有預料的盧老師終究是又搞了一出一件令人側目的事情。他在諸位大儒、博士一起來太學這裡選址的時候,忽然當眾指定了自己的弟子公孫珣與公孫越來為《毛詩》的銘刻擔任監督……說這二人膽大心細,且已經粗通經傳,足以擔此重任。而一旁的劉寬劉婆婆呵呵一笑,乾脆也把公孫瓚和王邑從身後喊了出來,說了一番差不多的話。

  一時間,人人側目。

  不是沒人覺得這兩位提攜後進的姿態太急切了些,也不是沒人想站出來說兩句。但是此次工程的主管者,也就是當朝元老楊賜卻率先微笑頷首,對此表達了認同,甚至還專門把曾經聽過名字的公孫瓚與公孫珣兄弟叫上前來仔細鼓勵了一番……搞得其他人根本不好再說些什麼。

  當然了,這些人不知道的是,楊賜根本就是被盧植之前各種令人窒息的操作給弄怕了,所以眼看對方入東觀修史已成定局,那何必為這種破事再添亂呢?而且再說了,拋開古今文之爭,這盧植終究是士人表率,往後大家對上宦官還是一體的,既然如此,他的弟子也算是個半個自己人的。更不要說,還有劉寬這層關係呢!

  於是乎,公孫兄弟堂而皇之的介入了此次石經工程,使得自己無論是從知名度還是從身份上來講,都儼然上升了一個層次!

  如今,更是和蔡伯喈這種人物談笑風生了起來。

  話說,人家蔡邕終究是個肚子裡有貨的人,他細細聽這兄弟輪番站出來給太學中人講解標點,也是覺得絕妙……能不妙嗎?想當年晚清有大臣出洋,到了國外看到這麼多標點符號,第一反應就是記下來,然後再帶回去批判一番,說洋鬼子就知道搞這些華而不實的東西,亂糟糟的沒啥用!誰成想把這玩意介紹出去,立即就被廣泛應用了起來。

  沒辦法,好東西就是好東西,文章用上這些東西以後,概念與意義確實表達的更清晰……後來的人也都一直奇怪,為什麼中國的文明那麼發達而且一直延續不斷,可標點符號這個東西上卻一直這麼粗略呢?

  「別的暫且不說,」一番講解後,蔡邕終究是率先開口表示讚同。「這問號與歎號還是很恰當的,《詩經》中有些辭句情感豐沛而自然,便是氓首也懂得是問句與歎句。至於冒號與引號,《論語》更是第一個少不了,劉公與盧公不愧是海內大儒,我當上表朝廷將這些標識立為規範……」

  「咳!」公孫瓚忽然忍不住用自己的大嗓門打斷了對方。「不敢當蔡郎中謬讚,這問號與歎號,正是兩位師長所得,而這冒號與引號,卻是我們三兄弟……呃,還有王邑王師兄,日有所思夜有考,最後冥思苦想得來的!」

  蔡邕如同吃了蒼蠅一般,但終於是無可奈何:「賢昆仲與這位太原王氏子弟的功勞自然也是有的,我蔡邕一定會如實上報,斷然不會有所隱瞞。」

  此言一出,莫說是公孫兄弟了,就連這些日子因為跟三兄弟待一塊而一直挺彆扭的王邑王文都忍不住眉飛色舞了起來……沒人指望這種東西能給自己帶來什麼實質性的好處,比如封個爵位什麼的,但是蔡邕天下名士,他的正式上表無疑是一種認證!以後見了誰誰誰的時候,把這事拿出來吹噓一番,估計也沒人能反駁了。

  就這樣,瞎折騰了一陣子以後,作為不缺錢的主,心情不錯的公孫珣自然要有所表示。於是很快一堆夏秋之交的新鮮蔬果就被送了上來,這年頭西瓜、葡萄什麼的也沒普及,但是山楂、木瓜、酸棗、菱角、板栗之類的東西也是不缺的。

  而且人家公孫珣還說了,這都是按照《詩經》以及古文中典故來安排的,比如什麼「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的木瓜;還有「芙蓉蓋而菱華車兮,紫貝闕而玉堂」的菱角;以及「樹之榛栗,椅桐梓漆」的板栗……

  其他人倒也罷了,也就是吃個新鮮,順便吟誦兩句《詩經》,唯獨蔡邕,心裡對這幾個咄咄逼人的年輕士子有氣,抱著多吃一點是一點的想法,愣是獨自啃了兩個大木瓜下去……於是乎,等到用過晚飯,夏秋之際的冷風一起,這蔡邕只覺得滿肚子難受,竟然是跑到茅廁中半日都沒起來,也不知道此番是虧了還是賺了。

  就這還不算!

  正是在這茅廁裡,這蔡邕蔡伯喈遭遇到了人生中最慘烈的一次打擊。

  話說,天色已經暗下來,人家蔡郎中正在最裡面的木板隔間中蹲著呢,忽然聽到腳步嘈雜,然後就是幾個耳熟的聲音從附近響起,正是那公孫兄弟來此小解。於是他立即屏聲息氣,生怕被這幾人注意到自己的醜態。

  然而未曾想到,這幾人竟然主動提及到了自己。

  「兄長,那蔡郎中也是天下名士,」最先開口的乃是那個年級最小叫公孫越的,聽他這話還有幾分實在。「你何必一而再再而三的拿他做筏呢?」

  「哎,」回複此人的赫然是那個最討人嫌叫公孫珣的。「你不曉得,這蔡伯喈乃是朝中少有的真正老實人,而這老實人嘛,如今實在少見,既然遇到了,自然要物盡其用。」

  蔡邕聞言心中一聲冷笑,卻也不想辯駁什麼。畢竟,這道德君子之事幾個年輕人懂什麼?若非看你們三兄弟那兩個師長的面子上……

  「珣弟說的對。」又一個聲音響起,而且格外響亮,不用猜都知道是那個大嗓門的公孫瓚。「如今老實人是越來越難找了,而且這老實人還有一個好處,便是你無論怎麼拿他做筏,他都不會含恨在心的……此番看來,正如許攸所言,這蔡伯喈確實難得,不用白不用。」

  蔡邕這時候已經有了些火氣了,莫非老實人欠你們的?但多年的養氣功夫還是讓他忍了下來……君子之道,何須與這些年輕人計較?大不了以後少跟那許攸來往便是。

  然而少傾片刻,這公孫瓚忽然又開口笑道:「對了,珣弟之前未見這蔡伯喈時不止一次找人打聽,問這蔡伯喈是不是有個女兒?之前到他家時雖然沒見到這蔡伯喈本人,卻也知道了他確實有個女兒……怎麼,莫不是想著自己快要加冠,準備背著嬸娘給自己尋一門婚事?」

  此言一出,蔡邕立即警惕了起來。

  「咳!」那公孫珣當即乾咳了一聲。「大兄慎言,雖然人家那個女兒年齡不是很清楚,但大致聽來,總歸還是在總角之間,一個幼童……這種玩笑是能開的嗎?」

  蔡邕旋即放下心來,這公孫珣總算還知道點臉面和羞恥,就是不知道之前到底為何打探自己女兒……

  「這有何妨,說是幼童,其實女子十五而嫁。」另一邊,那公孫瓚依舊沒大沒小在開著玩笑,儼然是邊地出身,粗魯不堪慣了。「對了阿越,你今年才十六七……不如我們請劉師出面,為你與這個蔡家女約個婚姻,然後你再等個八九年,到了二十五六再與之完婚,豈不是挺合適?」

  「若是等個八九年,大兄為何不娶?」那公孫越語氣中竟然有些憤然。

  「我不是已經娶妻了嗎?」公孫瓚不以為然道。「這蔡伯喈的女兒豈能為妾?」

  「那讓二兄等個八九年再娶好了!」公孫越依舊憤然道。

  「我自幼失祜,一定要早早娶妻延續香火的。」公孫珣聞言當即反駁。「還是阿越來娶好了。」

  「我不娶!」公孫越語氣愈發憤然了,到此處幾乎是吼了出來。

  我蔡伯喈的女兒是你們想娶就娶的嗎?蔡邕在那邊聽著,也是愈發憤然了起來。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在想什麼。」公孫越繼續大聲朝兩個兄長怒吼道。「就蔡伯喈那個長相,小眼睛、朝天鼻、厚嘴唇、短眉毛……不要太多,只要他家女兒有他兩三分像,就只能是中人之姿了,若有個四五分相仿,那還能看嗎?要娶你們自己去娶,不要帶上我!」

  此言一處,只聽到那兩個公孫家的小子一同大笑,簡直放肆到了極點,然後笑聲中夾雜著那公孫越憤憤然的腳步聲……由近到遠,竟然是直接走人了。

  蔡伯喈雙手攥著用來淨手的一段廁籌,滿臉通紅……一怒之下,竟然將廁籌掰成兩端,複又憤然擲向了黑漆漆的暮色中:「小兒輩欺人太甚,我女兒何曾像我半分?!」



  「(公孫)越於洛中從郎中蔡邕修訂石經,嚐與太祖、瓚、王邑等制定鉤識規範,頗顯才幹。邕甚愛之,嚐於暗中歎曰:『惜乎年歲不合,不然,招為愛婿,常伴左右,豈不樂哉?』」——《舊燕書》.卷三.諸公孫列傳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2-1 12:47 AM

第二卷 第24章 軟紙

  天色漆黑,太學教授的宿舍門廊外,蔡邕蔡郎中披頭散髮,正神色驚惶不定的躲在陰影中。說實話,他好幾次都想直接衝入廊下,逃回屋內,但卻總覺得拐角處自己的房門外影影綽綽的似乎有人,所以始終不敢動彈,生怕被人發現這副狼狽之像,到時候丟人現眼。

  而良久,眼看著廊下燈火處人影漸漸稀落,半天也沒有動靜,這蔡邕終於還是鼓足了勇氣,於是便用雙手握住頭髮,悶頭衝了過去。

  孰料,剛衝過走廊來到自己房間門前,還不待他鬆上一口氣,耳中卻又響起了一個讓他差點羞憤欲死的聲音。

  「蔡郎中。」站在蔡邕門前的公孫珣略顯驚愕的打量了一下對方的造型,旁邊捧著一個大盒子的公孫越也是目瞪口呆。「這……何故如此啊?莫非遇到了強盜?太學中也有強盜嗎?」

  「沒、沒有。」蔡邕滿臉通紅,趕緊解釋道。「剛才出去找張教授討論音律,孰料回來的路上天色太黑,一不小心幘巾被樹枝給挑了去,髮髻也給碰散了……」

  「原來如此。」公孫珣恍然大悟。「也不知道您丟掉幘巾的地方在哪兒,若是近的話我們兄弟陪你去尋一尋?」

  「不用,不用。」蔡邕連連搖頭。「我房中就有幘巾,進房再裹一下就是了……你們找我有事?」

  「不瞞蔡郎中,」公孫珣帶著公孫越微微躬身道。「珣等有要事相求,所以,已經在此處久候了多時了!」

  蔡邕聞言略顯悲憤的看了這二人一眼,也不答話,而是悶頭衝入屋內。

  公孫兄弟微微一怔,然後對視了一眼,卻也厚著臉皮跟了進來。

  就這樣,蔡邕進入房內,又是點燈又是打水,又是淨手又是盤髮,然後再挑選了一下幘巾,再慢騰騰的戴上……然而,無論這蔡郎中怎麼折騰,那公孫珣與公孫越卻如同漿糊一般,牢牢粘在房中的蒲團上,儼然是一副要奉陪到底的樣子。

  邊郡來的野小子真沒教養!蔡邕心中暗罵,但終於還是無可奈何的陪著跪坐了下來:「你們說有事相求?」

  「正是。」公孫珣領著公孫越俯身正式行禮道。「還望蔡郎中鼎力協助。」

  「好說,好說。」蔡邕面上勉力乾笑,心中卻已經下定決心,這次絕不會再當『老實人』了,否則就讓自己下次上廁所也沒廁籌擦屁股!

  「呃……」得到應許後,公孫珣卻又沉吟了片刻。「一時間竟不知道從何處開口了,不曉得蔡郎中可知道我的家世?」

  「我只知道你出身遼西公孫氏。」算是勉強平復了心態的蔡邕微微捋須道。「但遼西位於河北與塞外的交接處,遠在數千里之外,我一個中原人,了解的實在是不多……非要說點什麼,便是曉得你家中甚為豪富,聽說家資鉅億,與徐州糜氏、冀州甄氏、荊州馬氏相仿佛。」

  公孫珣微微頷首:「蔡郎中所言不差,我母親極善財貨之道,十餘年間,我家的安利號在青、幽之間也算是略有名聲。而說起這個,便要請教一下蔡郎中了,您學富五車,可知道為何我家安利號為何能在數年間就鋪陳到環渤海數郡?而往後數年,生意也不差,錢也不缺,卻始終不能再有寸進呢?」

  「哦?」

  「如今我家的生意,往南過不了琅琊,往西過不了代郡,而往東南河北腹地則是寸步難行,若非是冀州諸家商號與我們安利號有大批次的馬匹、布帛、糧食生意,願意讓開一條縫,否則連在鄴城開個分號都難……」

  「哎呀……」蔡邕聽到這裡不禁失笑。

  「你這不是已經自問自答了嗎?各處都有本地的商號,哪裡容得下你們家再去摻一腳呢?便是鄴城,不也是得了當地大族的首肯才能落腳嗎?」

  「蔡郎中果然明知灼見!」

  「明知個屁!」蔡邕忽的變臉道。「我不信你這個小子不懂的這個道理!你家的什麼安利號能鋪陳數郡,靠的是什麼?你自己不清楚,反而來問我一個老書生嗎?」

  公孫珣聞言也不生氣,反而微微笑道:「不瞞蔡郎中,我家的情況我當然知道。一開始是因為我們遼西公孫氏居於令支,而令支實與盧龍塞一體兩面,牢牢握住河北與塞外數郡的唯一交通要道。塞外的商旅、部族,想要和河北交通,都只能從此處走……用我母親的話說,坐地便可生利!於是數年間,安利號就已經積累了不少資本、人脈、商路。這就是我家安利號起勢的所謂第一個階段了。」

  「讓我想想。」蔡邕聞言冷笑道。「這第二段,莫不是看塞外諸郡國,如遼東、遼西、遼東屬國、樂浪、玄菟因為居於塞外,商旅、部族、豪家皆是一盤散沙?你母親就以公孫氏為後盾,以安利號為工具,將這些地方的商路統轄整合,自己再居於令支這個要害節點,統一調度,與河北對接?」

  「蔡郎中心中著實通透。」公孫珣連連點頭稱讚。

  「不過,我倒是好奇。」蔡邕忽又抽了口氣。「你方才說你家安利號已經『環渤海皆有』。那這第三階段,想來應該就是打通渤海上的船貿,直接讓遼東與青州相接。青州與遼東自古就有海路相通,這點我是知道的,可是北海、東萊、樂安、渤海這些地方,都是豪族林立的大郡,世家大族不計其數,你們家這個……這個什麼安利號是怎麼進來的?」

  「不瞞郎中。」公孫珣低頭笑道。「這些地方其實都有公孫氏的分支。雖然早就出了五服,也分了家,但往上數個七八十年總歸是同出一脈,話還是能說上去的。再說了,這安利號又不是只有我母親一個人獨享,族中與各地分支,乃至於各地親近豪族,每年都是有分紅的……」

  「這倒是我小覷了你們公孫氏了。」蔡邕聞言再度倒抽了一口氣。「不想竟然開枝散葉到這個程度,『環渤海皆有』,且遼西令支的本家還世宦兩千石……足以令人生畏了!」

  「沒有經學傳家,終究只是二流。」公孫珣似笑非笑道。「這才是天下人的公論。」

  蔡邕聞言默然。

  「想當年。」稍微頓了一頓,公孫珣這才繼續說道。「家母發現安利號的生意停滯以後,自知地域這個東西著實難辦,也就熄了一路把商號開到洛陽的心氣,轉而做一些豢養孤寡、資助學子的事情,然而期間又遇到一事,讓她耿耿於懷,至今難忘!」

  蔡邕微微正色了起來……感情還知道為母親分憂,也算是個孝子了。

  「母親在本地助學的時候,很自然的就發覺書簡這個東西,對於家境貧寒的幼童而言實在是個大難題……貴、重、繁,無論是抄錄還是使用都遠遠不如紙張。」

  「這是自然。」這個話題是蔡邕的專業所在,他比誰都清楚這裡面的門道。「真要是從啟蒙二字來講,書簡是萬萬比不上紙張的,又便宜,又輕便……不過,也僅僅就是書寫和練習時這紙張才顯得出色,要說到錄書,還是要布帛和書簡,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蔡郎中所言甚是。」公孫珣點了點頭,表示讚同。「如今通行天下的那種紙張太脆,就算是朝廷和官府普遍用這種紙作為通緝圖畫,那也是要貼在亭舍裡讓人好生照看,才能勉強保存數月,家母也不會自以為是到用那種紙張來做書籍。不過,家母當年無意間曾接手過兩個造紙作坊,卻讓她對紙張的前途大為改觀……」

  「說來聽聽。」蔡邕是真的好奇了。

  「阿越,且把東西取出來吧。」公孫珣回頭吩咐道。

  而這時候,蔡邕才恍然反應過來,自己竟然不知不覺與這個公孫珣聊了許久,連這廝身旁那個最可惡的小子都給忽略過去了。

  不過也來不及多想,只見那公孫越打開放在手旁的一個木箱子,從中取出了一件顯得軟塌塌,但一望而知就是紙張的物什。

  「這是我們遼西本地的一種軟紙,」公孫珣接過來,轉手捧給了對面的蔡邕。

  蔡邕接過來用手一摸,當即蹙眉:「品相與普通脆紙相當,但太軟了,墨水一沾就會化開,寫不得字!」

  「正是如此。」公孫珣坦然點頭道。「實際上這家造紙作坊中出產的這種黃麻軟紙,一直都是供給自家主人用以代替廁籌的!」

  蔡邕面色一滯,然後直接將這張黃麻軟紙給扔到了地上。

  公孫珣伸手捏住,萬分不解:「蔡郎中這是何故,這紙是乾淨的啊?」

  「咳!」蔡邕漲紅著臉,強行解釋道。「你不曉得,我是聽你說竟然有人用紙來替代廁籌,覺得太過豪奢,心中生厭……」

  「蔡郎中這是什麼話?」那邊一直沒說話的公孫越忍不住駁斥道。「你久在洛中,難道不曉得什麼是真正的豪奢嗎?有些權貴家中為了炫富,專門把上好的布帛絲巾放在廁中,那才叫奢侈無度呢!您自己說,天下不能果腹遮蔽的窮人有多少,絲巾這種東西是能用來如廁的嗎,怎麼不見你對此生厭?」

  蔡邕面色通紅,訥訥不能言。

  「好了阿越。」公孫珣趕緊制止了自己族弟的頂撞,複又朝蔡邕解釋了一下。「蔡郎中不曉得,這種軟紙不過是用廢棄的麻頭、破漁網、樹皮所製,偏偏又寫不得字,用來如廁反而正合適……呃,您年紀大了,又經常伏案,不如待會我讓人給您送來一些,且用來試試。」

  「多、多謝了。」不知為何,這蔡邕一把年紀了,竟然還有些尷尬。「你且繼續說來。」

  「喏。」公孫珣點頭稱是,然後又讓公孫越拿過來了一張紙。「您再看這張……」

  「這張紙潔白如雪。」蔡邕接過來後迅速品鑒道。「但也只是潔白如雪,其質地與一般脆紙沒什麼區別,恐怕依舊不善保存,可惜了!」

  「蔡郎中慧眼如炬。」公孫珣連連點頭。「正是如此……您再看這第三張紙!」

  蔡邕接過來一摸,依舊是蹙眉不語:「這紙雖然也是白淨,卻還是軟塌塌的……又有何用?怕是也只能用來如廁吧?」

  「蔡郎中再想想。」

  蔡邕摸著這張白色軟紙,看著眼前放著的其餘兩張,卻是忽的心中一動:「這紙莫非是你母親得到那兩家造紙作坊後,採二者之長造出來的?」

  「正是如此!」公孫珣揮掌如刀,直接切到了地板上,儼然興奮到了極點。「蔡郎中恐怕不知道,其實從蔡候造紙開始,這天下間的造紙術已經近百年沒有什麼太大改變了,無外乎就是挫、搗、炒、烘,這四種工序罷了……其餘種種,都是工匠自己搞出來的小道,或是軟、或是硬、或是白、或是潔、或是緊、或是質……」

  「我也曉得你的意思了。」蔡邕恍然大悟。「你是說,這造紙的基本工藝都是一樣的,也很成熟了,那麼博採眾家之所長其實是很輕易的一件事。換言之,若是能收攏各地工藝,那造出來輕便、潔白、緊致的紙張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便是代替書簡、絲帛也有可能?」

  「正是如此。」

  「那你家為何多年只造出這種用來如廁的白色軟紙呢?」蔡邕茫然不解。

  公孫珣聞言冷笑:「蔡郎中啊,咱們剛才不是說了嗎?沒有經文傳家的世族,終究只是二流。而能養一個造紙作坊,且有獨門工藝的家族,哪個不是一流世族呢?須知道,這造出來的紙,終究還是用來書寫的多!」

  蔡邕為之恍然:「怪不得你剛才說令堂對此耿耿於懷……想來是那些有造紙作坊的大家,欺她是女子,是商人,又出身邊郡,所以自恃名族,懶得理她?而且,你母親離不開遼西,你家又終究只是在環渤海諸郡有些手段,出了這個圈子,恐怕更是寸步難行?」

  「這些經學士族,豢養造紙工坊,也不過是為了附庸風雅。」公孫珣昂首冷笑道。「而且他們家中豪奢無度,書簡再重也有僕人為他們駕車搬運;刻錄再難,也有刀筆吏為他們代勞。若非我母親,哪裡會有人想過以此來利天下?!可是這群人卻個個不識抬舉……」

  「我嬸娘懸賞百萬錢,以求新紙,此事當年環渤海皆知。」公孫越也再度插嘴道。「然而,數年間卻只得了這一種白紙工藝,還是從臨近遼西的涿郡一家士族中求來的,除此之外再無進展……」

  「這次我是真曉得你們所求了。」蔡邕微微撚著鬍鬚感歎道。「令堂一女子,居然也心懷文教,我又豈能坐視不理?再說了,我這人也沒其他的愛好,唯獨書法、音樂、辭賦而已,此事若成,於我也大有裨益,公私兩便,不能不助……爾等可有什麼具體的訊息?說與我,我以書寫石經的名義替你們索要這造紙的工藝!」

  公孫珣和公孫越對視一眼,齊齊失笑,後者旋即又從盒中取出了數種紙張,一一鋪列在前!



  「蔡邕自矜能書,兼明斯(李斯)、扛(史扛)之法,非得紋工不妄下筆。工欲畚其事,必先利其器。用張藝筆、左伯紙,及韋端墨,皆古法,兼此三具,然後可以盡徑丈之勢。方寸千官。」——《三輔決錄》.趙歧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2-1 12:49 AM

第二卷 第25章 務實

  天氣漸涼,秋雨如注。

  劉寬府邸附近的一處小宅院中,身上帶著潮氣的許攸甫一踏入某人的房間,就忙不迭的踮起腳來:「哎呀呀,又來了嗎,這次又是哪家送來的紙張?」

  「東萊左氏。」正趴在地板上鋪陳紙張的公孫珣頭也不抬的答道。「這左家的紙緊密光潔,乃是我見過最出色的紙張,若有此紙,怕是就能直接作為書籍存世了……」

  「我怎麼記東萊本來就是珣弟你家商號鋪陳所在呢?」許攸聞言蹙眉問道。「當年令堂懸賞求紙,這左氏應該知道的吧?」

  「何止是知道?」公孫珣歎了口氣,卻是繼續趴在地上整理紙張。「子遠兄不曉得,這左伯左子益乃是名聞青州的書法家,專攻八分,家中的造紙作坊也是頗為有名。當年我母親曾專門派人到他家求紙,結果人家理都不理。而這蔡郎中根本沒向左氏開口,但消息傳開後,人家愣是遠隔千里把自家的紙,還有工匠全都送了過來。而且子遠兄聽說了嗎?那京兆韋氏的韋端,竟然直接上書朝廷,說是石經一定要他家的墨來寫,否則不得神韻……」

  「哎呀……」許攸撚著鬍子連連搖頭。「這種事情,這種邀名的事情倒也是……不過珣弟,韋端倒也罷了,這左伯之事……此一時彼一時也,你就沒必要多計較了。」

  公孫珣微微點頭,心說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講,就好像自己那位族兄知道此事後一定又要說什麼『將來咱們兄弟富貴了一定要給這姓左的好看』一般。

  「伯圭不在嗎?」許攸繼續裝模作樣地四下張望了一下。

  「大兄交遊廣闊。」公孫珣依舊俯身在地。「最近更是與那袁公路頗為投契,常常到那邊盤桓。今日據說還有南郡襄陽蔡氏的蔡瑁征拜為郎,那蔡瑁乃是蕩寇將軍張溫的妻侄,蔡氏又是襄陽巨族,所以袁公路頗為重視,便於今日在府中設宴,我大兄中午便啟程去了……」

  「原來如此。」許攸略微感慨道。「如今石經一事乃是天下矚目的大事,一共分派了四十八塊石碑,前些日子不過才立下了第一塊,就有上千輛車子過來抄錄,從太學一路堵到了開陽門……你們兄弟替各自老師主持《毛詩》、《韓詩》的刻錄,借此一躍為士人、貴人所重也是理所當然。」

  「誰說不是呢?」

  「不過……」

  「子遠兄有何話要說?」

  「不過珣弟為何沒有去那袁公路府上呢?不是說那蔡瑁要來嗎?」

  「此輩與我何益?」公孫珣忍不住脫口而出。

  「說的好!」許攸猛地一拍手道。「照我說,倒是伯圭名聲初顯,以至於被這些虛勢迷花了眼睛……他也不想想,這種表面宴遊有何用處?那蔡瑁再是南郡巨族,又干他何事?至於袁公路,此人四世三公,前途不可限量,固然不得不結識一番。可也僅僅結識一番就足夠了,真要是想再進一步,被人家所看重,難道就憑一起多喝了三五次酒便成了嗎?最起碼也得像那蔡瑁還有我一樣,身上有個郎官的名號才行吧?珣弟啊,你這兄長不如你務實啊!」

  公孫珣默然無言。

  話說,他剛才那話並不是這個意思,只是心裡覺得那蔡瑁和袁術將來都是在南方起勢,而且還全都是廢物,對自己將來並無大用而已。真要是換成了袁紹設宴招待曹操,別說下雨了,就是下刀子那自己肯定也要去啊!

  然而不知道為何,此番聽這許攸如此說來,反而隱隱又覺得頗有些道理。

  「對了,越弟與那經常在你這邊的呂子衡又在何處呢,怎麼也沒見到?」

  「哦,昨日我讓他們護送這左家的造紙工匠去緱氏安置了。」公孫珣這次終於站起了身來。「想來今日應該是被這大雨所阻,一時回不來了……子遠兄冒雨而來,可有見教?」

  「珣弟。」許攸看到公孫珣終於起身,趕緊面色熱切的拉住了對方的手。「確有一件務實的事情找你,你可知道釋家佛門?」

  公孫珣面露恍然,然後旋即嘴角抽動,儼然是想起了什麼:「不瞞子遠兄,我對釋家還是頗有了解的,涿郡那裡就有一座釋家寺觀,只是未曾去過而已……」

  「且不說什麼涿郡寺觀了。」許攸迅速打斷了對方。「你可聽說過洛陽西門的白馬寺?」

  這下子,百無聊賴的公孫珣當即來了興趣。

  白馬寺,是中國第一座佛寺。

  話說,當年漢明帝在南宮睡覺,忽然夢到一個身高六丈頭頂金光的神人從西方飛來,在宮殿處環繞,於是第二天就有博士給他解夢,告訴他西方有一個釋家佛門,他們的神跟你夢到這個東西一樣。

  要知道,後漢朝廷的迷信空前絕後,宮殿裡爬出來一條蛇都要按照《易經》的指點,大費周章的出城去迎接什麼五氣;出現一次色彩鮮豔的晚霞,那說不定就要改變今天剛剛議定的國家政策;至於日食、月食、彗星,那一定要罷免三公才能心安。

  於是,漢明帝為了安心,當即派人西天取經!

  說到這裡,就不得不感慨當年大漢的強盛了,當時正好是竇固、耿秉、班超活躍的那個年代,西域雖然稱不上是一片坦途,但也遠遠稱不上九死一生,所以,幾個官員帶隊很利索的就跑到阿富汗把兩個和尚、一堆佛經佛像給弄了回來,並把他們安置在了鴻臚寺中。

  漢代極為注重經典,聽說有佛經,於是就專門在洛陽西門三里外官道邊上給這兩個和尚建造了一座廟宇,讓他們在裡面安心翻譯佛經。因為之前回來時是用白馬馱著佛經,而回來後兩個和尚又一直住在鴻臚寺,所以,這座廟宇就被命名為白馬寺。

  從此,佛教就在中國紮上了根。算算時間,到了公孫珣這個時候,已經約有百年了。

  大雨出行非常不容易,因為這年頭的傘格外笨重,非但收不起來,而且基本上只能固定在車子上才能用。等到車子一啟動,迎風潲雨,那滋味就更別提了。

  不過,所幸公孫珣與許攸都是『務實』的人,所以兩人都毫無風度的又穿上了蓑衣。然後趁著大雨,街道行人稀少,車子很快就除了城門,然後沿著洛陽城外的官道一路飛馳到了百年名剎,中土佛門祖庭,洛陽白馬寺的門前。

  白馬寺頗具規模,但距離想像中的幽深與大氣還是差了太多的,而最讓公孫珣感到失望的,莫過於寺廟裡居然沒有自家老娘故事中的那些光頭!

  沒錯,這年頭寺廟裡居然沒有光頭!哪怕是中土佛門祖庭也沒看到一個光頭!

  實際上,出來招待公孫珣與許攸的乃是一名戴著幘巾,身後還有僕從舉著粗重木傘的士人,他自稱是京兆朱睿,因為家世門第比較高,再加上白馬寺中的胡僧言語交流比較困難,所以才被附近的信眾推舉,來負責和宮廷、士人、民間進行溝通。

  「朱居士,不知道寺內的胡人僧眾是不是……呃……」剛剛見面,公孫珣就實在是沒能忍住自己的好奇心,但他偏偏又不知道該如何描述光頭這種生物。

  「然也。」這朱睿一邊引路一邊失笑道,儼然對這類問題並非少見多怪了。「我知道公孫少君的意思,寺內現有的四位胡人大德全都是剃髮修行的正式僧侶。」

  「那為何不見有漢人僧眾呢?」公孫珣繼續好奇問詢道。

  「哎,」許攸忍不住開口打斷道。「珣弟失禮了,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我輩漢人,豈能效胡人斷髮侍佛?」

  公孫珣恍然大悟,自己果然糊塗了。

  「其實兩位所言正是切中了我釋門要害。」那朱睿倒也不生氣,他一邊將二人引入了一件燃著炭火的暖房中一邊自顧自的搖頭苦笑了起來。「我釋家傳入中土已經百餘年,中間既曾興盛一時,也曾遭遇過毀禁,但說到難以大興的真正根源,便在於此了……兩位且先烤烤火,咱們慢慢說來。」

  沒有看到光頭,公孫珣瞬間沒了興致,只能眨眨眼睛,坐到了火爐旁的蒲團上。

  雙方坐定,然後終於說起了正事。

  然而,說是正事,卻也簡單到了極點。

  話說,白馬寺的釋門信徒也注意到了太學那邊的石經,更注意到了第一塊石經建成後那千輛車子堵塞交通的盛況,於是忍不住起了仿效的意思。

  沒錯,釋門如今也是有經典的,白馬寺剛建立的時候,那兩位胡僧就翻譯出了著名的《四十二章經》,這本經書全文不到三千字,乃是傳聞中的佛祖語錄,其地位正如《道德經》於道家,《論語》於儒家一般。

  既然如此,刻成碑文,想來也是一種理所當然的舉動了。

  只是,既然要刻碑,那自然需要謄寫和拓本。就如同那邊的儒家石經一樣,需要蔡邕先用最標準的隸書在絲絹上寫下來……當然,他現在自稱是用紙寫的……寫完之後呢,再用一張半透明的絹帛描出陰文,然後以這個陰文為拓本,採用捶拓技術在石碑上印出痕跡,最後工匠們才好去雕刻。

  「洛中既然有蔡郎中,那這抄錄《四十二章經》的事情自然不做他人想。」許攸撚著鬍子接口說道。「而我這人向來急公好義,便忍不住想要幫一幫這白馬寺諸位的忙。只是不知道為什麼,那蔡郎中……珣弟,珣弟?」

  正往爐火後面某處偷看的公孫珣猛地回過神來:「哦,子遠兄莫不是想說蔡郎中不願意幫忙?」

  「然也。」

  「不至於吧?」公孫珣忍不住蹙眉道。「我們兄弟都覺得他這人還是蠻好說話的……這不還是子遠兄你告訴我的嗎?洛中各家祭文都未曾見他推辭過,三千言的《四十二章經》罷了,白馬寺又是官寺,何至於此呢?」

  「士大夫嫌棄我們釋門不是一日兩日了。」朱睿無奈搖頭道。

  「與剃度有關?」公孫珣隨口問道。

  「非也,剃度是我釋門難以昌盛的主因,卻非是與士大夫產生嫌隙的緣故……畢竟,便是我等信奉釋門之人也從未有過毀棄髮膚的想法。真正的起因還在於十餘年,當時正好是第一次黨錮之禍,說來也算我們倒黴,就在黨錮之禍的時候,不偏不巧,先帝恰好對釋門起了興趣,經常召見寺中僧侶,詢問長生不老之事。因為這個緣故,不少士大夫視我等為閹宦之類,不屑一顧……」

  朱睿這邊娓娓道來,情真意切,那邊許攸和公孫珣卻都有些心思浮動。

  許攸其實是頗有些尷尬的,他根本不好意思說,那蔡伯喈完全不是因為《四十二章經》是佛門經典才不樂意寫的,甚至蔡伯喈都不知道有這回事!實際上,根本就是自己本人被人家拒之門外了而已。拒就拒吧,還非得說自己是饞言小人,要與自己絕交……真是豈有此理!

  而另一邊,公孫珣則死死盯著火爐後的一個物什,還越看越挪不開眼睛,更別說聽人講故事了。

  「如今又聽人說,蔡郎中錄完石經後就要入東觀修史,若是拖延日久,怕是機會就更難找了。而聽子遠所言,公孫少君參與監督石經,與蔡公近來頗為相善……」

  「原來如此,子遠兄與朱居士是想讓我去做這個中人?」公孫珣猛地回過了頭來。

  「正是。」朱睿起身拱手行禮。

  「此事容易。」公孫珣倒也乾脆。「明日他還要去太學繼續抄錄《春秋公羊傳》,我屆時一定幫你求來此事……就是不知朱居士如何謝我?」

  許攸聽到一個謝字,當即警惕了起來,他為何要找公孫珣做中人?還不是覺得以對方的家底,斷然不會橫插一筆分潤他的『勞務費』?

  怎麼突然學自己要起了謝禮呢?真是被洛中風氣帶壞了!

  而當著許攸的面,朱睿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說話,好半天才勉強道:「說到謝禮,白馬寺屹立百年,信徒巨萬,也薄有積蓄,無論是子遠還有蔡郎中,又或者是公孫少君,都會有所表示……就是不知道公孫少君想要多少?」

  「一錢不要。」公孫珣將手往火爐後一指。「只要你拿此物謝我便可!」

  朱睿與許攸聞言齊齊往火爐後一看,卻又齊齊失笑。

  「原來是此物。」只見朱睿當即起身將那物抱起來,然後對著公孫珣再度作揖行禮:「我就說公孫少君為何盯著火爐目不轉睛……區區一隻捕鼠的狸貓而已,雖然少見,但我寺與西域多有交通,實在算不得什麼。既然少君想要,此事無論成與不成,我都送你一窩!」

  公孫珣也不客氣,徑直將那隻貓抱了過來:「非是我貪圖你們寺中的貓,實在是寡母居於遼西,怕她寂寞。你們不曉得,家母曾言,『願散千金,以求一貓』……真有一窩?」

  「我這就為少君去取來。」朱睿心事已了,自然輕鬆失笑,竟然直接出門喊著僕從去取貓了。

  一時間,廂房內只剩下許攸與公孫珣二人而已。

  稍傾,看著公孫珣在那裡伸手不停去逗那隻懶貓,許攸心中不禁微微一動,然後忽然面有得色的撚起了自己的細鬚:「珣弟這些日子很是寂寞?還是說,你這人根本耐不住寂寞?」

  「子遠兄這是何意?」公孫珣手勢一停,但卻又繼續順捋起了貓毛。

  「你我皆是務實之人,何必如那些人裝模作樣呢?」許攸聞言失笑道。「你這人其實與你那大兄公孫伯圭一樣,功利心極重,恨不能每時每刻都能有所得……只是偏偏你又比那大兄聰明百倍,他是事倍功半,你是事半功倍。而如今,他這人整日宴遊,自以為得勢,你卻自知,你們兄弟又入困境了!」

  怪不得你以後會被曹孟德給宰了!公孫珣聞言心中卻忍不住暗罵,但面上卻笑意不減:「人生如逆水行舟,嚐陷困境也是理所當然……」

  「何須如此虛偽啊?」許攸連連搖頭。

  「也罷!」公孫珣收斂笑容道。「子遠兄,我也不瞞你,這些日子,我確實又有些失意了。之前未曾得兩位老師推崇,我是根本覺得自己如同困獸,可如今得到了老師推崇,並借此結識了許多人物,我卻又不知該如何與這些才俊相處了。就拿你與我介紹的人物來講吧,有你同鄉逢紀、潁川辛評、西涼韓遂……哦,還有前幾日剛見過的淳於瓊,這些人物都是京中頂級的年輕才俊,能與之結識我是很高興的。然而,也就僅僅能與之相交而已,因為這些人中最差的韓遂如今都是三署郎,只怕轉眼間就要外放為朝廷命官,我一個未加冠的士子,又能拿什麼和他們繼續結交呢?」

  「這倒也是。」許攸聞言嗤笑道。「如我這般愛財之人終究是少數……不過珣弟啊,你是不是太過於功利了?你也知道你只是個未加冠的士子,既如此,你已經做的極好了,總不能讓這天下人都圍著你轉吧?須知,人心苦不足……」

  公孫珣剛要反嘲,但就在此時,門外忽然傳來了淩亂的腳步聲,儼然是那朱睿去取『一窩貓』來了,於是二人當即閉口不言。

  晚間,公孫珣負著一大袋貓,抱著《四十二章經》的竹簡,帶著車夫冒雨回到劉寬府邸旁的那個小宅院裡。而甫一回到房中,還不等他將一窩貓給倒出來,就聽到了自己族兄公孫瓚那個迫不及待的大嗓門:「阿珣,你可曉得洛中出大事了?!」

  渾身濕透的公孫珣不以為然:「可是西城內澇?我來時已經看到了……」

  「哎!」公孫瓚無語至極。「你不曉得,我今日在袁府上得知,那袁本初的母親得了重病,怕是熬不過這場秋雨,旬日間就要去見幽都王了……換言之,洛中士子領袖,袁紹袁本初馬上就要回來了!這是你我兄弟的機會!」

  公孫珣不急不躁,默然無語,倒是背後忽然傳來一聲貓叫:

  「喵嗚……」



  「有些人,表面上看起來體體面面,實際上背後連隻貓都沒有。」——公孫大娘。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2-1 12:50 AM

第二卷 第26章 不見

  袁紹的名聲極大,但凡在洛中待過的人都知道這一點。

  然而,這裡面其實還有些彎道……比如最直接的一個問題,都是汝南袁氏,四世三公,同輩之中,且不說他叔叔袁隗的長子早夭,其餘兩子尚幼,單說那袁紹下面還有個嫡出的弟弟袁術,上面還有個嫡出的哥哥袁基,為什麼不是這兩個人名冠洛陽呢?

  這就要說到整個洛陽人盡皆知的一些小道消息了。

  其實袁紹的身世和公孫瓚幾乎是一模一樣,母親是個地位接近於無的婢女,完全就是他生父袁逢一時激情的產物。然而,所幸這袁紹恰好有一個死的很早的伯父,那一房無後,於是袁紹就被過繼給自己的伯父袁成,從而在身份上獲得了一種類似於袁氏嫡子的認證。並且,還讓他獲得了相當程度上的行事自由度。

  從這一點來說,袁紹比公孫瓚走運太多了。

  然而更走運的還在後面,不清楚是不是卑賤出身給的加成又或者是什麼其他的東西,反正這個袁紹從小就比自己那兩個嫡出兄弟強太多,而且是全方位的強,無論是先天的容貌身高,還是後天的學識水平都是如此……於是,袁家在世兩個當家人,親爹袁逢與叔叔袁隗,都非常看重袁紹!甚至於有意無意的把資源傾斜給他!

  而說到這一點,講實話,公孫珣總覺得自己那位族兄最近有些不對勁,明明一開始對袁紹回京最熱切的就是他,可自從請許攸過來給自己兄弟幾人科普完了袁紹的信息後,他反而有些不冷不熱了起來。

  當然了,如今的公孫伯圭只是一位一無所有的求學士子,他的態度如何變化都無關緊要。而隨著天氣漸涼,那位位於同齡人頂點的袁紹終於在一個秋意蕭索的下午回到了洛陽城。

  不過這個時候,沒有不開眼的人去打擾人家袁本初,畢竟人家養母,也就是實際上的伯母此時已經快要咽氣了;而六日後,袁紹的養母一命嗚呼,跟汝南袁氏有明確關係的一些親屬、鄉黨、門生故吏,還有朝中各高官顯爵,開始上門弔唁;又過了七日,袁紹的母親下葬到了北邙山,與他的名義上的養父袁成合墳,而袁本初也開始在墳前正式結廬守孝,也就是從這時開始,忽然間,前往弔唁和拜訪的人蜂擁而至,竟然直接阻塞了郊外的街道。

  「這就是天下第一名門之威勢嗎?」公孫越看著眼前密密麻麻的車子,不禁面色發白……他的前面自然是公孫珣與公孫瓚了,三人此次各自乘坐了一輛車子,然而剛出城門不久就被堵在了路邊,變得亦步亦趨了起來。「當日我在太學,看到前來抄錄石經的車子阻塞了城門和太學,已經覺得是生平所見之盛事,可如今……作為天下文教柱石的石經竟然也比不上一個名門子弟嗎?今日來弔唁的,怕是得有幾千輛車子吧?」

  話說,後面公孫越如此感慨,其實前面那哥倆也是面色發白……這個時候,幾個遼西土包子才終於明白了什麼叫做真正的天下名門,什麼叫真正的世家子弟,什麼又叫做四世三公。人家不需要去結交誰,也不需要參與什麼揚名立萬的工程,只要坐在那裡,自然會有成千上萬的才俊你爭我搶的去送到他跟前。

  車隊緩緩向前,卻無一人動搖回轉,因為據說那袁本初不問出身,不計地域,只要是去弔唁和拜訪的,他都能夠禮賢下士,讓人如沐春風……甚至隱約間公孫珣就已經聽到了『天下楷模袁本初』這樣的稱呼。

  而隨著時間的流逝,或許是路上秋風呼嘯所致,

  兄弟幾人卻漸漸都不再多言了,甚至面色普遍變得有些陰沉。

  就這樣,一直到了下午時分,公孫兄弟才驅車來到北邙山下,然後又下車步行上山,這才來到了袁氏墳塋前的草廬旁。

  當然了,這裡依然要排隊。

  負責接待眾人的袁氏門生、賓客、家僕倒也沒有什麼失禮的地方,無論來人衣著華貴還是樸素,帶過來用於祭奠的酒水是高檔的還是低劣,基本上都能做到一視同仁。

  但是很快三人就發現,這些家僕固然是能做到不失禮,但是名刺遞過去以後卻是有人能插隊的。

  幾名一同到達的汝南豪門子弟被先放了進去,公孫兄弟都還能保持淡定……這個實在是人之常情,人家十之八九是能扯上關係的故舊;接著,又是幾名關東名門子弟越過了他們前去拜見,這好像也沒轍,因為這幾位的家世擺在那裡,就算是公孫兄弟也都聽過;再往後,忽然又來了幾位年紀稍長的人物,看起來都過了三十歲,那更不用說了,自然又要先請進去。

  而等到這時,公孫珣還好,公孫越也只是少年心性跺跺腳,而公孫瓚的臉色卻是愈發陰沉了起來。

  終於,眼看著前頭再無人,身後幾個剛剛遞了名刺的人也都是和自己一樣的少年、青年,公孫兄弟立即放下之前種種心思,開始起身整理衣冠。

  孰料,就在此時,一名文士打扮的袁氏賓客忽然快步從草廬那邊走了過來,身後還跟著一名慌慌張張手持名刺的袁氏家僕。

  「哪位是臧洪臧公子?」這賓客來到此地,立即團團作揖行禮。

  一名剛剛遞上名刺不久的少年,看樣子也就是十五六歲剛剛束髮的樣子,聞言立即從後方上前拱手還禮:「不敢稱公子,小可正是臧洪。」

  那賓客正色問道:「可是前太原太守,現使匈奴中郎將臧公之子?」

  「正是。」那少年趕緊答應。

  「速速隨我來吧。」賓客拱手道。「我家少君聽說是臧公之子,特使我前來迎接。」

  臧洪忙不迭的答禮,然後從僕人手中接過自己帶來的奠禮,親自捧著,目不斜視的跟著進去了。

  公孫珣等人相顧無言,公孫瓚更是直接漲紅了臉。

  「這臧洪我認識。」看著此人進去,站在一旁的公孫越忽然低聲抱怨了起來。「此人因為父親恩蔭,在太學中做童子郎,前些日子修建石經的時候還聽我們講解過鉤識標準,當時對我尊重的不得了,現在居然裝作沒看見我們……」

  公孫珣面色抽動了一下,趕緊安撫道:「阿越何須說這些話?大家都吹了一整天冷風,個個哆哆嗦嗦的,恐怕這時候誰也沒心思認人。」

  「你也知道我們吹了一整日冷風?」就在此時,耳畔忽然響起一個音量極大的發怒聲,卻是那邊的公孫瓚終於忍耐不住了。「彼輩欺人太甚,仗勢邀名,說是一視同仁,卻還是以出身相論!我們等了半天,這個同鄉那個名門倒也罷了,區區一個童子,竟然也要擠到我們前面!如此這般的『天下楷模』,見了又有何用?」

  公孫瓚天生的大嗓門,北邙山上無遮無庇,一時間竟然驚得漫山的人凜然無語,就連剛剛走進去沒幾步的臧洪都驚愕的回過頭來,而且面色漲紅,不知所措。

  然後,不待眾人作出反應,公孫伯圭竟然直接將祭奠用的酒禮摜在地上,然後徑直下山去了。後面的賓客宛如見了瘟神一般,紛紛讓出一條道來,任由他離去。

  公孫珣心中萬分無語……莫非這二人天生相性不對?

  但也來不及多想,眼看著一旁的袁氏僕從還有其他賓客回過神來齊齊變色,有人急忙進去彙報,還有人面露怒容,公孫珣與公孫越對視一眼後,趕緊低頭跟上,去尋自己那位怒氣勃發的族兄去了。

  然而,北邙山下車馬擁擠,人流不斷,兩人追下山來卻又發現公孫瓚竟然是步行回去了,而他們偏偏又沒法放著車子不管……無可奈何之下,公孫珣只得將公孫越支派出去去尋那位發脾氣的大兄,然後自己和車夫守在原處,等待道路通暢再回去。

  然而屋漏偏逢連夜雨,就在公孫珣一邊尷尬的躲在車上一邊暗暗吐槽自家那位族兄時,一名面善的僕人卻飛速跑來,並轉述了許攸的口信!

  原來,那袁紹聽說有人在他父母墓前大鬧,面子上掛不住,已經叫人來尋他們兄弟問個清楚了……而許攸的建議是讓公孫兄弟暫且躲一躲,畢竟此時見面,恐怕真的要鬧掰。

  僕人報完信就迅速溜走,秋日風寒,車上的公孫珣卻瞬間急的滿頭大汗,眼看著那邊北邙山上好像真有人馬上就要下來了,他卻突然心生一計……只見他和幾個車夫交代了兩句,然後竟然拎起一旁的酒禮,直接迎了上去。

  你還別說,還真讓公孫珣給賭對了,此時山道上本來到處都是人,這幾個來尋人的袁氏家僕、賓客恐怕也不過是之前打過一個照面而已。所以,公孫珣低頭快步迎上,居然讓他給蒙混過去,直接擦肩而過上山去了。

  到了山上也不是沒處可去。

  畢竟嘛,公孫氏總歸是個世宦兩千石的巨族,所以還是有這麼兩三位不知道八竿子能不能打著的先祖客死在京城的,然後也是葬在這北邙山上的,清明時公孫兄弟還一起來祭奠過,再加上身旁正好有奠禮……那不如一邊祭奠一下先祖,一邊躲一躲風頭了。

  天色將晚,日色漸暗,眼看山下的官道也漸漸開闊了起來,躲在祖宗墳前的公孫珣長歎一聲,終於趁著暮色下得山來。

  然而,他似乎還是沒能躲掉公孫伯圭那廝造的孽。

  「公孫少君,」一名明明是文士打扮卻又有著羅圈腿特徵的高大青年士子,正束手站在公孫珣的車旁,神色輕鬆,言語自若。「袁本初聽說他家的僕人惡了你們兄弟,心中頗為不安。正好我在一旁,當時又恰巧認出了你家兄長的聲音,便毛遂自薦來尋你們兄弟,不成想卻在此處一直快等到日落才見到正主……且不說這個,回城路上,能否載韓某人一程啊?」

  公孫珣心中驚疑不定,但也只能趕緊俯身行禮:「文約兄請了。」



  「(袁)紹有姿貌威容,愛士養名。既累世台司,賓客所歸,加傾心折節,莫不爭赴其庭,士無貴賤,與之抗禮,輜軿柴轂,填接街陌……珣與瓚、越在洛中,嚐共謁之,自旦達暮,方至庭前,瓚與越皆喜,起身互正衣冠,獨珣坐而不動,瓚、越皆疑而問之。珣乃擲禮於地,呼曰:『大丈夫當為天下先,何以為人客而喜乎?』滿座皆驚,瓚、越亦慚,三人乃共退。或曰,座中有韓文約者,時為洛中三署郎,亦壯珣言,棄紹而走。」——《漢末英雄志》.王粲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2-1 12:52 AM

第二卷 第27章 用武

  公孫珣與韓遂其實並不是很熟悉……在洛中這段時間,他倒是盡力跟這些人物交流了,但是一個未加冠的白身士子,實在是很難取信於人。

  畢竟,許攸那種貪財的人是特例,而呂範實在是個出身寒微的窮光蛋,至於眼前的韓遂韓文約,人家很年輕的時候就名動西涼,然後甫一加冠就被舉為孝廉,來到京城後也是跟曹操、袁紹這種人為友……雙方也就是經許攸介紹,見過兩次面,通了姓名而已。

  連握手言歡都沒成!

  而此刻,正是這兩個略顯陌生的熟人,端坐在同一輛車子中,晃晃悠悠的往洛陽城中趕去。

  「又堵了。」韓遂扶著車子笑道。「來時就是這樣,走時還是這樣,這群人就沒想過此路不通就繞著走嗎?」

  公孫珣聞言當即回首吩咐:「繞到西門,走白馬寺入城。」

  「哎呀。」車子拐過彎來,看著洛陽北門亂糟糟的一團,韓遂繼續笑道。「北門堵成這樣,幸虧曹孟德現在不是洛陽北部尉了,不然今日可是要杖斃上千人的!」

  這下子,公孫珣也忍不住跟著笑了出來……因為想想還真的挺好笑,曹孟德因為人家宦官的叔叔犯了宵禁就把人活活打死,這次輪到他發小袁本初的賓客,還是上千人因為堵車一起犯宵禁,真要是還在那個位置上,是頂著宦官的憤恨與嘲諷無視掉呢還是無視掉呢?

  「說起來。」繞道以後,車子行駛到比較空蕩的道路上,韓遂忽的正色了起來。「我能與袁本初相交,靠的還是曹孟德書信引薦……」

  「原來如此。」

  「想想也是,人家袁本初一日之間號稱『天下楷模』,他母親去世,三千賓客爭相弔唁……」韓遂繼續正色道。「沒有路子,怎麼可能入他的眼。」

  公孫珣閉口不言,畢竟,對方本來就是奉命問罪的,既然說到這裡了,那接下來自己恐怕要難以應對了。不管如何,在人家剛剛去世的母親墳前咆哮失禮,總歸是被這麼多人一起親眼所見,根本推脫不開……而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說起來,公孫少君可曉得,為什麼是袁本初變成了『天下楷模』,而不是他那嫡出的哥哥袁基或者嫡出的弟弟袁術呢?」

  預想中的問罪沒有到來,反而是這麼一個似乎早有定論的問題。

  「不是說袁本初先天神武,後天勤勉嗎?」公孫珣似乎也只能如此作答了。

  「我倒是不以為然。」

  公孫珣猛地抬頭去看對方,卻發現暮色微光之下,對方正似笑非笑的看著自己。

  二人對視良久,終於還是公孫珣忍不住先開了口:「願聞文約兄高見。」

  「袁本初固然有他的出色之處,但天下出色的人物難道就只有一個袁本初嗎?」韓遂凜然笑道。「我韓文約自問也是一代人傑,為何不能是天下楷模?你們公孫兄弟也算是遼西俊傑,為何就不能是天下楷模?說白了,天下楷模這四個字,以及今日這三千賓客,八成還是因為他們袁氏是四世三公。所以說,真換成袁公路,今日這情形也是差不離的。」

  公孫珣緩緩點頭:「文約兄所言切中要害,只是,人家袁本初畢竟是從兄弟中脫穎而出,得到了上一輩的欣賞與認可……」

  「真的是脫穎而出嗎?」韓遂冷笑道。「兩位袁公,尤其是周陽(袁逢字)公,真的特別看重自己這個小婢養的兒子嗎?」

  公孫珣此時已經不敢輕易接口了,天知道這並不熟稔的韓文約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世家子弟,各司其職罷了。」韓遂沒有理會對方的反應,而是自問自答,並從另一個令人耳目一新的角度對袁紹今日的風光做出了解釋。「袁氏三子,亦各有所切也……」

  什麼意思?

  按照韓遂的說法,袁紹袁本初的這種出位,很可能是大漢第一名門,四世三公的袁家對下一代的角色安排,並沒有什麼偏向性在裡面。

  比如說,袁基是嫡長子,他的角色就是守戶犬,職責就是要好好讀家傳的《孟氏易》,然後承襲爵位,學他叔叔袁隗一樣將來當個屍位素餐的三公九卿;

  再比如說,袁術是嫡次子,他就是要迅速的往上走,做最好的官,最有實權的官,而且越快越好,越早越好,與自己哥哥袁基一進一退,一急一緩,相互照應……很多人都說,袁公路三十歲左右就能做到超品大員,這不是沒緣故的;

  至於袁紹,某種意義上來說是一種風險投資,甚至可能跟大部分人想的相反……他其實在某種程度上因為出身的緣故,算是家族中的一枚棄子!

  畢竟,這年頭作為一個士人太出位是要冒風險的,須知道,上一位『天下楷模』可是被宦官活活打死在監獄裡的。

  「但是這風險卻不能不冒,」車子沿著護城河外面的官道不急不緩的向前,韓遂卻忽然停下了話語。「公孫少君可明白這裡面的道理?」

  公孫珣早已聽得入迷,此時驟然被問,竟直接脫口而出:「莫非是黨人領袖缺位?!」

  「妙!」韓遂猛地一拍巴掌。「正是如此,不想公孫少君也是個聰明人……那你可知道,之前黨人的領袖都是哪些人?」

  「黨人中聞名天下的人物太多,但要說到領袖二字,我能想到的反而不多。」話已經說到這份上了,公孫珣反而放開了。「若是說錯了,文約兄不要見怪。」

  「且試言之。」韓遂不以為意道。

  「當今河南尹朱野之父,南陽朱穆,可算是昔日黨人領袖?」

  「朱穆宰相子孫,南陽巨族,且首倡滅宦,他不算領袖誰又算呢?這確實是一位不折不扣的黨人領袖。」

  「然後,三君之首,汝南出身的太尉陳蕃……這應當是最無爭議的了?」

  「這是自然,無需多言。」

  「還有就是……就是上一位『天下楷模』李元禮了,潁川李元禮應當也算是領袖人物吧?」

  「李元禮是黨人的名望所在,確實是一位領袖。」韓遂點頭笑道。「就到這裡為止吧……我實在是不曾想公孫少君是個如此伶俐的人物,心裡竟然如此通透!」

  公孫珣也笑了。

  其實,二人對話中的關鍵並不在於這三人的姓名,而是這三位領袖人物的籍貫——南陽、汝南、潁川。

  黨人之論起於河北,但實際上撼動天下時卻是靠著汝南、潁川、南陽三郡士人。畢竟嘛,汝潁一體,宛洛並稱。

  不過,話又得說回來,河南尹朱野的父親,南陽朱穆在第一次黨禍之後就憂憤而亡;天下楷模,潁川李元禮在第二次黨禍後被拷打而死;三君之首,汝南出身的太尉陳蕃在九月政變中被拖入監獄中當場虐殺……自此以後,黨人的領袖位置就一直空懸!

  而既然是空著的,那任何人就都可以去爭一爭了。

  比如,三世三公的弘農楊氏明顯就有些蠢蠢欲動,關東的諸公,比如什麼八廚中的幾位啊,也有些不太安生……這時候你讓汝南袁氏如何自處?說到底,楊賜雖然地位卓絕,但他畢竟是弘農人,是關西人,而黨人的中堅一直都是汝、潁、南陽三郡的人物……大家翹首以盼啊!

  而且再說了,上兩次黨錮之禍中袁氏的袖手旁觀就已經引起了士人的巨大不滿,再這麼下去,真以為黨人是露天茅坑,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連高高在上的劉家人都不能無視黨人,你袁氏就可以了?

  所以說,主動也好,被迫也罷,除非汝南袁氏想要自絕於汝潁宛洛的士人,否則他們是不可能放棄這黨人領袖位置的。

  那麼此時,這個小婢所生,又過繼給了一個空門,還能力不錯的袁紹袁本初,豈不是最佳人選?

  真有一日事成,宦官誅滅,黨人大興,那袁本初自然可以讓袁氏更上一層樓;若是不成,這袁紹『無父無母,獨占一門』,棄了也就棄了。

  「這才是世家之道啊!」韓遂冷笑不止。「那楊賜但凡能多兩個像樣的兒子,哪裡需要親自上場?」

  公孫珣閉口不言……實際上,他此時已經對韓遂的這種說法深信不疑了。

  說白了,袁紹本人是否比袁術、袁基更出色,其實並無大礙,只要不是太差就行了;袁逢、袁隗是否疼愛,或者討厭這個兒子其實也無妨,只要他們願意把資源和家族名號給對方用就行了;甚至袁本初本人是主動還是被動,都沒有太大關係……真正的關鍵是,自從那場血淋淋的九月政變算起,汝潁宛洛的士人已經被壓制了足足七八年,他們如饑似渴,真的已經等不及了!

  這個時候,必須要有一個能讓大家團結一致的天降領袖!而袁紹既然比他們想像的還要出色,那自然可以在第一天就接受李元禮的隔空傳位,成為天下楷模!

  「明白了吧!」韓遂看到對方良久不語,不免失笑道。「袁本初今日之事,本就是人家宛洛汝潁的士人在做戲與天下人看,你說你那兄長,一個邊郡來的土包子,竟然真的為此事生氣了?難道他不曉得,袁本初那地方,本來就沒有我們邊郡士人的落腳之處嗎?!」

  公孫珣盤腿坐在車上,彎腰朝對方行了一禮……因為他曉得,對方這是維護自己兄弟來了,而不是問罪。

  「不過,你那兄長雖然愚鈍一些,我卻格外高看他一眼。」韓遂忽然又正色道。「彼輩中原士人,自視甚高,視我等邊郡之人為無物,既如此,還不如學你兄長那樣拂袖而去,省的受氣呢!這一點,他比我韓文約強!」

  公孫珣喟然長歎:「話雖如此,可是來時也曾有一位長輩提醒過我,說著內地,宦官士人互不兩立,而我輩雖然出身邊郡,卻總得擇其一而從之……如今這情勢,總不能投靠宦官吧?」

  「投靠宦官倒也未必。」韓遂依舊正色。「但也要在士人面前有所自愛……」

  「這便是問題所在了。」公孫珣搖頭道。「自愛須的有所恃。文約兄郎官期滿,怕是馬上就要外放回西涼了,屆時握有兵馬,自然有所恃。而我們兄弟,此番不過是入京求學……」

  「這就是我要說與你的另一件事了。」韓遂也跟著搖頭道。「你們兄弟非是無能之輩,恰恰相反,是能耐太多,以至於對自己產生誤解,有了非分之想……你們能拜入盧公與劉公門下,並得到他們看重,已經是幾個遊學邊郡士子能做到的極致了!再往後,真以為那些中原人會敞開大門視我等為心腹肱骨嗎?」

  話到這裡,韓遂忍不住敲著車子的外簷提醒道:「須知道,吾輩邊人,歸宿終在邊關,洛陽雖好,卻實非你我用武之地!」

  公孫珣趕緊再度屈身:「多謝文約兄指教!」

  「指教不敢。」韓遂也喟然道。「我今日也是有感而發罷了。再說了,這天下紛紛擾擾,不知道什麼時候形勢就會變的晦澀難明起來,你我同為邊郡出身,又如此投緣,不如做個結識,日後方便相見。」

  公孫珣聽到這話後實在是忍不住:「敢問文約兄,為何說這天下形勢晦澀難明?如今這天下可是難得太平……」

  韓遂聞言愈發無奈:「我也不瞞你,雖不曉得其他地方如何,但我們涼州一地,自大漢立國算起就羌亂不止,朝廷百年征伐,雖然每次都能勉強壓制,但卻從未根除。而且,去年我從涼州入洛,沿途所見,從金城到長安,幾乎全被戰亂掏空,流民滿地,白骨露在路邊都沒人收拾……」

  聽到此話,公孫珣驚愕之餘卻也是篤信無疑。

  驚愕是因為,他本來以為如河北那般表面安定、底下不堪,已經是末世之像了,沒成想西邊竟然已經把亂像擺到了表面;篤信無疑則是因為,西涼那地方畢竟是百年羌亂,三次大征,亂成那樣倒也能理解……更重要的一點是,如今他心裡隱約也有所準備,這大漢朝如此體量,若不是內虛外火一起來,斷然不可能說倒就倒的。

  「等朝廷諸公騰出手來遲早會安撫的。」心裡如何想的且不說,但嘴上公孫珣卻也只能如此說了。

  「可笑我當時也是這麼想的,」聽到對方如此勸解,韓遂反而愈發憤恨。「但來到洛陽才發現,這群關東人根本不把我們邊郡放在眼裡。你們幽州還算好的,畢竟河北諸郡心裡都明白,要是幽州邊郡崩壞,那河北一馬平川再無遮擋,可西涼……這群關東士人,不說去收拾人心,反而有人覺得西邊有三輔之險,不如從容放棄西涼,割肉止血!」

  「朝廷諸公不至於愚蠢到這份上吧?」公孫珣一時間竟然不敢相信。

  韓遂也不答話,而是自顧自歎道:「自那日起,我便曉得,這禍亂天下的不是別人,恰恰就是朝中這種自以為是的士人大員!」

  公孫珣為之啞然。

  洛陽城一般是二更宵禁,此時自然還算是為時尚早。而當車子經過城門咕嚕嚕的駛入城內後,天色雖然已經完全黑了,但挑著燈籠的豪門僕從、收起貨物的攤販、訪人歸來的士人車輛,反而正處於一個高潮,兩人旋即閉口不言。

  「是我失言了。」不知道過了多久,眼看著車子即將到達自己所居的城西某處,韓遂終於再度開口。「若能快刀斬亂麻誅除宦官,想來中樞自然會上下通達,到時候陛下與朝廷諸公也會騰出手來收拾西涼……」

  「誰說不是呢?」公孫珣連連點頭,但心中卻也忍不住吐槽,就怕等不到那天,這個大漢就已經『晦澀難明』了。

  車子咕嚕嚕的停在了韓遂居所前,公孫珣下車相送:

  「今日多謝文約兄如此大度,不但輕縱了我們兄弟,還如此坦誠相待……」

  韓遂立在自家門口,難免又多了幾分神采:「今日之事你且放心,我自然會與袁本初一個說法……倒是辛苦你了,你兄長惹出的事端,反而勞累你躲到山上。」

  「此事……珣深以為恥。」公孫珣頗為尷尬。

  「無妨。」韓遂忽然上前一步,主動握住了公孫珣的手。

  公孫珣一下子雞皮疙瘩就起來了……往日都是他握別人的手,這還是第一次有人主動握自己的手。

  「你叫公孫珣是吧?」韓遂認真問道。「遼西令支人?」

  「然也。」

  「我乃涼州金城韓遂,字文約。」

  「我自然銘記於心!」

  「雖然之前有過兩面之緣,但我只把你當成劉公與盧公的弟子,今日才算是真正記住你了。」韓遂聞言略顯感慨道。「須知道,之前在北邙山上,我一開始只是被你兄長的豪氣所激,動了我等邊人同仇敵愾的心思,這才主動出頭想幫你們抹平此事。不料,與你同車而返,相談甚歡,卻又知道自己小覷了天下人……袁本初此番奪取黨人領袖之事,我也是在京中觀察良久才恍然大悟,你一個未加冠的白衣士子,卻能洞若觀火,堪稱是內秀了。而且現在想想,你兄長固然豪氣,卻又有失計較,反倒是你能忍一時之氣,說不定將來前途更加遠大。」

  公孫珣趕緊低頭口稱不敢。

  「兄弟皆如此,想來你們那個族弟公孫越也是不差的。」韓遂終於鬆開了手。「遼西一地竟然連出了三個俊傑,那幽州必然是要太平了,而西涼……也罷,日後再相見吧!」

  公孫珣後退兩步,拱手行禮。

  雙方各自回家不提,第二日,韓遂再度前往北邙山拜訪袁紹。

  韓文約西涼俊傑,又是這批郎官中的佼佼者,前途不可限量,再加上之前還有曹孟德書信大力稱讚,袁紹當然不會視之為凡流。於是,他親自從『草廬』中出來,再度將對方迎接了進去。

  雙方寒暄完畢,當著眾多俊傑的面,韓遂正襟危坐道:「此番前來,卻是為了昨天那件事情,遼西的公孫兄弟於廬前憤然而去,我毛遂自薦前往問詢……」

  「哦?」話說,袁紹今年二十有一,確實生的相貌堂堂,而且四世三公,自幼養的一身貴氣,此時雖然穿著麻衣,但卻依舊顯得氣度不凡,儼然是黨人選中的天生領袖。「不知此事可有個說法?」

  「不知本初又想要個什麼樣的說法?」韓遂面不改色的問道。

  「哪裡是我要什麼說法?」袁紹緩緩搖頭道。「其實昨日你走後,逢元圖(逢紀)曾對我說,這公孫兄弟乃是盧公與劉公共同的心愛弟子,也算不得外人,既如此,我也不是不能容人之輩,也就不計較他們在我母墳前失禮之事了。只是……」

  「只是如何?」

  「只是,昨日間聽說他們兄弟走前還曾怒斥臧洪,說臧洪不過一童子……文約兄你想想,人家臧洪雖然確實剛剛束髮,但此番前來弔唁我母親,實無半分失禮之處,卻橫遭此辱。我袁本初若不能讓他心平,豈不是讓所有來訪的俊才都心寒嗎?」

  「那本初以為該如何讓這臧洪心平呢?」

  「要我說,此事沒什麼可論的?」就在此時,一名立於袁紹身旁的文士忽然不耐煩了起來。「一事不煩二主,不如請文約幫幫忙,不拘當面或者擺宴,總歸是讓那遼西來的公孫兄弟去與臧洪賠個不是……」

  「我卻不以為然。」韓遂當即把臉一板。「那臧洪是個俊才,難道公孫兄弟就不是俊才了嗎?」

  這話聽著就不對味,眾人自然齊齊為之一滯。

  袁紹正處於孝期,也不好強笑,只能勉力正色詢問:「莫非這公孫兄弟也是難得的人物?」

  「正是如此。」韓遂坦然答道。「昨日我未曾見到那兄弟中的最幼的公孫越,但是他的兩個兄長,公孫瓚嫉惡如仇,豪氣過人,公孫珣心思剔透,外華內秀……此二人,皆勝我韓遂遠矣!再者,昨日之事我已經問得清楚,那臧洪固然是無端之禍,可公孫兄弟卻也受了委屈,他們兄弟三人遠道而來,卻因為出身邊郡,屢次受你袁氏奴僕小覷,三番兩次不許他們進來,只是避讓給其他高門大姓……如此『禮賢下士』之法,也就是公孫兄弟度量過人,換成我,只怕要拔出刀來,當場血濺五步!」

  草廬內一時鴉雀無聲,唯獨許攸幾度張口卻又始終不言。

  良久,袁紹無可奈何,只能起身請罪:「不想此事是我失禮在先……只是事已至此,文約兄可有兩全之法,讓這公孫兄弟還有臧洪都能心平呢?」

  「也有一法,就看本初有沒有這個誠意了。」說著,韓遂竟然端坐不動,坦然受了對方的賠禮,如此這般,已經引得草廬內不少人怒目以視了。

  不過,袁紹終究是『天下楷模』,對方如此無禮他居然還是能耐得住性子:「請文約兄賜教!」

  「此事簡單。」說著,韓遂從腰中抽出刀來,倒持著就要遞給身前的袁紹。「只需要從昨日負責引路的那幾個袁氏僕從中挑出兩個地位最高的來,然後一刀宰了,再把人頭一個贈與臧洪,一個贈與公孫兄弟……此事自然無憂。」

  袁紹看著遞過來的刀把,既驚且怒:「文約兄莫非是在說笑?」

  「我就曉得。」韓遂終於不急不慌的站起身來。「爾等中原士人,視我等邊郡士子如無物,既如此,我也沒必要在此處盤桓了。走前只有一言說與本初,此事我已答應公孫兄弟為他們了結,我輩邊郡之人,一言九鼎!所以,若是本初心存耿介,還請你只罪我一人……告辭!」

  說完,這韓遂也不理會草廬中人作何感想,竟然直接收起刀來拂袖而去。

  「果然是邊鄙之人!」

  「無禮至極!」

  「這種人怎麼舉得孝廉,又怎麼被辟為郎官的,還西州名士?可憐我父兄自幼成名,卻只能屈居在家,嗚呼哀哉……」

  「舞著刀子,嚇唬誰呢?難道我等沒有刀嗎?」

  袁紹歎了一聲氣,將義憤填膺的眾人安撫了下來:「此事不必再提,說來,還是我袁本初德薄……」

  「其實,此事倒也未必與本初你相關。」就在此時,忽然有人抗聲反駁,袁紹回頭才發現是潁川名士辛評辛仲治。「據我所知,韓文約郎官期滿,說不定已經得了任命,即將離京。而他之前在京中頗受內地士人鄙夷,心中不滿之下,難免借題發揮。」

  袁紹恍然大悟。

  「說到底,還是邊人無德,不慕教化!」有人趁機再度鼓噪了起來。

  「彼輩邊鄙之人個個桀驁不馴,這韓遂如此,之前在草廬前咆哮的公孫兄弟也是如此……」

  「此事……」袁紹剛要說話,卻注意到平日裡一直很跳脫的許攸,竟然站在那裡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於是不禁心中微動。「此事子遠可有什麼言語要教我嗎?」

  「本初。」許攸聞言撚須笑道。「我與那公孫珣情同兄弟,洛中人盡皆知,這時候哪裡能有什麼說法?需要避嫌才對。不過,諸位左一個邊人,右一個邊鄙……倒是讓我想起了數年前的一件往事。」

  「子遠盡管道來。」多少年的舊識,袁紹哪裡能不明白這廝是在裝腔作勢。

  「七年前,大將軍竇武竇公與三君之首的太尉陳蕃陳公聯手。」許攸冷笑道。「一個以外戚領有朝政、兵權,一個以天下黨人之首領袖士人、輿論,當時所有人都覺得滅宦如同殺雞一般簡單……可為什麼一夜之間,身首異處的會是這二人呢?說實話,陳公當年八十歲了,倉促之間被一群獄吏所執倒也罷了,為何大將軍竇武逃入兵營中,還是死無葬身之地呢?宦官就這麼厲害,能夠萬軍之中取竇公的腦袋?割了卵子,就武功蓋世?!」

  草廬中寂靜無聲,因為所有人都聽懂了許攸言下的意思。

  話說,當年『九月政變』,外戚與士人聯盟,宦官即便是拚死一搏也沒能真正控制局勢,就是因為竇武倉促中直接馳入了步兵軍營與之相持。

  到了這個時候,其實勝負還兩說呢。

  然而就在這個關鍵時刻,宦官假傳君命,對當時剛剛回京一頭霧水的涼州名將張奐下達了聖旨,說大將軍竇武意圖謀反,正在步兵營中鼓噪,要他速速平反。

  張奐天下名將,平定羌亂的過程中更是被京中各路軍馬所景仰,所以他率領自己帶來的五營士兵,以及宮中支援的虎賁、羽林兩軍,幾乎是瞬間就把竇武的步兵大營給鎮壓了。

  竇武無可奈何,只能自殺在營中。

  事後,反應過來的張奐再後悔都晚了,只能拒絕宦官的賞賜,回家教授子弟,終生不再出仕!

  但不管張奐如何了,隨後數月,宛洛之間血流成河;隨後一年,關東破家滅門者不計其數;隨後七年,汝潁宛洛乃至於山東河北不知道多少名門士子遭遇黨錮,空有家世、才學,卻又只能在家閒居度日,老一輩鬱鬱而終,新一輩無處施展才能……話說,若不是都快被黨錮憋瘋了,哪裡又來的袁本初一日間『天下楷模』呢?

  而且不僅如此,如果說張奐所為還算是一時蒙蔽的話,那另一位涼州三明之一的名將段熲,就是主動投靠的宦官了。這些年,段熲與宦官共進退,追索黨人、鎮壓不滿,一度出任太尉……壓得黨人根本喘不過氣來!

  那麼回到眼前,許攸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了——我們這些人聚在一起,是要做掉腦袋的事情,而想要成這種大事,就必須得拉攏邊郡軍事人才!

  誰允許你們這麼鄙視邊郡出身的人物了?

  「只是,當日張奐乃是使匈奴中郎將,而今日擔任此職務的恰恰是那臧洪的父親臧旻……」有人依舊是心不甘情不願。

  「非也。」辛評擺手糾正道。「若是這兩年就要做大事,那自然是臧公優先,但兩三年間真能成事嗎?而若是一等五六年,怕就要倚重於這韓文約乃至於那公孫兄弟的『用武』之處了。諸位,這些邊郡士人,就算是拉不過來,也萬萬不能將他們推到對面去啊!子遠所言,異常懇切,張奐、段熲,都是前車之鑒!」

  眾人徹底沉默,雖然在座的每個人都恨不得今天就能誅滅宦官,不然他們也不會對臧旻剛束髮的兒子那麼看重……只是,大家終究是明白人,都曉得這一天還不知道要等多久。

  「若非是子遠所言,我幾乎要誤大事!」袁紹思索再三,只好勉力起身吩咐。「我戴孝在身,不便行動。仲治兄,請為我追回韓文約;子遠,你持我的刀去,殺了昨日那兩個引路的奴僕,並將他們的腦袋裝入匣中分贈給臧洪與那公孫兄弟……並……並代我賠罪!」



  「袁本初四世三公,隱居洛陽,廣納爪牙,天下側目……或曰,後進眾人,獨珣與廣陵臧洪方能與之抗禮也!」——《漢末英雄志》.王粲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2-1 12:54 AM

第二卷 第28章 當走

  傍晚時分,許攸打開了匣子。

  坐在對面的公孫三兄弟齊齊怔了怔,然後公孫瓚與公孫珣相顧無言紋絲不動,年紀最幼的公孫越卻豁然起身。

  「阿越往哪裡去?」公孫瓚不解問道。

  「哪裡都不去。」公孫越背對著匣子負手答道。「只是不想見此汙穢物而已。」

  「你沒見過人頭嗎?」公孫瓚分外無語。「盧龍塞一戰,幾百個人頭堆在那裡,也沒見你說他們汙穢,反而挺高興的啊?而且我隱約記得,前年在去柳城的路上,你還親手射死過一個不開眼的鮮卑探子吧?那時你回來跟我們吹,說你當時是隔著八十丈遠,一箭正中腦門……」

  「大兄,這是一回事嗎?」公孫越忽的回過頭來,竟然是難得正色和自己的兄長爭辯了起來。「若單論人頭,我等長居邊地,有哪一年沒見過人頭落地?鮮卑人的、烏桓人的、高句麗人的、漢人自己的……」

  「那你避讓個什麼?」公孫珣把臉一拉,竟然也訓斥了起來。「不知道子遠兄還在這裡嗎?」

  「我所避得的並非是子遠兄,也不是這人頭!」公孫越依舊抗聲反駁。「乃是這種豪門貴族視人命為草芥的作風!我輩在邊地,殺人也好,滅族也罷,只是因為地方苦寒,又族類相異,不殺就存活不下去……其實邊地中人,反而最重人命,哪裡有人會因為這種事情就取自己家人首級的?」

  「你……」

  「幾位賢昆仲且停一停。」聽得臉皮直抽抽的許攸無奈打斷了這三兄弟。「你們何苦為難我一個送信的呢?我許子遠哪裡對不起賢昆仲了,竟然要你們聯手做戲與我看?」

  公孫珣當即失笑,而公孫越乾笑了一聲後也坐了回來。

  不過,公孫瓚雖然也笑,卻是一聲冷笑:「不是要為難子遠兄,實在是我們兄弟摸不透這袁本初的心意……你說,他送一個人頭過來,到底是要賠禮呢,還是要嚇唬我等幾個邊郡土包子?莫非以為我們沒殺過人嗎?」

  許攸一聲歎氣:「真是賠禮!而且這是韓文約替你們提的條件……」

  「我們未曾讓韓文約說過這種話。」公孫珣趕緊否認。「昨日我與韓文約同車而返,他只說替我們了結此事。」

  「我自然曉得。」許攸繼續歎道。「十之八九是那韓文約自作主張,但這真是他說的……殺了兩個引路的袁氏家僕,一個送給臧洪,一個送給你們,這事就算了結了。」

  「那韓文約現在何處?」公孫瓚蹙眉道。「若是真的,我們問清楚以後,就受了這人頭又何妨?」

  「這便是那廝奸猾似鬼的地方了!」對方不問倒也罷了,一問到此處,這許攸登時氣得手腳發抖。「誰都沒想到,那西涼蠻子竟然是前兩三天就受了朝廷任命,今天去見本初時乾脆是懷揣著印綬去的,甩了臉子又痛罵了一場後,他竟然直接騎馬往西涼去了,追都沒追到!」

  公孫瓚愈發覺得好笑:「那便是你許子遠空口無憑了,天知道是不是你欺上瞞下?說不定啊,人家袁本初明明是要讓我們好看,你卻覺得在我們這裡為難,所以硬把警告當做是賠禮來糊弄我們……」

  「伯圭。」許攸也是愈發無奈。「這真是韓文約做的怪,他將所有人耍的團團轉,大家其實都是中了他的奸計!」

  「且不說這個。」公孫珣搖頭道。「子遠兄也是智者,一事不煩二主,不妨給我們出個主意吧……該如何處置這人頭才能兩全其美?」

  「我哪裡曉得?」許攸憤然反問。

  「若非這人是我殺的,實在是脫不開,不然早就躲得遠遠的了……我也不瞞諸位,這次真的是被人給戲弄了,那邊人頭一落下,我才忽的反應過來,自己是中計了,但已經來不及了!」

  「可許兄還是來了。」公孫珣忍不住笑道。「想來還是有些指教的。」

  「指教不敢。」許攸無奈道。「其實這件事的關鍵根本不在這個人頭,也不在韓文約替你們鬧得那場事,而在於你們兄弟須要曉得袁本初的真正心思……」

  「那袁本初的真正心思是什麼呢?」公孫珣認真追問道。

  「三位可還當我許子遠是朋友?」許攸欲言又止,竟是先問了這麼一句江湖氣的話。

  「這是自然。」公孫珣忍俊不禁。「剛才不過是個玩笑,並沒有真要做戲欺騙子遠兄的意思。」

  「那便好。」許攸這才放下心來,而接下來他卻是一番懇談,把袁紹此番集結黨人,其實是謀求誅宦這種大事,給解釋的一清二楚,然後又點出了黨人缺乏武力,不得不倚重邊郡士人的利害關係。

  「換言之,」許攸最後懇切說道。「袁本初是著實是想與賢昆仲相交的,而既然如此,那此番賠罪之事做的再有偏差也無妨,因為終究是有誠意在裡面的……而賢昆仲呢,也不妨抱著合則兩利的道理與他交往一番!」

  公孫兄弟連連點頭,儼然是聽進去了,然後公孫珣也繼續笑道:「其實何止是合則兩利,依我看,恐怕是三利。許兄居於那袁本初與我們之間,獨線經營,若將來真有大事,恐怕也免不了你的一番關鍵運作之功吧?」

  「我許攸居其功享其利,有何不可對人言呢?」許攸倒是毫不避諱。「既然你們兄弟心思剔透,明白了利害,那就再好不過了……今日諸事繁雜,就言盡於此吧!畢竟,我許子遠南陽出身,終究還是天然要尊袁本初為半個領袖的,對你們也只能說是盡心,盡力就要交給別人了……今日還有一個人頭要去太學那裡送給臧洪呢。」

  公孫兄弟也不多留對方,而是一起起身送許攸出門……門口相送自然不提,且說他們再轉回到室內,卻是忽然變色。

  「袁本初心思如何,關我何事?」公孫瓚率先冷笑一聲。「昨日回來時我就已經想好了,這袁本初天下楷模,我卻是一點都不想高攀。再說了,京中又不是沒人能與他抗衡,袁公路就一直對我禮敬有加……」

  公孫珣與公孫越對視一眼,但都沒有選擇勸說。畢竟,別人倒也罷了,這兄弟二人卻是心知肚明,什麼袁公路,什麼不想高攀都是虛言,主要還是自己這位族兄小心眼發作了。話說,大家都是小婢養的,看到對方如此威勢後,又怎麼能不觸動公孫瓚心中的敏感之處呢?而人的妒忌心一旦起來,那就根本不是什麼理性、什麼利害能說服的了。

  「其實,不妨學之前今文古文之事,我們兄弟三人分頭行動。」公孫越低頭思索良久後方開口道。「大兄自去找袁公路,二兄去與袁本初相往來,我回緱氏苦讀……」

  「不妥。」公孫珣終於也開口,但似乎早有定見,只是故意等到最後才說。「我以為,我們三人都應當盡快離開洛陽,一同返回緱氏……實際上,若非讀書之事不滿一年會為人輕賤,我都想盡快回鄉!」

  「這是何言?」公孫瓚驚愕萬分。「莫非你以為宦官必然不能容袁紹如此做作,旬日間就要有動作?即便如此也不該啊……以你那種膽大包天的性子,只怕還要搶著留下來邀名呢!」

  「大兄,我如今已經老成了許多。」公孫珣無奈答道。「而且,也不是擔憂宦官……袁紹四世三公,終究不好輕動的,再說了,他現在身旁還都只是書生士人,宦官向來實際,又哪裡會把他放在眼裡?」

  「那是為何啊?」公孫越也是渾然不解。

  「我擔心的恰恰是袁紹!」公孫珣感歎道。「其實我之前在緱氏時,曾無意間聽盧師與人說……那袁本初外寬而內忌!表面大度,其實內裡極為小心眼。他今日被韓文約當眾折了面子,又不得不遣人與我們賠禮,表面不說,只怕心裡面已經將我們兄弟給恨上了!」

  公孫瓚將心比心,聽到這裡竟然緩緩點了下頭:「阿珣所言甚是,這袁本初只怕確實心有惡念!」

  「所以講,如果我們依舊留在洛陽,」公孫珣繼續說道。「說句不好聽的,人家家裡四世三公,只需打個招呼,猝不及防之下,我們兄弟恐怕就要遭受橫禍……當然了,此事固然是兩說,但大丈夫豈能將性命放到別人手裡?」

  「是了!」公孫越聽到這裡也是一驚。「當日那曹孟德宵禁中抓了蹇碩的叔叔,直接以犯禁為名現場活活打死,想救都沒法子的……而曹孟德不正是袁本初的發小嗎?若有人受了袁紹指點,依著葫蘆畫個瓢,我輩又能如何?」

  我肯定不會舉這個例子,公孫珣心中暗道,但嘴上卻順勢接了上來:「就是這個道理,你們想想,這洛陽城中我們只有三個人三把刀而已,遇到這種事情除了坐以待斃,根本沒有別的法子。而回到緱氏,那裡畢竟是郊外,又有一座義舍魚龍混雜,養著幾十號閒人。真要是出了岔子,就讓韓當帶人引亂局勢,咱們三人騎著馬逃命便是!」

  「看來還真要暫時避禍了。」公孫瓚咬咬牙道。「今日之事,來日必有厚報……不過,實在是不想阿珣你竟然真的老成了不少,猜想人心愈發通透,行事作風也愈發謹慎……要不,咱們現在收拾一下,趁著城門未關連夜就走。」

  「那倒不至於。」公孫珣連連擺手。「明日再走也無妨,關鍵是,這不還有一件要緊的事物沒處置嗎?」

  公孫瓚與公孫越微微一怔,然後齊齊看向了那個還敞開著的木匣子。

  「如今大兄與我都已經在洛中薄有名聲,」話到這裡,公孫珣伸手把腳下一只想溜過去的花貓給揪起來扔到一邊去,然後又拍了下公孫越的肩膀。「唯獨阿越名聲不顯。那此事便交與你好了,現在就去吧,抱著這個匣子去隔壁找劉師和我們那些同門,就說我們不在家,你一個人接到此物……務必,把之前的戲作完!」

  盯著眼前這個人頭,不知為何,公孫越忽的打了個哆嗦。



  「(公孫)越外嚴內敦……嚐訪友,友門下僕無禮至甚,憤而歸。友返,聞之怒而誅僕,並匣其首請之。越開匣視之,大哭而厚葬。且曰:『我不殺君,君因我而死,罪矣!』後與此友不複往來。其師劉寬聞之,乃告左右曰:『越得仁矣!』」——《世說新語》.德行篇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2-1 12:55 AM

第二卷 第29章 當歸

  一去三月,冬雪霏霏。

  期間,許攸曾過來埋怨了一次,但被三人以受了盧植師命,不得不回此地苦讀給打發了;

  期間,劉備再度與公孫瓚合流,將緱氏縣城攪得雞犬不寧;

  期間,公孫大娘曾從家中送來一次信,特別表揚了自己兒子在推動人類文明發展上所做的貢獻,比如造紙術的推廣;

  期間,呂範回鄉完了婚,眾人難免又去叨擾了一番;

  期間,公孫珣以抄錄為名,讓公孫越上門黑走了蔡邕全部的儒家七經以及四十二章經的手稿,準備當做傳家寶;

  期間,那窩不方便讓人捎回家去的狸貓竟然又生了一窩小的,搞得緱氏院中到處都是貓祖宗,公孫珣甚至還不得不送給了蔡邕兩隻,說是公孫越養的貓把所有手稿都給吃了,因此把犯人交給事主親手處置,要殺要剮隨對方便……

  不過,三個月的等待也讓公孫兄弟三人放下了少許的警惕心,甚至公孫珣隱約覺得自己是不是有點反應過激……所謂外寬內忌也不過是一種泛泛而談吧?

  再說了,這一次袁紹真要忌,恐怕也要對準那天高任鳥飛的韓遂吧?

  於是,到了年節之後,公孫兄弟終於還是決定入洛陽城一趟……探探風是一回事,劉寬還有盧植都在城裡,總是要拜年的吧?

  劉寬那邊自然是熱鬧非凡,老頭對誰都是寬縱到沒譜的程度,而且地位高、年紀大、經歷廣,所以來訪的人囊括了三教九流、五湖四海,不要說他光祿勳所屬的屬官屬吏一大堆,門生子弟一大群,公孫兄弟甚至看到了自稱從弘農而來,趕著牛負著兩捆柴前來拜年的農民……劉寬府上完全一視同仁,倒也著實讓人佩服。

  不過,從劉寬那裡出來,再去盧植處時,就顯得淒涼了不少。

  要知道盧植東觀修史,而東觀位於南宮之中,礙於宮禁嚴謹,一進去就宛如隔絕於世。而他的住處又位於南宮東門處的公房內,這地方雖然不算是宮內了,但也盤查的夠嗆,所以這半年盧植很少有什麼交遊,就算是緱氏的弟子想見他一面都難,再加上他這人性格清冷嚴肅……實際上,若非此番公孫兄弟受緱氏眾人所托有代為拜見的職責,那公孫瓚都不一定樂意來的。

  到了盧植住處,此地雖然稱不上冷冷清清,但也不是什麼氣氛熱烈的地方,三人大禮參拜一番,幹坐了一會後就無話可說了。於是盧植乾脆建議讓其餘二人再去拜見蔡邕等洛中長者,自己只留下了公孫珣在這裡隨侍。

  一日無話,公孫珣大部分時間都在領著幾個僕人招待前來拜年的東觀下屬刀筆吏,直到下午見到了楊彪,雙方通了姓名,握手言歡一番,才算是不虛此行。

  不過,到了晚上公孫珣也沒有回去,因為等楊彪告辭離開時他才發現,大概是長時間盤坐的緣故,盧植腳上明顯有些腫脹,於是趕緊派僕人往劉寬這邊過來,索要了一些消炎溫補的藥材,又派人回緱氏去尋存在那裡的人參……總之,很是折騰了一番。

  而又隔了一日,就在劉寬府上早早送來了諸如當歸等溫潤補血的藥物,而金大姨也派遣專人將人參送到以後,這番舉動卻又引來了連鎖反應——向來不講規矩的劉寬聽說盧植病了以後,竟然親自趕著牛車前來探病。

  當然了,劉寬倒不是什麼真的探病,他這是隨意慣了,然後家中又太過紛擾,所以來這邊躲清淨了——不說別的,哪有大過年探病什麼都不帶反而帶著一壇酒來的?

  不過他倒是來對地方了,

  尤其是午間蔡邕也過來以後……後者作為東觀修史的副手,本來就該來拜會一番的。

  於是,三人在裡屋圍著一個小方幾烤火取暖,喝酒聊天,公孫珣則在外面看護著煎藥……本來倒也相安無事,甚至公孫珣已經想著要是盧植並無大礙那今日下午就告辭離開了呢。但是忽然間,蔡伯喈似乎是想起了什麼,卻將端藥進去的他給叫住了。

  「說起來,既然過了年,盧公這個喚做公孫珣的學生勉強已經算是二十了吧?」蔡邕扶著酒壺問道。

  「看怎麼說了。」劉寬捋著鬍子笑道。「各地風俗不同,真要是強說倒也不是不行,不過一般還是要等過了生日再講……」

  公孫珣也是為之一怔,他自己仰頭想了一下,好像還真是這樣……自己生於永壽二年,而今是熹平五年,雖然未過生日,但也確實勉強算是二十歲了。想想當日初聞族兄公孫瓚要來找盧植拜師,自己迫不及待的想搭順風船,以至於被困在盧龍塞中,那時不過十八歲,而這雖然只是一年多過去,中間卻連過了兩個年節,也是不免感慨。

  「如此說來……」盧植也似乎是明白了什麼。「公孫珣。」

  「弟子在。」公孫珣回過神來趕緊答應。「盧師有何吩咐?」

  「你上前來。」

  「喏……」

  「既然二十有整了,那我問你,可有什麼志向嗎?」盧植按著桌子認真問道。

  這下子,公孫珣正好被問中了心事,只見他俯身行禮道:「不瞞盧師,我這人自幼失怙,全靠母親撫養長大,對她也是言聽計從……她常對我說,若是有一日我能做到遼西太守,保一方平安,那就足以告慰她了。」

  坐在上首喝酒的三人齊齊失笑。

  「要做到兩千石嗎?」盧植笑問道。「倒也志向不凡。」

  「你也是我這麼多年難得一見的俊逸子弟。」劉寬也笑了。「怎麼就老想著自己老家那個偏僻地方呢?」

  「不管如何,這都是極難的一件事。」蔡邕也忍不住開口嘲笑道。「你不曉得三互法嗎?」

  三互法者,指的是做官做到一定級別後要避讓一些行政區域的規則,大略而言就是如甲郡人任乙郡守,則乙郡人不得任甲郡守之類的。當然了,實際情況會更複雜、更嚴密,牽扯到官階對等、婚姻關係等等……

  不過無論如何,從六百石朝廷命官算起,你就不能擔任本郡官員是一個鐵律。

  所以,蔡邕才會開口嘲笑……你一個遼西人如何能當遼西太守?

  公孫珣聞言也笑,他當然懶得跟對方解釋自家老娘的真正意思——先取高位、結交英雄,然後亂世一起,立即回鄉,據遼西自守,這才是所謂『努力聞達於諸侯,以求苟全性命於亂世』的真正前置條件。只有握住遼西這個要害邊郡,壓制住烏桓、鮮卑,保住河北重地平安,這才有資格不停的換大腿抱!

  而據自家老娘說,後來徐州廣陵就有這麼一家姓陳的是如此做的,果然逍遙到了亂世最後。

  「讓老師和尊長見笑了。」一念至此,公孫珣只是如此敷衍道。

  「不妨事……」盧植搖頭道。「我心中已經有了計較,你去外面側房中,將最上面那個柳木箱子打開,把裡面的物件取來與我。」

  公孫珣不明所以,但也只好依言而行。不過,當他打開箱子以後卻是恍然大悟——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進賢冠。

  所謂進賢冠是儒家很常見的一種冠,從普通士子到三公級別的超品大員都可以佩戴,甚至面君時也能用。儀制也非常簡單……冠上有可以拆卸的梁,三根梁是公侯所用;兩根梁是中兩千石(九卿級別)到博士通用;而一根梁則是從博士以下所有儒生,包括私學弟子都能用的。

  所以,公孫珣哪裡還能不明白,盧植竟然是要趁此機會在這裡給自己加冠!

  「這是不是有點倉促?」公孫珣捧著進賢冠出來以後,劉寬倒沒說什麼,反而是蔡邕有些尷尬了起來。「我剛才的意思是不妨趁這個機會給他取個字,冠禮這種事情,不該等他回去由他族中尊長來實行嗎?而且應該廣宴賓客,作為見證……」

  「哪有這麼多說法?」盧植不以為然道。「他自幼失怙,從出生就未見過親生父親,母親也是個不講禮儀的,真要說起尊長,回去以後找的那些人未必有我和劉公更合適。」

  「這倒也是。」劉寬也是搖頭。「什麼禮儀都是虛的,想當日西涼羌亂,朝廷於三輔征兵,我坐牛車回弘農,路上看到有十五歲剛剛束髮的童子被點了兵役,他家長就直接取來一塊布為他包裹了髮髻,也算是讓他加冠了……今日,有我端坐在這裡,有子幹為他扶冠,有伯喈為他唱禮……也足夠了!」

  反正輪不到自己做主,所以公孫珣全程面無表情,此時聽到對方如此安排,更是直接跪坐在了三人的方幾前,算是做好了準備。

  「且住。」蔡伯喈還是再度喊了停。「終究是名家士子,還是要先取字的。」

  「這倒也是。」盧植點了點頭。「兩位都是大家,可有所得?」

  「珣者……語出《淮南子》,所謂東方之美者,有醫無閭之珣玗琪焉。」蔡伯喈捋須歎道。「這醫無閭山就在遼西,乃是上古賢帝顓頊所葬之處,給他取名的人也算是有學問的了。」

  「說字呢,講這個作甚?」盧植搖頭笑道。

  「非也。」蔡伯喈認真反駁道。「盧公需曉得,字多與名通,這遼西小子的名既然是個『珣』,那字中就應當有『玗』或『琪』,不然,豈不是廢了這個好名?我意,應當取一個『琪』字。」

  「那便是『琪』了。」劉寬頗為不耐的點了下桌子,算是拍了個板。「然後呢?」

  「然後……不如『子琪』?」蔡邕輕瞥了公孫珣一眼後說道。「表字常用『子』,以示謙退。」

  「我倒是覺得,不如『文琪』來的好。」盧植也看著公孫珣笑道。「劉公以為呢?」

  「『公琪』如何?」劉寬竟然又有了第三個方案。

  前方上首的三人爭論不休,而下邊跪坐著的公孫珣一邊聽著一邊面上變幻不定,但終究無可奈何……真沒辦法,這年頭就這樣,自己名字的事情,自己反而是最沒有發言權的,哪怕自己過了今日就是成年人了。

  「都不用爭了。」不知道過了多久,坐在主位的劉寬忽然抬起他那黑乎乎不知道多少天沒洗的手往方幾上一拍,然後昂然說道。「我年紀最長,名位最高,這種事情當然要以我的意思為主……就『公琪』了!」

  幸虧不是公雞!不過,名珣字公琪,倒和名瑜字公瑾頗為相仿,也不知道那位母親口中的絕世逸才美周郎今年到底多大……當然了,公孫珣心中暗暗吐槽之餘也只能趕緊下拜道謝。

  然而,就在公孫珣俯身之時,盧老師卻忽然來了記絕殺:「不對!『公』這個字與他的姓相衝了,不能用!」

  劉寬聞言愕然,但也只能無奈搖頭……複姓公孫,還字公琪,確實欠考慮了。

  「至於說蔡伯喈所言,更是不用多想。」擊退了最大的敵人後,盧植複又乘勝追擊的否決了蔡邕。「此乃冠禮,哪裡能棄老師的賜字而用他人的呢?」

  蔡邕連連搖頭:「明明是盧公先問我的……也罷,盧公個頭最高,就依你所言好了!」

  公孫珣再度下拜感謝,而這一次終於沒再出什麼么蛾子……劉寬以長者身份端坐中間,蔡邕站起身來唱禮,盧植則將抽的只有一根梁的進賢冠戴到了自己這個弟子的頭上。

  換言之,自今日起,他便是公孫珣,字文琪,遼西令支人也,如是而已了。

  「也好!」待公孫珣起身,盧植後退兩步笑道。「文琪既然已經成年,本來該讓你上前來與我們同桌一起喝一杯的,但年節期間,你也在我這裡盤桓了兩三日,又為我親自煎藥……聽說是什麼當歸補血湯?當歸湯既然已經好了,你也當歸吧,我就不留你了!」

  公孫珣聞言愕然,一時間也不曉得這話是不是又有什麼多重含義……但既然說到這裡,又有劉寬、蔡邕在旁,他也不好多問,只好再度下拜告辭,只說過些時日再來侍奉老師雲雲。

  然而,等到他回轉到緱氏時,卻發現賈超已經從遼西又一次返還,而且還在此等候了足足兩日。

  公孫珣愈發驚疑,不過,這份驚疑在他打開自家老娘送來的錦囊後終於還是消失了——無他,除了一封白紙所寫的書信以外,錦囊中竟然還有一味中藥。

  「又把我當小孩子耍!」公孫珣看著手中的當歸,氣得連連搖頭,差點沒把剛剛戴上還不足一日的進賢冠給甩下來。



  「太祖行冠禮,有劉寬、盧植、蔡邕諸尊長在側,論其字,一曰公琪、一曰文琪、一日子琪,爭辯良久方用文琪。後數年,有左近讚曰:『此三字皆美也,公年少必英武過人,方得此厚愛。』太祖笑曰:『汝不知也,吾年少在洛,行為狡獪自私、膽大妄為。蔡公日子,乃諷我無行勸我謙恭也;劉師曰公,實嫌我狹固期我不私也;盧師曰文,則厭我蠢悖望我能守德也……雖為厚愛,何談英武乎?』太祖言行,坦誠至此。」——《新燕書》.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紀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2-1 12:56 AM

第二卷 第30章 中流擊水

  將長得跟人參挺像的當歸扔給了腳下的小貓,公孫珣立即打開自家老娘的書信——這封信全用紙張所寫,看的出來,送回去的造紙工匠確實是很有效果的。

  實際上,公孫大娘在信中也要求自己兒子用她送來的空白『紙書』去抄錄一些經典,然後再分贈送給各地名流士子,用來宣傳推廣……至於為什麼是各地而不是洛陽,書信最後把理由寫的格外清楚,公孫珣和公孫瓚真的『當歸』了!

  「阿珣何事喚我回來?」公孫瓚莫名其妙。「且住,你何時加的冠?」

  「此事以後再說,」公孫珣揚了揚手裡的書信。「大兄,我母親來信,讓我們盡快歸鄉……」

  「為何?」公孫瓚茫然不解。

  「大兄那位『岳父大人』、我們的候太守,最近剛剛得了上頭的調令,讓他準備好交接,等新太守一來就要往上谷郡去了……」

  「為何是上谷郡?」公孫瓚大驚失色,口中話也連番冒了出來。「我們在郡中為吏,看城池、戶口的檔案,都知道咱們遼西是幽州倒數第二戶口的郡國,上谷是倒數第一……而且這遼西好歹面積大些,物產豐富,位置緊要,稱得上商旅輻湊,那上谷有什麼?履任數年,竟然不能換個好點的前途嗎?莫不是得罪了朝中哪位大員?」

  「大兄莫急。」公孫珣趕緊寬慰道。「你岳父這次調任,恐怕是好事……你想想,上谷與遼西都有什麼?」

  「都有……都有烏桓?」公孫瓚腦子根本不笨,他稍微一想就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氣。「我曉得了,莫不是上次盧龍塞大捷,朝中認定了我岳父善於用兵?這上谷那邊要動兵?」

  「母親信中說遼西那邊的人皆是如此想的。」公孫珣點頭道。「而且如今洛中也隱約有傳言說要對鮮卑動大軍……大兄你想想,若真是對鮮卑用兵,一定是從代郡到雲中一線出兵,到時候必然要用到西邊的上谷烏桓而非東邊的遼西烏桓。」

  「這麼說我岳父將有大用?」

  「那倒也未必。」公孫珣若有所思道。「上谷烏桓多達九千餘帳,按照慣例,一旦啟用,朝廷自然會設置一位兩千石的烏桓校尉直接統攬。但是,想用咱們侯太守的『知兵』來穩固後路的意思怕也是有的……」

  「這我就放心了。」公孫瓚長舒一口氣道。「總歸是好事。不過,這又為何著急要我們回去?就算是要動大軍,那沒個一年半載怕也是難成吧?如果是想讓我們積累一些軍功,再過半年也不遲。」

  「大兄糊塗了。」公孫珣不禁失笑道。「阿越倒也罷了,我們二人可還是遼西郡吏呢,如何參與那種大戰?我們是回去履職的!」

  這下子,公孫瓚終於徹底明白了過來:「嬸娘的意思莫不是要我們趕在我岳父卸任前回去,好讓他給我們安排一個美差?」

  「主要是你,哪裡輪得到我?」公孫珣繼續笑道。「我又沒娶到遼西太守的女兒……信上說新太守姓趙,不曉得哪天就要到了,大兄你最好速速動身回遼西。到時候,或是隨你岳父去上谷,或是占住一個要害職務都無妨。我和阿越在後面收拾妥當,再慢慢跟過去。」

  「也罷!」公孫瓚也是乾脆之人。「我先回去,努力求個好位置,若是有能力,盡量也為你求一個……就是不曉得這新來的趙太守又是何等人物,好不好相處?我輩為吏,終究還是受制於人。」

  公孫珣笑而不答。

  就這樣,公孫瓚輕車簡從,

  先行入洛辭行,然後直接上路,而公孫珣卻開始在緱氏這裡安排了起來。

  房產是沒必要動的,往後幾年,公孫兄弟恐怕還要回洛陽當郎官並接受朝廷中樞的培訓……而且十之八九會錯開來京的時間。

  再說了,緱氏這個院子畢竟在緱氏山下,實在不行留著給盧植也無妨。

  真正的問題在於那棟義舍。

  「義舍肯定是要經營下去的。」義舍大堂的側間中,公孫珣與韓當相對而坐。「問題在於交給誰來經營,義公兄難道不和我一起回遼西嗎?」

  「這是自然。」韓當喟然點頭道。「返鄉是必然返鄉的,只是在這邊卻也是難得痛快,而且這大半年來,此地聚集了不少義氣人物,不知……」

  公孫珣自然曉得對方在問接手的人選:「子衡兄之前找我說,要與我一同往遼西……」

  韓當霍然一驚,差點沒掀翻屁股下的幾凳:「這是為何?」

  「哦,」公孫珣不以為意道。「其實早在細陽,子衡兄就已經認我為主,只是怕盧師知道後會有想法,所以一直未曾對外人說……你也不要對人說。」

  「是。」韓當悵然若失的坐了回去,卻又忍不住再度開口。「少君……」

  「義公兄,我不是說了嗎?既然已經加冠,喊我字即可。」公孫珣看到對方的反應,忍不住失笑道。「而且我也曉得你在想什麼,恕我直言,你這是有些鑽死腦筋了,你我二人乃是盧龍塞外同生共死出來的,而且又千里相隨,何必在意這點名分?若是我有朝一日進位兩千石,你不喊我一聲明公我也不饒你的,可如今我不過一白身,計較這些反而讓人笑話。」

  「是我想多了。」韓當乾笑一聲,也覺得有些尷尬。「不過我終究是年少時便在安利號中販馬,又有幸拜見過尊母……還是喊少君吧,喊字終究不習慣。」

  「隨你。」公孫珣不禁搖頭,也是懶得計較這些。「咱們接著剛才的講,子衡兄雖然要隨我去遼西,但我卻覺得的他新婚燕爾,隨我一行數千里難免不近人情,而且此地也少不了一個有身份的人主持才行。所以,思索兩日後還是決定讓他留下,以盧師學生的身份守駐在此。等過兩年,我舉了孝廉、得了郎官還是要回洛陽的……」

  「這倒也是。」韓當回過神後點頭道。「呂子衡這人雖然是個文士,但與人交往還算爽利,想來應該沒問題……關鍵是,少君得用人手還是太少,不然這種地方何須用文士?」

  公孫珣不以為然,卻也懶得討論這些,只是繼續問道:「你剛才說此地聚集了不少義氣人物,那這裡面可有什麼可用的人嗎?」

  「有幾個人手上功夫還是不賴的。」韓當聞言忍不住歎氣道。「但是未必願意隨我們去遼西。」

  「這也是人之常情。」公孫珣依舊不以為意,他這三個多月一直都在緱氏,自然曉得這些人,所以也沒覺得有什麼好可惜的。「你且去問問,願者去不願者留嘛,便是有什麼難處想歸鄉乃至於想投奔他人的,都盡管隨意……不過,這其中可有新來的我不知曉姓名的人物?」

  「並無。」

  「看來賢才難得啊!」公孫珣起身搖頭道。「既如此,你這裡做下準備,我去尋子衡兄說話……」

  「對了,少君。」韓當似乎是忽然想起了什麼,然後趕緊站起身來喊住了對方。「既然我們要走,那個還關著的人又該如何處置?」

  「什麼關著的人?」公孫珣一臉茫然。「我們關了誰?」

  時間來到下午,緱氏山下這個最大的院落裡,某處狹窄廂房的床榻邊上……公孫珣、公孫越、呂範、韓當四人或坐或立,卻都面無表情,而原本住在此處近大半年的『主人』,卻青衣小帽籠著袖子乾笑著站在地下。

  「子衡兄,如之奈何啊?」公孫珣無可奈何,只能朝此間唯一一個『文士』呂範求助。

  「先別管其他的。」呂子衡咽了口唾沫。「義公兄常在義舍那邊,可曾留意朝廷這半年的公文,是否有大赦?」

  「不用留意公文也曉得。」韓當無奈言道。「兩個月前就又有一次大赦,有幾個在此處藏身的人直接回了鄉……」

  「可涉及到死囚?」

  「如今這世道,不赦死囚豈不是白赦?」

  「換言之。」呂範指著眼前的這人道。「我們私自將一名清白士子扣押在此處兩月之久?這要是放出去宣揚一番,那文琪你在宛洛之間的名聲還有半分嗎?」

  「不礙事的!」地下那僕人打扮的人趕緊擺手。「我這半年在此處過得甚為歡樂,此地不愧是盧公長居之地,我想讀書都能送得書來,吃喝隨意……明明是在做客,談何扣押啊?」

  「關鍵他家中是南陽名族,還豢養死士。」公孫越咬牙切齒,根本就沒有和底下這人直接交流的意思。「若是往日倒也罷了,我們有劉師和盧師做靠山,又不缺人手,南陽名族也就名族,死士也就死士。可此番我們都要走了,只有子衡兄一人在此處,盧師又在東觀修史……這要是放回去心存怨念,然後蓄意報複,一把火燒了義舍,再把呂兄給抹了脖子怎麼辦?難道還能從遼西飛回來救人?」

  「斷不會心存怨念的!」此人也不嫌冷,竟然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幾位務必信我,我婁子伯願意對皇天後土明誓,此生絕不會與諸位為敵!」

  公孫珣微微皺起了眉頭。

  「兄長萬萬不要有婦人之仁啊!」公孫越見狀忍不住提醒道。

  「文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呂範也咬牙提醒道。「人心叵測啊!」

  「少君。」站在榻邊的韓當扶著刀建議道。「要我說,此事極易。就在此地把他綁了,然後裝入箱內,再補上一刀,這樣就沒了血跡。而如今雖然化凍但也稱得上是天氣寒冷,所以也無氣味。等我們回程路上過黃河時,直接連箱子扔入河中,管他什麼名族子弟,什麼南陽豪傑,天不知地也不曉,人不察鬼也不覺……不就了結了嗎?」

  「義公兄此法甚妙!」

  「兄長,就這麼辦吧!」

  婁圭欲哭無淚,只能不停磕頭……須知道,為什麼他之前那麼膽大,敢從死牢裡逃跑?因為他當日曉得,官差終究是講道理的,抓到他這個南陽名族囚犯也不會怎麼樣,最多再給扔到死牢裡而已;而他在這裡大半年,為什麼又不敢逃跑呢?因為他同樣曉得,這裡的邊地蠻子是敢隨手殺了他的,真要是逃跑被發現,那恐怕自己家人清明上個墳恐怕都沒地方找屍骨來哭一哭!

  公孫珣摸著榻上的《漢書》竹簡,思慮再三,終究還是緩緩點了下頭:「也罷,就依你們所言,去尋一個箱子來……要大一些的,不能委屈了這位南陽豪傑,別忘了堵他的嘴!」

  此言一出,婁圭再也承受不住,忍不住當場嚎啕大哭:「枉我婁子伯自幼奇志,如今壯志未酬竟然就要默默無名的死在一個木箱裡嗎?」

  韓當冷笑一聲,上前一步就要拿住對方……孰料,這婁圭忽然收聲,竟然一頭往韓當胸前撞去,把後者撞的一個趔趄,然後拔腿就跑。

  屋內四人無一人動作,而不過數息間,那婁圭就複又被兩名遼西大漢給扭著雙臂押了進來。

  公孫珣忍不住搖搖頭:「看他也有一番勇氣,且好生看管,給他吃兩頓好的,等到出行前再綁起來裝箱也不遲!」

  言罷,他起身越過那表情呆滯的婁圭,竟然直接走了。

  而往後數日,公孫珣將各處收拾停當,又入洛給盧植、劉寬等人誠懇辭行,又分贈給傅燮等人一些紙質書籍,又回到緱氏山下宴請了一群放養著的『緱氏山大學』同學……最後,就將此地與義舍鄭重其事的全部托付給了呂範,這才與同樣決定返鄉的甄逸一起搭伴啟程,一路往河北去了。

  來時從五社津來,走時也從五社津走,而等到船隊行到了黃河正中間的時候,眼看著甄逸甄大隱的船隻超在了前頭,韓當便親自動手從艙內拖出了一個大箱子來。

  箱子打開,口中的絹帛被取下,被整個扔到船頭上的婁圭幽幽歎道:「幽都也有太陽嗎?」

  「幽都還有黃河呢!」坐在船頭的公孫珣嗤笑一聲,卻是在低頭翻看一本手抄的紙製《春秋公羊傳》。「婁子伯,黃河就在腳下,你是要死要活?」

  韓當拎著還被捆住手腳的對方來到船頭,儼然是要等公孫珣一聲令下。

  「公孫少君何必再戲弄我?」被人從背後拎著的婁圭看著身下的黃河,忍不住長呼了一口氣。「我心有壯志,便是到最後一刻也不願輕生的,而你惜我才能,之前不殺我,又何必在此處殺我呢?再說了,不就是隨你到遼西才能讓你放心嗎?蘇武可以在漠北牧羊十九年不墜其志,我婁圭難道不能在遼西等個七八年嗎?請讓這位韓義公把我放下來,我婁子伯的命雖然不值什麼,但也是要用來做一番事業的,所以絕不會拿此物開玩笑去逃跑的!」

  「豪言壯語到也罷了,可為何是七八年?」公孫珣收起手裡書籍,忍不住笑問道。

  「天下紛亂,連我這種人都知道收攏亡命之徒,以求將來,何況是公孫少君呢?」婁圭坦然答道。「而以您的能耐,只需過個七八年,恐怕就能成就一番事業吧?到時候或是再也不用顧忌我,或是惜我才能收為己用……無論如何,我恐怕都不用再當囚犯了吧?!」

  公孫珣當即失笑:「到了遼西也不用你當囚犯,且去做個賬房吧……也罷,義公兄解開他身上繩子,路上嚴加看管便是。」

  韓當依言而行,而婁圭甫一解禁卻也不再說什麼豪言壯語,而是忍不住衝到船邊撩起了衣袍小解……倒也是人之常情。然而黃河上風高浪急,這一番操作之後,卻是弄的他自己滿手都是穢物。

  「少君船上可有擦手的物什?」婁圭尷尬萬分。「離船底太遠,也夠不著洗手……」

  「便到了對岸再淨手又如何?」韓當忍不住呵斥道。

  「無妨,人家畢竟是個名族士子,是要臉面的。」公孫珣忍俊不禁之餘,竟然將手中的書籍遞了過去。

  「這是……」婁圭只看了一眼此物,便連連搖頭,最後竟然直接在衣服上擦拭了起來。「如此華美的紙書,我還是第一次見,而且上面抄錄的還是經典,如何能用來擦拭穢物?我婁子伯寧可用衣物來擦拭也不能汙了此書……」

  「經典?」公孫珣聞言忽的冷笑一聲。「你既然不用扔了便是!」

  說著,只見公孫珣抬手往渡船一側這麼一扔,那潔白的紙書就迎風而起,幾個旋轉之後終於還是直直的落入了到了黃河河面上,而且一個浪頭湧來便乾脆的沉入了水底。

  婁圭搶奪不及,悵然若失:「何至於此?」

  「我告訴你吧!」公孫珣迎風大笑道。「我來洛陽求學一年有餘,就隻明白了一個道理……那便是,這讀經是救不了大漢朝的!」

  話到這裡,公孫珣復又招呼韓當:「義公兄幫幫忙,去艙內告訴金大姨幫我取一套便於騎馬的窄袖衣袍來,再取一頂武人用的鶡冠來……之前在河南,自然要儒生打扮,手持書卷,小心周旋;而此番回河北,我公孫文琪卻要跨刀立馬,再不仰人鼻息了!」

  韓當慨然承諾,而婁子伯卻扶著船簷一臉失神的往後探頭望去,不知道是在看河上漸漸遠去的沉書旋渦,又或者是在看漸漸遠去的河南故鄉,儼然……充耳無聞。

  詩曰:新豐美酒鬥十千,鹹陽遊俠多少年。相逢意氣為君飲,係馬高樓垂柳邊。

  第二卷終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2-1 12:57 AM

第三卷 第1章 見識

  去與返總是不同的。

  當初在範陽集合,前往洛陽時,一共有好幾十個士子,而且都帶著僕從眷屬行禮車馬,一路上折騰不斷,拖拖拉拉。

  而此行返回河北時,就只有公孫珣、公孫越和甄逸三人結伴而返……後者是年紀較大,讀一年混個名頭就算了的意思,甚至,人家甄大隱家裡還有老婆孩子……所以,這一路上難免有些思鄉心切的味道,連帶著公孫兄弟也不得不跟著提了速。

  就這樣,一路穿州越郡,眼看著來到中山無極時,眾人才終於緩了一口氣。

  「兩位師弟,既然到了此處,不妨暫且盤桓兩日,也讓我盡一下地主之誼。」最先鬆了一口氣的反而是甄逸。

  「索性無事,正要叨擾一番。」

  「理應如此。」

  公孫兄弟倒也沒有什麼推辭,畢竟嘛,同學一年再回來,雙方的交情早就已經今非昔比了,而且中山無極甄氏也是河北這邊出了名的豪門巨富,倒也毋庸其他。

  就這樣,車隊一起轉入無極縣境內,氣氛也變得愜意起來。

  「大隱兄一路上為何如此急促?」騎馬走在甄逸車邊的公孫越好奇問道。「就是之前你突然要跟我們一起搭伴返鄉似乎也有些倉促的味道。」

  「倒是讓越弟給看出來了。」甄逸搖頭苦笑道。「不瞞你說,我走後家中出了些許事情,實在是忍耐不住,這才決定盡快回來的。」

  「原來如此,敢問……」

  「也不瞞你們,乃是我走後我妻忽然又為我添了一個女兒,這一走一年有餘,心中甚是焦躁!」

  公孫越為之愕然,就連胯下的馬匹都不經意間停了一下,然後才重新跟上對方車子正色言道:「原來如此,大隱兄放心,你我兄弟,但有所需盡管直言……若是你那妻子出身同郡、鄰郡豪門,不便動手,就交與我們兄弟來做便是。還有那個什麼『女兒』,若是面子上撕扯不開也交給我們好了,我嬸娘為人極好,我們帶到遼西交與她來養,此生不複讓你們相見如何?」

  甄逸坐在車上,面露茫然良久,然後忽然扶著車簷大怒道:「你這豎子說的什麼混賬話?我這女兒乃是我離家九月後出生的,算著日子正對,哪裡就需要你來幫我殺妻滅子了?!」

  公孫越尷尬萬分,連連賠禮不迭。

  當然,這種事情終究只是小插曲,一行人依舊是沿著無極縣內的官道直直向前,並未有任何耽擱。然而,一直來到富麗堂皇的甄府大門前,眾人才無語的發現——此行的正主之一,公孫珣竟然不見了。仔細一問才知道,原來剛一進入無極縣境內,這位就帶著幾個伴當去存問風俗去了。

  「大隱兄不用管我兄長。」公孫越也是一臉無奈。「他這人一到一個新地方必然要跑到鄉野間存問什麼風俗的,看看當地人口地理,問問本地人的捐稅雜役,還要偷偷查探一下本地棄嬰多不多,太平道與佛門是否昌盛……咱們先去拜會你家長輩,讓個認識他的人在門口這裡候著他就是!」

  「也、也罷。」甄逸本來想說些什麼,但終究是思家心切,先一步跨入了自家大門了。

  話說,此時春耕在即,鄉野中的百姓幾乎是傾巢而出,翻地曬土,公孫珣幾人早早的一路從鄉間行來,放眼望去到處都是一片忙碌景象,此時駐馬於一個小坡上眺望過去,更是頗生感慨。

  「河北一馬平川。」韓當略顯感歎道。「但與塞外相比,河道還是多了一些,

  騎兵在此處縱橫之餘,卻也要事先探查地理,防止陷入死地。」

  「滿目都是良田與農夫,河北之地,不意富足繁盛至此。」一旁的婁圭因為馬匹顛簸而面色蒼白,好久方才回過勁,然後加入到了嘴炮的行列中。「光武孤身入河北,以此為根基,據黃河而窺天下,一十二年便一統天下,不是沒有根由的。」

  「你這人啊……」一直在背身看著西邊太行山脈的公孫珣聞言忍不住搖頭道。「還是太年輕。而且出身宛洛士族,眼高手低。河北固然是王霸之基,但只看人耕田便說此地富足繁盛,豈不是太過兒戲?」

  「田畝是天下的根本,不看這個又該看什麼?」婁圭頗不服氣道。「公孫少君也是剛剛加冠,未必有我老成吧?」

  「看棄嬰!」公孫珣倒是正色把自己心得給講了出來。「看一地富不富足,繁盛不繁盛,首先要看棄嬰與人口相比多不多……須知道,繁衍生息是人的天性,除非實在是養活不了,否則沒有哪家人願意把親生骨肉給殺死或者直接遺棄。如今這世道,沒有棄嬰是胡扯,但若是一地棄嬰過多,那即便是看起來欣欣向榮,也是假象罷了!」

  婁圭低頭不語,儼然是想到了家鄉中的一些情況……他這人,很早就有『奇志』,成年後更是不停的收納亡命之徒,就是因為隱約察覺到了這個世道有些崩壞的預兆,但具體哪裡不對,又為何不對,他還真未曾想過。

  正在思索間,果然有伴當回報,細細的講述了此地偏僻之處棄嬰的多寡……這些人已經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情了,按照他們的說法,此地其實與冀州其他地方並無不同,棄嬰的比例都是嚇人。

  「我想了想。」婁圭一臉不解地問道。「正如公孫少君所言,但凡棄嬰到了一定程度,必然是民不聊生……可是為何會有此類事呢?河北田畝如此肥沃,商貿通達,而這中山郡前年才廢國制郡,所用郡守也是頗有賢名,似乎並不是能作出殘民之事的人吧?」

  「你既然不懂,那便隨我去問問吧!」公孫珣忍不住搖頭道,其實他很早就專門寫信請教過自家老娘,並從她那裡得知了這裡面的邏輯……只是,反正無事,不如陪這婁圭去走一遭。

  說是問一問,卻並非是如婁圭所想去問那些田畝間的農民,恰恰相反,公孫珣帶著人,高頭大馬,佩刀持弓,竟然是直接闖入了附近的一處鄉寺。

  所謂寺,並不是寺廟,而是指公所、公署、公舍,實際上寺廟的寺反而是起源於鴻臚寺的寺,也是公所的意思,那麼鄉寺,自然就是一鄉吏員所居的公所了。

  公孫珣這麼一行人直接闖入,早驚得那些鄉中吏員不知所措,紛紛出來迎接了。而婁圭剛剛好奇該如何問話,卻看到那公孫文琪朝韓當努了下嘴,後者便忽然縱馬上前將為首的鄉嗇夫給提溜了起來,然後夾在腋下,轉身就走……儼然一副強盜作風!

  隨後,韓當先走,其餘人等紛紛拔出刀來,示意鄉中人不許向前,然後才慢悠悠的跟了上去,婁圭目瞪口呆,但兩邊都是明晃晃的刀子,他也只好勉力夾緊馬肚子,趕緊跟了上去。

  等來到之前的小坡上,韓當一把將那鄉嗇夫擲在了地上,公孫珣這才朝婁圭示意:「人已經請來了,你且問吧!」

  婁圭張口欲言,卻又忍不住回頭:「該如何問?」

  公孫珣連連搖頭,不得已親自上前,拔刀指向了那嗇夫:「我來問,你來答,曉得了嗎?」

  鄉嗇夫被摔得五葷七素,又被刀子指著,哪裡還敢多話,只是連連點頭。

  「我且問你,你們鄉中去年一共收了多少次算錢啊?」

  「十七次!」那嗇夫答得異常利索。

  所謂算錢,就是財產稅與人口稅,前者叫訾算,後者叫口算,都應該是一年收一次的。

  「倒也不算太多。」公孫珣失笑著收起了刀子。「你們郡守倒也真不負賢名……」

  「且住!」一旁的婁圭目瞪口呆。「算錢征收十七次,怎麼能說不算太多呢?貧苦百姓,不過是靠著幾畝薄田生活而已,一百餘錢的算錢變成兩千錢,自然會民不聊生吧?如此郡守安能稱賢?」

  「這郡守確實不錯了。」公孫珣無奈糾正道。「前漢文景年間,有些郡國的算錢就已經是每年五六次的光景了。」

  「確實不錯。」韓當也跟著附和道。「內地郡國收十七次,這太守確實稱得上是清官……」

  「那也不對啊?」婁圭愈發不解。「便是制度崩壞,百年間從一次變成五六次,再七八十年變成十來次……也不至於征收到十七次吧?」

  公孫珣和韓當,乃至於身後的幾個伴當都搖頭不言。

  「我曉得了。」婁圭似乎是醒悟了什麼,然後忽然想拔刀指向那嗇夫,但回手一摸才想起來自己並沒有佩刀,只好下馬用手指指著對方喝問道。「你們鄉中私自增添了幾次?」

  「諸位……諸位大俠在上。」那稍微回復了點精神的鄉嗇夫一邊咳嗽一邊委屈至極。「這算錢並非是從次數來講的,而是要從定額來說的。一鄉的戶數、人口擺在那裡,一縣的戶數、人口也在那裡,一郡也是如此啊!郡中府君那裡根本不會下令收幾次算錢,他只要符合戶數、人口的算錢到賬就行,而縣君那裡也是大略如此,唯獨到了我們鄉中,是要親自動手收算的,為了湊足……」

  「你且住,」婁圭再一次聽出了問題。「既然算錢只是和戶口、人口相對即可,那為何要收十七次才能相符合?一次不就足了嗎?」

  那鄉嗇夫偷看了婁圭一眼,心中暗暗無奈,怎麼就遇到這種不通世故的蠢貨?但刀子雖然收了回去,也還是握在人家手裡的,所以此人還是勉力給出了那人盡皆知的答案:「回稟這位少君,這是因為能收算錢的戶數、人口只有賬面上的十分之一,再加上每次征收都要耗費錢糧,往上送去還要層層揩油,所以鄉間不征收個十七八次是湊不足賬目的,而若湊不足,上頭就會給你下級考評,你就只能去官免職……」

  「你再且住!」婁圭這位宛洛名族出身的士子,只覺得自己三觀都被刷新了。「這河北之地人口繁茂,我沿途所見田野間都是百姓,怎麼說戶口不足賬面十一呢?」

  「這位少君!」這鄉嗇夫實在是無奈了。「不是說戶口真的不足,而是說能去征收的戶口不足!鄉間大戶,家中不知道隱瞞了多少戶口、田地,哪個敢去真的征收他們家的算錢?這多少年不都是如此嗎?普通民戶,一年多次征收,然後破產,就只能賣身賣地給大戶,成為大戶的徒附,而大戶家中明明多了人口和田地,卻無人敢去真收,就只能把失去的戶口算錢再算到其他小民身上……如此百年,這算錢自然從每年一次變成五六次,再變成十來次,最後成了現在這種十七八次……哪裡是我們殘民啊?實在是這世道自己出了岔子!」

  婁圭目瞪口呆。

  這便是土地兼並敗壞天下的邏輯所在了!饒是心中早就明白這裡面的道理,公孫珣還是忍不住連連搖頭。

  「不對!」婁圭終究是個有腦子的人,忽然又反應了過來。「你既然能做到鄉嗇夫,那必然是此鄉大戶吧?這隱瞞戶口也好,不敢上門也罷,難道就沒有你自己家嗎?而且鄉嗇夫終究是有秩的縣吏,揩油也好,耗費錢糧也罷,也是有你一份吧?」

  那鄉嗇夫早已看出這幾人並非真正歹人,所以膽子也跟著大了些:「這位少君請了,您此言我是不敢否認的。但是,鄉中大戶何止我一家?無非是上頭吃肉我們喝湯罷了。你可曉得,我們縣中一多半的土地人口都在一家人身上,其餘所謂大戶跟此家一比不過是九牛一毛……要我說,只要這家人願意正常上交算錢,那鄉間百姓一年的算錢怕是要直接改成一年三五收便可!」

  旁邊公孫珣聞言忍不住失笑:「你所言的這家大戶,可是我此番要來做客的甄家?」

  嗇夫瞬間面色發白。

  「罷了!」公孫珣再度搖頭,然後就在馬上彎腰伸手,將對方拽起來道。「我等並非歹人,一時玩笑,驚嚇了鄉長,倒是我等的不是了……」

  「萬萬不敢!」鄉嗇夫哪裡還敢多言。

  「若是此番受了驚嚇,回去哪裡有了不適,請今日晚間或明日來甄家尋我,若是尋不見我,直接找甄家的甄逸也行……」

  「萬萬不敢!」鄉嗇夫幾乎面如死灰。

  「其實哪裡不是這樣呢?」公孫珣複又扭頭看向那婁圭。「便是你家我家,一個宛洛名族,一個遼西世族,難道就能幸免嗎?天下崩壞,無人清白,但是我輩需要心裡通透才行!」

  「受教了。」婁圭恍然若失。

  「萬萬不敢!」那鄉嗇夫看公孫珣不理他,居然直接跪地叩首求饒了起來。

  「你這人怎麼回事?」韓當皺起眉頭問道。「我家少君都沒跟你說話了……再說了,之前我把你挾持過來,幾把刀子對著你你也未曾叩首,如今都要放你走了,怎麼還又叩起首來了?」

  「之前實在不知道諸位都是豪門子弟,更是甄氏的好友……」這鄉嗇夫叩首的速度更快了。「一番胡言亂語,還請幾位公子少君不要當真!」

  「我非是不知輕重之人,你安心回去吧,省的你鄉中佐吏等的焦急。」公孫珣連連搖頭,然後徑直打馬而走,也不再管這個鄉嗇夫如何作想了。

  一行人再次從田間走過,耳畔忽然有清脆童音隱約可聞:「寧負兩千石,無負豪大家。兩千石,去我冠;豪大家,去我首。去我冠,尤存首;去我首,冠不存!」

  婁圭聽到這個舊時著名的童謠,想起剛才所聞,不禁面色蒼白,連連搖頭。

  而另一邊,公孫珣也是眉頭一皺,但他所思所想卻又是不同——幽並之地一年半載間怕是就要起大軍,到時候這冀州也難免要征發徭役攤派軍糧,屆時,這種令人感慨的童謠還能不能聽得到,怕是都要兩說吧?

  不過,轉念一想,他卻又有些自嘲了起來,若是此戰真能緩解邊患,那冀州也是受益匪淺的,自己又何必作此小兒女態呢?而且,與其在此地感慨自己力不能及的事情,倒不如想著如何才能趁機立一番功勞,然後早日達成自己『努力聞達於諸侯,以求苟全性命於亂世』的夙願才對!



  「昔前漢元康年間,涿郡有大姓西高氏、東高氏,自郡吏以下皆畏避之,莫敢與牾,鹹曰:『寧負二千石,無負豪大家。』後百年,太祖過河北,見民生艱難,複聞童子傳此舊謠於路邊,乃駐馬於側,喟然良久。婁圭、韓當並在其側,乃避左右諷曰:『天下崩壞,正當英雄用武之時也,君當勉之。』太祖斥曰:『田畝荒蕪,民不聊生,不思報國,何談己身?』圭、當並慚,乃退。」——《舊燕書》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紀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2-1 12:59 AM

第三卷 第2章 望氣

  下午,甄府大門前,甄家的僕從們正在與一人隱隱對峙。

  只見此人額頭寬闊,偏偏又長著一張內凹的長臉,外加小鼻子鯰魚嘴,以及下頜滿滿纏在一起的濃密鬍子,也算是『相貌雄偉』了。不過這不是關鍵,關鍵在於,此人還手持一柄光禿禿的九節杖,並身穿一件髒兮兮的寬袖長袍,而且還不帶冠……但凡是冀州本地人對這幅打扮都心知肚明,此人儼然是一位太平道人。

  所以講,雖然是對峙中,但這群護衛、家僕卻普遍性於警惕中還帶著一絲好奇與畏懼。畢竟這年頭的迷信思想,真的是從天子到氓首,無人幸免的。

  「不是說張角上次謀反後,派遣徒弟遠赴各地,冀州本地反而空虛下來了嗎?」駐馬在幾十步開外的公孫珣忽然扭頭朝身後的賈超質問道。「而且你昨日還對我說這中山本地的太平道軟弱無力,只在鄉間有所殘存而已,這又是哪裡冒出來的道人,竟然敢直接來到當朝執金吾的府上?」

  「不敢欺瞞少君。」賈超也是一臉疑惑。「我查探的結果確實如此,鄉間或許還有些殘存,但是上次謀反的事情之後,這些豪門大戶、官吏士人,卻都和太平道斷了來往,整個冀州,也就是鉅鹿本地還依舊興盛,」

  公孫珣微微蹙眉……賈超沒必要欺瞞自己,上次謀反不成後,冀州本地的官府、豪強有所警惕也是情理之中;而且,這太平道擴大勢力的最主要一個途徑乃是符水,要有大疫才會急速傳播,而這半年可沒聽說哪裡有什麼疫情;更重要的一點是,自己一路行來,好像除了鉅鹿也確實沒看到多少太平道的痕跡!

  可既然如此的話,眼前這個道人又是幹什麼的,竟然跑到甄氏嫡脈的府邸門口招搖過市?他難道不曉得這甄家是世宦兩千石的巨族?

  「公孫少君!」就在公孫珣一臉疑惑的盯著這個太平道人的時候,守在門口的甄逸親隨甄豹卻是趕緊迎了上來。「少君可算來了,我家主人讓我在此處候著,專門等您過來,越公子上午就已經安頓了下來……」

  「這是太平道人?」公孫珣直接打斷了對方的話。

  「是!」甄豹微微一怔,然後立即點頭。

  「為何在此處?」

  「是這樣的少君,我家主人明日要給小主人補辦滿月酒,中午剛剛給鄰裡間散了些酒肉布帛,然後這道人聽說後就冒出了出來,只說自己善於什麼望氣,說什麼我家將來要因為這位小主人飛黃騰達什麼的。本來以我們甄家的大方,這種吉利話只要說了,自然會有管事的做主請進去招待一番。但這太平道半年前不是反過一次嗎?而且此人面容猥瑣,身上邋裡邋遢,所以門口做主的幾位管事也不敢輕易做主請進去……」

  公孫珣當即笑了:「然後偏偏太平道在冀州頗有『靈驗』,你們又有些畏懼什麼『黃天』、『太一』的,所以也不敢攆?」

  「這是自然。」甄豹乾笑道。

  「道人!」公孫珣忽然下馬走了過去。「你說你會望氣?!」

  「正是。」那手持九節杖的豬腰子臉道人其實早就瞥見了公孫珣,只是一直裝作沒看到,專等對方搭話而已。

  「我還是第一次知道太平道人也曉得望氣。」公孫珣失笑道。「你們太平道最靈驗的不是符水嗎?心誠就能治萬病,心不誠方無效……望氣這種東西可是要有學問的!」

  「我入太平道之前就修過《道德經》、《易經》。」邋遢道人昂然答道。「自然也會望氣觀星……」

  「原來是位通經典的大家。」公孫珣敷衍著拱了拱手。「那我問你,你看我將來成就如何啊?」

  「少君氣勢非凡,頭頂雲氣赤紅中帶著一絲凝紫,十年內必為兩千石。」這太平道人板著豬腰子臉睥睨言道。「再往後,我道術淺薄,就再也看不清了。」

  公孫珣先抬頭看了看自己頭頂幹乾淨淨的天空,然後忽然又抬手指向了韓當:「那你看這位呢?」

  「此人氣運與少君相互糾纏,何須多言?」道人又是張口即來。

  剛剛下馬的韓當為之一驚,剛要再問,卻不料被一旁的婁圭搶了先:「那道人看我氣運如何,我出身宛洛名族,十年間可能為兩千石?」

  道人輕瞥了婁圭一眼:「連連搖頭,我一日只能望的三次氣,再多就力不能及了。」

  公孫珣當即冷笑:「那我再問你,你說這甄家的小公子將來成就不可限量,到底是怎麼個說法啊?也是赤中帶紫?」

  「非也,此間的小公子是滿府紫氣彌漫,貴不可言!」這豬腰子臉道人捋著自己頜下的鬍鬚,還是張口即來。「此言我早說與這些人聽了。」

  「放你娘的屁!」此言一出,那邊甄豹忽的大怒道。「若非是公孫少君點破,險些中了你這無良道人的蒙騙……我家這要辦滿月酒的小主人分明是位千金,何來公子?連男女都看不出來,還貴不可言?!趕緊把他腿打折,交與附近的求盜管束!」

  旁邊的護衛、家僕聞言也是恍然大悟,紛紛抄起棍棒,只等公孫珣這邊入府後,就要讓此人知道厲害。

  道人面上一驚,卻也不敢輕易逃竄……他哪裡還不知道,只要這位帶著鶡冠的年輕貴人一走開,那自己立馬就要挨揍。

  於是乎,這道人趕緊拽住轉身要走的公孫珣,勉強辯解了起來:「這位少君不要誤會。須知道,女公子也是公子,我哪裡又辯不出男女來了?少君,我所說貴不可言者,說的就是這甄氏的女公子,女公子將來為姬,為何不能貴不可言啊?!」

  姬者,意義廣泛,但指代女子時無外乎兩個含義——一個是帝王之妾,一個是貴族婦女的美稱。

  話說,公孫珣早早就去鄉間,並不曉得甄逸這個孩子是男是女,他所說公子,也並非是刻意試探。當然了,誤打誤撞被甄豹撞出了破綻後,他本來也已經以為這個太平道人是個假貨,就算不是假的那也是個混吃混喝的。

  但是,所以說但是……此時聽到此話後,他卻又有些恍惚了起來:「你是說,這甄氏女或許將來為姬?而且貴不可言?」

  「正是如此!」這個豬腰子臉的道人已經緊張的不行了。「正是如此!正是如此啊!」

  公孫珣回頭看看那甄府上方幹乾淨淨的天空,又瞅瞅這寬額頭的醜陋太平道人,滿臉的不解:「你真會望氣?」

  「略通一二。」道人看出了一點端倪,不禁鬆了一口氣,無論如何,看來一頓打是可以躲掉了。

  「既然如此,隨我進來吧。」公孫珣嘴角不禁抽動了一下……一來,他是萬萬沒想到,這世間竟然還真有望氣之術;二來,若非這道人提醒,他更是沒想到,自己這位甄逸甄師兄竟然還是袁紹和曹操的雙料親家!

  話說,由於甄逸伯父為當朝執金吾,算是超品,所以甄府的規模和制度都極為廣大,一行人就在甄豹的帶領下往裡面走去,而一路上公孫珣都在和這個道人閒聊。

  「道人是何處人家?」

  「並州太原郡晉陽縣人士。」

  「聽口音也像,那姓名字號呢?」

  「姓王,名憲,字敏宏。」

  「太原王姓乃是名族,我雖然不清楚這裡面的宗族關係,但前有王柔、王澤兄弟,俱為兩千石名臣,現有王允馳名海內,然後我還有一個同門,喚做王邑,也是一個俊逸之財……你既然是太原晉陽人,又姓王,可知道這些人士啊?」

  道人面色尷尬,膽依舊回答的乾脆:「憲辱沒了族名,論起輩分,我正是叔優兄(王柔字)與季道兄(王澤字)的族弟……」

  莫說公孫珣,就連那前頭引路時一直憤憤不平的甄豹都目瞪口呆。

  不過,眾人再度打量了一眼此人容貌後,卻又有些理解了——這幅長相想不辱沒王氏的名頭也難,也怪不得此人會棄儒學道。

  實在是,彼路不通也!這幅容貌,恐怕連吏員都選不上!

  心裡稍微明白了一些後,公孫珣也就不再揭人家短了:「敏宏兄,你既然善於望氣,不知道能不能細細說說我的前途呢?就好像你說這甄氏女,將來是為帝王姬方貴不可言,那我是該從文還是從武才能到兩千石呢?」

  「實在是慚愧。」這王道人趕緊搖頭。「少君不曉得,我這人道術不精,想要細細辨氣,需要見人居於自己家中,這才能有所得……」

  「原來如此。」公孫珣略顯感慨了一下,然後才正式說道。「不瞞道人,我也是來此間做客,你既然看出此戶人家的女兒貴不可言,想來也是要有所交代,不如讓我與你引見一番這女公子的親生父親?」

  「不用,不用!」王道人趕緊搖頭。「我只是路過此處,偶有所得而已,又不是圖什麼,也沒什麼可交代的……能借此寶地休息一晚,沾些貴氣即可。」

  「你是要往哪裡去?」公孫珣正色問道。

  「哦!」王道人這才鬆了一口氣道。「我很早就棄儒從道,並在晉陽老家尋訪道術、煉丹煮藥,以至於家產破敗,一度心灰意冷。但去年,忽然在並州那邊接觸到了太平道,聞得大賢良師的真名,正要去鉅鹿拜謁!」

  公孫珣恍然大悟——原來是個朝聖的,而且是個剛從太行山裡鑽出來的破產窮光蛋。怪不得此人會如此邋遢,也怪不得會不知道本地氣氛,直接往官宦人家門口撞。

  「既然如此……甄豹,你讓人將這位敏宏兄與我們安排一起,再為他準備食宿沐浴的物什,還有一些布帛盤纏。」甄氏富有半城,公孫珣自然也不會幫甄大隱省著。

  「請少君放心,我親自去安排。」這甄豹連連點頭,然後直接轉身,那邋裡邋遢的王道人直接忙不迭的跟上,就連公孫珣的幾個伴當也知趣的跟著走了。

  一時間,就只剩下婁圭和韓當是不同於別人依舊跟著的,不過此時卻已經換成了婢女在前領路了。

  「少君也是聰慧之人。」人一走,婁圭就忍不住皺眉問道。「怎麼上來就信了這種方士的胡言亂語?我聽他言語中,荒謬疏漏的地方未免太多。」

  「這倒未必。」韓當對此卻是深信不疑。「說不定也是有個道行的人物。」

  公孫珣連連搖頭道:「半信半疑而已。其實剛才一見面時,我也是認定了此人是個騙子。只是你不曉得,之前在洛陽就聽一位善於相面的人說過,講這大隱兄的女兒說不定會大富大貴……此番陡然遇到如此話語,兩兩相加由不得我有些心疑。」

  「這倒是……確實不好說啊!」這下子,連婁圭都有些愕然了起來,莫說原本就有些信服的韓當了。

  沒辦法……真是沒辦法,這年頭的讖緯是顯學,韓當是一開始就信,便是婁圭也只是懷疑這個道人的深淺,倒不是覺得望氣觀星什麼的是虛妄。至於公孫珣,他一開始肯定是不信的,但這只是因為他身後有自家老娘這個能望氣一千八百年的存在,所以無須去在意這方面的問題而已。

  而如今,對方『甄姬』一說,卻也實在是讓他驚疑不定。

  「不對!」邁入甄府內院,公孫珣忽然又停住腳步。「大隱兄離家一年有餘,現在才滿月酒……這甄夫人此番懷胎幾月才生下這女公子?這算是異像嗎?」

  婁圭與韓當愈發心驚肉跳……而前頭引路的侍女卻一時間滿臉漲紅,欲言又止。

  就這樣,公孫珣滿懷心事進入內院,心不在焉的拜見了幾個甄氏長輩,又受甄逸獨自招待見了他的妻子張氏和那兩個還在幼衝的男孩子,一個叫做甄豫,一個叫甄儼的,稍微贈送了些玉佩之類的禮物,這一日就算敷衍過去了。

  而等到了第二日,話說,甄逸也是甄氏嫡脈,但此番畢竟是個女兒,而且族中、府中俱有長輩在,所以也不好做的太過……實際上也就是公孫兄弟勉強算是個客人,其餘就只是叫了幾個族內的平輩、後輩作陪罷了。

  眾人稍微喝了幾杯,聊了些洛陽、冀州兩地的趣聞,一直到午間,才見到張氏抱著一個嬰孩走了出來,似乎應該就是自家老娘口中那絕世洛神『甄姬』,也就是這個酒席的正主了。

  「可曾有取名?」公孫珣忽然有些不禮貌的開口詢問。

  「女孩家剛剛出生哪有什麼名字?」坐在上首的甄逸不以為然道。「文琪問這個作甚?」

  「我倒是想了個好名字。」說著,公孫珣竟然直接扶著面前的幾案站起身來,然後順勢朝張氏懷中瞅了過去……一個嬰孩,哪裡看得出什麼傾城傾國,不過終究也有數月了,勉強長開,倒也稱得上是可愛。

  甄逸見狀連忙起身,趕緊從自己妻子懷中將嬰孩接過來護住:「我出外遊學,一年多未曾親近家人,尤其是此女,自出生以來,數月間才得一見,實在是枉為人父,今日不得已,補辦一場滿月酒,作為償還……」

  「所以呢?」公孫珣聽得頗不耐煩。「我現有一個好名字,大隱兄可曾說完了?」

  「所以講,我的女兒,何須你來幫我取名字?」甄逸護住自己女兒,忍不住歎氣道。「也罷,既然被你逼上來了,我就與她取個名字好了……」

  「我觀此女貴不可言。」公孫珣趕緊滿嘴胡扯了起來。「將來或許為帝王姬,不如叫甄……」

  「那便承文琪吉言了。」甄逸忽然點頭道。「古語有雲,姬薑為美,便喚她甄薑好了!」

  公孫珣恍然若失,且驚且疑。

  然而,等到滿月酒事畢,他醉醺醺的回到客房後,韓當卻又忽然帶著賈超來報。

  「那道人不告而別。」公孫珣茫然問道。「還留下文字?」

  賈超趕緊將手中帛書遞了上去。

  公孫珣定睛一看,這酒登時就跟著醒了大半……原來,帛書上自陳的清清楚楚,他王憲根本不會什麼望氣,若是會望氣何須去尋大賢良師張角?實在是從太行山上下來以後,又沒錢又沒吃的,還數月沒能洗澡,無奈之下這才冒險來甄家門口做個江湖騙子。至於昨日所言,多是應景的江湖話罷了。最後,帛書還專門感謝了公孫珣,說他公孫珣是難得不以貌取人的君子,將來他王憲王敏宏若在大賢良師處學的真道,必有後報云云……

  「此書你們可認得?」公孫珣滿臉尷尬的朝二人問道。

  「只認得兩三字。」賈超坦然答道。

  「我……」韓當尷尬萬分。「也不過是兩三字。」

  「也只有你們二人知道此書吧?」公孫珣繼續追問。

  「是。」賈超莫名緊張了起來。

  「自然。」韓當也跟著緊張了起來。

  公孫珣這才鬆了一口氣,然後當即取出火石,就在房中一個盆中將布帛給當場焚了,這才向滿臉惶恐的二人吩咐道:「記住了,此事,還有這個道人,不許與任何人說,阿越都不行!現在,就只去告訴阿越與金大姨,教他們做好準備,明日一早咱們就立刻離開中山,速速回家!」

  韓當與賈超全都口乾舌燥,不知所措,卻又只能連連點頭。



  「王憲,字敏宏,太原晉陽人也,世代名族,容貌雄偉,不習儒,善望氣……初,與太祖相逢於中山豪門,座中目視太祖良久。太祖笑問曰:『公善望氣,可望的我能至兩千石否?』憲曰:『十年必達。』複問:『十年後何如?』憲笑而不語。翌日,憲遺書於太祖而走。書曰:『君氣赤紅而凝紫,冠絕座中諸人,十年後,君當青雲直上,居淩霄而鞭撻宇內,如是而已!』太祖不信,笑而示左右即棄之,然書離手自燃,須臾灰飛煙滅,左右皆驚。」——《舊燕書》.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紀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2-1 01:00 AM

第三卷 第3章 路遇

  春日花開,景色怡人,但到了晚間,在這年頭的環境下卻是什麼景色都不複存在,人們只能日落而息罷了。

  涿郡督亢亭亭舍,公孫珣一行人勉力在天色徹底黑掉之前趕到了此處。

  話說,督亢早在春秋時期就是燕國腹心所在,後來的戰國時期更是屢次興修水利,使得此地愈發成為燕國精華所在。『風蕭蕭兮易水寒』,當年荊軻刺秦王時的『圖窮匕見』的『圖』就是督亢的地圖,此處對於燕國而言的重要性可見一斑。

  而到了前漢與後漢,凡近四百年,人口繁衍、土地平整、水利整備,河北地區的開發與利用已經一路延伸到了遼西郡的臨渝(後世秦皇島西側),督亢也變成了一亭之名,但是此地作為燕地的代名詞,卻是隨著荊軻之名得享千古。

  以至於稍微有點文化的人都知道,過了易水,到了督亢亭,便是到了燕地了。

  「勞煩亭長了。」既然算是回到了家鄉,公孫珣等人難免客氣了許多。「我等是遼西公孫氏子弟,自洛陽遊學回來,不知亭中可還有空房?」

  「少君來的巧了。」這亭長聽說是公孫氏的子弟,當即熱情了不少。「今日亭中確實空房不少,便是向陽乾燥的好房子都還有兩間,幾位隨便住下,就算是幾位的僕從、賓客也能騰出一個大間來擠一擠!」

  一行人當即面露喜色,而這亭長和亭中亭父等人在被公孫越分別塞了一小錠銀子和不少銅錢後也是喜上眉梢,雙方各自心情愉悅,很快就鋪張完畢……然而,就在車馬勞頓的眾人準備用些熱飯,喝些熱湯,泡泡腳就睡覺時,只聽到門外骨碌碌的馬車上陡然響起,又陡然停下,然後就有人開始敲擊起了亭舍的大門。

  眾人面面相覷,偏偏那亭長芝麻綠豆大的小官還不敢不開門。

  「亭長,敢問可還有住處?」亭舍大門的火把下面,一名穿著簡樸,但身上卻很乾淨的僕人拱手行禮,聽口音隱約像是青、冀那邊的口音。

  「這個……」亭長一臉為難。

  話說,這位亭長並非是故意裝模作樣,而是真為難。作為督亢亭的亭長,守著這麼一個燕地的門戶,來來往往的人也算是見得多了,所以,他真的沒有對這新來的一隊人有任何輕視的意思。甚至以他的經驗來看,這種如此有禮貌和家教的僕從背後,必十之八九有著真正的厲害人物,甚至有可能還是位居高位的厲害人物。

  但是,人家剛剛鋪張好的公孫氏就好得罪嗎?這可是遼西著名的豪強世族,放在整個幽州也無法無視的。

  想當初,豪大家與兩千石的段子可就是在涿郡產生的,先是豪大家得勢,逼走了多少兩千石,然後忽然來個名臣,直接又滅了豪大家。一番風雨之中,夾在中間的低等吏員,卻是如韭菜一般拿自己的首級去成全雙方鬥法的精彩程度……所以說,吏員難做啊,尤其是底層小吏。

  「不敢隱瞞貴人。」眼看著這個僕人彎腰鞠躬,卻愣是一動不動等著回複,這亭長也只好實話實說了。「就在剛剛,這最後的房間也已經被人入住了,人家連鋪蓋都鋪好了,廚房也被借來煮飯了……真不是我虛言,不信請去看一眼。」

  這僕人聞言歎了口氣,然後才道:「不瞞亭長,上路前我家主人早有各種吩咐,若是有空房,先來後到,不拘好壞能住便可;若是無空房,還請亭長幫忙說項一下,務必騰出一間房來……我等倒是無妨,關鍵是此行主要是我家女主人!」

  這督亢亭亭長愈發無奈了,

  這黑燈瞎火的,自己身為亭長,無論如何,也不能真讓人家這明顯是官宦人家的女眷露宿吧?

  「既然有女眷便不能坐視不理!」那邊公孫珣聞言歎了口氣,卻也不再觀望。「這樣好了,兩間向陽乾淨房屋已經收拾妥當,我們騰出一間來給這家女眷……反正我們兄弟都年輕,幾人擠一擠也無妨。」

  「多謝這位少君體諒。」這僕人聞言端端正正的給公孫珣行了一禮,然後才小跑出去彙報。

  本就是舉手之勞,公孫珣等人也不以為意。而等到對方車隊駛入時,一行人分明又看到對面車上先後下來一位中年婦人和一位頭髮花白的老夫人,後者不用說,就連前者恐怕都已經可以稱之為長輩了!那公孫珣、公孫越等人更是無話可說,反而要過去行禮問候了。

  須知道,兩漢時代,女子地位頗高,而成了婚的女子拋頭露面更是尋常。比如說上門訪友一般都要見見對方老婆,再比如大街上經常遇到女子販賣自家所織布匹,這都是常態。

  甚至就連公孫大娘這種做生意的寡婦也都不是什麼新鮮事,比如朱儁他娘,也是死了丈夫去做布匹生意,然後把朱儁供養成如今這個成就,只不過區別在於朱儁家是寒門,朱儁老娘的生意做不大便是了。

  而回到眼前,那位先下車的中年婦人倒也罷了,可後面這位被扶下車子,自稱要去兒子任上常住的老夫人就很厲害了。不但言語得體,教養非凡,應對得體,而且行事乾脆,落落大方,更兼『長者』身份加成,所以甫一下車就成了亭舍的中心……

  這番氣度,實在是讓公孫珣忍不住想詢問對方籍貫身份,只不過,偏偏對方車上又下來了一位未出閣的女孩,乃是這位老夫人的孫女,站在自己祖母與母親身後黑燈瞎火的,也看不清楚容貌。

  但無論是醜是美,這麼一來的話,公孫珣都不好開口詢問這種訊息了……不然會讓人誤會。

  道左相逢,對方主事的又全是女眷,不好深交。所以,雙方於亭舍中歇息一晚後各自趕路,似乎就此了結。

  然而,第二日晚間,在涿郡與廣陽郡相接處的陽鄉城外亭舍內,公孫珣等人剛剛安頓好,卻又遇到了姍姍來遲的這行人。

  沒的說,尊老愛幼女士優先什麼的……別的都不講,唯獨一條尊老是如今大漢朝的鐵律,皇帝來了都得捏著鼻子認,於是公孫珣等人不等人家開口,主動又把剛剛包圓的房子給讓了出來,然後又去問候那位老夫人和中年婦人。

  而第三日,雙方行到廣陽郡安次,路上就遇到過一回,而到了晚間,速度較快的公孫珣等人更是早早的在前面的亭舍中給對方預備好了一處房間,甚至還主動贈送對方一隻貓崽子作為禮物。

  第四日,雙方來到了漁陽郡的雍奴,再次半路超車的公孫珣乾脆帶著公孫越與韓當幾人早早站在了亭舍大門口候著對方。

  「老夫人。」這一次,公孫珣不等對方下車就主動上前對著那輛最好的車子笑道。「房間已經為您打掃乾淨了,您每日車馬勞頓,辛苦異常,還請早點歇息……」

  車內笑聲響起:「倒是勞煩文琪你日日辛苦。」

  「既然順路,小子義不容辭。」公孫珣曬笑一聲。「反而是老夫人你們,每日早早啟程,晚上不到天色徹底黑掉又絕不停下,著實辛苦。」

  車簾掀開,露出了那位老夫人的面容:「思兒心切罷了,我這兒子自幼失怙,全是我一手養大,且又只此一子,乃是家中唯一頂梁柱,從我算起,還有兒媳、孫女,若不快快親眼見到他本人,總是讓人不甘的。」

  公孫珣微微一怔,旋即正色點頭:「這倒是人之常情。」

  「之前初次見面,你便自稱是遼西人,自洛陽遊學歸家?」老婦人身體強健,聲音爽朗,在揮斥掉僕婦後乾脆自己走下車來。

  「正是。」

  「遼西何處人?」

  「令支……」

  「也難怪此番會順路。」對方失笑道。「我兒在塞外為官,只怕到盧龍塞前都要叨擾你了。」

  「原來如此。」公孫珣拱手行禮,然後讓開道路。

  「文琪為何不一起進去啊?」老夫人走了兩步,然後才忽然反應了過來。

  「不瞞老夫人。」公孫珣再度解釋道。「自此處開始,我們公孫家便多有商號、貨棧了,便是沿途各處的親朋也多了不少,今日趕得早些,我已經把自家的車隊、家人安排到了附近一處貨棧中歇息……」

  「那你為何又在此處啊?」這位老夫人似笑非笑。

  「正是擔憂老夫人無下榻之處。」公孫珣坦然道。「自漁陽郡往東,人口漸漸疏離,亭舍規模愈發狹隘,老夫人每次都盡力趕路,天色黑透了才下榻,怕是要經常遇到亭舍已滿的困境。再考慮到老夫人一行皆是女流做主,到時候萬一遇到一個不懂禮的住客,起了衝突,豈不是要吃虧?」

  「這燕地人皆不尊老嗎?」對方再度失笑。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老夫人千金之軀,無須冒險。」公孫珣語氣恭恭敬敬,但卻昂首挺胸,一臉坦然。

  「既然這亭舍狹窄,你又提前占了此處,就不怕逼得其他客人露宿?」

  「回稟老夫人,是有幾番客人,但都被我請到了我家貨棧處安歇了。」

  「那文琪為何卻不請我去你家貨棧處休息呢?」老夫人依舊似笑非笑的追問著。「那裡應該更寬綽吧?而且之前看你的隨行車隊,想來那裡的用度也是極好的。」

  「避嫌而已。」公孫珣依舊昂首挺胸,面不改色。「老夫人乃是官眷,住在亭舍中是理所當然。但我遊學之前,曾身為吏員,至今尚未去職,在不清楚老夫人身份之前冒昧邀請,說不定會有毀那位未曾謀面大人的清名……」

  這番話背後是有很多典故的,須知道,兩漢歷史上很多名臣都有在任內驅趕自己家人歸鄉的事跡,很多時候僅僅是因為這些家眷接受了本地吏員的些許奉承。

  「你還是吏員?」老夫人低頭若有所思。「遼西吏員?」

  「是。」

  「也罷。」老夫人忍不住搖頭道。「你可想知道我兒官職姓名?」

  「想知,但不敢知。」公孫珣笑道。「不如不知。」

  「善!」老夫人微微頷首,卻是直接領頭進去了。

  隨後那位中年婦人走過,公孫珣再度領頭行禮,又過來一人,公孫珣出於本能,又要低頭一禮,然而剛一低頭卻聽到耳旁一聲輕笑與一聲貓叫。他抬起頭來,趁著亭舍大門處的火光一看,不禁啞然失笑。原來,這次路過的赫然是一位十五六歲的少女,大眼睛、鴨蛋臉,雙頰處還有淺淺的酒窩,未必稱得上是絕色,但也堪稱容貌秀麗,溫婉可愛了……拋開這些不論,此女手裡還抱著一隻貓,正是之前公孫珣所贈。

  不用說了,此人必然那位老夫人的孫女了。

  兩人相顧一笑,各自頷首。稍傾,亭舍大門合上,公孫珣這才領著人上馬離去,然後第二日一早再來問安。

  就這樣,一路過來,雙方並不結伴而行,但每晚公孫珣卻都提前來到亭舍旁為這家人打點好住處,然後自己去自家商號中歇息,並於第二日再來請安送行。如此再三,竟然一路走到了右北平郡的無終,而從此處再走,北路是出盧龍塞的近路,南路便是令支了,雙方終於要就此告辭了。

  「到了盧龍塞,就有我兒的屬下接應護送了。」這日清早,老夫人拉著公孫珣的手笑道。「而且你之前也說了,你離家經年,又是寡母獨自在家,也該就此離去,去探視母親了。」

  「正該如此。」公孫珣低頭道。「還望老夫人到陽樂後代我向太守言明,此番回去與母親相聚後,必然盡快去郡城奉公!」

  這老夫人本來已經要扭頭上車了,聞言卻忍不住回頭好奇問道:「文琪不是說『不如不知』嗎?怎麼到了此處卻又知道我兒官職身份了?」

  公孫珣正色答道:「回稟老夫人,此一時彼一時也……既然已經到了此處,再說不知道您的身份,豈不是自欺欺人?」

  這趙老夫人,也就是公孫珣未來數年頂頭上司趙太守的母親了,聞言連連失笑,笑完之後才道:「我本來以為,單以寡母教養兒子來論,我是不輸天下任何人的,卻不料此番遇到了對手,那安利號的公孫大娘果然是盛名之下無虛士……須知道,我兒二十歲時,確實不如你。」

  這話根本沒法接,公孫珣只能笑而不答,再度拱手行禮而已。而等到目送對方上車,往盧龍塞去後,這才打馬向南,往令支去了。



  「太祖為郡中吏……聞郡中郡守更迭,乃與(公孫)越自洛歸郡。路遇官眷同行,中有長者夫人。每至亭舍,太祖轍執禮甚恭,問候如親,越等皆不解也。及至無終,各自分別,長夫人感歎其德,乃自告為遼西郡守母也。越等皆驚,私歎曰:『彼言語嚴禁,吾等皆不識也,兄長何其德乎?』太祖聞之笑曰:『初相逢,便遺金其僕,盡知為郡守母也,安能不德?』越等愈歎。」——《新燕書》.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紀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2-1 01:01 AM

第三卷 第4章 歸家

  公孫氏是舉族聚居,實際上,在城中挨著西門那片,近八分之一個令支城都幾乎是公孫家的地盤,一族獨自占領了三個城內的『里』,連里門、里牆都省了。

  占地如此廣闊,倒不是說公孫氏的主支人口有多少,而是說這裡面出仕為官的公孫氏族人太多。須知道,但凡是做到六百石的朝廷命官,然後一旦分家立業,就可以按照官方規制建立起相應規模的宅院。而一來二往的,世世代代,如此大大小小的宅院逐漸增多,這才有了公孫氏在這令支城中一言九鼎的地位。

  不過,這話也可以反過來說,比如講公孫珣家裡雖然很有錢,雖然西門外的市場、南門外的貨棧全是公孫大娘的手筆,雖然這近些年來新起的宅院十之八九有她的讚助,雖然他家的房地產開發項目都已經做到了塞外的管子城了……但是,他本人所居住的宅院門楣卻實在是不高。

  因為,不能逾制。

  但也正是因為如此,在與公孫越隨意揮手作別後,甫一踏入了自家的房門,公孫珣便看到了早早等在那裡的自家老娘。

  於是,他當即就在門檻處下跪,以示自己遠遊不孝之罪。

  公孫大娘其實原本有萬般話要說的,但此時看到自己兒子跪在門口請罪,瞬間也就眼淚婆娑,言語難治了。

  「一走一年多,」好不容易緩過勁來,公孫大娘不待去擦自己的寶貝眼鏡,卻是趕緊上前把自己兒子從地上拽了起來。「連字都有了,還變得那麼古板,進門就下跪?」

  公孫珣起身強笑道:「確實如此,在外面經歷的多了,咋一回來,恐怕跟母親的風格不合……」

  公孫大娘連連搖頭:「我哪裡還有什麼風格?幾十年過去了,風格再不一樣,也要被這個世道磨平了。」

  「還是能感覺到的。」公孫珣繼續笑道。「在洛陽一年多,見了各種人物,言談一定要遵循禮節,可見到母親,終究是隨意了不少。」

  「那是因為我是你娘,跟風格什麼的沒關係。」公孫大娘再度搖頭,可話說到這裡,卻是終於展顏一笑。「不過也無所謂了,我們母子倆管什麼風格不風格呢?」

  公孫珣看到母親露出笑臉,這才鬆了一口氣,然後趕緊勸對方去清洗眼鏡,好方便來看自己帶回來的各項物什……你還別說,不愧是親娘倆,這當兒子的帶回來的東西基本上都能符合當娘的價值觀:

  那一大窩貓自然不用說了,公孫大娘抱起其中一隻最重的胖貓連連感慨,說什麼兩輩子加一塊總算也混成了一個有貓的成功人士了,只是這公貓既然已經做了種,出了一窩小貓,那就該盡早騸掉;

  至於蔡邕所書的儒家七經和《四十二章經》也是讓公孫大娘欣喜異常,用她的話說,這原件不僅可以收起來當傳家寶,還正好能用她正在研製的雕版印刷技術上,她可是準備用這玩意名垂千古的;

  然後還有婁圭這個從南陽來的賬房,公孫大娘更是分外滿意……雖然據說是裝箱子裡偷運過黃河的,所謂『偷渡』是也……但能有一個歷史名人當賬房想想都帶感!不過她也說了,就是有點年輕,也不曉得智力值到位了沒有,於是分分鍾又叫來賬房目前管事的李三娘,讓她把人帶走去做培訓!

  總而言之,公孫大娘之前積攢了一年的牢騷,卻在甫一見面時就消失的無影無蹤,如今更只是不停的感慨自己兒子孝順罷了。

  而這種表現,無疑也是天底下做母親的通病。

  等抱著那隻胖貓回到屋內後,近二十年沒走出遼西的公孫大娘又趕緊讓婢女準備溫開水,然後開始聽自己兒子講解一些趣聞……盧植的事情兩人心照不宣的都沒提,但是一些別的見聞卻著實讓公孫大娘有些情緒複雜:

  比如說曹操和夏侯家只是世代聯姻的親戚,卻並不是同一宗門;

  再比如說呂範輕鬆識破自己的套路,卻因為自己幫他仗義執言而當場認主;

  還比如說那蔡文姬還在啃手指的年紀,考慮到她爹的長相,她也不可能是美女的猜測;

  最後,還有自己同門甄逸恍惚間好像就是那洛神的父親,但偏偏來時遇到他給剛出生不久女兒取名卻叫甄薑……

  總之,如是種種,倒是讓公孫大娘跟著驚疑不定了起來。

  「現在想想,這恐怕才是所謂歷史真相。」公孫大娘略顯不安道。「我之前跟你說的那些東西,也不過是隔著一千八百年的霧裡觀花,很多說不定是如漢高祖殺白蛇之類的附會……」

  「但大勢是對的。」公孫珣咽了一口溫開水後毫不猶豫的答道。「太平道張角心存二心,造反不成後反而懂得吸取教訓卷土重來,熬過這段時間,恐怕會愈發做大;而按照韓遂的說法,西涼羌亂隱憂未去,指不定哪天局勢就要沸騰;至於山東河北,兒子則是親眼所見,豪強壓迫越來越重,幾乎民不聊生;可與此同時,朝中士大夫卻個個屍位素餐,宦官又只知道強取豪奪,雙方內鬥不休,反而沒幾個人願意照看局勢……所以講,母親你說的那些,拋開小節,十之八九還是對頭的。這就好像現在讀《史記》,稍微有腦子的人都知道漢高祖斬白蛇之類的說法跟『大楚興,陳勝王』是一回事,但奪天下的終究卻如《史記》所言,是那沛縣劉家子!」

  公孫大娘抱著那隻大貓緩緩點頭:「這便對了……我一個女頻宮鬥加靈異寫手,又不指望能有什麼本事輔佐你能稱王稱霸,只要咱們娘倆能熬過這個亂世就好。所謂『努力聞達於諸侯,以求苟全性命於亂世』,這就足夠了!」

  公孫珣連連點頭,卻又把話題引到了來時遇到的太守家人身上。

  「換言之,」公孫珣講述完這番遭遇以後忍不住稱讚道。「那位老夫人著實氣度非凡,這種人養出的兒子只怕也不會太差,就是不知道遼西這裡如何看待這位新來的趙太守?」

  「你還真問到點子上了。」公孫大娘聞言稍微皺了下眉頭。「族裡對這位趙太守其實是很猶豫的,而趙太守的作為也確實讓人不知道該如何評價……」

  「這倒是奇了怪了。」公孫珣好奇道。「族中向來講究一個趨利避害,這趙太守只要不動族裡的根基,那他自然是個『好太守』,若動了族中的根基,那他自然是個『壞太守』,怎麼會猶豫呢?而且母親你也是見識非凡的人,消息靈通,評價人自有一番標準和路數……怎麼連你也不知道該如何評價?」

  「因為這個趙苞趙太守確實讓人感覺無所適從。」公孫大娘繼續皺眉道。「他從出身上就很奇怪……你知道他是中常侍趙忠的從弟嗎?」

  正要舉起陶杯再喝口水的公孫珣猛地為之一滯,卻是差點沒把手裡的水給出去。

  從弟,卻非族弟,這就意味著這位太守和那位權傾朝野的大宦官是未出五服的兄弟。而這年頭宗族觀念極強,只要未出五服,那就是記入官方檔案的兄弟,是非常親密的,是要講究一個榮辱與共的,甚至是要共同承擔法律責任的!換言之,不出大意外的話,那天下人一般會視你們為一體的!

  這裡多說一句,如公孫珣與公孫瓚、公孫越,還有那個公孫氏嫡脈中的公孫範,其實全都是如此關係。

  「明白了吧?」公孫大娘繼續道。「這可是一位惹不起的真神。你之前剛到洛陽時不是還來信說什麼宦官子弟肆意荼毒鄉里嗎?那咱們這趙苞趙太守,恐怕就是天底下來頭最大,也恐怕是天底下官位最高的一個『宦官子弟』……你說,族裡能不猶豫嗎?巴結吧,怕引起士人非議,不去巴結呢,又怕真的惹怒這位,直接一個大禍臨頭!」

  公孫珣遊疑不定,卻總覺得哪裡不對的樣子。

  「對了。」公孫大娘忽然又想起了什麼。「阿瓚現如今也不在郡中了,侯太守也是擔心自己自己女婿落入到宦官子弟手裡,然後被人羞辱,再加上上谷那邊也不是很遠,說不定還有立功的地方,所以就直接就把他帶到那邊了……」

  「那、那我呢?」公孫珣腦子已經成了一片漿糊。

  「你……你不如先在家等等。」公孫大娘歎氣道。「實在不行就辭去了這個吏員,在家養兩年聲望,然後直接運作一個孝廉……遼西是邊郡,這方面有優待,人口十幾萬就能每年一個孝廉。而如今阿瓚去了上谷,公孫氏的底子又在這裡,郡中也就是一個公孫範和一個田氏的田楷有些麻煩罷了,就算是不去當吏員,那兩三年中輪也能輪到你這個當朝光祿勳的入室弟子!」

  公孫珣為之默然,卻是忽然又想起了那位趙老夫人的風采……說實話,就趙家人趕路的那副樣子,怎麼看都不像是『宦官子弟』作風吧?反而隱約有些是名臣子弟的味道!這種人真要躲嗎?

  但是,但是……

  公孫珣是真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公孫大娘繼續皺眉說道。「按照你的描述,這趙老夫人也是一位人物,他兒子未必就是如我們所想……實際上,這才是我最擔心的地方,不然,反而能安心讓你回陽樂繼續當你的主計室副史了。」

  公孫珣愈發不解了起來。

  「這趙太守雖來此地不過半月,但也能看出一些端倪來。」公孫大娘認真解釋道。「他這人行事作風並沒有想得那麼粗暴無理,反而有幾分名士風采。而且族中也好,我也好,都偷偷去他老家清河打聽了……你知道嗎?原來這位趙太守家中早在十幾年前第一次黨錮的時候,就跟趙忠做了切割,還直接從安平搬到了清河,那時這位趙太守才剛剛加冠。然後這麼多年,他還一直上書抨擊自己的哥哥……」

  公孫珣終於按捺不住:「既然如此,豈不是應該放心交往,怎麼反而要避讓呢?」

  「你還是太年輕。」公孫大娘為了扶下自己的黑框眼鏡,卻是將懷裡的貓遞給了旁邊的丫鬟,把後者弄的手忙腳亂。「你曉得嗎?雖然這些年,這趙太守每次更迭職務都會去一些苦地方幹一些苦差事,而且每次都能勤懇奉公,還經常上書大罵自己哥哥,甚至因此引得不少黨人名士的稱讚。然而,他卻從未有一次上書討論過黨錮之禍!而且,那趙忠雖然也經常跟人說自己挺討厭這個弟弟,若不是有嬸娘在,早就讓他下大獄了。可實際上,每一次他趙苞作出政績後,朝廷卻又都會暢通無阻的給他加官升職!」

  「母親是懷疑……」公孫珣心中忽然一動,儼然是想到了韓遂與自己談論袁紹兄弟的那番話。「他們兄弟是互為表裡,心照不宣?想用這種方式保全家族?」

  「就是這個意思。」公孫大娘猛地一拍手道。「沒有白把你往洛陽送這麼一趟!你還不明白嗎?你如今已經是名儒子弟,放遼西也是一號人物,既然如此,何必冒險去這趙太守身邊呢?不管他是準備裝一輩子還是裝兩輩子,又或者是真的想要投奔士人,然而一旦被他注意到,就很有可能也會被趙忠注意到……這對你有什麼好處嗎?不如在家養名來的穩妥。」

  這番話在情在理,公孫珣也只能緩緩點頭。

  「這就對了。」公孫大娘喜上眉梢道。「以前你娘我一個人,好多事情想做都做不了,如今有你幫忙,我們完全可以窩在家種幾年田,攀一攀科技樹,順便再與我添些孫子、孫女……」

  「孫子、孫女?」公孫珣悚然而驚。

  「沒錯。」公孫大娘愈發得意了起來。「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原本我還想著等你結了婚再討論此事呢,但這一年我在家擔驚受怕的,反而是想明白了……這年頭亂成這樣,鬼知道你在外面會遇到什麼危險?既然如此,就不等結婚了,先給你安排些漂亮侍妾,生下兩個再說!你不曉得,你來之前我就已經派人去高句麗、三韓、扶餘給你準備了一百零一個婢女,都是年紀十五六歲又有些顏色的,全都放在了城南的莊子裡,準備一邊培養一邊淘汰,不到一年就能為你搞出來一個頂級跨國侍妾組合……不要嫌棄人家是夷女,混血的孩子容易養活……」

  公孫珣聽得口乾舌燥……先是有些期待,但到了後來卻忽然變得驚恐起來。



  「太祖自幼失怙,時漢末紛亂,時疫橫行,其母常憂本家無後。家富,乃陰購美婢百人,教以文字、數術、音律、舞蹈。待加冠,即奉之充其後幃。太祖至孝,不得推,皆納之。然至婚前,美婢前後羅列,溫香軟玉,以目傳情,太祖依舊舉燭苦讀,坐懷不亂,守禮愈甚,由是名聲日重。」——《舊燕書》.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紀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2-1 01:03 AM

第三卷 第5章 驚變

  第二日一早,公孫珣就以孝道為理由寫了一篇言辭懇切的辭呈,然後又從商號中叫了一個馬術不錯的賓客,讓他快馬送去塞外的郡治陽樂城,到那裡自然會有在郡中為吏的族內長輩替他轉呈趙太守。

  畢竟嘛,一回家就辭職這種事情雖然有些不甘,但總歸是自家老娘的安排,而且理性也告訴公孫珣這個安排還是頗有道理的。

  等目送此人出城後,公孫珣就立即去圍觀了自家老娘那『名垂千古』的事業,也就是所謂雕版印刷的第一次實驗……呃,說到這裡就不得不稱讚一下蔡邕的名聲,並感歎一下遼西這破地方的荒僻了。聽說是要翻印蔡伯喈手錄的七經,呼啦啦城裡一多半有頭有臉的人都來圍觀。

  從縣君到族中長老一個不拉!

  然而,公孫珣也好,公孫越也罷,皺著眉頭看那個所謂的雕版印刷,卻是越看越無語。

  因為,公孫大娘口中這個所謂會改變全天下風貌的『雕版印刷』,怎麼看怎麼覺得跟洛陽刻立石經所用的『捶拓法』好像沒什麼兩樣。就是多折騰了兩次,把陰文範本給像刻石經一樣刻到一塊棗木板上而已,最後再反拓到紙書上罷了!

  只能說,這麼做好像確實比抄錄方便的許多,但你要說有什麼特別精巧新奇的技術……似乎也沒有吧?

  而且很明顯的,前面的捶拓和雕刻非常利索,幾位老石匠稍微適應了木材以後,僅僅是花了大半頭功夫就各自雕刻出了一塊《詩經》的陰文木板,而且還在源源不斷的進行著雕版的製作。

  然而,就在眾人以為要萬事大吉的時候,從傍晚開始的印刷工作卻陷入到了停滯,因為一上手才發現這墨汁是有大問題的……汙字未免太多了些,中間調整了很多次,又是加油、又是調整濃稀的,反正折騰來折騰去一整天都沒弄出一個像樣的結果來。

  於是乎,第二天再搞的時候,來圍觀的人一下子就少了一大半,縣君這次沒來,只是讓縣丞為他代勞,而族中實際主事的元老,也就是公孫珣的二爺爺也沒再來,只有他孫子公孫範跑過來繼續圍觀……這裡多扯一句,公孫珣爺爺那輩長子早夭,實際上的嫡長一脈主事人就是這位擔任過上谷郡太守的二爺爺了,而公孫範也才是公孫氏的嫡長孫。

  但是,嫡長孫的圍觀並沒帶來什麼好運氣,第二日又是在調試墨水中給茫茫然的過去了。

  第三日依然如此,而到了此時,連公孫越都回去幫自己家忙活什麼事情去了,那縣丞明顯也是在給公孫大娘娘倆面子才留在外面幹坐著的,倒是那公孫範從頭到尾都是跟在眼前認真圍觀……讓公孫珣難免另眼相看了一些。

  不過這一天,公孫大娘終於還是沒有再墮自己往日的威名,折騰到了下午時分時,墨水終於調試的不濃不淡,油性也正合適了起來。於是一番拓印之後,竟然真的就印出了《詩經》開篇第一首的《關雎》,帶上所謂標點鉤識,正好一百零二字而已。

  而就是這一張大白紙上的區區一百零二字,瞬間就引得令支城中一群土包子全都驚歎不已!

  縣丞替自家縣君要走了三日辛苦得來的最後成品,還叮囑詩經整個印出來以後務必要通知他一聲,而作為嫡脈繼承人的公孫範竟然把之前汙了很多字跡的殘次品給搶走了,也不知道拿回去能有什麼用?

  當然了,這些想法公孫珣也就是在心裡念叨一下而已,面上是一點都不敢露的。沒看到自家老娘那個趾高氣昂的樣子嗎?好像她做出了多大的貢獻一樣……

  其實,

  這反而是公孫珣有些無知和自以為是了。

  須知道,很多劃時代的技術並不需要太多的門檻,很可能就是將之前已有的幾項技術做適當的整合罷了,甚至有時候連整合都稱不上,僅僅是作出適合推廣的標準化改進而已……但它們偏偏就是改變了時代。

  就好像這個雕版印刷,其實漢代的立石碑的風氣特別流行,捶拓技術也基本上完全普及,之所以沒有用到印書上面,僅僅是差一張好紙而已……然而,在另一個時空裡,即便是材質緊密便於保存的左伯紙出現後又兩百年,人們才猛地發現似乎可以把兩種技術結合在一起用來印書!

  這有技術含量嗎?

  沒有,但它就是很重要,就是改變了世界。而公孫大娘這個毫無技術含量的『發明』,就是讓這種方便知識傳播的技術提前了兩百多年面世!

  而且公孫珣不知道是,他這位老娘肚子裡還藏著很多類似的東西,只是礙於種種限制與心思拿不出來或者不想拿出來而已。

  呃,至於你說活字印刷是不是公孫大娘惡意隱藏的技術之一?不是的,真不是的……誰讓她不是工科狗呢,對不對?墨水和活字的材料實在不過關,調製個雕版的墨水都要她老命了,別說活字的墨水和材料了。而既然她沒那本事用活字,也就只好用毫無技術阻礙的雕版了!

  總而言之吧,經過這三天的折騰,不管技術含量高低的問題,也不管這種方法還需要多久的改進才能成熟,但所有人都總歸看明白了……別的不講,以後這天底下的書籍恐怕會越來越多,而且以公孫大娘和安利號的手段,這賣便宜書的書店恐怕也會越來越多!

  沒錯,你沒看錯……這年頭是有書店的!

  長安和洛陽都有書店,很早就有人把最基本的《論語》、《詩經》這些東西刻在竹簡上發賣……但是那個價格可不是一般人能接受的,而且也就是長安、洛陽這種大城市才有這種書店。

  漢代歷史上,著名的王充就因為家裡窮買不起書,於是天天跑到洛陽的書店裡看書,然後看一遍就能背下來,也不知道書店老板是怎麼一個看法……當然,他在老家會稽的時候,想找個書店蹭書都找不到的。

  而正在公孫珣看著這初顯成效的『雕版』胡思亂想之際,公孫範卻去而複返,並帶來了他爺爺,也就是現如今族中事實上族長的邀請……說要請大娘去他家中一敘。

  至於邀請自家老娘去敘什麼,不說大家也都知道。之前就講了,這本朝傳統,無經學傳家,終究是二流世族。而公孫氏在二流世家頂尖的水準上已經煎熬了太久,那麼在老一輩眼裡,任何有助於傳揚家族學術名聲的事情都是比天大的!

  不過,這不關公孫珣的事情,他目送著自家老娘在公孫範的帶領下繼續以趾高氣揚的姿態往族中最大的那個院落中走過去後,就直接轉身,朝著令支城西門處的一個地方走去,那裡是安利號總號大院後方,公孫大娘親口所言的宿舍區是也。

  為何來此處?呃,之前一天李三姨就來找公孫珣了,說是那個新來的賬房非嚷嚷著要見他一面,還說要獻一個奇策給他。

  「子伯兄可還習慣?」推門進入對方的單人宿舍,公孫珣似笑非笑的打量了一下正在低頭忙著著什麼的婁圭。

  「承蒙文琪關照。」正在床頭桌子上伏案寫著什麼的婁圭連頭都沒抬,還真有名士派頭。「既來之則安之……況且,此地終究比在緱氏山下有趣多了,這才三日,我就已經見識到了許多生平未見的新鮮東西。」

  「是嗎?」

  「這是自然。」說著,婁圭還轉身展示了一下自己剛剛完成的阿拉伯豎式。「好東西……比用文字表達利索太多了。」

  「確實。」公孫珣倒也沒有反駁。「還有呢?」

  「還有……」婁圭放下手裡的白紙與鵝毛硬筆,轉身撐著所坐椅子的高背道。「這才三日而已,我就覺得自己之前的那些作為,宛如兒戲!」

  「哪些作為?」公孫珣隨意的坐到了對方的床沿上。

  「當然是收攏亡命之徒那些事情……」婁圭連連搖頭道。「我自以為聰明,比誰都更早看穿了這個世道,便想早做準備。然而到了遼西才知道,那些行徑簡直兒戲!世道一亂,僅僅是有勇力之士就行了嗎?可有糧秣?可有兵甲?可有地利居所?」

  「說的好似我們公孫氏要造反一般……」公孫珣當即哂笑。「我們公孫氏就有兵甲了嗎?莫非安利號還做起了兵甲生意,我怎麼不知道?」

  「我並非說你們要造反,」婁圭感歎道。「也沒說你們家有甲仗生意,但是我也問了,你們公孫家的人在鄰郡、本郡不少地方都擔任要職,本身就是管著甲仗兵馬的……所以你公孫文琪想要造反的話,怕是要比誰都來的方便!」

  公孫珣忍不住翻了個白眼:「你找我就是要獻個造反的奇策?」

  「你莫要以為我是在玩笑。」婁圭正色道。「這兩日我在你家會計房中學習記賬,親眼所見親耳所聞,你們家有馬匹生意,有糧食生意,有布帛生意,周圍數郡都有貨棧、商號、商隊、下線部族,便是塞外的鮮卑、烏桓、高句麗、三韓也都與你家有交通……所以,若是有一日真的戰亂四起,你家不妨從這令支城出兵,詐取盧龍塞!」

  話到這裡,婁圭忽然閉口不言,二人大眼瞪小眼了起來。

  「然後呢?」終於還是公孫珣假裝不解道。「怎麼說一半停了。」

  「哎呀。」婁圭不耐道。「文琪何必裝傻呢?一旦取得盧龍塞,不但能夠得到大量的軍械兵甲,更能直接隔斷河北與塞外的交通,繼而從容進取塞外五郡。到時候……」

  「到時候安撫塞外,集結兵力,坐觀天下紛擾、河北戰亂。等到一個好機會,直接引兵南下,蕩平河北,再效光武帝據黃河而窺天下……你是不是想說這個?」公孫珣略顯無語的質問道。「婁子伯啊婁子伯,你就不能改改這眼高手低的毛病?還好奇計?我母親居然還說你智力比我高?我莫非是豬腦子嗎,就你這智力還比我高?」

  「我哪裡又眼高手低了?!」婁圭漲紅臉道。「這難道不行嗎?」

  公孫珣一聲冷笑:「我只問你一件事,你可曉得,從盧龍塞出發,到遼西郡治陽樂城,有多遠?」

  婁圭一臉茫然。

  「五百里!」公孫珣失笑道。「中途只有柳城、管子城等小城作為依靠而已,換言之,塞外五郡的核心地區離盧龍塞最近也有五百里!你要是帶著乾糧,十幾個騎兵一人三馬,不吝馬力的話,可能一日夜就能到;你要是趕著牛車的商隊,帶足了水糧,又沒遇到強盜,日夜兼程,換著牲口趕路,那一旬的功夫也是能往來一趟的;可你非要集結大軍,穿過這五百里野地去取塞外五郡……婁子伯你與我說,你覺得這五百里,大軍要走多長時間,又需要多少糧秣?沿途士氣會沮喪到何種地步?到了那邊,萬一有一旅精銳以逸待勞又該怎麼辦?」

  婁圭面紅耳赤。

  「當然,若是在塞外五郡經營的深了,靠權謀和政略取下來不是不行。」公孫珣繼續笑道。「可即便是取下來,那也是進去了便出不來,無外乎是個避禍的去處。因為把重心放到塞外五郡後,這盧龍塞基本也就保不住了……」

  「就因為這五百里?」婁圭喏喏問道。

  「就因為這五百里。」公孫珣歎道。「五百里還不夠遠嗎?盧龍塞於河北是咽喉,於塞外則是五百里的一處關卡……只要把重心移到塞外,那這盧龍塞必然會被河北的勢力第一時間所取。」

  「我確實是有些空談了。」婁圭尷尬不已。

  「你這叫紙上談兵。」公孫珣連連搖頭。「誤人誤事,而且咱們剛才所言還沒說到這五百里路上的其他危險……比如鮮卑、烏桓的襲擊。」

  婁圭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公孫珣無語的更正道。「你以為我家商號脈絡深厚,與那些異族相交通?我直白與你說吧,首先這烏桓是內附於大漢的,不止是我家,誰都可以去他們部族中生意的,我家與他們有生意什麼都說明不了!至於鮮卑、高句麗,其實都是那些住在邊境,窮的要餓死人的小部落才會跟我們家商號結成上下線,至於他們真正的高層,又怎麼可能跟我們一家商號有所往來?還有三韓,那破地方是大漢和高句麗都懶得納入治下的貧瘠之地,也就是人參這玩意值錢以後才稍微有了點貿易價值,跟他們有往來能有個什麼用?所以說你啊,真是眼高手低到無藥可救的地步了!」

  婁圭已經不敢說話了。

  「有這功夫,多練練算賬的手藝吧!」公孫珣忍不住歎口氣道。「便是真的局勢有變,也得個七八年呢,我家安利號偏偏又不養閒人……你若是再這麼下去,只好讓你去玄菟分號去收人參了。那地方涼快,兩個冬天保證就能讓你心平氣和起來。」

  言罷,公孫珣從對方宿舍床上站起身來,背著手昂著頭,宛如自家老娘之前往族長那邊去時的表情一般,所謂一臉優越,趾高氣揚的就離開了此處。

  一夜無話。

  第二日,也就是公孫珣回到家的第五日,李三姨傳來消息,說這婁圭果然老實了不少。

  但第三日,也就是公孫珣回到家的第六日了,上午時分,一匹快馬忽然急速地馳入了令支城……赫然是之前派去陽樂送信的那位家中賓客!

  話說,此人非但沒能送成信,反而給公孫珣、公孫氏、令支城,乃至於整個幽州帶回了一個驚天動地的消息:

  遼西太守趙苞母親的車隊,也就是那位權傾朝野的趙常侍嬸娘的車隊,在出盧龍塞往陽樂城的途中遭遇到了鮮卑人,整個車隊全被俘虜!

  「你莫非在開玩笑?!」公孫珣聽完後,第一反應是難以置信。「國朝四百年,前漢後漢加一塊就沒聽過這種事情!兩千石家眷在己方境內被敵國所俘?!」

  「少君,小的怎麼會在這種事情上開玩笑?」這賓客趕緊答道。「我走到管子城就聽到消息,問清了情況就趕緊回來,剛一過盧龍塞,彼處就已經全塞戒嚴,然後信使四出了……我路熟,趕得快些而已,只怕要不了幾刻鍾,官家的消息就也要到了。」

  「還是不對。」公孫珣蹙眉道。「這遼西太守的母親去郡治,盧龍塞應該會派出精銳護送才對,之前那位老夫人也親口……」

  「敵人有萬騎。」這賓客突然插了句嘴。

  公孫珣瞬間愕然,然後旋即想明白了是怎麼回事……這是大漢在代郡到雲中一線的戰備活動曝光了,鮮卑人想要先發制人,卻又無法入塞反擊,這才起大軍入寇大漢的塞外諸城!而陽樂城首當其衝!

  這只是一係列大戰的開始罷了!

  而這麼一想的話,那位趙老夫人和她的兒媳、孫女,怕是真的運氣不佳,落入敵手了!

  想想與那家人的幾次相遇,再想想即將到來的連番大戰,公孫珣一時間五味繁雜,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不過也來不及多想,到了下午,隨著軍方信使的到達,令支城內就徹底騷動了起來……正如公孫珣之前所言,且不說鮮卑近萬騎入侵,規模空前,單說一郡長官的母親被敵國所執,就實乃是大漢立國四百年聞所未聞之事!想都不用想,洛陽那邊都會全線震動,幽州全境也肯定會在刺史劉虞的調度下發精銳來支援,而至於遼西本郡所屬諸城就更是不用說了!

  須知道,這年頭是以郡為國的!

  郡守如國君,國君的母親出了這種事情,說句不好聽的,你們這些遼西郡的官吏、軍士,甚至於本地的大戶豪強,都該主辱臣死的!

  實際上,令支縣的縣君在震動之後立即就下達了命令,盡發縣中軍馬、士卒、大戶子弟、糧秣、壯丁,趕往盧龍塞!

  公孫珣身上的郡吏沒有來得及辭掉,再加上他複姓公孫,又是當朝光祿勳的入室弟子,還是三十騎破營的少年英傑……所以被理所當然的委任為這支部隊的首領,前往支援。

  公孫大娘雖然一萬個不捨,但也只能放自己兒子前去,甚至連牢騷都發不出來……沒看到公孫越也是剛到家又跟著去了嗎?連公孫範這個族中嫡長都被他爺爺給扔出來了!如今這個情形,似乎也就只能指望著韓當這個『歷史名將』能再護住自己兒子一遭了。

  收拾停當,第二日就直接啟程,也沒有什麼壯行這一說,說句不好聽的,雖然兵強馬壯,糧秣齊備,但人心惶惶,不知所措才是所有人的心情寫照……實在是沒人遇到過這種事情,連這仗該不該打都不曉得!

  但就在公孫珣告別了母親,滿腦子空白的帶著韓當、公孫越、公孫範等數百『精銳』準備從西門離開時,偏偏又遇到了一件噁心至極的煩心事。

  「公孫少君,公孫文琪!」那個眼高手低到連基本地理知識都不知道的婁圭婁子伯,此刻正被兩個商號夥計給死死往後拽著,卻依舊巴著安利號總號大院的門框,勉力往街上大聲叫喊。「聽我一言,聽我一言啊!我有一計!我有一奇計啊!」

  公孫珣本來就心煩意亂,此時更是被這廝氣得眼皮直跳,於是當即大怒:「把他給我帶過來,再與他一把刀!便是此戰他不死,我也要順路把他扔到樂浪郡,與我做夠二十年的人參客!」



  「趙苞字威豪,甘陵東武城人。從兄忠,為中常侍,苞深恥其門族有宦官名埶,不與忠交通。初仕州郡,舉孝廉,再遷廣陵令。視事三年,政教清明,郡表其狀,遷遼西太守。抗厲威嚴,名振邊俗。遣使迎母及妻子,垂當到郡,道經柳城,值鮮卑萬餘人入境寇鈔,苞母及妻女遂為所劫質,載以擊郡。」——《後漢書》卷八十一.獨行列傳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2-1 01:04 AM

第三卷 第6章 問策

  剛回到家四五日就再度出征,隔了一年多又回到盧龍塞中,公孫珣頗有些恍惚的感覺。不過,周圍的一切還是在提醒著他——物是人非,不一樣了,什麼都不一樣了!

  上一次是冬天,這一次是春天;上一次是北風凜冽,這一次南風是熏人;更重要的一點是,上一次他還需要借助自己那位族叔的名號才能在此處橫行,而這一次他卻是自己一個人掌握了要塞中的局勢!

  這真不是開玩笑!

  之前數月要塞中管事的人不是別人,正是遼西郡長史,而這位長史前幾日接到趙老夫人一行後更是親自把老夫人護送出塞……換言之,人家十之八九是殉國了。

  至於要塞中剩下的幾個曲軍侯,講句不好聽的,郡守母親被劫持,上官殉國,這幾個人全都是戴罪之身,更別說事發突然,不知所措了。而就在此時,曾經在此地打過勝仗,一度令遼西、右北平兩郡側目的公孫珣卻作為最先趕來的支援者,代表著公孫氏與令支縣帶來了數百精銳……也就由不得這群人把他當做主心骨了。

  當然了,這也就是劉虞到來之前的權宜之計罷了——這位現任幽州刺史已經派人快馬傳信了,他會親自過來坐鎮盧龍塞。

  甚至說,都不用人家劉虞到達,那邊右北平郡來個朝廷命官也會從容接管局勢的。

  不過回到眼前,所謂有權不用,過期作廢,是不是該趁著這個要塞中的權力空白期做點事情呢?

  理論上如此,但公孫珣冥思苦想,卻發現自己根本無能為力!

  首先,敵人兵力太多了。

  來到盧龍塞中集合了更多訊息後公孫珣愈發確定,在柳城出現的那隻軍隊確實不下萬騎,而以要塞中的這點兵力來說,除非是全軍出動,否則任何軍事行動都毫無意義。可要是全軍出動,萬一盧龍塞被破了,河北一馬平川……信不信洛陽那裡能把公孫珣給夷族?

  其次,敵情不明。

  就像公孫珣教訓婁圭時說的那樣,從盧龍塞到陽樂足足五百里,鬼知道那一萬多鮮卑騎兵的目標是哪裡!是去陽樂直面趙苞趙太守了呢?還是學上次,分兵堵住盧龍塞和陽樂,再從容圍攻兩者之間的柳城與管子城?

  總而言之,公孫珣難得手握一支軍隊,卻發現自己只能困坐於要塞之後!這種感覺太憋屈了!

  第二日,遼西其他塞內三城與右北平郡的支援相繼趕到,前三者來的都是縣吏,所以依舊以公孫珣為主,後者為首的赫然是不知道為什麼轉為郡兵曹左史的程普……這明顯是被降職了!

  而且程普自己也直言,他的老上級,也就是公孫珣的那位族叔公孫昭調往遼東後,他的日子其實一直不好過。這次更是因為他的直屬上官,郡兵曹椽稱病,這個出力不討好的差事才落到他身上的。

  但此現在不是討論這種問題的時候,因為此時的公孫珣雖然手中已經聚集了數千人馬,力量達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極限,但卻依然不能輕動!

  又一日,探馬飛速從管子城來報,說是敵情已明,此次率領這萬餘騎入寇的乃是鮮卑新任中部大人,前中部大人柯最闕的侄子柯最坦,他直接留下部分兵馬圍住柳城,然後盡起大軍去陽樂城與趙太守直接對峙去了——貌似是要以趙老夫人為人質,迫降對方的意思!

  弄清楚敵情後,公孫珣反而愈發無力了……因為敵人太遠了,他不可能領著要塞內的幾千步兵走個幾百里路去柳城隔斷敵軍後路的;可要是只出騎兵,恐怕連對方留在柳城的後衛部隊都懟不過;而如果等幽州各郡的精銳被劉虞一一調度過來,說句不好聽的,送給趙老夫人的那隻貓估計都死無葬身之地了!

  「兄長,此時想有所作為,只有出奇策了。」盧龍樓上,公孫範小心翼翼的看著站在最中間遠眺北方的公孫珣,他是真沒想到,這位只比自己大了數月的族兄在這要塞中竟然如此有威勢。

  「那你有奇策嗎?」公孫珣臉黑的如釜底一般,頭都沒回就懟了回去。

  「我是沒有。」公孫範繼續小心翼翼的答道。「但是之前不是有一個跟兄長你一起從洛陽回來的文士一直喊著他有奇策嗎?事到如今,不如聽一聽。」

  公孫珣聞言忍不住長歎一聲……他所歎者,倒不是說公孫範如何識人不明,而是自己竟然走投無路到要去聽那麼一個人的『奇策』!

  沒錯,公孫珣還是決定要聽一聽那婁圭的意見——不是他突然改變了觀念,覺得婁圭的小聰明又變成大智慧了,而是他這些天從程普問到韓當,從公孫越問到公孫範,從幾個曲軍侯問到來支援的幾個縣吏,全都是一籌莫展。

  既然如此,小聰明說不定也是能聽一聽的。

  「喚他來吧!」公孫珣歎氣之後無奈的揮了下手。

  作出回應的不是公孫範,而是公孫越,前者還沒有那個資格去使喚公孫珣夾帶中的人。而後者拱手離去後不久,就將頭戴幘巾、腰跨長刀的婁圭給帶了過來。

  「文琪。」婁圭神采飛揚,一上樓對著公孫珣微微一拱手,就立即主動開了口。「我觀你坐困孤城,必然是胸中乏計故進退不能,空有餘力而無處施展。兵法有云,正所謂……」

  「義公兄!」公孫珣忽然回頭喊道。「他若是再說一句廢話,你便將他從這樓上扔下去!」

  婁圭當即閉上了嘴……很顯然,他這是又清醒了過來,再度想明白了自己的處境。而等韓當走過來面無表情的下了他的刀子,又束手立在他的身側以後,婁子伯這才斟酌語句,略顯小心的重新開了口:

  「少君,我確實有個想法。」

  「講來。」公孫珣盯著對方催促道。

  「請少君屏退左右,或者隨我去私室。」婁圭略顯緊張的應道。

  「你莫非以為我真不敢殺你?」公孫珣幾乎被氣笑了。

  「少君!」婁圭扭頭看了一眼身側的韓當,趕緊拱手行禮。「不是我惡意賣弄,實在是如今局勢險惡,除非出奇兵行險事方能有效,既然要出奇兵,便是要少君去賭命……這種事情難道是能當眾說的嗎?」

  公孫珣的臉色緩和一下,但仍然冷言相對:「你莫非以為這城樓上的人會有人向鮮卑人通風報信嗎?」

  「少君,兵事凶危,人心叵測,這二者都不是人力所能掌控的。」說著婁圭咬了咬牙,再度俯首行禮。「就好像你身邊的那位族弟公孫範,據我所知,此人乃是你們公孫氏嫡脈所在,理應為族中翹楚。而如今,卻是少君你名震河南,叱吒河北,此行更是受族中、縣中所看重,完全以你為主……那麼,你怎麼知道他心裡沒有為此暗懷嫉恨呢?萬一此人朝鮮卑人通風報信又如何?」

  剛剛舉薦了婁圭的公孫範目瞪口呆,竟然忘了生氣。

  「還有這些天一直跟在少君身旁的幾位曲軍侯。」婁圭乾脆是豁出去了。「這一次趙老夫人被擄,郡中長史殉國,他們真能脫得了關係?說句不好聽的,若是此事沒有個好結果,恐怕不用朝廷治罪,趙郡守也要將他們一刀一個全都剁了泄恨……既然如此,少君又怎麼知道他們中有沒有人貪生怕死,會棄家人於不顧,直接投奔鮮卑呢?」

  幾名曲軍侯面色蒼白,甚至有人聞言乾脆拔出刀來,但終究還是一臉沮喪的又塞了回去。

  「少君,把他們屏退吧!」婁圭看了眼那個拔刀又鬆手的曲軍侯,繼續咬牙道。「你的性命也好,我婁子伯的性命也罷,是不能交在這些人手……」

  「混賬!」公孫珣終於忍受不住對方再度大怒了起來。「我就不該叫你上來的!阿越帶他滾回自己的房間,不然我就讓義公兄把他扔下去!」

  婁圭聞言為之愕然,但終於還是緩緩低下頭來拱手告辭,並在公孫越的看送中走下樓去。

  盧龍樓上的眾人看到此人下去,多是鬆了一口氣。

  「諸位也散了吧。」又過了一會,公孫珣無奈的擺了下手。「既然沒什麼好辦法,與其站在這裡曬日頭,不如大家回去好好歇息,靜待刺史駕臨!」

  眾人也全都覺得無趣,便紛紛告辭離去。

  一時間,樓上只剩下公孫珣與韓當二人而已。

  兩人一聲不吭,公孫珣更是盯著穿塞而過的灤水發起了待。

  「少君……」良久,韓當終於忍受不住,但卻欲言又止。

  「別說話。」公孫珣聞言轉過身道。「隨我來。」

  韓當茫然不解,但卻趕緊跟上。

  就這樣,二人不急不緩的走下樓去,卻是去了公孫越的房中。而推開門來,韓當更是瞬間愕然。

  「少君!」坐在房中的婁圭看到來人後面露喜色。「我就知道你會來的!當日看你辦那義舍我就曉得,你這人終究是和我一樣,不甘寂寞!」

  「少說廢話。」公孫珣板起臉喝斥道。「阿越與義公兄幫我把住門口……我且聽一聽,你到底有什麼奇策?!若還是如之前那般眼高手低,我就在這裡殺了你!」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守在門外的公孫越和韓當已經交換了好幾次眼神,但每一次都無果而終……而一直到了太陽西斜的時候,大門方才打開。

  「兄長!」

  「少君!」

  兩人齊齊問候。

  「婁子伯這人的計劃雖然粗陋,但我細細考量,竟然真有幾分把握。」公孫珣瞥了這二人一眼後道。「而且我已經下定決心,行此險策了!義公,你去請程德謀來,記住只叫他一人。」

  「喏!」韓當仿佛覺得自己胸口上移開了一塊大石頭一般鬆快了起來。

  「阿越。」等到韓當走開,公孫珣卻又看向了公孫越。「我還是要你替我留守此處……」

  公孫越張口欲言,但終於還是微微點頭。

  「沒辦法。」公孫珣無奈按住對方肩膀解釋道。「我能信得過的人實在不多,而婁圭之前在樓上說的那些話未必就不可慮……我今晚就走,而你就在這盧龍塞裡替我掌控局勢,並靜待劉刺史前來。而不管是劉刺史來之前還是來之後,只要那幾個曲軍侯有異動,你直接想法子殺了就是,反正我們人多而他們又都是戴罪之身,殺完之後安一個意圖潛逃的罪名,沒人會計較的!」

  公孫越緩緩點頭,然後又忍不住問道:「那……那公孫範又怎麼講?」

  「要叫兄長。」公孫珣失笑道。「那是你三兄。」

  「是。」

  「正如我所言,他畢竟是我們兄弟。」公孫珣繼續笑道。「總不能因為外人的一句話就把他當賊防吧?所以此行我會將他帶在身邊,以示親信,順便看看他是否得用……」

  公孫越再度緩緩點頭:「我去叫……三兄來!」

  當晚,公孫珣帶著公孫範、程普、韓當、婁圭,一行只有五人,一人三馬,連夜輕騎出塞,直趨柳城。



  「太祖虛懷若谷,知人善納……熹平年末,郡中驟遇鮮卑萬騎侵入,於柳城虜郡守母,載以叩郡治陽樂。太祖臨盧龍,又彙兵數千,當有所為也。然遼西廣闊,自盧龍出柳城三百里,出陽樂五百里,所慮尤無能也。時婁圭在側,獻奇計,欲以太祖親身犯險,左右皆怒,拔刀示刃者數矣。太祖乃排眾曰:『子伯者,棄家來投,千里相隨,吾視之為股肱,安可疑乎?』遂行。」——《舊燕書》.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紀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2-1 02:16 AM

第三卷 第7章 出奇

  上午,陽樂城西五十里處,鮮卑大營西側,莫戶部所在,披散著頭髮的部落頭人莫戶袧正宛如死了爹一般的看著自家那被劃破的帳篷。

  「你可知道之前出過幾次這種事了?」莫戶袧身旁,一名梳著髮辮的高大鮮卑武士憤然喝問道。

  「四次。」被質問的那個鮮卑兵也是一臉懊喪。

  「既然知道都四次了,為何不曉得小心防備?」

  「這事不怨他,別朝自己人發脾氣。」莫戶袧回過神來,趕緊強壓著各種情緒安撫道。

  「是。」

  「喏。」

  「這次又丟了什麼?」莫戶袧裝作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問道。

  「回頭人,」之前那個被質問的鮮卑兵聞言當即怒容滿面。「兩把長矛丟了,一件鞣製的皮袍也沒了,還有一袋粟米……」

  「狗娘攘的,」才聽到一半,莫戶袧就徹底裝不下去了。「當這裡是自家部落的糞坑嗎?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頭人一罵街,原本如集市一般熱鬧的莫戶部營地反而安靜了下來,幾乎所有人的握住手裡的兵器,靜靜的看著自家這位深得眾心的頭人,就等他一聲令下,便要搶回自家部落的東西。

  莫戶袧握著馬鞭,面色變幻不定,但許久之後,終於還是換上了一副笑臉:「這件事情我會和柯最坦大人說的,大家不要壞了心情……起釜做飯!咱們今天吃肉粥!」

  營地裡一片歡騰,而莫戶袧則歎了口氣,轉身回到了自己的營帳中。

  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是,這番對話,莫戶部的人用的全是燕地漢語。

  沒辦法,鮮卑人沒有文字,語言系統也不是很科學,原本是漁獵部族的他們,上了馬以後就把打魚織網的技術給忘了,跟著匈奴人在漠北學會了一定的冶金技術,可過了上百年後漠北卻又用起了骨箭……那麼問題來了,鮮卑人的文化前途在哪裡?

  這還用問嗎?

  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這種北方遊牧民族的唯一出路就是漢化,沒第二條路可走!唯一的區別是,這個過程中他們是主動還是被動的罷了。

  那麼回到眼前,莫戶袧現在遇到問題其實正是莫戶部漢化速度過快引起來的。

  人家漠北的同胞還在用骨箭,還在搞活人祭祀;漠南的中央王庭則在想著如何推廣鐵箭頭,如何在戰爭中從漢人手裡搶一些鐵甲,如何從漢人的邊塞文化中汲取營養建立汗庭制度;可位於遼西柳城邊上的莫戶部倒好,通習了漢語不說,竟然還當起了二道販子,什麼烈酒、什麼步搖冠,什麼藥材,什麼布帛……見識了這麼多東西以後,你讓他們怎麼可能再去開歷史倒車,搞什麼鮮卑化?!

  說個極端點的,莫戶袧本人現在去柳城做生意的時候都梳髮髻的!實際上,現在周圍的部落區分莫戶部的一個重要依舊就是他們的髮型……莫戶部現在都留頭髮和鬍子的!

  禿頭已經過時了,曉不曉得?!

  但是話又說回來,這樣一來的話,你見識多,人家見識少,你好東西這麼多,人家那麼窮……都是同胞對不對,偷幾樣又怎麼了?鮮卑人缺東西了不都是搶嗎?偷你東西已經是給柯最大人的面子了。

  而且,你是要為這種事情內訌火拚呢,還是要一氣之下撤兵走人?真當新任的中部大人是吃素的?

  就這樣,帳篷外面熱熱鬧鬧,可帳篷裡的莫戶袧卻真的有些迷茫了……他當然不知道什麼叫做文明進化,也不曉得什麼又叫做漢化,

  但是自己和其餘鮮卑部落的格格不入卻是一個很明顯的事情。

  他從來都不覺得自己不是一個鮮卑人,但是卻真切感覺到了鮮卑人的落後與愚昧。

  「頭人。」門口侍衛的那個髮辮武士忽然掀開了帳篷的門簾走了進來。

  這人原本是一個附近部落中一個著名的勇士。然而,去年冬天鮮卑聯軍突襲管子城的時候,這個部落撤退不及,被支援來的漢軍給堵在了城外,按在地上摩擦不說,部落頭人的腦袋也掛到了重新修建完成的管子城城頭上……當時正在撤退中的莫戶袧聽到訊息後幾乎立即行動,直接去端了這個部落的老巢,又以逸待勞將敗退的零散武士給一網打盡,再將糧食和布帛拿出來,幾乎是兵不血刃就把這個部落給兼併了。

  昔日鄰部的第一勇士,如今只是自己的走狗而已,而且忠心耿耿。

  「什麼事?」趴在一個矮幾上胡思亂想的莫戶袧沒好氣的質問道。「莫非又丟東西了?還是有人來搶我們的飯?」

  「我看到莫戶驢首領來了。」髮辮武士小心的答道。「還帶來了好幾個身材雄壯的武士……」

  「這頭蠢驢!」莫戶袧聞言猛地坐起,然後勃然大怒。「我來時就叮囑他,不要總想著打打殺殺的,守住部落也是要緊的大事。我留下一些精銳給他是當種子的,不是讓他來往這種戰場送死的!數萬人的大戰,還全都騎兵,幾個精銳武士頂個屁用?」

  髮辮武士一句話都不敢多言。

  「我不見他,你去與我把他攆回去!」莫戶袧咬牙道。「若是他敢多嘴,你就拿我這個馬鞭抽他的臉!」

  話音未落,莫戶袧就將馬鞭狠狠的擲向了帳篷的入口處。但不料為時已晚,因為就在此時,門簾忽然被掀開,然後馬鞭便直接被一雙大手給順勢捏住。

  莫戶袧看清來人後,不禁面色發白,驚愕無語。

  「早就聽說莫戶部最近格外興旺,不想莫戶頭人也是脾氣見漲啊!」來人披散著頭髮、臉上塗著黑油,還穿著一件髒兮兮的羊皮袍子,赫然是安利號的少東公孫珣,只見他饒有興致的看著手裡的馬鞭,在敵營中也是一副神態自若的樣子。

  那名高大健壯的髮辮武士本想做些反應,可看到此人身後的莫戶驢以後,還是有些疑惑的安靜了下來。

  「闕力。」莫戶袧回過神來,勉力朝那名髮辮武士努了下嘴。「出去與那頭蠢驢守住門口,我要和這位貴人說些隱秘的話!還有……立即請這位貴人的伴當進帳篷中休息,不要讓別人看到……而且要禮貌!」

  「喏!」名為闕力的髮辮武士趕緊退出了帳篷。

  就這樣,片刻後,公孫珣堂而皇之的坐到了莫戶袧的之前位置上,而莫戶部的頭人卻站在了一旁。

  「莫戶頭人。」公孫珣盯著對方良久方才開口。「我們之間生意往來也有多年,向來是互利互惠……不瞞你說,現在有一樁一本萬利的大買賣,甚至比柯最闕那筆生意都要劃算,只是不曉得你敢不敢接下來?」

  聽到柯最闕三字,饒是賬內溫暖如斯,莫戶袧也不禁打了個激靈,並順勢將之前不自覺摸到腰刀的那隻手給放了下去。



  「和帝永元中,大將軍竇憲遣右校尉耿夔擊破匈奴,北單于逃走,鮮卑因此轉徙據其地。匈奴餘種留者尚有十餘萬落,皆自號鮮卑,鮮卑由此漸盛。」——《後漢書》·卷九十·烏桓鮮卑列傳第八十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2-1 02:17 AM

第三卷 第8章 中軍

  「此戰局勢如何?」公孫珣一邊問一邊撫摸起了面前髒兮兮的幾案,這個幾案似乎是搶來的,因為上面甚至有刀痕和血跡的殘留。

  「這是我花半隻羊腿買來的。」莫戶袧趕緊解釋道。「不是我搶的,當時榻尤部的人正想把它劈了當柴燒……」

  公孫珣忍不住笑了笑,但卻也不再去摸這個案幾了:「莫戶頭人,你且說戰局如何。」

  「戰局不是很好。」莫戶袧歎了口氣,但旋即又改口。「不對,其實局勢應該還是挺不錯的……」

  「到底是好是壞?」公孫珣似笑非笑。

  「對我們鮮卑人來說是壞。」莫戶袧正色道。「可對於公孫少東你們漢人來說……」

  「我已經加冠成年,有字了,喊我公孫文琪就好。」

  「還是喊少東吧!」莫戶袧乾笑了一聲。「我如今已經是安利號一級下線了。」

  「隨便你吧。」公孫珣搖頭道。「你繼續說,為何你們沒在陽樂城下,反而是在距陽樂城五十里的這裡?」

  「其實就是你們漢人的反應太快……」莫戶袧趕緊正色講解了起來。

  原來,局勢跟公孫珣所想的雖然有所差異,但最終形勢卻並無兩樣,鮮卑人此時是進退兩難。

  首先,柳城太堅固了,以至於鮮卑人在那裡白白浪費了時間!

  想想也是,柳城是塞外諸城直面鮮卑的門戶所在,城內的糧秣、兵器、士卒樣樣充備,即便是猝然遇襲,也不是鮮卑人能啃下的……開什麼玩笑?幾十年都沒啃下,這次就能啃下來了?

  其次,援兵來的太快太猛!

  柳城往東兩百里就是陽樂城,而陽樂城身後就是遼東郡、遼東屬國(昌黎郡這個名字可能會更知名一些)、玄菟郡、樂浪郡……樂浪郡遠一些,但是前三個郡的援兵可是說到就到的。再說了,還有遼西烏桓呢,大漢朝豢養這隻狗的主要目的就是為了對付鮮卑人!

  實際上,按照莫戶袧的描述,趙老夫人的被擄可能有些弄巧成拙的感覺,非但沒能用此迫使趙苞獻城,反而讓周圍的漢軍深受刺激,就連烏桓人都有點被踩了尾巴的感覺。

  「所以,現在的情況是,你們分兵圍住了柳城,準備去以趙老夫人為人質去迫降陽樂城,可是還沒摸到陽樂城呢,就迎面遇到了趙太守率領的援兵?」公孫珣認真問道。「而且援兵足足有兩萬騎?」

  「是。」莫戶袧深呼了一口氣道。「有裝備鐵甲的漢軍騎兵,還有和我們一樣以弓矛為主的烏桓突騎,混雜在一起得有兩萬出頭,趙太守親自領著來的……我們根本不敢打,但又不敢撤,因為對面漢軍也全是騎兵,一旦撤退恐怕就要被銜尾追擊,死傷無數。所以只能勉強借著之前修築的營盤與漢軍對峙,但對峙也撐不了幾天,因為沒人知道還會有多少援軍趕過來……據我來看,或是撤退,或是決戰,怕是就在一兩日間。」

  公孫珣盯著對方眯了下眼睛。

  「那個……那個趙太守的家人都還挺好。」莫戶袧跟對方對視了一眼後,忍不住乾咽了一口唾沫。「之前中部大人是想用這些人去迫降陽樂,現在是想用這些人來換趙太守暫時後撤,從而逃命……總之,都是要有大用,所以一直都非常優待,侍女都沒殺,就看管在中軍……」

  「你們鮮卑的這位中部大人莫不是在白日做夢?」公孫珣鬆了一口氣之餘忍不住嘲諷道。「還迫降陽樂?」

  「確實。」莫戶袧附和道。「我一開始就覺得這種方法太過兒戲,怎麼可能拿人換一座城,現在也是……但此時除了這個法子,我看那位新任中部大人恐怕也是無能為力了……公孫少東是為這件事而來的嗎?趙太守派你過來的?」

  「是為此事而來。」公孫珣點頭道。「無論如何,如果能保住趙太守家人性命總是大功一件。但我卻不是趙太守派來的……你想想,我要是趙太守派來的,又怎麼會從身後你們莫戶部那邊過來?」

  莫戶袧微微一愣。

  「是管著整個幽州十幾個郡的劉刺史派我來的。」公孫珣繼續說道。「你知道什麼叫刺史吧?」

  「知道。」

  「那就好,說實話,你們鮮卑人這次公然綁走一位郡守的母親,實在是犯了忌諱,不僅是塞外這邊行動迅速,就是盧龍塞那裡也是如此,好幾個郡的兵馬都已經到位了。不瞞莫戶頭人,我來之前,劉刺史已經屯兵三萬在那邊,並緊急選派了五千騎兵,準備急速攻擊柳城,斷你們後路……」

  莫戶袧面色大變。

  「莫戶頭人,」公孫珣好整以暇的敲擊了一下面前的幾案。「你是個難得的聰明人,我母親都說你這人特別拎得清……既然如此,你應當曉得,我此行,不僅是給你一個立功的機會,還是在救你們整個部族的命!咱們這筆生意做成了,我升官你發財,做不成,我死在這鮮卑大營裡,你們全族也要與我陪葬!」

  營帳裡安靜的仿佛連兩人的呼吸聲都能清晰可聞,實際上莫戶袧的呼吸聲好像也確實越來越清晰。

  就這樣,不知道過了多久,莫戶袧終於乾笑了一聲:「其實,就算是劉刺史沒有派五千騎兵去打柳城,我也該努力協助少東的……這中軍領兵的人物叫做柯最坦,正是那柯最闕的侄子,剛剛接位一年,形勢還不是很穩,若真被他知道了柯最闕那件事情,怕是要把我殺了來收攏本部人心……」

  「然後呢?」公孫珣不耐的打斷了對方。

  「然後請少東再救我一次,也救我全族一次!」莫戶袧終於掌不住了,直接撲通一聲跪了下來,而且涕泗橫流,叩首如搗蒜。「您讓我做什麼都行……只是要務必救我一救!」

  公孫珣這才滿意的點點頭。

  「請少東下令吧,要我做什麼?」好不容易抹乾淨臉上的眼淚鼻涕,莫戶袧當即抬起頭來一臉期待的問道。

  「我們要做什麼?」就在同一時刻,在與公孫珣、莫戶袧相隔數十步的一個小帳篷裡,昏暗的光線下,公孫範一臉嫌惡的放下了手裡的瓦罐,轉而朝身邊幾人認真問道。

  「隨機應變而已。」婁圭坦然答道。「我也不知道要做什麼。」

  公孫範一臉愕然,然後再度像是初次見面一樣仔仔細細的打量了一遍眼前這人:「不是你出的主意嗎?你的奇策難道就是潛入敵軍大營,然後隨機應變?」

  「那又如何?」

  「那……」公孫範恨不能現在就宰了這廝。

  「這位婁子伯的意思是,軍情瞬息萬變,只能定下大致方略,是不可能在一切未明的情況下作出反應的。」一旁低頭喝粥的程普突然開口道。「而且我們只有區區五人,能做的事情並不多……」

  「敢問德謀兄,」公孫範不去理會婁圭,轉而請教起了這個看起來更穩重一些的程普。「所謂大致方略又該是什麼呢?」

  「呃……」

  「先要知道趙老夫人是否還安全。」這時候,婁圭忽然又主動開口,逼得程普繼續喝起了粥。「若是趙老夫人已經遇難,那我們多待無益,恐怕馬上就要潛出去,到趙太守那裡去報信。若是趙老夫人尚在,則以救助趙老夫人為主……畢竟這是遼西郡守之母,郡守如國君,也算是公孫氏的主母了,更是身為郡吏的公孫文琪的道義所在,所以,只要能在這萬軍之中救下這人,全了趙郡守忠孝之道,不說太守本人會感激涕零,就算全天下人,那也是要個個側目的!當然,如果能在救人之餘再做些有助於戰局的事情,那就再好不過了……」

  公孫範強壓著膩歪心反諷道:「至於如何救人,又如何有助於戰局,想來婁子伯你就只有隨機應變四字了?剩下的,都是要我兄長自己去以身試險?」

  「我終究是替文琪想起了這如何破局的一點。」婁圭冷笑道。「不知道公孫範你個當弟弟的又做了什麼呢?」

  公孫範當即憋得滿臉通紅。

  「兩位。」程普此時已經大口喝完了一小罐略顯腥膻的羊肉粥,便順勢將瓦罐放在了地上。「你們二人,一個是公孫主計的弟弟,一個公孫主計的賓客,所謂事兄、事君……如今,公孫主計一個人在外面與敵人周旋,生死不明,而兩位卻在這裡抱著肉粥鬥嘴鬥狠,這是做弟弟和做賓客的道理嗎?我程普此行,是感念公孫主計的勇氣與忠義,是來此做大事的,可不是來聽兩位像婦人一樣吵鬧的!」

  「德謀兄說的沒錯。」此時,韓當也已經喝完了一罐,正幫著自己和程普去桶中盛肉粥呢。「我韓義公雖然不曉得什麼計謀,可卻也知道此行只有我們五人而已。那救人也好,亂軍也罷,甚至是馬上逃命也行,都是要力氣的,而且十之八九是要跟人搏命的……你們二人不吃東西,真撐得住嗎?」

  公孫範與婁圭對視一眼,都是滿臉羞愧,轉而各自低頭強咽起了腥膻的肉粥。

  就這樣,時間來到中午時分,就在營帳內的四人不明所以、忐忑不安之時,公孫珣卻隨著莫戶袧來到了中軍大營處。

  「莫戶頭人!」

  「莫戶大人!」

  「莫戶首領!」

  「莫戶頭人,大人讓你進去……刀子放這兒就好,後面這位勇士也是如此。」

  風水輪流轉,一年多的時間,對於有些人來說,無外乎是跑了一趟洛陽,被各自高端人士鄙視一下智商,但對於邊境上的小部落而言,那就是翻身做主人了。

  前年冬天的時候,莫戶袧還只是個只能湊出來百八十個歪瓜裂棗的邊緣部落首領,而此時卻是能出三百勇士,而且兵器、皮甲、弓箭齊備的有力頭人了……鮮卑人的尊卑觀很直接,這種變化,就已經足夠讓原本看不起他的人轉而尊重他了。

  「柯最大人。」解下武器,剛一進入大帳中,莫戶袧就直接拱手一禮,然後就要下跪。

  「坐坐坐……不要在意。」坐在上首的柯最坦赫然是一個披頭散髮、鬍子拉碴,還裹著一件狼皮袍子的年輕人,這個年紀就能統帥上萬騎兵,真是人比人氣死人。

  相對而言,公孫珣竟然還得朝對方似模似樣的鞠躬行禮……得虧沒讓下跪!

  莫戶袧盤腿坐到了門旁邊的一個髒褥子上,公孫珣則低頭站到了他的身後,而剛一站定他就聽到了一聲貓叫……

  斜眼偷看過去,卻發現那個柯最坦之所以懶得讓自己等人行禮,竟然是因為他在逗貓!自己是不是該謝謝這位貓祖宗?

  「莫戶頭人忽然來找我……是不是又有人偷你們莫戶部的東西了?」這柯最坦一邊擼著貓一邊有些無奈的張口問道。

  「不錯!」莫戶袧聞言當即面色漲紅。「柯最大人你得為我做主才行!這都是第五次了,前後丟了四五袋糧食、七八件武器,再富有的部落也禁不住這種偷法吧?」

  此言一出,坐在周圍的柯最部腹心頭人們紛紛失笑。

  「這事我曉得了。」上面柯最坦也是有些無奈。「不過莫戶頭人,你也不用太操心這個了……我也不瞞你,明日咱們就要揮軍與漢軍決戰了,那群漠北來的野人偷不了第六次。」

  想好的理由上來就被堵了回來,莫戶袧不禁為之一滯,但隨著後背被人這麼輕輕一頂,他還是馬上又搖起了頭來:「柯最大人,不是我給大人你添麻煩,而是我們莫戶部便是一晚上也不能和那幾個部落住在一起了……今天早上,若非我管束得力,只怕當場就要火拚起來……族人們的火氣太大!」

  柯最坦鬆開手裡的小貓,忍不住皺眉道:「那你想如何呢?莫戶頭人,我得警告你,前面有漢人大軍盯著呢,你得給我管好你的族人……真要亂起來,我絕不手軟!」

  「大人。」莫戶袧一臉懇切。「所以我才來找你的嘛……前面有這麼多漢人,真要亂起來,整個大營都得遭殃,可是族人的火氣是越來越盛……我的意思是,能不能就現在,讓我們莫戶部換個地方?也省的真鬧出事來。」

  柯最坦聞言一時沒有開口,倒是旁邊一名本部心腹忍不住一臉警惕的打量了一下莫戶袧:「莫戶頭人想換到什麼地方?」

  「後營如何?」莫戶袧一臉希冀。

  此言一出,營帳中的其他人個個變色,而柯最坦乾脆冷笑了出來:「你怎麼不說讓我許你今天就撤回去?都說你莫戶袧奸猾似鬼,今天果然是見識了……是不是準備明天一開戰,就直接帶著你的族人往回跑啊?還順便吞併兩個空虛的小部落?」

  莫戶袧連連搖頭:「怎麼會呢?大人一定要信我,我豈是那種卑鄙小人?」

  「莫戶頭人!」柯最坦盤腿坐直身子,正色說道。「我明白的告訴你,明天一仗還要指望著你的勇士出力呢,後營是萬萬不會讓你去的。你也不要再提這個要求了,再說下去,就不要怪我不留情面了!」

  莫戶袧面色尷尬:「那……中軍如何?」

  「什麼?」柯最坦一時沒能聽明白。

  「中軍……」

  「喵嗚……」

  就在此時,營帳中的跨刀持矛的侍衛、鮮卑中部的『官吏』、柯最部本部的心腹頭人,還有柯最坦本人,都忽然被一聲貓叫給吸引住了目光……只見那只從趙太守家人車裡搶來的,很像是小老虎的『異獸』,不知道什麼時候,竟然來到了莫戶袧身後,並對著他那個身材高大的隨從武士直叫喚……還想順著褲腿往上爬。

  公孫珣一動不動,背上卻已經冷汗漣漣了。

  話說,他剛剛還想謝謝這位貓祖宗呢,沒白養它幾個月,讓自己免去一次下跪之辱,結果,此刻卻要因為這幾個月的養育之恩,反而葬身在此處嗎?

  「這小東西……竟然認得莫戶頭人族裡的勇士?」柯最坦忍不住朝莫戶袧笑問了出來。

  「說起來,這位勇士有些面生啊?」坐在莫戶袧對面的一個禿頭鮮卑首領也忍不住開口道。「我剛才就想問的,莫戶頭人之前身邊跟著的,不一直都是個結著髮辮的勇士嗎?好像叫闕力……」

  莫戶袧神色僵硬的回過頭來,和公孫珣對視了一眼……說實話,前者這時已經緊張到說不出話來了。

  腳下的貓又叫了一聲,並再度嚐試攀爬公孫珣的褲腿,周圍已經有人探頭探腦的去打量低著頭的公孫珣了。

  而就在此時,公孫珣忽然把手伸到了懷裡……這個動作讓莫戶袧心裡哇涼哇涼的,只覺得自己再無幸理,實際上,周圍已經有鮮卑武士警惕了起來,甚至有人已經將長矛隱隱對準了他。

  不過,就在下一刻,這個披散著頭髮、臉上塗著黑油的高大武士卻從懷裡掏出了一塊肉乾,然後蹲下身低頭喂給了那隻『異獸』,而那隻『異獸』也順勢在對方手裡舔了起來。

  滿營哄笑,就連坐在上面的柯最坦都忍不住拍打起了自己的膝蓋。

  莫戶袧面色發紅,卻也是忍不住臉上的笑意:「讓大人和諸位頭人見笑了,這人最是貪吃,跟我出來還帶著肉乾……」

  「這算什麼?」柯最坦一邊搖頭一邊笑道。「我剛才還以為是趙太守的親信賓客混進來,想要刺殺我呢?!」

  莫戶袧再度訕笑。

  「莫戶頭人剛才說要把營帳移到來中軍?」上首的那名柯最坦部親信也再度想起了剛才的對話。

  「是!」莫戶袧趕緊回過神來朝柯最坦正色懇求道。「來中軍的話,大人總不會再懷疑我想跑了吧?便是明日大戰,我也可以做先鋒,跟著大人的本部中軍列在最前面……」

  柯最坦止住笑意,然後饒有興致的盯住了莫戶袧……又或許是盯住了莫戶袧身旁那隻努力啃著肉乾的『異獸』也說不準。

  總之,看了良久後,這位年輕的鮮卑中部大人終於還是開口了:「也罷,準了……正好中軍這裡也有一件事情,要麻煩精通漢話的莫戶部來做!」

  正在低頭喂貓的公孫珣心中不禁一動。



  「遼西邊郡,直面鮮卑,屢遭入寇,太祖居於此,以弱冠之齡屢逆戰之。嚐以三十騎夜襲敵營,生死一瞬;又嚐以數人潛入敵萬軍之中,直面敵酋,險遭不測。其為人不惜生死,乃名揚州郡。母數責之險,太祖當面謝之,仍不改。州郡中人多稱其忠義,太祖當面辭之,後固笑也。眾皆不解,以婁子伯追隨日久,乃固請之。子伯曰:『公家中素習商旅事,故自幼知利之所在……以三十騎劫營者,阻其道也,以數人潛入萬軍中者,知功在彼處也。公之行事,頗謂見小利而忘命,行大事亦不惜身也!何苛乎,複何讚也?』」——《新燕書》.卷七十.婁圭列傳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2-1 02:18 AM

第三卷 第9章 臨陣(上)

  「兄長真神人也!」

  當日晚間,莫戶部位於中軍的一處帳篷裡,滿身羊膻味的公孫範見到公孫珣後實在是沒有忍住,直接就拽著對方的手神色激動地說出了這句話。

  當然,是努力壓低聲音說的。

  而一旁的程普韓當二人雖然沒說話,但神色中的驚愕與佩服也是遮掩不住的。

  想想也是,他們幾個來到這裡以後,稀裡糊塗的往黑洞洞的帳篷裡一躲,從上午到下午,該吃飯吃飯,該休息休息,然後一出來就發現,公孫珣非但策反了一支三百人的有力部落,而神乎其神的把這個部落運作到了中軍敵酋的跟前。

  還有比這更好的局勢嗎?

  這幾人中,也就是婁圭因為在安利號會計房中察覺到了一些信息,發現很多邊境上的小部落跟安利號往來密切,覺得可以利用一下,然後建議公孫珣不妨往這個方向試探一二,說不定還能趁機潛入敵營,相機行事呢!

  然而,即便如此,他也沒想到眼前的這個公孫文琪竟然能做到這種地步!

  就這還不算,最後進入到這個帳篷裡的莫戶袧,也是漢話流利,登時又把公孫珣在帳篷裡從容喂貓的膽氣給繪聲繪色地描述了一遍,聽得公孫範等人更是佩服無比。

  當然了,坐在上首,面色如常的公孫珣自然也不會跟這些人解釋,什麼叫做柯最闕的人頭效應,這麼大一個把柄在手裡,又連恫帶嚇的,這莫戶袧和莫戶部想不『繪聲繪色』都難!而且,他也不會告訴這些人,什麼又叫做柯最坦帳篷裡貓咪測不準原理,那柯最坦就是一拍大腿同意了這個自己原本並未做多少期待的要求,自己又能如何呢?

  反正……不如就讓這些人把自己當做神人好了。

  就這樣,坦然接受了一番吹捧之後,公孫珣卻忽然聽到程普沉聲問到了一個關鍵問題:「既然如此,敢問公孫主計,今夜何時襲營,好宰了那個鮮卑的中部大人?」

  「而且,」公孫範也趕緊朝莫戶袧問道。「趙老夫人的囚禁之處可曾打探清楚,彼處有多少兵馬?」

  帳篷中旋即安靜了下來,眾人皆盯住了這行為動作頗為猥瑣的莫戶袧……畢竟,按照眾人所想,既然手中有三百兵,又如此輕巧的混到了中軍帳前,那自然要是在半夜突然發動奇襲了!

  只要殺了那柯最坦,然後再護住趙老夫人,那自然會一戰功成。而且這一次還根本不需要擔憂援軍的問題,因為趙太守就在對面十幾里處紮營,他但凡看到這邊出了亂子,自然會盡起大軍來救自己母親的,絕不會有半點耽擱……如此距離,騎兵呼嘯而至,幾乎是瞬息之間。

  「我去問了下,看押之處似乎就在那柯最坦本人的主帳後面,到時候咱們殺了柯最坦,就能直接撲過去,至於看守人數……」話到這裡,莫戶袧難免有些緊張了起來。「難道不是一打起來,整個中軍數千人都會來圍攻我們嗎?」

  眾人一時無言。

  「確實。」婁圭忍不住嗤笑一聲。「萬軍之中,於敵人腹心開花,還問什麼彼處多少兵馬?我輩能指望的,不過是期待趙太守的大軍速到,或者這些鮮卑人自亂罷了。」

  饒是心情不爽,公孫範此時卻也沒心思和婁圭再多嘴,因為對方所言,其實並無差處。

  「若是能與對面的趙太守約定時間就好了!」程普忍不住蹙眉道。「不過聽公孫主計適才所言,明日這鮮卑人就要揮軍與趙太守決戰,那便是想潛出去聯絡恐怕也是來不及了……」

  「不妨。

  」韓當也甕聲甕氣的說道。「行軍打仗嗎,本就是看老天給不給面子的事情,刀劍無眼,流矢無情,盡力去做便是……何況,我們已經來到敵軍腹心之中,從大局上來說,此戰必勝,從我們這邊來講,也有三分把握來競得全功!如此……我韓當以為,足矣!」

  「確實!」公孫範的勇氣也鼓了起來。「我輩區區五人到此,竟然已經有了三分全勝的把握,那還有什麼可說的?兄長盡管下令,這一仗必然要讓天下人知道我們公孫氏的威名!」

  公孫珣一言不發,只是輕輕掃過了眼面前的五人,最後竟然把目光落在了莫戶袧身上。

  「公孫少東在上!」莫戶袧見狀趕緊撲通一聲再度下跪道。「莫戶袧絕不敢有二心,您盡管下令,我部三百武士,今夜都是您的忠犬!」

  公孫範等人無不愕然,再瞥向公孫珣時儼然愈發敬畏。

  公孫珣微微搖頭:「莫戶頭人何必如此作態?我若是信不過你,一開始就不會來你這裡,更何況咱們都已經到這一步了……你且起來,我問你,我之前讓你查探的另外一件事可有了結果?」

  「喏!」莫戶袧趕緊起身,然後重新盤腿坐在了地上。「公孫少東所料不差,我自己還有派出去的族人都察覺到了一些跡象,這些柯最部的中軍精銳,還有柯最坦的心腹部落們,都在偷偷收拾行李……」

  婁圭聞言當即蹙眉:「他想跑?!」

  「沒接陣就想跑?」程普也是皺眉。

  「為什麼?」公孫範大為不解。

  「或許是刺史大人從盧龍塞派出的援兵被他察覺到了。」公孫珣一開口那莫戶袧就連連點頭,而公孫範等人也都趕緊一臉恍然的跟著點起頭來。「又或許是他心裡一開始就沒有戰意……按照莫戶頭人所言,他這人是剛剛接手部落不久,也是剛剛出任鮮卑中部大人,人心未服,部落內部多有雜音。你們想想,這時候他若是打了敗仗,本部親信損失慘重,只怕、柯最部內部就能把他掀了,檀石槐都護不住。」

  「公孫少東這話是極有道理的。」莫戶袧一臉歎服。「換成我這時候也是不敢打硬仗的……實際上,我之前就聽人講,這個柯最坦這次集結大軍出來攻擊柳城,本身就是檀石槐大汗的親命,不得不來而已。」

  「可是……既然沒有戰意,那他圍住柳城做個樣子便是,為何又要試圖進襲陽樂?」程普頗為不解。

  「投機罷了!」公孫珣冷笑道。「他根本就是半點戰略全無,只是恰好在柳城撞到了趙老夫人,自以為奇貨可居,所以才來試圖迫降陽樂罷了。結果路上迎面遇到趙太守的大軍,他瞬間就又被嚇破了膽……其實我今日在敵營帳中就想明白了,一群鮮卑野人,制度不全、文字不通,立個大營連望樓都不會修,懂個屁的大局?見到小利就忍不住伸手,遇到硬骨頭就忍不住腿軟,能出一個檀石槐已經是上天眷顧了,還真指望這鮮卑人個個都是人物?」

  莫戶袧面色為之一黯,其餘眾人則紛紛點頭,頗以為然。

  「所以,」公孫珣環視眾人道。「如我所料不差,這柯最坦明日根本毫無戰心,他根本就是將全部希望都押到了趙老夫人身上,一心指望著趙太守能放他一馬而已,然後不管成與不成,恐怕都會直接拔腿就跑。還有莫戶頭人……」

  「在。」莫戶袧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他今日許你進入中軍,恐怕也沒安什麼好心。」公孫珣繼續冷笑道。「只怕是覺得那趙老夫人頗有風骨,明日很有可能會交涉不成。既然如此,不如讓你們莫戶部這個精通漢話的部落上前負責交涉……也好讓你們在陣前做個墊背的!」

  莫戶袧嘴唇顫抖了兩下,終於還是沒說出話來。

  「是莫戶部明日去帶老夫人陣前交涉嗎?」婁圭忽然醒悟。「既然如此……」

  「不確定。」公孫珣凜然道。「但不管如何,明日陣前,老夫人全家十之八九會被推到陣前,而莫戶部既然被拉到中軍,明日自然也可自請擔任先鋒……那時候的機會必然會比夜間強太多!」

  「是了。」婁圭以掌擊地道。「夜間不明老夫人具體所在,明日陣前卻看得清清楚楚;夜間趙太守的大軍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抵達,而明日陣前卻是須臾能至;更重要的是,夜間我們便是驟起,也未必能救……」

  「不必說了。」公孫珣瞪了對方一眼道。「我意已決,今夜並不襲營,而是明日陣前決斷……你們聽我命令!」

  「喏!」包括莫戶袧在內,五人趕緊俯首。

  「莫戶頭人,你明日在軍帳中要自請為先鋒,等老夫人全家被推到陣前時,你更要毛遂自薦上去做翻譯!而老夫人逃走時,你也要盡全力阻斷追兵!」

  「請公孫少東放心,莫戶部全族性命都在您這裡,斷然不敢誤事。」

  「程普、公孫範、婁圭……」

  「在!」

  「趙府君的家人一共有三個緊要人物,分別是老夫人、太守夫人,和太守千金。明日她們被推出去以後,不管莫戶頭人是否得到機會上前扈從、翻譯,你三人都要扮作鮮卑兵跟在後面,只要聽到我在後面發聲,就一人一個,即刻護住這三人逃走……記住,不要往趙太守陣前亂衝,數萬大軍對峙,那樣只怕會弄巧成拙,往邊上跑,趙太守必然會曉得厲害!」

  「喏!」程普答應的極為乾脆。

  「是!」婁圭面色發白,嘴唇也在發抖,不知道是激動還是緊張。

  「喏……可是兄長你呢?」公孫範答應後卻忍不住追問了一句。

  「我與義公兄留在敵陣中。」公孫珣坦然答道。「畢竟拿不穩的事情太多了……不講別的,若是莫戶頭人被叫到陣前傳話,那誰來指揮莫戶部的三百人去阻攔敵軍?我們幾人裡,總得有個真正做主的在莫戶部這裡坐鎮吧?」

  眾人心中一凜,卻是都反應了過來,公孫珣這既是要留下來督軍的意思,也是要以自己為質的意思……畢竟,如果沒有相應的大人物留在敵陣中,自己首領又不在,那莫戶部三百人憑什麼捨命阻隔敵軍?

  「公孫少東!」莫戶袧果然也再度俯首道。「請您放心,公孫氏的威名在遼西是大大的厲害,我今天回去跟我弟弟那頭蠢驢還有其他心腹說個清楚,到時候再把您公孫氏的名頭搬出來,那明日就算是我不在,他們也一定會老老實實聽您驅馳的……」

  「那就好,辛苦莫戶頭人了!」公孫珣收起嚴肅臉,難得朝此人和煦的笑了一下。「事情就這麼定了,你回去交代一下心腹,讓他們做好準備,然後就早點休息吧……明日還有一場苦戰呢!」

  莫戶袧再度跪下來叩首,然後才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剩下眾人則一時無言。就這樣,等晚飯送來,幾人勉強再度商議了一些第二日的細節,然後又收點好武器弓矢……便按照公孫珣的吩咐,在這個髒兮兮的帳篷裡鋪開羊皮,直接睡下了。

  然而,隨著外面漸漸安靜下來,帳篷裡漸漸響起了鼾聲之時,卻突然有人開了口:

  「兄長!」

  「怎麼不睡?」公孫珣動都沒動,就勢喝問了起來。

  「下午在那邊著實無事可做,已經睡了一會。」黑夜中也看不清動作,也只能聽到公孫範的聲音罷了。「而且,我有一事不明……」

  「說。」公孫珣頗為不耐。

  「我總覺得兄長選在白天而非晚上,並非只是因為白日間勝率更大。畢竟晚上若是出其不意,敵營上來就亂掉,我們幾個有勇力的青壯,還有三百兵丁,說不定會更安全一些。白天的話,萬軍陣前,一個不好,怕就會成為萬矢之的……」

  「但是夜間起事的話,趙老夫人她們很可能會死的不明不白。」公孫珣有些無奈的解釋道。「夜戰、數萬軍士、營寨起火、各自為戰……我問你,三個女人,我們又多大把握保全?死了一兩個又怎麼辦?全死了又怎麼辦?」

  「她們死了又能如何呢?」公孫範壓低聲音問道。

  「她們死了,人心難測,趙太守必然會厭惡我們,甚至很可能會因此遷怒於我們幾人,乃至於遷怒於整個公孫氏。」公孫珣無奈答道。「別忘了,這位府君是趙常侍的族弟,老夫人是趙常侍的嬸娘,一旦遷怒,我們公孫氏怕是要有滅頂之災……」

  「而如果在萬軍陣前,在必死局面之下,當他的面救人,便是他家人全都亡於流矢,那也跟我們無關,那也要感激我們,感激我們公孫氏……兄長是這個意思嗎?」公孫範似乎忽然有所醒悟。

  公孫珣困意已經湧了上來,實在是懶得再張口答複。

  「兄長!」公孫範忽然帶起了很大的動靜,似乎是坐了起來。

  「又如何?」公孫珣無奈質問道。

  「你我兄弟其實一直很少親近。」公孫範的語氣聽起來有些激動。

  「然後呢?」躺在那裡,聞著腦後羊膻味的公孫珣愈發不耐。

  「但今日,請務必讓我這個當弟弟的為你盡一份力!」聽聲音,公孫範幾乎是在咬著牙說話。「明日兄長與程普、婁圭去救人,然後直接逃走,我與韓當留在敵陣中替你阻敵!」

  「這又是為何?」公孫珣無可奈何的打起精神問道。

  「我是公孫氏的嫡脈長孫,若說莫戶袧只認兄長我是信的,可這莫戶部既然是遼西本地的部落,沒理由只認兄長卻不認我……」

  「我不是問這個,我是問你為何突然要如此做?」

  「兄長,我是公孫氏嫡脈長孫……」

  「我知道!」

  「祖父自幼教我,無外乎是要讓家族興盛之類之類的。」公孫範的語氣愈發急促。「然而今日我才知道,若要公孫氏大興,可以沒有公孫範,卻不可以沒有公孫珣!」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周圍的鼾聲似乎一起停頓了一下。

  「就這麼說定了,明日我來替你阻敵,兄長務必保住有用之身!」公孫範語氣激動的撂下此話,然後又是一陣窸窣,儼然是再度躺了下去。

  鼾聲再度響起,公孫珣良久方才回複:「我曉得了……」



  「公孫範,字文典,太祖從弟也,公孫氏嫡脈長孫,曾祖、祖、父皆兩千石。昔遼西郡守母為鮮卑所擄,範與程普、韓當、婁圭從太祖披髮裸足潛入敵營,說的莫戶部反正。太祖深夜定計,言翌日發兵,範與普、圭等執太守母疾歸漢軍陣,其自為質留於敵陣,與莫戶部阻隔敵軍。範不受,以莫戶部鮮卑種不足取信,且以數百胡兵臨萬軍陣間,固危矣,願以身替之。太祖辭讓,範跪地曰:『今天下崩壞,可無範,不可無兄。』普等皆以為然,太祖遂從之。」——《舊燕書》.卷三.諸公孫列傳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2-1 02:19 AM

第三卷 第10章 臨陣(中)

  翌日清早,天色剛蒙蒙亮的時候,眾人就能隱約看到兩大片炊煙在相隔十幾里的地方各自升騰,然後在空中輕易攪合在了一起——沒辦法,十幾里的距離對於空中的青煙來說實在是毫無意義。

  實際上,這個距離對於幾乎全數都是騎兵的雙方軍勢來說,似乎也沒什麼意義。

  而由此看來,即便是逃跑,這柯最坦恐怕也是被迫的,趙太守那邊絕對是被驟變給弄紅了眼,這才會像是一頭被激怒的老虎一樣直接撲了出來。

  想想也是,這事攤誰誰能甘心?活要見人,死也要見屍啊?!

  由於昨天的突發狀況,公孫珣這一次沒有再冒險跟著莫戶袧進入中軍帳,而是跟營中的大部分人一樣,在早飯後就開始再度檢查弓弦、擦拭刀劍、修檢長矛……而一直到這個時候,公孫珣才真切感受到了鮮卑與大漢之間的差異。

  放眼望去,也就是少許富有的部落才配備刀劍這種用鐵量極多的的兵器,大部分鮮卑人的標配應該是弓箭與長矛,前者只需要箭頭是鐵製,後者也是類似,一個鐵製矛頭就足以造成殺傷力。

  至於說漢軍中幾乎普及到每個士卒身上的鐵甲……公孫珣似乎只有昨天在柯最坦的大帳中見到了一些,但現在想來,應該是那些頭人,還有柯最坦這個中部大人最信任的親衛才能享有的待遇。

  所以說,怪不得會有一漢當五胡的說法,也怪不得漢軍區區兩百人就有一個秩六百石的曲軍侯,兩百漢軍值這個價。

  不過,當公孫珣將目光對準這大營中幾乎到處都是的馬匹時,卻還是迅速冷靜了下來。不管如何,這鮮卑人是有自己一套可取之處的,不然何以成為萬里大國?又何以成為大漢最主要的邊患?

  自己跟鮮卑人接觸了那麼久,難道不曉得嗎?一個健壯牧民,帶上弓箭、長矛,還有一匹馬,就足夠對任何人造成生命威脅了。

  而自己也在其中!

  「兄長!」正在胡思亂想之際,公孫範已經牽來了兩匹馬。

  原來,此時莫戶袧已經參加軍議回來,整個鮮卑大營也都開始沸騰起來……各部儼然已經開始在各自頭人的帶領下出營列陣。

  「莫戶袧說他爭取到了前陣的位置。」公孫範低聲解釋道。「我們要先出營。」

  「最好不過。」公孫珣有些心不在焉的上了其中一匹馬,但旋即又翻身下來。「阿範,咱們換下馬……」

  公孫範茫然不解,但還是把胯下的白馬讓了出來。

  「戰陣之中刀劍無眼。」公孫珣稍微解釋了一句。「我直接縱馬就逃,騎什麼都無所謂,你留下阻敵的話,戰陣之中白馬太過顯眼……」

  公孫範微微俯身,但此時卻也緊張的不再敢多言了。

  就這樣,營門大開,萬騎緩緩而出……

  而列陣對壘,也並不是像想像中的那樣一開始就集結大軍推進,然後算準距離停下。

  實際上,雙方的遊騎從早上開始就在前方一處寬闊地點相互試探;接著,雙方很快又有小股精銳試探性的撲出來阻嚇對方搶占優勢地形;最後,竟然是莫戶部受命與一隊鮮卑中軍精銳集結在一起,以近六七百騎的規模忽然加速前行,來到前線後,與對面一隻近千人的烏桓突騎打了個照面,相互射了幾箭,算好距離,然後再各自約束遊騎,後退數百米,方才徹底定下了兩軍對壘之處。

  但所謂小心試探也就到此為止了,接下來,雙方的軍隊按照事先的排兵布陣,

  分撥次各自疾行前往……數萬騎兵拉開陣勢,卷起的塵土真真是遮天蔽日!

  而一個多時辰後,兩軍穩住各自陣腳,以相距數百米的距離當面相對。而雙方統帥恐怕都未曾想到,就在這兩軍對陣之際,鮮卑中軍的最前方,竟然藏著五個漢人。

  最先出來交涉的不是鮮卑人,而是漢軍,一名通曉鮮卑語的低級漢軍軍官直接一邊呼喊一邊打馬而來,而鮮卑人也放開軍陣任其直入中軍。

  「我家太守讓我問你,他母親、妻子、女兒俱在何處?」這名看裝束約莫是個屯長的漢軍來到中軍陣前後,也不去辨認誰是領軍的大將,直接就勒住戰馬質問了起來。「若是已經遇害了,先說出葬屍之處,他自會在殺了你們之後前去祭奠;若是還活著,趁現在交出來,待會必然與你們一個好死!否則此戰之後,不管生死,必然會烹了那主事之人分與萬軍食之!須知道,來時我家太守就已經在營中架起了一個大釜,專待爾等!」

  鮮卑中軍的諸位頭人聞言各自色變,而那心無戰意的柯最坦乾笑了一聲後,卻是趕緊回話道:「我乃鮮卑檀石槐大汗部下,中部大人柯最坦,現在有一言,請這位壯士替我轉告給趙太守……我們大鮮卑雖然與大漢是敵國,可我在柳城遇到他家人後卻一直都以禮相待,戰陣之中,幾位隨侍的勇士自然是死了,可他的母親、妻子、女兒,全都好生待在我營中……」

  「那便直說放還是不放?」漢軍軍官不耐道。

  「母子親情,焉能不放?」柯最坦趕緊答道。「我乃是鮮卑貴人,難道不曉得你們漢人最重孝道嗎?但請這位勇士回去告訴趙太守,人可以放,而且放人之前我會還讓他親眼看一看他的家人到底是否平安,不過僅限十人去陣前相見……當然了,若是他能確定無誤的話,還請趙太守看在我全他孝道的份上,先撤軍到陽樂城,等我大軍走後再來取他母親,我柯最坦一定保證他母親的安危。」

  漢軍軍官上下打量了一下對面這個年輕統帥,冷笑一聲,然後直接打馬而走。

  「莫戶頭人何在啊?」

  隨著柯最坦一聲大喊,原本就在中軍前沿位置的莫戶部陣中不禁騷動了起來,從莫戶袧到他的幾個心腹,從公孫珣到婁圭,幾人紛紛忍不住握住韁繩各自對視……看來,公孫珣還是猜對了那柯最坦的心思!

  不過,這也不是多想的時候,公孫珣當即就與程普、婁圭打馬上前,簇擁著莫戶袧,徑直往柯最坦跟前走去。

  「莫戶頭人。」遠遠的看到對方過來後,那柯最坦立即坐在馬上吩咐了起來。「你精通漢話,待會帶著我的一隊本部精兵,還有那趙太守家人一起上前,務必告訴那趙太守我的誠意……只要撤軍,他的母親妻女就全都無恙,但若是他不同意……榻尤!」

  「屬下在。」一名直屬於柯最坦的禿頭心腹趕緊勒住馬匹往前探出了半個身位,他身上赫然披著一件鮮卑軍中極為稀罕的漢製鐵甲。

  「你不用管莫戶頭人交涉如何,只要護住那趙太守的家人,莫要被他們奪了去就好。」柯最坦厲聲吩咐道。「到前面見了人,射出一支箭,許他們走近半箭之地相互說話。但要是再往前,不管是趙太守一個人,還是對方大軍掩殺過來,你就直接動手從最小的那個開始,依次把人殺了!總而言之,除非是我與你派心腹告知放人,否則你就帶著人在那裡與我看住了!」

  「屬下明白了!」這個喚做榻尤的禿頭大漢趕緊答應。「漢人過半箭之地就直接殺,否則就一直看護著那三個女人等大人消息!」

  「說的好,去和莫戶頭人將人帶出來吧!」柯最坦這才點頭,而他的目光掃過莫戶袧身後三騎時,卻也沒做多想,反而順勢從馬後的挎包中掏出一隻貓來,擲給了公孫珣。「那個莫戶部的……把這個也帶上,若是那趙太守給面子,便將這個也還給他。」

  公孫珣將小貓揣到懷裡,也不多話,直接在馬上微微一俯身,就跟著莫戶袧去了。

  「不會是啞巴吧?」柯最坦有些煩躁的搖搖頭,但大軍之中,終於還是沒做太多理會。

  而就在這邊準備押解著三個女人往兩軍陣間走去時,另一邊的漢軍陣中,卻是一片混亂。

  「太守不可以去!」這是郡中兵曹椽死死拽住了馬首。

  「趙公是三軍之首,你若是出了差池,莫說尊母能不能救回來,這三軍無首,又是漢軍、烏桓混雜,又是三郡混編,到時候怕是要出大岔子!」這是前來助戰的遼東屬國長史拉住了對方的甲衣。

  就連旁邊一名一直眯著眼睛的高大烏桓首領,此時也忍不住束馬在旁勸道:「趙太守,我知道你們漢人講究孝道,可如今真假不辨認……不如讓我侄子塌頓上前替你大略觀一下虛實,他這小子武藝超群,您盡管放心……」

  「自己母親的事情,怎麼能讓別人代勞呢?」馬上披著鐵甲的趙太守忽然拿掉了自己的頭盔,只見他雙目赤紅,目光所及之處,眾人紛紛自覺避讓。「丘力居單于……」

  「我在。」那烏桓首領趕緊頷首。

  「你現在就在我面前立誓,若是我趙苞沒有回來,你也要服從遼東屬國韓長史的指揮,繼續作戰……不把這股鮮卑人打到柳城後面,就絕不撤兵!」

  丘力居打量了一下眼前這個才剛剛到任沒多久的遼西太守,待他將目光移到對方那赤紅的雙目上時,終於還是無奈的歎了口氣,然後指天明誓:「也罷!我丘力居在此立誓,不管是趙公此行是否有事,都要服從漢軍指令,將陣前的鮮卑人逐至柳城方可撤軍!否則,否則便讓我丘力居亡於非命,被馬蹄踏為肉泥!可行了?」

  趙苞微微頷首,轉而又看向了馬頭處的下屬郡吏:「莫非你也要我逼你當眾立誓嗎?速速回去指揮兵馬!」

  這郡中的兵曹椽無可奈何,終於也是鬆開了手。

  「韓長史。」趙苞最後看了身旁的遼東屬國長史,卻又將自己的頭盔遞了過去。「請你放心,我趙苞自幼被母親教以大義,心中已有定計……若我回來且不說,若回不來,還請你替我統帥三軍,為我全家報仇!不要忘了,營中大釜還在煮著呢!」

  那韓長史一聲長歎,終於還是鬆開對方甲衣,然後雙手接過了對方的頭盔,並恭恭敬敬地捧在胸前。

  事情到了這一步,趙苞再無留戀,只率九人,直接迎上了前方小坡上已經站定的鮮卑一行人。

  「就在此處!」那個喚做榻尤的鐵甲禿頭大漢直接立馬在一處小緩坡上,然後回頭用鮮卑語吩咐。「把三個女人帶上來,留三人下馬,與莫戶頭人他們站在女人後面,看好她們,也是隨時準備動手!剩下的十幾人騎著馬立到小坡前面去,以防對面衝陣!下了馬之後就把馬趕回去,不要放在一旁,省的被利……你個狗才,聽到沒有?我讓你放馬!」

  「這鮮卑狗還挺周到!」婁圭雖然聽不懂對方說什麼,但看著對方如此排列陣勢,還放回了馬匹,也是忍不住又驚又怒。「人都綁著雙臂了,怎麼還這麼小心?」

  「閉嘴!」公孫珣無奈斥責道。

  「那三個莫戶部的!」站在坡上的榻尤忽然又注意到了這三人。「你們三人分出兩個到左側,也下來把馬放走……」

  「我們莫戶部的人只聽自己頭人的話!」公孫珣不待對方說完,就用有些口音不對的鮮卑語駁斥了起來,說著,竟然還直接拎著長矛打馬來到了那榻尤跟前。「你榻尤便是柯最部的親信,那也管不到我!」

  婁圭與莫戶袧幾乎嚇得的說不出話來了,只能強做鎮定的四處去看風景。

  然而,那名喚做榻尤的禿頭瞪大眼睛看了看公孫珣,又看了看公孫珣手裡的長矛,再看了看一旁四處亂看卻根本一言不發的莫戶袧,卻是忍不住嗤笑了一聲:「隨便吧,也不差你們三個……不過你們莫戶部還真是,漢話這麼利索,鮮卑話反而不行!也不曉得算不算鮮卑人了!」

  說話間,遠處十騎飛馳而來,那榻尤見狀趕緊舉弓射箭,公孫珣則就勢退了下來。

  「左側有一小丘。」程普確實是個有膽色的,如此情況下還能保持鎮定的也就是他和公孫珣二人了。「我剛才看到小丘邊緣有個凹處,待會我們三人一人撈起一個,直接策馬跑到那邊躲避。」

  「看到了。」公孫珣低聲答道。「我剛才出言其實是想讓老夫人注意到我,但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連我這個跟她見過數面的人都沒注意到……所以,就別指望著她們能配合了。」

  「既然如此,就必須要先殺掉禿頭和那三個負責行刑的人了。」婁圭咽著口水低聲加入討論。「不然不方便救人。」

  「而且還要等到趙太守後撤到安全境地才方便動手……」程普補充道。「不然人沒救成,反而賠進去一位太守,那我們就真是有罪無功了。」

  「我去殺那個禿頭,」公孫珣思索片刻後,如此吩咐道。「你們二人待會趁著說話時湊過去,跟莫戶袧透個風,時機就是我動手之時……等我一動手,你們也一起動手,務必一擊而中……而且那禿頭立於坡上高點,便是後面義公與阿範他們也能看的清楚。」

  低聲說話間,坡上赫然已經傳來了莫戶袧翻譯出的『止步』二字。公孫珣不再多言,直接拎著長矛上坡,竟然就大搖大擺的立在了那禿頭的身後。而那榻尤也只是瞥了他一眼,然後就也繼續緊張的望向了坡下的十騎!

  竟然沒有認識的人!

  公孫珣打量一番後愈發氣餒,然後終於再度確定一切都只能靠自己了!

  「母親!」趙苞見到自己親母,再無疑惑。

  「威豪(趙苞字)!」那反綁著雙臂的趙老夫人看到來人,終於好像也是從麻木中恢複了一絲精神。

  母子二人遙遙對視,儼然是要說話,榻尤見狀都沒吭聲,莫戶袧自然也不會蠢到這個時候插嘴……實際上,他倒是聽到了身後程普的低聲示意。

  「母親,我本該下馬跪地請罪,可是甲胄在身,還請你恕我不能全禮。」趙苞在坡下淚如雨下,卻是強撐著立在馬上說話。「母親……無論如何,這一番事情是兒子惹出來的。我出來做官,本來是想賺一些俸祿和榮耀,來奉養您老人家,卻萬萬沒想到給您添了禍事!母親,當日你教導我,既然出來做官,就是要盡人臣之道,就不能因為任何私事毀掉忠節,因為忠節大如天……可是母子天倫,孝道難道不是也大如天嗎?兒子處在這個境地,敢再請教母親一次,是不是只有一死,才可以贖罪?」

  「威豪!」趙老夫人站直身子,勉力喊道,似乎早有腹稿。「你既然問我,那我這個當母親的自然有話教你……聽好了,人各有命,當母親的怎麼會因為半路上遇到賊人就怪到當兒子的頭上呢?但你也不是有做錯的地方……你須曉得,你身為一郡之主,三軍之首,個人性命牽扯數萬人的安危,怎麼能做出來陣前棄軍而來見我一個老婆子這種舉動呢?!」

  坡下十騎漢軍各自騷動,連通曉漢話的莫戶袧都目瞪口呆。

  「還不懂嗎?」趙老夫人愈發大聲斥責道。「事到如今,你唯一做錯的就是竟然會出現在此處!速速與我滾回去發兵!」

  趙太守原本有萬般話說,孰料剛一來此便聽到自己母親如此話語,一時間只覺得胸中一片憤懣,便奮力一聲大喊,卻是忽然打馬飛奔而走。

  「這怎麼了?」那喚做榻尤的禿頭茫然不解,趕緊回頭用鮮卑話四處問詢了起來。「怎麼剛來就走?剛才不是母子相見又說話又哭的嗎?挺對頭啊?說什麼了……莫戶部的這大個子,人家漢人母子哭就罷了,你為何也有眼淚?人家母子關你……」

  「迎風迷了眼而已。」公孫珣抹了一把滿是油膩的髒臉,卻是順手又指向了坡下。「快看,這莫不是那太守又回來了?」

  那禿頭聞言趕緊回頭去看,卻不料一把長矛忽然從他後頸處直接插了過來,卻是下手極狠,透頸而出不說,矛頭竟然複又插入胯下馬首方才止住力道!

  緊接著,隨著戰馬的一聲哀鳴,只見這鮮卑中部大人的禿頭親信,竟然在數萬人目光所及之下,於兩軍陣前的小坡頂上,連人帶馬倒在了坡上!



  「趙苞字威豪,甘陵(清河)東武城人……母為鮮卑擄,載以擊郡。苞率騎二萬與賊對陳,賊出母以示苞,苞悲號,謂母曰:「為子無狀,欲以微祿奉養朝夕,不圖為母作禍,昔為母子,今為王臣,義不得顧私恩,毀忠節,唯當萬死,無以塞罪。「母昂然遙謂曰:「威豪,人各有命,何得相顧以虧忠義,爾其勉之!「苞悲號而走,既歸陣,一鼓作氣,即時進戰!」——《後漢書》卷八十一.獨行列傳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2-1 02:20 AM

第三卷 第11章 臨陣(下)

  「出兵!出兵!!出兵!!」趙太守尚未來到軍陣中,便連聲催促,但他疾速來到中軍陣前後卻堅持背對之前的小坡,根本不願再轉過身去,儼然是害怕親眼看到什麼不忍言之事。

  大軍上下早有準備,此時看到趙太守回來,所有人都有了主心骨,自然從中軍到兩翼,軍令齊發,軍陣齊動!

  「明公快看!」而就在此時,一名遼西郡的郡吏忽然指著前方小坡出驚愕的喊了起來。「事情有變!」

  趙苞實在是沒忍住回過頭去,卻正好看到那禿頭連人帶馬被人捅穿在地,然後目瞪口呆。

  「我去迎回老夫人!」軍令已經傳到鼓吏處,鼓聲隆隆之下那郡吏情知大軍已經催動,斷然不可能再收住,於是也不待趙苞出聲,徑直就與幾名知機的軍官領著所部率先往前迎去。

  「動手!」就在公孫珣刺倒那名禿頭鮮卑武士的同一時刻,程普也是於馬上一聲大吼,並將眼前的一名鮮卑人給直接剁下了腦袋,然後借著那背後反綁用的繩索將太守夫人輕鬆放於馬上,接著就要往之前約定的小丘後面而去。

  莫戶袧自然不必說,他這人雖然體格不是很壯,但這種背後捅刀子的事情卻是做慣了的。立即也是手起刀落,乾脆利索的將自己面前那人給剁翻,甚至還來得及主動抬起那老夫人與公孫珣做了個搭手,使得後者不費吹灰之力就接過人來,直接躍馬而走!

  但也是同一時刻,婁圭那裡卻出了不大不小的岔子!

  須知道,他這人終究是個南陽士人,殺人也好,馬上手段也罷,都只能說可行,卻哪裡能比得上其餘三個邊塞上的人物?

  所以這廝從馬上一刀下去,竟然只砍到了那鮮卑兵的肩膀,而對方雖然吃痛丟掉了傷手所持的兵器,但另一隻手卻仍然還死死攥著趙太守女兒的捆縛繩索。

  婁圭登時不知所措!

  不過,所幸正好策馬路過的程普是個靠譜的,電光火石之間,只見他一手扶住自己馬上的太守夫人,另一手者卻將馬身上掛著的長矛輕輕抬起,並往那隻手上反手一擲,竟然將那鮮卑兵的手掌還有手中所握著的繩索給直接切斷!

  然後,婁圭這才慌慌張張的把那太守女兒給拽到馬上,跟著公孫珣與程普一起奔走。

  但是,正所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又或者說很多事情皆是如此,萬般計劃到頭來卻大多都只是臨門一腳罷了。按照之前的商議,那莫戶袧原本應該是留下阻敵,拖延片刻的。然而就在此時,對面漢軍兩萬餘騎在鼓聲中一起催動,更有一波中軍精銳徑直往此出來……如此氣勢之下,莫戶袧沒被那十來個鮮卑騎兵給嚇到,反而是忽然想起自己鮮卑人的身份,登時就被還在數百米外的漢軍給嚇了半死。然後,這貨居然拋下其餘三人,直接往鮮卑中軍,也就是自己莫戶部所在的位置逃去了!

  而此時,那十餘個原本立在坡前的柯最部本部精銳騎兵也回過了神來,有人心思通透,直接打馬逃竄;但也幾個膽大的,或者說腦子不夠轉彎的,居然直接彎弓搭箭、縱馬持矛,往公孫珣等人的逃竄方向追了過來。

  話說,百無一用是士人,婁圭這廝關鍵時刻又手軟——隨著莫戶袧逃跑,身後鮮卑騎兵追來,又清晰察覺有箭矢從腦後飛過,落在最後面的他居然雙手一軟,把人家太守千金給掉到了地上!

  那邊剛剛放下趙老夫人的公孫珣氣憤之餘卻也無可奈何,當時也顧不得說什麼,

  竟然又打馬回去再度去救人!

  但是,此時再回去把那太守千金給撈起來,鮮卑兵就已經真在腦後了!公孫珣甚至可以聽到身後兵器揮舞帶來的風聲!而且根本來不及會看,他就明顯感覺到後背某處一涼,儼然是受了傷,只是按照他老娘的說法,此時腎上腺素暴漲,根本不覺得疼罷了!

  「我來!」

  生死一瞬,還得看程普!只見那程德謀放下太守夫人後,也是趕緊回來接應。

  公孫珣從他身邊馳過後,再也支撐不住,直接抱著那趙氏女滾下馬來逃命。而等他不顧疼痛,強撐著一口氣回頭去看局勢時,卻驚得目瞪口呆!

  原來,那程普當面對上數騎鮮卑騎兵,竟然直接跳下馬來,而且既不持矛,也不拿刀,竟然空手迎敵!

  一騎到來,持矛便刺,程普側身躲過矛頭,居然就勢反手拿住對方的矛身,然後一聲大吼,往上一挑,居然將正在衝鋒的對方給整個人摜下馬來!

  再反手一矛,方將此人了結!

  這還沒完,第二騎又至,程普也不拔矛,而是如樣炮製,側身一躲,空手接過長矛,又將這第二人給摜下了馬!

  然後還是再補上一矛,將此人了結。

  第三人已經膽寒,根本不敢去刺,但馬勢卻已經收不住了。而程普這次乾脆拔出矛來,直接迎面一擲,就將這馬勢減弱的第三人給了結在了馬上!

  須臾之間,這程德謀赤手空拳,連殺三人,嚇得後面那些鮮卑追兵心驚肉跳,看的躺在地上的公孫珣目瞪口呆,熱血上湧,只是不停念叨:

  「如此便是世之虎臣嗎?這便是世之虎臣嗎?!」

  話說,喪了膽的那幾個鮮卑騎兵哪裡還敢上前?心驚肉跳之下直接回頭,卻不料被一股漢軍迎頭撞下馬來——赫然是援兵已至!

  「老夫人在何處?」為首的那名郡吏趕緊滾下馬來問詢。

  躺在小丘下面,全身酸痛的公孫珣不聽到這個聲音倒還罷了,聽到以後氣得直接罵了出來:「田楷你個王八蛋,早不見你們這群人來幫忙,老子都要死了卻要來搶功?!你自己說,剛才要不是程德謀豪勇過人,把你給驚到了,你是不是還準備著把我們三人當做鮮卑人給趁勢剁了?!」

  春日間,草長鶯飛,那郡吏一時間根本看不到公孫珣在哪兒,但聞言卻是微微一愣:「聽聲音莫非是公孫主計?你可真是……哎呀……速速收刀,此處是自己人!是令支公孫氏的公孫主計!」

  公孫珣聞言愈發大怒:「若不是公孫氏,你還真想把我們殺了搶功?!」

  「這不是沒看到嗎?」那田楷一邊大笑,卻一邊趕了過來。

  而就在二人說話間,這隊漢軍已經迅速圍攏過來並將人護住——到了此時,這件事情才算是有了一個善果!

  公孫珣長出了一口氣,又在一名漢軍的攙扶下勉強坐起身來,這才有心去查看這趙太守三位家人的安危。

  只見那趙老夫人和趙夫人都能勉力掙扎,儼然是沒有大事,田楷等人也殷勤的幫忙割斷繩子,扶著坐下,詢問傷勢什麼的……話說,這種局勢哪裡還有什麼男女不方便可言?

  至於自己身旁躺著的那個小娘——也就是趙太守家的千金了,雖然人躺著沒動,但是眼珠子卻能一直盯著自己打轉,想來也是沒有大礙。可能只是事情發生的太急,她年紀又小,生死一瞬又接著生死一瞬的,還有點發懵罷了。

  不過,看完一圈後公孫珣卻總覺得哪裡還有所遺漏,勉力又看過去,見到程普坐在地上歇息喝水,幾名漢軍騎兵正一臉佩服的圍著他問候,半廢物的婁圭此時也躺在那裡喘氣……好像確實沒什麼問題了!

  公孫珣搖搖頭,剛準備從田楷那裡要水囊喝水,卻是忽然覺得腳下大地轟隆隆作響,他茫然愣住,然後目光掃過了那匹鞍韉已經歪掉的白馬,這才猛地驚醒!

  「田楷!田公直!」公孫珣忽然大聲呼喊起來。

  「何、何事?」正圍在老夫人身旁的田楷聞言驚愕不已。「又何事?」

  「速去救我弟!」公孫珣遙遙往西側鮮卑大軍所在處一指,聲色俱厲。「我弟公孫範和我一樣裝成鮮卑人,正在敵陣中指揮莫戶部數百人擾亂對方中軍……速去救他!」



  「太祖嚐攻鮮卑,大為所困,狼狽而走,普下馬棄刀,迎面蔽扞太祖。賊以矛突普,普赤手奪矛,反挑殺之,複棄矛。如是再三,鮮卑膽寒,俱大驚而退。太祖在後喟然曰:『當世虎臣,何如程德謀者?』普由是知名塞外。」——《新燕書》.程普列傳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2-1 02:21 AM

第三卷 第12章 臨陣(終)

  時間回到數息之前,就在公孫珣刺倒那名為光頭的榻尤之時,公孫範瞥的清楚,卻也是在鮮卑陣中大喊了一聲『動手』!

  然而,此處遇到意外卻是最大的……莫忘了,那莫戶袧逃回來了!

  實際上,當莫戶部的幾個首領,如莫戶驢、闕力等人聽到公孫範的喊聲,剛要按照之前的計劃動手時,命令還沒來得及傳達呢,就已經看到了自家頭人往這邊飛奔回來了。於是乎,莫戶部的眾人在茫然不解或者說一臉懵逼中詭異的保持了沉默,轉而選擇靜待自家頭人。

  而更讓這些莫戶部部眾不知所措的是,身後不遠處的柯最坦眼看著自家最信任的心腹死在前面小坡上,又看到了莫戶袧飛奔而來,再聽到漢軍鼓聲陣陣……一時間驚疑不定,居然直接策馬排眾來到了最前沿。

  「到底出了何事?」柯最坦衝著直奔此處而來的莫戶袧連聲質問。「榻尤怎麼死了?被哪個狗賊殺的?你又為何逃了回來?那三人在何處?漢軍……」

  話音未落,忽然側後方一箭射來,宛如流星,正中此人後腦!

  想著這柯最坦年紀輕輕便繼承了中部鮮卑數得著的大部落,並成為鮮卑中部大人,還沒來得及享受日後的富貴,便在第一次率眾出征中以如此荒謬的方式死掉。

  也是可歎,更是可憐,最是可笑!

  事發突然,隨著那柯最坦撲通一聲摔落在地,鮮卑中軍諸位首領這才茫然回頭,卻看到莫戶部所在處,一名細髯鷹目的精幹漢子正緩緩收弓。

  「狗一樣的東西,竟然敢罵我家少君是賊嗎?!」韓當面無表情,仿佛他之前所殺真只是一狗而已。

  莫戶部等人俱皆凜然,下一瞬間,卻是在莫戶驢與闕力等首領的帶領下齊聲發喊,直接就與近在咫尺的鮮卑柯最部中軍肉搏起來。

  這鮮卑大陣最前方,瞬間亂戰成了一團!

  回到趙老夫人所藏身的小丘處,雖然那田楷因為知道公孫範是公孫氏嫡脈長孫,曉得厲害直接打馬去救了,但隨著周圍轟隆隆的震動聲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此地圍攏過來的漢軍卻是越來越多,還都是以陽樂城本部兵馬為主的熟人。

  而眼看著連趙苞本人的大纛也往此處移動了過來,徹底安全下來的公孫珣卻是一聲長歎,他自知此時再為公孫範與韓當擔憂也是無用,便自顧自的脫掉了身上的髒皮袍,然後順便檢查一下背上的疼痛之處……然而,剛一解開袍子,一隻毛球狀的東西卻是從懷裡竄了出來,然後又鑽入了那太守千金的懷裡。

  「這貓果然是有九條命嗎?」公孫珣無語至極。「我都差點死了,它還活蹦亂跳?」

  「多謝公孫少君了。」那趙太守家的小娘此時也是勉力坐了起來,朝著對方微微低頭。「竟然幫我找回了這小貓。」

  正在隔著絲袍去摸傷口的公孫珣愈發無語:「我之前救你祖母,又回身把你從地上救回來,半日也沒聽到你一個謝字,怎麼救了一個貓你卻如此大動干戈?」

  「不是我不懂道理。」這趙氏小娘低頭答道,儼然是已經帶了哭意。「而是今日早上,我家中自幼便在一起的僕婦,被那些鮮卑人一個個的如殺雞一般全都給殺了……此時驟然見到一個故物,這才忍不住動容。」

  公孫珣緩緩點頭,倒也能夠理解。不過,也就是理解而已,他該脫衣服照樣脫衣服,該查看傷勢照樣查看傷勢……所幸,他所擔憂的這個後背上的『傷』很快就被證明什麼都不是,

  一個力道盡了的流矢撞到了後背而已,還被自家老娘給預備的絲綢內襯給攔了一下,也就是出了點血的地步罷了。

  到了此處,公孫珣是真的徹底放下心來,於是他也不管身旁落淚的那小娘,而是重新穿絲袍,大著膽子爬上了小丘,並朝著公孫範與韓當的方位查看局勢。

  然而,剛一上去,他便忍不住失神落魄!

  原來,藍天白雲之下,立於小丘之上,公孫珣正好看到那兩萬騎兵分成兩翼從側方斜插入鮮卑大陣中的情形……這種數萬騎兵一起衝鋒的壯觀場景,絕非言語所能描述。

  非要講,只能說其勢如山崩,如地裂,如此而已!

  話說,漢軍軍服尚紅,宛如一簇簇火焰一般跳動,而烏桓人久居漢境,常常能買到沒染色的便宜白色布帛,並做成衣物,此時看來則宛如一簇簇白花盛開。那麼此方軍勢,所謂如火如荼,恰如其分!

  而普遍性穿著皮袍,望過去一片黑壓壓的鮮卑人大概是因為前面被莫戶部所阻攔,根本提不起馬速,整個軍勢完全僵在那裡,簡直如同陶罐之類的死物!而結果也宛如被石頭擊中的陶罐一般,一觸即潰,瞬間就變成了一灘碎片!

  上萬大軍,肆虐遼西數日,引得幽州震動,河北驚擾,前後不知道惹出了多少麻煩,而公孫珣等人先是一籌莫展,然後更是九死一生潛入敵營這個那個的……但一切麻煩的源頭,曾經在個人意識中根本無法抵抗的龐然大物,卻在這麼一次從兩翼而來的斜插式衝鋒中徹底化為烏有!

  而接下來,在一擊成功之後,漢軍與烏桓騎兵卻並不是繼續衝鋒,努力向前,反而就勢散開陣型,分成一簇簇單獨的序列在潰散的鮮卑軍兩翼輕馳而過。他們時而直入敵軍陣中阻礙鮮卑軍勢的集結,時而彎弓搭箭齊射攔住鮮卑人逃竄的去路,漢軍軍勢的這種奇妙節奏,宛如是在鳴奏著一曲仙樂。

  沒錯,就是仙樂!

  明明耳邊全都是馬蹄的轟隆聲和雜亂無章的各種呼號聲,但公孫珣此刻就好像是在聽著仙樂一般,激動的不能自已。

  然而,就在他享受仙樂的時候,偏偏總有人不開眼的出言打擾。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同樣也是爬上來觀看萬軍衝鋒的壯麗場景,人家程普只是抿抿嘴唇,婁圭卻是大呼小叫,毫無風度。「當年在南陽的時候,我天天跟人說,大丈夫有朝一日就要帶著上千騎兵,上萬軍士,這樣才能不枉來世上一遭!那群蠢貨卻只是笑話我!可若要他們見到如此情形,看看又有幾人還敢再駁我?」

  公孫珣與程普相顧默然,也不知道是懶得理會這個只會嘴皮子的半廢物,還是感同身受,不想多言。

  「文琪!」婁圭這個南陽來的士子狀若瘋狂,絲毫不顧趙太守的大纛已然來到身邊,卻是死死抓住公孫珣的絲衣,問個不休。「你來說,大丈夫存世,是不是當如是?!」



  「太祖既與程普、婁圭陣前救郡守母而歸……乃與圭、普立丘上觀漢軍擊鮮卑,兩萬騎卒,呼嘯如潮,天地變色,一擊而破。普見之,愕然不知所言。圭大歎曰:『人生於世,大丈夫當領萬軍如是!』唯太祖神色自若,笑曰:『既如此,若得勢,且與汝二人萬騎何如?』遼西太守趙苞在側,既感其恩,複壯其言,愈奇之。」——《舊燕書》.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紀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2-1 02:22 AM

第三卷 第13章 插曲

  趙苞沒有能夠待太長時間……準確的說,這位遼西太守過來以後,只是剛剛來得及神色激動的瞅一眼自己家人,確定都沒大礙後就再度被自己母親給強硬的攆走了。

  畢竟嘛,數百米外還有好幾萬人在打仗呢,這真不是母慈子孝的時候。

  於是乎,趙太守繼續往前催動自己的大纛去指揮部隊,而趙老夫人則在一群遼西郡郡卒的護送下返回了漢軍大營休息……至於公孫珣?

  公孫珣並沒有跟著這波人回漢軍大營,甚至沒和趙老夫人打招呼,就直接草草挽了個髮髻,並借來了一套漢軍的衣服,然後徑直帶著幾個熟悉的郡卒還有婁圭、程普去尋公孫範和韓當了。

  話說,這倒不是他不曉得趁熱打鐵,在趙老夫人面前把功勞做穩,而是這鐵早就被鍛造成鋼了……須知道,這裡是遼西,有他和公孫範扯在其中,根本沒人能黑得了他們一行人的功勞;而且再說了,就憑人家那趙老夫人那臨陣教子的水平,也根本不需要擔心什麼翻臉不認人的狗血戲碼。

  如此情形下,當然是公孫範和韓當的安危更值得注意一些。

  戰場上尋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是好在漢軍速勝,又都是騎兵,所以大部很快就一路向西沿途追逐殘敵去了,這才把莫戶部那一坨給迅速顯了出來。

  「兄長!」

  「少君!」

  公孫範與韓當雖然滿身血穢,前者更是胳膊上挨了一刀,但所幸都稱不上是傷筋動骨……說到底,還是要感謝之前漢軍那次驚天動地的衝鋒是從兩翼斜插進去的,真要是按照幾人戰前腦補的那樣,漢軍直直的迎面衝陣,那公孫範和韓當估計很有可能第一時間就被踏成肉泥或者射成篩子了!

  而說到肉泥,韓當就不得不有點小遺憾了。

  「無妨!」公孫珣聽說對方一箭射死了那柯最坦後愈發興奮。「萬軍所見,便是首級尋不到了,你的功勞也沒人能抹去……這一次莫說屯長了,務必要給義公邀一個六百石的曲軍侯出來!」

  孰料,聽到此話後,當日因為求一屯長而不可得就要棄官而走的韓當,這一次卻絲毫沒有喜形於色的意思,反而是欲言又止,最後也只是輕輕在馬上拱手而已,也不曉得是不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須知道,公孫珣上次替人家求騎卒屯長一事就是放空話,事後都沒臉去見人家的。

  不過,此時也不是計較這件事情的時候,眼前還有另外一件要緊的事情要公孫珣處置呢!

  「莫戶袧!」公孫珣轉過頭來,手持馬鞭指著下方一人,真真是怒氣上湧。「你怎麼就敢半路與我逃了?!你曉不曉得,今日若不是程德謀大發虎威,我差點就要被你害死在這裡?!」

  身後的婁圭聞言一怔,當即往後勒馬退了數步,假裝去看風景去了。

  而跪在地上的莫戶袧無處可躲,也根本不敢躲,只能一邊磕頭一邊放聲大哭:「公孫少東……臨陣脫逃這件事情,我是一點都不敢辯解……其實您想想,我一個鮮卑人,見到數萬漢軍衝過來,怎麼可能不害怕……別的不敢求您,只是求您看在我們莫戶部死傷近半卻努力護住你族弟的份上,殺了我後務必繞過我全族性命!如此可還能消你恨意?」

  公孫珣怒極反笑,剛要張口成全他……卻是猛地噎在了那裡。話說,他現在反應過來,這莫戶袧怕是真的不好處置!

  原因嘛其實很簡單,那就是莫戶袧殺了容易,可莫戶部卻不好處置。

  須知道,這一戰,莫戶袧固然做出了一件讓公孫珣心生惡念的破事,但整個莫戶部卻真的是功莫大焉!死傷過半那是莫戶袧胡扯,但是拚著不小傷亡攪亂了整個鮮卑大陣,使得漢軍能夠從容趕到一擊而破卻是誰也遮掩不住的,而且之前幫忙隱藏幾人行蹤的事情也是無法否認的,戰亂中遮護住了公孫範更是讓人無話可說。

  當然了,如果僅僅是這些的話也無妨,給旁邊那個心黑的郡功曹佐吏田楷打個眼色,趁著漢軍的絕對優勢,就在這裡全都殺了便是……反正是最正宗的鮮卑腦袋,誰又敢不承認?!

  只是,一個真正的關鍵在於,公孫範和韓當的功勞基本上是和莫戶部捆綁在一起的。換言之,如果否定了莫戶部的功勞,那就相當於否定了公孫範和韓當的努力功勞,這是根本不可接受的!

  而一旦繞回來的話,如果你承認了人家莫戶部的功勞,又怎麼好輕易殺掉莫戶袧這個身負眾望的頭人呢?須知道,這莫戶部之所以願意臨陣反水,願意幹出這種大事來,主要原因不就是因為他們有一個精通漢文化,然後拎得清卻又深得眾心的頭人嗎?

  沒錯,別看莫戶袧這廝畏畏縮縮,毫無半點英雄氣概,但據公孫珣所知,這個人在部族裡面處事公道,又善於利用做二道販子發展部族,還是很受部族上下擁戴的。甚至他現在在這裡哭著說什麼要一死來換部族延續,就已經引得面前的莫戶部騷動了起來。

  試問,殺了人家的首領再獎勵了人家的部族……接下來呢?在柳城邊上養一窩狼嗎?就不怕以後重演趙老夫人的舊事?

  而且再說了,拋開民族歧視,站在一個公允的立場上來講,你今天殺了這莫戶袧容易,可以後這些邊境上的半漢化鮮卑小部落,有幾個願意信你的?

  一時間,公孫珣面色青紅不定,而偏偏婁圭這唯一一個『謀士』又不知道溜到哪裡去了,也沒人給他個台階下……最後,只能是公孫珣自己乾笑兩聲,捏著鼻子下馬,親自將莫戶袧這廝給扶了起來。

  「莫戶頭人說的什麼話?」公孫珣勉力乾笑道。「你們莫戶部這麼大的功勞,我還要替你向府君請功呢,怎麼會殺你呢?剛才一時怒氣發作,也是人之常情……不要在意。」

  莫戶袧哆哆嗦嗦的站起來,然而瞅了一眼周圍縱馬來往的漢軍騎士,還有那個總是往自己部族這邊打量來打量去的田姓功曹佐吏後,他卻是雙腿一軟,再度下跪嚎啕起來,而且死死還抱住公孫珣大腿不願意鬆手:

  「公孫少東的恩德如同再造,你與公孫大娘在上,我莫戶袧與莫戶部在此立誓,這輩子都是安利號的忠實下線,絕不敢再有如今日這樣的事情了!」

  公孫珣噁心至極,然而幾次想拔腿卻都沒能拔出來,看的一旁正在處理傷口的公孫範目瞪口呆,連連感慨。



  「本朝太祖在鄉為吏,素有恩威,河北士人,邊境豪帥,盡皆尊服。範束髮未冠,見而奇之,乃問曰:『兄何以至此?』太祖曰:『以德服人也!』範固問:『德者何物?』太祖曰:『於士人為詩書,於豪帥為刀劍。』範聞之,愈尊太祖。」——《世說新語》.德行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2-1 02:23 AM

第三卷 第14章 大人(上)

  天色昏暗了下來,柳城東側三十餘里處的一處山坡上,數騎飛馳而至,而為首的一名年輕烏桓武士剛一下馬就忍不住一邊喘著粗氣一邊朝著山坡上大聲詢問了起來:

  「叔父大人,怎麼忽然下令停止追擊?這可都是能換錢糧的功勞!」

  烏桓人久居漢境,大部分人都已經漢化,尤其是頂層的貴族,從生活習慣到日常說話做事都基本上已經跟漢人沒什麼區別,就比如說塌頓的這聲大人,就是正正經經的漢人修辭……因為上面山坡被簇擁著的不是別人,正是塌頓的親叔叔兼養父,遼西烏桓單于丘力居。

  如此關係,喊一聲大人,自然是合情合理。

  「塌頓,你過來。」丘力居忍不住歎了口氣,卻是趕緊招呼自己的侄子上前來。「鮮卑人現在是何狀況?」

  「回稟大人。」塌頓趕緊正色作答。「鮮卑人這次是真的沒救了,上萬人一敗塗地,這一路上根本就是如牲畜一般被我們和漢軍獵殺,屍體拋灑了上百里地……恕我直言,這恐怕是我從小到大所見到的鮮卑人最大失利。」

  「何止是你?」丘力居歎氣道。「也是我生平所未見的失利……甚至有可能是檀石槐起兵以來整個鮮卑遭遇的最大敗仗!那柯最坦簡直是個蠢貨,怎麼就敢憑著一個人質倉促進軍這麼遠?」

  「不過那幾個公孫氏的小子也是厲害。」塌頓忍不住搖頭道。「若不是他們,這一仗就算是能贏,也不過有如此大的斬獲。」

  「公孫氏啊?」丘力居蹙眉道。「這家人盤踞遼西這麼多年,跟我們一個塞內一個塞外,也算是老鄰居了,不想這一批後輩竟如此出色……且不說這些了,塌頓我問你,聽說鮮卑人在柳城留有一支兩三千人的後衛部隊,可有此事?」

  「有!」塌頓回複的非常利索。「很多俘虜都是這麼說的,想來做不得假。」

  「既然如此,我便放心了。」丘力居終於鬆了一口氣。「那麼咱們現在收兵,趁著暮色,剩下的鮮卑人估計今夜就能逃到柳城,屆時和那三千後衛集合在一起,想從容逃脫就容易的多了……」

  塌頓聞言一邊恍然,一邊卻又有些不解。

  恍然的是,他總算是明白了,自己叔叔是故意要放走這些鮮卑人的,之前的軍令並沒是犯糊塗;而不解的是,雖然他也沒把什麼鮮卑人作為勢不兩立的敵國對待,可鮮卑人的首級畢竟是能在漢人那裡換回大量賞賜的,而眼前的戰局,追擊宛如是在撿錢……

  丘力居上下打量了一下侄子,儼然是看出了對方的疑惑。再加上他自己唯一的兒子還在吃奶,將來指不定需要把部族托付給對方,便忍不住點撥了一下:「塌頓,我問你……鮮卑人有多少人口?」

  「這哪知道?」塌頓無言道。「便是檀石槐自己恐怕都不清楚。」

  「那你覺得鮮卑和烏桓人加一塊,有一個幽州的漢人多嗎?」

  「必然沒有!漢人……」

  「這就對了。」丘力居認真看著自己侄子講解道。「對於漢人而言,死上十萬人都算不得什麼,可對於鮮卑人來說,尤其是對直面遼西的中部鮮卑來說,只要死個上萬青壯,那基本上就要傷筋動骨了……而如果我們繼續追下去,這一萬多鮮卑人恐怕就要真交代在前方柳城城牆下了!到時候,中部鮮卑恐怕要好幾年才能緩過來。」

  「可是……中部鮮卑傷筋動骨關我們什麼事?」塌頓還是有些迷迷糊糊。

  「蠢貨!」丘力居有些不耐煩了。

  「你想想,假如中部鮮卑無力出兵,接下來數年遼西豈不是要太平了?而如果遼西太平,大漢何須再給我們額外賞賜,請我們一次次出兵呢?」

  「原來如此!」塌頓恍然大悟。「叔父大人的意思是……我們烏桓人是獵人,而鮮卑人是獵物,我們不能一次把獵物給打光,這樣以後才能年年都有收獲!」

  丘力居只覺得自己眼皮忍不住連續跳了好幾下……其實,他本來想更正一下的,鮮卑人不是獵物,是吃人的猛獸,而大漢才是真正的獵人,烏桓人不過大漢豢養起來用來對付猛獸的獵犬罷了。只不過,這些年當主人的大漢日子一年不如一年,獵犬才有了些小心思而已。

  當然了,當著眾多烏桓勇士的面,這話無論如何都是說不出口的。

  就這樣,烏桓人暗暗收兵,放鮮卑人逃走之事且不說。第二日,就在底層軍士們在柳城與陽樂城中間繼續收撿戰利品、割取首級之時,遼西太守趙苞也正式在晚間將本陣移駐到了柳城,然後也開始了各項戰後的工作……

  話說,事到如今,趙太守自然不用再把那踏成肉泥的柯最坦找出來燉了,但普通燉肉還是要做的。實際上,趙苞當晚就發出指令,說數日後將在柳城大宴,犒賞軍士與有功之臣!

  參戰的遼東、遼東屬國官吏自然不用說,窩在盧龍塞被這個大勝驚得下巴都要掉下去的遼西諸城援軍也趕緊解散了臨時拚湊的部隊,然後那些有頭有臉的人則紛紛輕騎前往柳城祝賀。甚至,這次宴會還驚動了剛剛趕到盧龍塞的幽州刺史劉虞以及右北平的王太守,這二者乾脆也直接往柳城而來,表示要賀此大捷!

  不過,立下大功的遼西烏桓單于丘力居忽然身感不適,直接回轉了本部,只讓自己侄子塌頓代自己去赴宴,倒是讓人頗有些……唏噓。

  而就在這麼一個狀態下,公孫珣在柳城的安利號分號中等候到了預想中的風暴。

  「你怎麼又幹出這種事情來了?」公孫大娘人還在院子裡呢,氣急敗壞的聲音就已經傳到了屋內。

  公孫範和婁圭是第一次見到如此情形,驚愕之下不知道是該行禮還是該躲避,而韓當與程普這次倒是已經有經驗了……只見二人從容問候,前者甚至還和陪在公孫大娘身後的金大姨問候了一聲,然後才淡定的走出去,與院中護送自家嬸娘來此的公孫越說閒話去了。

  公孫範和婁圭見狀趕緊有樣學樣,也是瞬間逃了出去。

  「你們也出去!」公孫大娘來到屋內,看到自家兒子跪在那裡請罪,儼然是早有準備,於是愈發惱怒,轉身將金大姨、權六姨等心腹全都攆了出去,這才扶了下眼鏡,憤然坐到了上首的高腳椅子上。「看你這樣子是真的長大了?是不是早就想好話應付我了?既然這樣就你先說,我倒想看看你這次有什麼可辯解的?!」

  「母親大人。」公孫珣這次果然是冷靜多了,跪在那裡既不慌也不忙。「這次確實是有些行險……」

  「有些?」公孫大娘氣不打一處來,哪裡還容得下對方先說?「你們區區五個人鑽到鮮卑上萬大軍裡面的事情,整個遼西都已經傳遍了,用不了多久,整個幽州、整個河北,甚至全大漢都要知道了!要名揚天下了,是不是遂你的意了?還有些?五個人對、對一萬人?你要是真死了,那也真是活該去死!我也真是活該白養你二十年了!」

  公孫珣低頭不語,一直到自己老娘一口氣罵完了開始喘粗氣時,這才趕緊膝行兩步來到對方跟前並拉住了對方的手:「母親,這事雖然冒險……但它值!」

  「命都沒了,再大的功勞都不值!」公孫大娘毫不客氣的懟了回去。「我告訴你公孫珣,你回去得好好謝謝阿越,要不是這小子半路上故意耽擱功夫,早兩日讓我到了此地,你的臉現在已經被我扇腫了!」

  「母親不捨得。」

  「……」

  「母親大人在上……不是我惡意弄險,而是這世道明白的告訴我,想做太平犬實在是難!」公孫珣長呼了一口氣,略顯懇切的說道。「我當日問母親,既然要苟全性命於亂世,為何反而要努力聞達於諸侯?母親告訴我,因為無論世道怎麼變,最容易活下去的還是最上層的大人物……不當個大人物,是沒資格苟全性命於亂世的。」

  「可你也不能為了當個大人物就先把命送了吧?」說著,公孫大娘又忍不住眼淚漣漣了起來。「我這輩子真沒別的念想,只是想讓你安穩活下去罷了。」

  「母親大人聽我說完……我並沒有反駁你的意思,只是想告訴你,經此一事,我是看的清清楚楚,不用等到亂世,就是現在,就是兩千石的遼西太守,也是沒法子保全自己家人性命的!」公孫珣神情語氣愈發懇切。「一個兩千石高官,自己親娘在數十騎兵的護送下好好的趕著路,都有可能被人抓走當人質,然後在陣前被剁掉……那我敢問母親,見識了這種事情以後,你還以為活在當今的世道,生死之事是真能躲掉的嗎?或者說,面對生死之事,是轉身逃走活下來的可能大,還是迎面一搏活下來的可能大?」

  公孫大娘拿下自己的寶貝眼鏡,扶著額頭思索良久:「你真不是為了立功才去幹這種事情的?」

  「我是為了立功。」公孫珣趕緊答道。「但立功是為了更好地活下去……母親大人莫要生氣,且聽我說……拋開瘟疫不說,你可曉得戰亂開啟之前你我母子最大的危險來自何處?」

  公孫大娘一時語塞……她之前真沒想過這個問題,但是現在看來,這個世道是一步步亂下去的,就算是三國亂世不曾開啟,自己這獨生寶貝兒子也不是那麼安全的。

  「兩處而已,一處是邊塞戰亂,一處是朝中碾壓。」公孫珣冷笑道。「前者不用說,後者所謂宦官與黨人之間可也是動輒抄家滅族,血流成河的!」

  公孫大娘終究是見識過人,也對自己兒子有這麼幾分了解,所以瞬間就有所醒悟:「你的意思是說,想要躲過前者就要迅速升官,到時候無論是逃離此地還是成為手中有實力的人物都是好的;而想要躲過後者就要有大後台……你是看中趙苞的關係,想走他的路子?」

  「兒子終究是劉師與盧師的學生,黨人那裡再如何,也不至於會把我當敵人的……而這趙太守,您不是說了嗎?表面上和自己族兄趙忠勢不兩立,實際上恐怕是心有默契。您說,我這一番冒險,立下如此功勞,要是再搭上這條線,那往後七八年,無論局勢怎麼變,豈不是都穩如泰山?」

  公孫大娘微微一怔,卻也一時反駁不得:「所以你才如此冒險去救下那趙常侍的嬸娘?」

  「是。」公孫珣坦然答道。「但還不夠……還不足以讓那趙常侍徹底記住我的名字,並暗中照拂我。」

  「你還想如何?」公孫大娘忍不住警惕了起來。

  「不瞞母親……我已經加冠了。」

  「然後呢?」

  「那趙太守有一個獨女,此番是被我從鮮卑人刀下給背出來的,當時並未多想,此時想來,或許……」

  「……」

  「……」

  母子二人對視良久,卻是突然陷入到了詭異的沉默中。

  「那個……」公孫珣被自家老娘看的心裡發毛,第一個忍不住打破了沉默。

  「漂亮嗎?」公孫大娘突然一拍椅子扶手,正色問道。



  「靈帝初,烏桓大人上谷有難樓者,眾九千餘落,遼西有丘力居者,眾五千餘落,皆自稱王;又遼東蘇僕延,眾千餘落,自稱峭王;右北平烏延,眾人百餘落,自稱汗魯王;並勇健而多計策。」——《後漢書》.卷九十.烏桓鮮卑列傳.第八十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2-1 02:24 AM

第三卷 第15章 大人(下)

  中午時分,就在公孫珣和自家老娘在商棧中嘀嘀咕咕著一些事情的時候,外面的情形其實很是熱鬧。

  須知道,柳城這個地方並不是一個縣城,而是一個純粹軍事作用的城池,西北面就是渝水,也就是大漢遼西郡面對鮮卑的天然邊境……當然,如果覺得渝水這個詞有些陌生的話,那大淩河一定能讓人耳熟能詳。

  總之,這裡是大漢朝與鮮卑邊境上的一個重要軍事支撐點,往東兩百里是陽樂城,而陽樂城後面就是著名的遼河平原,也是大漢朝塞外五郡的精華所在,玄菟郡、遼東屬國(昌黎郡)、遼東郡的郡治襄平,當然還有遼西郡郡治陽樂,全都在擠在此處。

  至於往南三百里,就是盧龍塞了,那裡是河北門戶,自然不用多言。

  換言之,一般只要柳城、盧龍塞這兩個要點不失,那鮮卑人基本上就拿大漢的防禦體系沒辦法……當然了,如果非得有人想要越城強殺,那你也沒辦法。

  但是,請務必參考一下被踩成肉泥,然後連腦袋都找不到的鮮卑中部大人柯最坦。

  而既然說到了邊塞軍事要地,那一般都還可以默認此處還是商貿發達之地……沒錯,安利號在這裡的貨棧大的可怕,不僅幾乎包圓了柳城駐軍的衣食住行,還直接在此處和周圍的鮮卑小部落進行一些合法或者當地駐軍上下普遍性認為比較合法的買賣。

  那麼回到眼前,隨著公孫大娘的到來和大軍雲集到柳城,拋開在安利號當過臨時工,所以有些心理準備的韓當,其餘如公孫越、公孫範、程普、婁圭等人這次是真的是長見識了!

  只見剛剛打完大仗的漢軍、烏桓軍紛紛都來到柳城中的安利號進行交易,交易範疇從高頭大馬到生鏽箭頭,從大批糧食到新鮮的馬肉、馬骨,從含鹽量明顯超標的鹹魚到潔白的布帛……幾乎無所不包。

  甚至還有塞內遼西、右北平、廣陽等所謂『包郵區』出身的軍士,連東西都不要的,反而還搶著讓出一些利來,只要安利號幫忙將錢糧直接送到家中就行。

  至於前幾天還痛哭流涕的莫戶袧,此時更是上躥下跳,利用自己安利號一級下線的資質,在那裡包買包賣,上下其手,簡直要把那些戰場上強橫無比的烏桓人給調戲的生活不能自理。

  反正,在門口看完一圈後別人怎麼想不清楚,做過幾天會計,本身又有些見識的婁圭是覺得,這一仗的戰利品得讓安利號白白薅走三成!

  但是,看著這一幕的可不止是婁圭等人,城中用於防禦指揮的高台上,遼西太守趙苞也在神色古怪的盯著這邊的盛況。

  「府君……」柳城守將是一位千石的別部司馬,見狀頗為不安。「要不要鄙人帶隊去約束一下?」

  「約束什麼?」趙苞歎氣道。「我又不是那些整日只知道坐嘯的名士,軍士們為救我母親捨命而戰,戰場上發點小財又如何?那些鮮卑人身上扒下來的髒皮袍子他們帶回去能做什麼,洗洗接著穿?不如換些糧食穩妥!」

  「府君仁德。」柳城守將瞬間鬆了一口氣。

  「而且再說了,咱們就算是約束得了本郡郡卒,難道還好意思約束前來助戰的遼東各地精銳嗎?至於烏桓人……哼,咱們約束了他們就聽?」

  這一次柳城守將就並沒有再說話了……那丘力居追擊到一半,忽然說什麼天色已暗不好夜戰,硬生生放走了原本可以盡數堵在大淩河南岸的鮮卑兵,頭一個不爽的不是旁人,

  正是他這個一早醒來發現忽然發現自己丟了大一坨軍功的柳城駐軍別部司馬!

  須知道,真要是能和追兵前後呼應搞死幾千個鮮卑人,他這個千石別部司馬只怕是能翻身做個兩千石都尉的……那可真是鯉魚跳龍門了!

  然後呢?

  然後就全都沒了!你說氣不氣?

  「就這樣吧!」趙苞歎了口氣,轉身就走,身後一大批遼西郡吏隨即跟上。「留意甲片和箭頭不要落入鮮卑人手中,至於鹹魚……鹹魚就算了,總要給公孫氏一些面子的。」

  「請府君放心,這安利號收購的甲片和箭頭向來是不會資敵的!」那別部司馬回答的異常利索。

  此言一出,莫說前面走著的趙苞忍不住連連搖頭,就連幾名機靈的隨行郡吏都有些無語的回頭看了這別部司馬一眼……這麼乾脆幹嗎啊,生怕郡守不知道你們柳城駐軍跟安利號有各種勾搭?

  「母親大人!」

  就在眾人準備跟著郡守結束這次巡視的時候,卻忽然聽到前面太守本人的一聲問候,眾人抬眼一看,正見到那趙老夫人親自上到了高台,雖然心中疑惑,但也趕緊紛紛俯首問安……

  原來,那日大戰之後,趙苞下令大營前移至柳城,而這趙老夫人也是膽氣過人,雖然經過了那麼一遭險惡的事情,但竟然還是撐住勁拒絕被直接護送到陽樂,反而說要來當面感謝救助她的軍士,然後,居然就帶著自己的兒媳和孫女再度穿越了戰場,並回到了柳城。

  「母親大人怎麼不在官舍中歇息?」趙苞趕緊小心問候。「這高台上風大,春日間,小心著涼……」

  「不瞞我兒,別的倒也罷了……有一事若不能早日與你敲定,心中就總是不安!」

  「母親盡管道來。」此言一出,趙苞自然無話可說。

  實際上,莫說是趙苞,那些周邊的郡吏、軍官也都個個摩拳擦掌了起來,準備趁機在郡守大人和老夫人面前表現一下……須知道,但凡眼睛不瞎的人都明白,經過這一仗以後,這趙太守十之八九會馬上封侯,而且他年紀也不大,那將來真的是前途不可限量!而這位趙老夫人,僅憑那陣前教子的兩句話,只怕也是要入史書的。

  既然如此,作為下官和屬吏,不奉承著你還想如何呢?

  「既然如此,芸兒還有芸兒她娘也一起上來吧!」趙老夫人微微點頭,卻又回頭朝高台下喊了一聲。

  趙苞當即恍惚了起來,而一眾郡中官吏馬上也跟著恍惚了起來,因為很快他們就都看到了那太守夫人與太守的千金也上了這高台,後者還抱著一隻狸之類的異獸……

  話說,這年頭已婚婦女的地位是很高的,拋頭露面再正常不過。甚至講,在舉辦正式宴會的時候,按照禮節,女主人是需要專門出來和客人見禮的。比如講趙老夫人說她要親自來感謝將士,然後趙苞就立即宣布要大饗將士,這裡面其實就是在隱約執行這個禮節。

  總而言之,趙老夫人一個死了丈夫不知道多少年的寡婦兼長者上來,那自然沒有任何問題;趙夫人上來,那也是沒有任何說法的;可是,可是話又得說回來,太守千金一個未出閣的小娘,忽然來到這麼多官吏中間算什麼?

  而且,似乎是當眾喊出了她的閨名?!

  一時間,不少年輕的郡吏心思澎湃,儼然是想起了當日的同僚公孫瓚……那可是個榜樣!

  「我兒,」趙老夫人接下來的話,更是讓這些人大喜過望。「你從廣陵任上來遼西時,路上經過咱們清河,專門為芸兒及笄,而我帶她來此,本來就有為她在遼西尋一個好人家的意思……」

  「母親大人看中了誰,不妨回官舍與我說。」趙苞雖然有些醒悟,但是看著自己女兒抱著一隻貓站在那裡,羞的滿臉通紅,還是有些尷尬。「屆時我再去與那人溝通一二,讓他遣媒人過來。」

  「我都講了,此事一日不敲定,我一日難安……而且這是一樁美事,又何需遮掩?」

  「母親大人教訓的是。」趙苞一個大孝子,寡母都這麼說了,除了趕緊低頭稱是還能如何?

  看到兒子屈服,趙老夫人這才正色講道:「其實,我來的路上就看中一個人家,當時心裡就有意。進了盧龍塞,打聽了一下此人的出身、事跡後,就更是決心已定,只不過偏偏遇到了這次的事情,不得不耽擱了下來。」

  「兒子萬死。」

  「聽我說完,不要插話。」趙老夫人不滿的說道。「但也是巧了,此番又被此人給救了出來,也算是緣分……不瞞你說,我之所以要來柳城,一來固然是要謝一謝此番出力的軍士,二來,就是不想失了這麼一個好孫女婿。」

  「何需如此著急?」趙苞一時間來不及多想,只是本能覺得有些掉份罷了。

  「為何不能著急?」老夫人理直氣壯的反問道。「你須曉得,人家家中也是高門大戶,又如此英雄,若是來的晚了,此番立下功勞被征召入朝做個什麼郎官,又被洛陽哪家公卿給看中,你說怎麼辦?而且再說了,若是人家家中是個好名的,覺得此時與我們家結親,有些挾恩圖報的味道,所以不願與我們家婚姻又如何?故此,我找你來便是要速速敲定此事,免得夜長夢多!」

  話到這裡,這周圍人怎麼可能還不明白?實際上,不知道多少年輕郡吏此時直恨的牙癢癢,感情太守招女婿專門從公孫家挑啊?

  而趙苞也是終於醒悟,卻也不禁伸手指向了不遠處的那家商棧:「母親大人所言,莫非是這家人?」

  「這也是公孫氏的產業嗎?」趙老夫人略顯驚喜的挑了下眉毛。「甚好!他家果然也如傳聞中的那般豪富……你瞧瞧,這種好女婿哪裡能錯過去?」

  「兒子曉得了。」趙苞無奈答道。「我這就找個人去透個風,讓他家來說媒!」

  「不用,」趙老夫人霸氣側漏。「我此時上來不為別的,乃是剛剛在官舍中聽說他家長輩來了,所以才親自上來叫你……你現在便脫了官服隨我去提親,今日咱們便把事情與我敲定!不然,你家大人我心中不安!」

  趙苞目瞪口呆,官吏們也紛紛側目……長這麼大,可還真是第一次見到女方去男方家中提親的。

  「喏!」僵持良久,這趙太守終於還是不敢違逆自家母親,便如吃了個蒼蠅一般拱手答道。「兒子這就去換衣服。」

  就這樣,趙太守一家走下高台,台上眾人則面面相覷……

  「咱們這位老夫人真真是女中豪傑。」良久,方是那柳城的別部司馬忍不住第一個開了口。「如此雷厲風行,便是我等想去公孫家賣個好透個風都來不及……」

  其餘等人紛紛附和。

  倒是那郡中功曹佐吏田楷忽然忍不住歎了口氣:「想當年,那公孫伯圭和這公孫文琪在郡中都與我相善,相處起來素來是肆無忌憚……可這才一兩年過去,怎麼就一個個的青雲直上了呢?我又何時能出人頭地?」

  田氏也是幽州大姓,所以眾人聞言或是哄笑一聲,或是勉力兩句,然後卻是各自散去了。

  另一邊,對此毫不知情的公孫珣還在屋內與自家老娘說著一些『機密大事』呢……原來,在母子二人決定去攀這門婚事以後,公孫珣卻又旋即說到了那程普與韓當的能耐,將前者連斃三人,後者一箭射死柯最坦的事情全都擺了出來,引得公孫大娘驚愕之餘卻再度惦記起了所謂『豪華保鏢陣容』。

  不過,那公孫大娘和自家兒子說來說去,又算來算去,卻只能確定一個東萊太史慈,一個常山趙雲算是在自家周圍勉強夠得著的地方……然而,也僅僅就是夠得著而已,因為仔細一想卻還是發現有些為難,畢竟東萊和常山都是大郡,前者五十多萬人口後者六十多萬人口,在如今這種信息傳遞條件下,除非這二人能主動冒頭,否則是根本找不到的。

  可是,如果這二人真的冒了頭,弄的一郡或者數郡皆知,僅憑公孫珣目前的資曆和地位,想要跨地域把人收攏到手似乎也有些想當然……君不見,程普與韓當終究算是老鄉,就這,現在的程普還最多算是個客將,根本不是他公孫珣的人!

  甚至,公孫大娘隱約還有些別的擔心,她害怕這趙雲什麼的年齡還小,就算是把人提早給找了過來,到時候卻像婁圭那樣弄成個半成品廢物……豈不是害人害己?

  就這樣,母子二人正在這裡一籌莫展呢,卻忽然聽到門外動靜不小,然後那公孫範、公孫越還有金大姨、權六姨什麼的紛紛拍門不及。

  一問才知,竟然是趙太守一家舉家常服來訪,已經已經商棧外頭的街口了。

  「機會來了。」公孫大娘趕緊戴好眼鏡道。「全家都來,還是常服,這應該是來上門謝你救命之恩的,咱們也不說別的,等他們感謝完之後直接挾恩求婚……我看八成能定下來!」

  公孫珣連連點頭不及。

  就這樣,公孫大娘領頭,公孫珣等人則自覺跟在後面,兩家人就在滿滿都是人的商棧門口見了面。

  一番寒暄問禮之後,未及讓進房中,那公孫大娘便忍不住去瞅後面那個滿臉通紅抱著一隻小貓的小娘,等到她微微頷首,剛要正色請這家人進入正堂入座時。此間年紀最大,地位也最高的趙老夫人卻忽然當眾拉住了公孫大娘的手:「早在清河,我就聽往來客商說,遼西有一位守寡的公孫大娘,為了撫養兒子而行商賈之事,當時心裡就很佩服,今天見到這個商棧的盛景,方知道名不虛傳……」

  「不敢當老夫人謬讚。」公孫大娘嘴上連連推辭,但卻掩不住臉上的得意之色……當眾商業互吹她又不是不會。「我來時也聽說了老夫人臨陣教子的事跡……如此氣節,加上此戰如此大勝,老夫人想來必然是要名垂青史的。」

  「說起養兒子。」趙老夫人當即搖頭笑道。「我卻是不如你,我兒子如此歲數可做不得如你兒子這般事跡。」

  公孫大娘一時怔住,不是說好的商業互吹嗎?要知道,周圍大街上的人何止數百,那立在自己母親身後的趙太守臉色都已經青黑了。

  「我兒,你在等什麼呢?」趙老夫人見狀忍不住回頭叱問道。

  「母親大人,這事不用進屋嗎?」趙太守尷尬不已,卻只換來自家寡母的冷眼相對,

  於是,他半點不敢違逆,只得趕緊上前,與公孫大娘再度相互見禮。

  「敢問府君有何要事?」公孫大娘頗為不解。

  「不敢……」這趙太守剛作勢要說話,卻又忍不住卡殼回頭,「母親大人,此番救你們出來的公孫氏的小子須有兩個,還都是挺合適的,一個喚做公孫珣,一個喚做公孫範,俱在此處……不知……」

  話到此處,趙老夫人當即變色:「我之前只說你二十歲不如人家二十歲時有本事,今天才知道你四十歲時也未必有人家此時有本事!你這輩子,也就是兩千石的格局了!」

  過幾個月就要封侯的趙太守尷尬欲死,恨不能此時便逃出去。

  「這……」公孫大娘愈發疑惑。

  「不瞞公孫大娘。」趙老夫人轉而握住對方手笑道。「我們趙家養了個醜女,喚做趙芸……不知道你家文琪可願意娶回去做婦啊?」

  院外眾人齊齊愕然,便是公孫大娘也驚懼不已。

  「便是她了。」說著,趙老夫人把自己孫女拉到前方,親自指與對方來看。

  別人倒也罷了,唯獨藏在旁邊人群中婁圭忽然醒悟,暗暗讚歎那趙老夫人的手段……這麼當眾一指,除非你想跟人趙家從此翻臉做仇眥,否則就只能當場應下。這就好像當日自己在盧龍樓上把所有人都得罪一遍一樣,看似不智,其實是暗示公孫珣自己與此間無牽無掛,最是可以依靠……所謂以退為進,莫過於此!

  然而,叱吒渤海二十年的公孫大娘此時仿佛傻了一般,良久都沒反應過來,搞得人家那太守千金愈發羞赧和委屈,若非是剛剛行禮時扔了貓,只怕是下一秒就要趴在貓身上哭出來了。

  公孫珣心急萬分,趕緊暗暗推了一下自家老娘,後者這才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氣:

  「老夫人如此厚愛,自然不必多言,只是我這兒媳名字極佳,到讓我一時失措,讓老夫人見笑了!」



  「太祖趙皇后諱芸,清河東武城人也。昔,後父遼西太守趙苞甚奇太祖,欲約為婚姻,乃私告於母、妻。母、妻亦感太祖豪傑之氣,且念其恩,私許之。然,趙皇后獨生,其祖母多愛之,雖欲許,屢延也。苞恐有變,乃諫母曰:『吾私念文琪慷慨豪氣,恐終非池中物也,延之,則天下將笑吾門坐失英雄也。』趙母深以為然。時太祖寡母方至柳城,趙母乃牽後手,攜子、婦私服出官舍,直入太祖門前,於街上語之,薦以為婦。太祖母子相顧愕然當場,不知所措。舉郡傳之,遂成佳話。」——《舊燕書》.皇后本紀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2-1 02:24 AM

第三卷 第16章 大饗(上)

  趙老夫人在商棧大門口對自己孫女抬手那一指,比什麼三媒六聘加一塊恐怕都要強上一百倍。

  於是乎,這件事情就此塵埃落定,再無轉圜之理。

  等兩家人再進去商業互吹,熱切討論了一些禮節上的問題,公孫珣再親自駕車把人送回去,然後再回來……就已經是天色擦黑了。

  「以後不許把鹹魚擺在外面!」商棧剛剛收市,而權六姨正在院中傳達自家主母的訓導。「真以為朝廷的人都是傻子嗎?不曉得東萊那裡已經收鹹魚稅了嗎?說了多少遍了,我們安利號只賣『鮮魚』,不賣鹹魚!」

  眾人趕緊答應,然而有人儼然是看到了從旁邊路過的公孫珣,便忍不住開口打趣奉承:「不過六掌櫃,如今我們和太守家是親家了,真需要如此正經嗎?」

  「若不是親家,反而無需小心。」公孫珣頭也不回的笑道。「就是因為做了親戚才要講究一些的。」

  「聽到了沒有?」權六姨板著臉繼續訓斥道。「還有,今日又是誰讓莫戶袧拿走那麼多貨的,這明顯超標了吧?」

  「六掌櫃見諒,實在是今日收的貨太多,而莫戶袧這人又素有誠信……」

  公孫珣笑著搖搖頭,直接回到堂上去見自家母親了。而等他推開門來,卻看到已經點了燭火的正堂上,公孫大娘正獨自一人坐在椅子上扶著額頭發呆呢。

  「我回來了。」公孫珣行禮完後便順勢坐了下來。「母親,我剛才就想問你了,你到底在糾結什麼?先是當街失神,後來進屋居然還問你兒媳會不會武藝?人家趙太守臉都黑了!」

  「這事別提了。」公孫大娘難得老臉一紅。「咱們之前不是正說到趙雲嘛……你不曉得,我們……呃,我那時候……你曉得的,是有把趙雲當做女子的故事書的,就像你小時候我與你說的花木蘭一樣。」

  公孫珣早已失笑:「她若是你所言那個趙雲,哪裡需要我把她從戰場上背回來?怕是要她把我背回來才對。人家不說了嗎,芸是《淮南子》中的芸,所謂『芸草可以死複生』……現在想來倒也貼切,她這次遇到我這個《淮南子》中的珣玉,也算是死而複生了。」

  「說的跟《紅樓夢》似的。」公孫大娘嗤之以鼻。「還木石情緣呢?不過且不說這個,我也有話與你說……」

  「母親請講。」

  「之前安排的那一百零一個美婢,原本是想等閒下來就挑選挑選送到你身旁的,可如今這眼瞅著都要媒妁之言了,這事就不能再提了,只怕要散出去到商號各處做工。否則……否則人家那趙老夫人可不是吃素的。」

  「母親說的對。」公孫珣聞言也是忍不住歎了口氣,就是不知道是可惜那一百多個美婢呢,還是在感慨趙老夫人。「趙老夫人著實厲害……只是不曉得她為何如此心急,而且還認定了我?」

  「就是因為厲害嘛,所以才如此心急的。」公孫大娘愈發感慨道。「她這種人物,礙於見識所限,未必就知道大漢要傾覆,可這世道一年不如一年,眼看要出亂子卻是沒得跑吧?再說了,咱們擔心宦官黨人咬起來會血流成河,她又何嚐不擔心呢?所以,只怕這位老夫人也是心有所感,這才迫切想要在我們遼西邊地留個存身之所。」

  「確實。」公孫珣連連點頭。「連婁圭這混子都曉得這世道遲早要出亂子,何況是趙老夫人這種人物呢?而這麼一想的話,我們兩家倒也是天作之合。」

  「與你是天作之合,與我就未必了。」說著,公孫大娘又有些煩躁的按了按額頭。「那小娘倒挺弱氣的,那個親家看上去也挺老實的,可是攤上這麼親家祖母……輩分高、年紀大、手段狠,而且往後幾年恐怕還就要在遼西待著,你娘我以後搞起宅鬥來,怕是要吃大虧。」

  公孫珣面無表情,假裝沒聽到。

  「不說這些了。」公孫大娘擺擺手趕人道。「你去吧!」

  公孫珣起身行禮,剛要走人,卻突然又想起了什麼:「對了母親,那一百多個美婢,未必就要散出去做工……」

  「你這話與你妻祖說去。」公孫大娘嗤之以鼻。

  「不是。」公孫珣趕緊解釋道。「兒子的意思是……韓當和程普都是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年輕人,二者的生活也好,婚姻也罷,母親不妨關心一下,因為這種事情倒是我反而有些不好多嘴了。」

  公孫大娘聞言先是若有所思,然後卻又忽然一拍幾案:「對啊!」

  公孫珣被嚇了一大跳,然而雖然是不明所以,但自己老娘畢竟是答應了,所以他便不再多言,而是直接告辭離開,只留下對方一人在那裡繼續大開腦洞。

  來到外面,商棧中還是熱鬧如初,原來,簡單的訓話已經結束,安利號的人馬正在清點貨物,分類入倉什麼的,而且似乎還有借著自己定下婚事發喜錢的節奏……公孫珣沒有理會這些,而是徑直到後院去尋公孫越了,也是打聽一下盧龍塞那邊的局勢。

  然而,剛一轉身,就在後院入口處碰見了韓當。

  「恭喜少君了。」韓當迎面拱手。

  「多謝義公,」公孫珣也笑著上來招呼道。「你可知道阿越在何處?」

  「不瞞少君,越公子、範公子、婁子伯,還有德謀兄他們都在範公子處玩卡牌。」

  「這倒是省事了。」公孫珣當即失笑,然後腳步不停,直接往公孫範處走去。

  但是,走不到幾步,他卻忽然心中一動,緊接著又停了下來:「義公怎麼不去玩牌呢,莫不是專門在此處候著我有話要說?」

  「正是。」韓當正色答道。

  公孫珣也趕緊正色起來:「你我之間,何至於此?有什麼話盡管道來便是。」

  「少君。」韓當聞言就在這後院中再度躬身一禮。「在下有一事,那日在戰場上就想說了,只是我這人嘴笨,也不曉得如何開口。然而,今日看到少君與太守千金定下婚約,心知若是再不講,怕就要弄巧成拙,反而不美……剛才聽越公子說,再過兩日,右北平王太守和劉刺史一起到來此處,咱們這位趙太守就要大饗士卒了?」

  所謂大饗,必然要大賞。

  於是,公孫珣當即反應過來:「義公莫不是對受賞之事有什麼想法?我上次在戰場上說到保你一個曲軍侯,你似乎就……義公,你這倒是讓我不解了,曲軍侯是不夠還是不好?」

  公孫珣這聲質問是有緣故的。

  須知道,漢軍是部曲制度,一曲兩百人,設一曲長,即為曲軍侯,秩六百石;再往上則是別部司馬,這個位置下轄不確定的幾個曲,可能兩個,也可能是三個、甚至四個,那就標準的千石大員了。

  而漢代官吏制度,六百石以上就是朝廷命官,就需要上報朝廷了,甚至可能還要進京當羽林郎……所謂培養一下忠君愛國之心之後,才能讓你擔任如此要職。

  至於公孫珣當日這麼說,其實已經有些吹牛皮的味道了……他當日只是覺得,如此大勝之下,韓當既有大功,又有在盧龍塞的軍中資歷,趙太守估計也拒絕不得。便是上頭真要較起真來,召韓當入京當羽林郎,現管這事的人物也是劉寬,所以他才敢這麼多一嘴。

  但現在想來,韓當此人終究門第太低,怕是依然難辦,也就是這趙太守成了自己岳父,才有多了一些把握。

  孰料,這韓當現在竟然還有些……不太樂意?

  「少君。」韓當見狀,趕緊再度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禮,語氣也顯得有些焦急了起來。「我豈是那種不知足之人?」

  公孫珣面色稍緩:「如此,便是有些別的想法?」

  「實在是不瞞少君。」韓當站直身子後歎氣道。「若是一年半前,有人與我說,要保舉我個六百石曲軍侯之位,我怕是要高興的睡不著覺,因為彼時我一心只想憑手中弓馬來換來前途,並沒有太多見識。但這一年多,隨少君還有兩位公子一起去遊學,在緱氏山下的官道邊上……眼中見到那麼多達官貴人往來奔走、朝起夕落,耳中聽到那麼多豪傑有志難伸、落魄異鄉,若是還不曉得這世道是怎麼一回事,豈不是個傻子?」

  公孫珣微微眯眼,他是真來興趣了:「所以義公到底想要如何呢?」

  「少君。」韓當正色道。「我直言吧,你在太守那裡保舉我一個曲軍侯,我自然感激涕零……可是我須曉得,這世道的官想要坐得穩,不止是靠你有沒有本事,還要看你有沒有靠山。我今日做了這曲軍侯,靠的是少君與太守,可太守三五年終究要走,而少君你更是不知道哪天就要飛黃騰達,去別郡任官。屆時我一寒門居於此位,只怕是要如德謀兄在右北平的情形,所謂靠山一走,就被人給輕易掀了下去……」

  公孫珣聽到這裡卻是再也按捺不住,直接上前半步緊緊握住了對方的手:「恕我冒昧……義公的意思,莫不是想說,這功勞如何都不管了,而是此生此身跟定我公孫珣了?」

  「正是此意。」韓當坦然與對方對視道。「此意早就有了,只是我韓當一介武夫,實在是不知道該如何表達,也不曉得有沒有什麼禮節,更不曉得那呂範又是如何……」

  「無須表達。」公孫珣哪裡還能忍住心中興奮之情,當即昂然答道。「也無須想別人!今後你韓義公與我,自當共富貴!如此足矣!」


  「韓當,字義公……太祖鄉人也……漢熹平年末,嚐以賓客身與太祖出塞,臨陣決於鮮卑。敵酋驕橫,越眾出陣,當一箭而落,三軍驚駭,乃有大勝。後,太祖謂之曰:『義公英武,宜舉為軍侯。』當默然不語。太祖複問曰:『軍侯秩六百石,以白身賓客驟進六百石,尚不足乎?』當乃曰:『固不足也。』太祖大奇:『六百石軍侯,吾之極能也,汝欲何秩?』當立於馬上,昂然曰:『當此生無別念,惟願明公德加四海矣。屆時,當自配青紫也!』太祖喟然歎曰:『此天授義公與吾也!』」——《舊燕書》.韓當列傳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2-1 02:25 AM

第三卷 第17章 大饗(中)

  且不提公孫珣如何志得意滿,另一邊,不過兩日,右北平王太守和幽州刺史劉虞就聯袂而至,於是趙苞當即與兩位大佬一起在柳城大饗軍士。

  話說,之前就講了,大饗必然有大賞。那以祭祀為名宰殺的幾頭牛,還有十幾隻羊,還有什麼鹹魚、酒水之類的固然看起來挺熱鬧,但朝著兩萬人分下去後也就是那樣了。實際上,即便是最底層的士卒也都心裡清楚,一頓好吃的終究只是浮雲,而且作為邊軍他們又不是沒見過這種飲食上的加恩……最重要的當然是這次大勝後的相關賞賜。

  你還別說,別看公孫珣和他老娘私底下總是嘀嘀咕咕,說什麼大漢藥丸之類的,但在這一次前所未有的大勝之下,人家大漢朝的力量還真是彰顯無疑。幽州刺史那裡,本來就攥著青州、冀州、兗州三州每年例行支援邊郡的錢糧,此時劉虞大手一揮,倒是毫不吝嗇,而且頗為公正……只不過塞外運送錢糧太過耗費,想要見到錢還得等到士卒們回去後從本地府庫裡領。

  當然了,這年頭大漢朝的信譽到底都還在,所以下面的士卒自然是群情振奮。

  不過,這終究只是底層士卒的賞賜而已,而且基本上也全都是錢帛之類的東西,對於參與此戰的軍官、郡吏、烏桓頭人來說,相關的賞賜就要更加費時費力,而且也不可能只是錢糧了。

  實際上,大饗從中午開始,而等到下午時分,劉虞出去當眾宣布了底層士卒的賞賜後,軍官們、頭人們、吏員們,就迫不及待地簇擁著三位大佬來到了柳城中間的高台上,重新開宴……也是順便討論一下眾人的賞賜。

  「這要是鮮卑人有知兵的,」高台之上,跟著公孫珣過來的婁圭忍不住冷哼一聲,卻是又說起了風涼話。「不要多,只要那幾千敗軍重新鼓起勇氣殺回來,怕是漢軍要反過來一敗塗地,連柳城都要丟掉!」

  「道理是這個道理。」公孫珣無奈搖頭道。「但子伯你還是有些紙上談兵了……你得曉得,軍士們也是人,軍官們人人想要功勞,哪個願意此時放棄爭功的機會留在營中駐守?而士卒們也人人疲憊,你又怎麼可能讓大部分人吃喝,卻強令一營兵強打精神仔細提防?之前府君提前犒賞柳城軍士,此時又分出一曲騎卒到大淩河處巡視,已經是做的不錯了。」

  「確實如此。」韓當也忍不住蹙眉道。「我之前就在邊軍之中,曉得軍中最重要的便是賞罰二字,此時若強要這些軍官、士卒如何如何,只怕不用鮮卑人來,他們自己就先曄變了!」

  婁圭依然不服氣:「可若是鮮卑人真打過來又如何?」

  「這就要說到什麼叫做上將軍和古之名將了。」一旁的程普忽然歎氣道。「鮮卑人那裡此時又何嚐不是喪膽?若是那邊的首領真能鼓起士氣殺回來,本身就可堪稱名將之所為。而我漢軍若能令行禁止,依舊提防如初,那領軍之人也可以比肩周亞夫了!」

  公孫範聽到此話,猛地一拍巴掌,當即稱讚道:「德謀兄所言再對頭不過,這天底下總是知易行難,道理誰都懂,可是真要是做時,又有幾人能知行合一?真要是如我兄長這般能知且能行,自然就是史書中有所開拓的英雄人物了。」

  婁圭當即啞巴了下來,而公孫珣則連連推脫,自承不如。

  而就在這邊幾人閒聊扯淡的時候,另一邊,宴席卻在有條不紊的進行著。先是趙老夫人與趙夫人出面感謝眾人,然後整個高台上的人,包括劉虞、王太守在內全都避坐問候,

  再然後公孫珣的那岳祖母和岳母又一起退下……接下來,爭功大戲果然開始了。

  最先跳出來的赫然是遼東、玄菟、遼東屬國(昌黎郡)三郡的援兵……只見這些人借著酒勁,這個說什麼本部多少斬獲,那個說什麼本部如何英勇,然後還有人說自己屬下誰誰誰砍了誰誰誰的腦袋,一時間倒也熱鬧。

  對此,坐在上首主位的三位大佬卻是各自微笑頷首,並不以為意。

  原來,這些人畢竟都是郡兵,按照漢代以郡為國的政治特性,這些人的升遷終究是他們自家太守、都尉或者長史說了算。所以,有州內軍事統籌權力的劉虞也好,本戰主將趙苞也罷,當然還有打醬油的王太守,全都不在乎這群人吹得有多大——你吹成自己一個人斬了六千首級他們都笑呵呵點頭的!

  反正嘛,到時候大佬們還要開小會,商議完之後自然會直接移文給這些郡國,說你們郡這次分了……呃不,斬獲了五百個首級,這個數字是州裡面和鄰郡都認可的,你們郡裡自己看著論功行賞吧。

  到時候自然就了結了。

  實際上,這些郡兵也正是因為曉得自己的去處,所以才毫不避諱的第一個跳出來吹牛,吸引一下目光、活躍一下氣氛……反正大家都樂呵呵的喝著酒,何樂而不為呢。

  再說了,萬一這新來的幽州刺史劉虞是個傻子,然後一不留神把自己的話當真了呢?那豈不是賺大發了?!

  不過,鄰郡援兵們的表演終於還是適可而止了,因為天黑之前,要表演的人實在是太多了。

  這不,隨著一陣心照不宣的安靜之後,本郡的軍官和郡吏們也開始出來表功了。而由於長史殉國,郡丞是文官,此番更留守在了陽樂,所以,今日首先跳出來的竟然是柳城守將,那位秩高千石的別部司馬。

  然而,這位別部司馬是真吹不出什麼功勞來……不是說他沒功勞,守住柳城就是大功一件嘛,可然後呢?

  所以這位別部司馬簡單的敘功之後,就只是瞪大眼睛盯著那邊的烏桓人翻白眼罵人了,根本沒別的話。而刺史劉虞大概是覺得再這麼下去會嚴重傷害到漢烏之間的傳統民族感情,就忙不迭的認可了他守住柳城的功勞,然後讓他坐回去了。

  可是有意思的是,等這位別部司馬坐回去以後,竟然一時又無人開口了……按照公孫珣以往的經驗,以前盧龍塞那邊的幾位曲軍侯是挺驕橫的。但可別忘了,這一次他們都還是戴罪之身,估計都在盧龍塞那裡唉聲歎氣等著降職呢,又哪裡會來爭功?

  可是郡中幾位正經的實權曹官呢?為何不見他們出來?

  公孫珣一邊想一邊幾乎是本能的看向了本郡的兵曹椽,論本郡兵事,此人應該是郡吏中的首席啊?然而甫一看過去,他卻發現對方赫然一邊捋鬚微笑,一邊盯著自己呢!再一掃視,何止是兵曹椽,滿郡上下,竟然都在盯著自己這個他們昔日的同僚看呢!

  公孫珣恍然大悟,當即失笑,只見他正了正頭上的進賢冠,朝公孫範等人做了個手勢,然後豁然起身參拜:「見過明府,見過方伯,見過王府君。臣,遼西郡主計室副史公孫珣,有一言在此……」



  「外十二州,每州刺史一人,六百石。本注曰:秦有監御史,監諸郡,漢興省之,但遣丞相史分刺諸州,無常官。孝武帝初置刺史十三人,秩六百石。成帝更為牧,秩二千石。建武十八年,複為刺史,十二人各主一州,其一州屬司隸校尉。諸州常以八月巡行所部郡國,錄囚徒,考殿最。初歲盡詣京都奏事,中興但因計吏。」——《後漢書》.百官志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2-1 02:27 AM

第三卷 第18章 大饗(下)

  「……當時情形危急,非言語所能敘述……右北平兵曹佐吏程普負明府夫人臨陣脫險,複又回轉阻隔追兵,於萬軍陣前赤手連格三騎,震駭敵兵,情形方安……其勇略驚人,蓋當時虎臣之風也,請王府君明鑒,善加提拔。」

  「吾家中賓客,前盧龍塞令支塞障尉韓當,臨陣射殺敵酋柯最坦,功當第一,臣懇請明府彰其義勇!」

  「我弟公孫範,世宦兩千石,不避刀矢,仗三百胡兵臨陣反攻鮮卑中軍,阻塞其路,使大軍從容合擊,功高勞苦,望明府察之任之。」

  「南陽婁圭,家世名族,善出奇計,此番潛入多賴其計,且臨陣格殺鮮卑兵一人,負府君女脫險,堪稱大功,請方伯明鑒。」

  「尚有遼西鮮卑莫戶部,久居漢境,頗慕漢化,此戰臨陣倒戈,多賴其力,望明府善撫之。」

  一番話說完以後,公孫珣長身直立於台上,卻又微微俯首,保持住行禮的姿態,靜待台上三位真正的權勢者發話。

  「文琪所言,我已經全都曉得了。」公孫珣的岳父,現任遼西太守趙苞稍微有些敷衍的答道。「這幾人的功勞我自然會有所調配,你且退下吧。」

  「哎!」一旁的右北平郡王太守卻於此時突然插話。「趙公怎麼能如此苛待功臣呢?我率軍到盧龍塞時,一聽到昔日三十騎破營的公孫文琪這次只帶四人潛出塞去,就曉得他要和上次一般立下殊勳!戰後一打聽,果然如此……區區五人,潛入萬軍之中,一人負趙公尊母脫出;一人負趙公夫人脫出;一人負趙公愛女脫出;一人臨陣射殺敵酋;一人臨陣亂敵中軍……依我看,這五人的功勞怕就是此戰前五的功勞了!」

  王太守的突然插嘴似乎有些讓趙苞始料未及,搞得他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只能愣在當場。

  但這還沒完,這位眾人眼中純粹是因為地理位置太近而過來打醬油蹭功勞的右北平郡王太守,說著說著居然又站起身來,並徑直端著自己的酒杯來到公孫珣面前:

  「而且再說了,文琪你對此行他人的功勞如此推崇,卻為何隻字不提自己的作為呢?這次潛入敵軍難道不是你領頭的嗎?群英豈可無首,他們的功勞難道不該算在你身上三分嗎?身為郡吏聽說自己主君陷入忠孝兩難的境地,不惜性命潛入敵營,結果不僅救回了主君的家人,還在臨戰前擾亂賊人部署,擊殺賊人首領……諸位,這叫什麼行為?依我看,這叫忠義智勇兼有的大丈夫之舉!來,文琪滿飲此杯!」

  王太守位居兩千石,卻去盛讚一個別郡的年輕小子,還主動給對方端酒,真的是無上榮耀了。

  孰料,公孫珣雙手接過酒來,卻不著急喝下去,而是仰起頭來正色回了一番話:「王府君以它國之君饗別國之臣,著實厚愛。只是我聽說,君子不僅饗禮而且饗德……還望王府君成全!」

  王太守聞言忍不住捋鬚大笑:「我曉得了……程普。」

  程普聞言趕緊上前行禮。

  「我郡兵曹椽最近托病,我已經順應人心免了他的職務,讓他回家養病去了,你立下如此殊勳,正好可以補上來!」

  程普聞言面色微變,卻終於還是喜色多了些,便當即俯身拜謝自家府君的提拔,並轉身又拜謝過了公孫珣的舉薦。

  話說,這些天中不止一人替公孫珣試探過程普的心思,程普本人也是有所意動……他是真覺得這個公孫主計是個敢做事情且能做事情的人,而且出身還不賴。

  但是,如今這世道怎麼看都還在秩序中,作為一個上有著家庭牽掛,而且前途看起來還不錯的年輕郡吏,他是不可能只憑意氣相投這四個字就學著韓當那個無牽無掛之人如何如何的……說白了,公孫珣前途在近在咫尺,但此時終究還只是個兩百石小吏。

  當然了,這個安排也足夠了。因為經過公孫珣此番舉薦之後,所有人就都知道,這個之前就是公孫珣族叔公孫昭屬吏的程普,只怕一輩子都要打上公孫氏的烙印了。

  想想也是,先後得到人家叔侄二人的舉薦,還想如何呢?

  從此以後,若是天下太平,公孫氏的誰誰誰死了,他程普是要棄官奔喪的。而若是真有那麼一個天下有變的時節,所謂門生故吏舉家來投,對於公孫氏而言,講的就是程普這種人了。

  看到程普有了個結果,公孫珣趕緊扶起對方,這才舉杯滿飲,高台上瞬間響起了一陣喝彩之聲。

  而另一邊,幽州刺史劉虞聽著這高台上滿堂喝彩之聲,又看著王太守、趙太守二人的裝模做樣,終於也在心裡感歎一聲,然後豁然站起身來。

  話說……不要把天下人當成傻子。

  公孫珣潛入敵營一事也好,趙老夫人臨街指婚也罷,都是眾口傳揚,滿城皆知,而且用不了多久說不定就是天下皆知了……所以,是那王太守不曉得此人根基,還是劉虞這個幽州刺史不曉得此人底細?實際上,這一番做作,無外乎是當岳父的要避嫌,不好親自上場捧自己女婿,而王太守作為一個來蹭功勞的,有求於人,這才會心照不宣的上場來當這個托。

  至於說托給誰看?除了劉虞這個幽州刺史還能有誰?

  須知道,大漢以察舉制為仕宦正途,別人倒也罷了,而公孫珣明顯是要走康莊大道的。然而,孝廉這種東西遼西一年才一個,而趙太守既是剛剛履任,也是要避嫌的……公孫範、公孫越他可以大筆一揮給個孝廉,那公孫珣這個親女婿怎麼講?真要是舉了孝廉說不定也會被人笑話的。

  那怎麼辦呢,能不能有什麼康莊大道讓我們的公孫主計盡快當上正經大官啊?

  答案是找州刺史!向朝廷推薦人才本來就是刺史的基本職責,除了郡裡的孝廉,州裡面每年也是要舉一次茂才的!而且因為是州裡面舉薦的,再加上被舉薦的人多是已經出仕的官吏,所以和孝廉相比,茂才的人數更少,重要性更高,前途更好!

  那麼回到眼前,這一番唱念做答之後,坐在上首的幽州刺史劉虞劉伯安……人家爺爺做過光祿勳,父親做過東海相,自己也是郡吏、孝廉一路上來的,又焉能不知道這兩位太守的小心思?

  當然了,知道歸知道,許還是不許,你劉刺史總得給句話吧?

  於是乎,心思通透之後,這劉虞倒也乾脆,直接起身就來到了公孫珣面前。

  「方伯!」公孫珣心知真正的戲肉到了,當即躬身行禮。

  「不要多禮。」劉虞上下打量了一下對方。「我在京中就聽說過你們公孫仲昆的名字,知道你們是文繞公和子幹公共同的愛徒,甚至將刻立石經中監察《毛詩》、《韓詩》這種大事情都托付給你們兄弟……只是陰差陽錯,可惜未能一見。」

  「好像是有此事。」公孫珣瞬間裝起了糊塗,畢竟這時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弟公孫越還是我兄公孫瓚……記不大清了,好像曾經去拜訪過方伯,但正好方伯不在府上,確實可惜!」

  「原來如此。」劉虞表情微微一鬆,然後釋然笑道。「且不說這個了,你出身遼西名族,家世忠良;又學於文繞公、子幹公,通識經典;如今,甫一回到鄉中,聽聞郡守家人遇厄,又不顧生死前往營救,堪稱忠勇;更不用說最後如王太守之前所言,立下那麼多功勳了……我為朝廷委派,巡視幽州十一郡國,本就有推舉人才的職責在身,待今夏回朝廷複命,屆時若不能將你這樣的幹才上表推薦給中樞,豈不是屍位素餐?!」

  此言一出,旁邊的王太守撫掌大笑,連連稱讚,高台上的遼西郡軍官、郡吏也是個個高興……他們是真高興,這太守女婿走州裡的路子,不搶大家的功勞和位置,能不高興嗎?

  倒是公孫珣面色如常,只是依禮躬身謝過,儼然一副道德風範!

  當然了,他心裡卻是忍不住長出了一口氣……多年辛苦,一番捨生忘死,總算是換來了今日兩位兩千石聯手為自己捧場做戲,但不管如何,他公孫珣總算是要出頭了!

  話說這做官嘛,背後有靠山就是容易出頭!不服不行的!

  大饗還在繼續,又有婁圭、韓當推辭不受,公孫範被補為郡吏,然後烏桓單于丘力居的侄子塌頓為自己叔父求印被拒,莫戶部被賞賜了大量財貨……但是對於公孫珣而言,這些不是早就議定的事情,就是跟自己無關的瑣事了。

  就這樣,兩日後,大軍解散各回駐地,王太守也志得意滿的帶著程普返回了右北平郡治土垠,然後劉虞則順勢往遼東去察訪巡視,公孫珣、公孫範等人也直接跟隨著趙苞去了闊別已久的陽樂城!

  然而,就在此時,意料之中的天使終於姍姍來遲了,而且是連續數波,往來不斷!

  第一波乃是弔慰。

  之前就講了,這兩千石郡守之母於境內為敵國所俘,實在是從大漢開國就沒見過的惡性事件,事情必然會引起天下震動的。

  所以消息傳到京城後,並不知道事情後續發展的朝廷幾乎是瞬間就派出了使節,快馬加鞭前來弔慰安撫趙苞,並緊急給劉虞還有遼西周邊的各郡下達了措辭嚴厲的旨意,要他們迅速集結兵力解救人質,擊敗來犯之敵。

  當然了,這一波使節快馬加鞭趕到幽州境內的時候,新的消息就出來了,只不過是礙於制度不得已才繼續捏著鼻子來遼西『弔慰』罷了。

  而相隔了區區數日後,隨著最新消息反饋到了朝廷,這第二波使節也很快就到來了,主題乃是封賞。

  沒辦法……趙老夫人和自己兒子趙苞臨陣那場對話實在是太符合大漢主旋律和價值觀,也太震撼人心了!而且,最後的大團圓結局以及大獲全勝的軍事勝利也是讓朝廷上下為之振奮。

  於是乎,當朝天子與三公齊發使節,各種表彰不要錢的砸了過來!

  其中,趙苞以忠勇孝義之名加上立下如此大功,果然是直接封侯,號為鄃侯,鄃乃是他現在所屬籍貫清河郡的一個古地名,也算是合情合理了。

  然後趙老夫人也被朝廷公開表彰,不僅行文各州郡稱讚她的忠謹氣節,還賜予了她大量的糧食、布帛,同時在她家清河那裡,由地方官主持,修建了專門的門楹建築……這大概就是後來貞節牌坊的來歷了。

  不過,這些表彰雖然很令人振奮,都卻也都是理所當然,甚至是早有預料的。而公孫珣萬萬沒有想到,他自己居然也會收到一封直接來自朝廷的表彰與推薦。

  「特舉勇猛知兵法?」陽樂城中的安利號分號後院,公孫珣目瞪口呆。「而且我老師做了太尉?」

  「然也!」這是太尉府的征召,所以來送信的使者可不是什麼太監,而是正兒八經的朝中官員,眼前的這位更是太尉府直屬的屬吏,所以他自然會坦然相告。「公孫賢弟不在洛中,自然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情……」

  「還請賢兄教我。」公孫珣趕緊詢問。

  「就在上個月,益州郡蠻族集體反叛,扣押了太守,然後,遼西這邊又傳來了如此駭人的消息!兩兩相加,原太尉陳耽陳公就被陛下罷免了,然後咱們劉公正式進位三公,為當朝太尉!」話到這裡,這位使者不禁微微失笑。「而這邊劉公剛接過官印,那邊賢弟做的好大事便傳入了京城,劉公撫案而起,說早就知道賢弟必成大器!等到第二日,朝廷商議平定四方邊患,劉公以太尉之身奏請再開『勇猛知兵法』一科,並當場以內舉不避親之言奏明了賢弟的事跡……天子聽聞是賢弟是咱們劉公的弟子,當即大喜,於是,賢弟就成了此次特開勇猛知兵法科的第一人!」

  公孫珣表情複雜,。

  倒不是說劉寬記著自己是壞事,也不是說這三公征召的『特舉勇猛知兵法』是什麼歪路子——這可是漢代察舉制標準的正經路數之一,而是說,如此一來,自己之前在高台上那一番準備和作為豈不是白白浪費,宛如一場笑話?

  之前自己還感慨,在這大漢朝做官,得有靠山才能出頭!然而,此時看來恐怕還要再加上一句——這靠山還得越大越好!

  「賢弟!」那太尉府的屬吏見對方愣神,忍不住笑著催促了一聲。「不要耽擱了,公車征召,就在外面,還請速速隨我啟程回京吧!此番經過公車署報導後,以賢弟名揚天下的功績,怕不是要青雲直上了?!」

  公孫珣張口欲言,卻又無言以對。



  「昔,太祖既以弱冠立殊勳,遼西太守以女妻之。或曰:『君少年知名,前途坦蕩,然與太守婚姻,惜乎以避嫌失郡中孝廉之途也!』太祖不悅:『吾輩擇偶但以德行觀之,焉能論前途得失?』不數日,幽州刺史劉虞過遼西,見太祖,大喜曰:『見君如遇美玉也,豈能棄之野地?』郡中議論,皆言太祖將舉州茂才也,乃紛紛恭賀稱道。太祖泰然自若,不以為喜也。然不日,忽有使自洛中至,乃三公並舉,以天下紛擾,特以勇猛知兵法科,公車直入洛中。鄉人震動,乃複讚曰:『錐處囊中,其穎自出也,遼西公孫,豈慮前途乎?』」——《舊燕書》.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紀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2-1 02:28 AM

第三卷 第19章 宦遊

  「到底是變成宦遊人了。」眼看兒子要走,公孫大娘再度傷心了起來。「本來以為這次回來,最起碼能結了婚,然後等年底舉了茂才再走人的,到時候說不定還能給我留個孫子孫女之類的,沒成想這才剛安生下來幾天,就要被征召入京……」

  「母親,終究是好事。」公孫珣無奈答道。「早一年經過察舉,早一年在京中度過考核期,便早一年成為朝廷命官,到時候就安生了。」

  「也罷,終究是好事。」公孫大娘心裡到底還是明白的。「這就去吧,若是能在洛陽安生下來,我就想法把那個趙芸給你送過去,讓你們在洛陽成婚……」

  「喏!」

  「但無論如何,這一次你要聽你娘我一句勸,既然已經有了這麼多後台,前途又穩穩妥妥的,就沒必要再冒險了……你得給我改改這一見到功勞和前途就管不住自己的毛病!常在河邊走,將來一定會濕了鞋!」

  「母親大人放心。」公孫珣趕緊躬身答應。「你也說了,我如今前途穩穩的,又怎麼會再冒險?」

  「也罷,走吧,走吧!」公孫大娘無奈道。「就當你是上大學放寒假回來一趟了……」

  周圍的僕人不明所以,公孫珣大概明白一點,但卻又不想再多言,省的勾起自己母親的心思。

  於是,他俯身一拜,卻終於還是上路了。

  這一次,由於洛陽那邊留有呂範在駐守,再加上還是公車征召,公孫珣自然是輕裝上陣……但輕裝上陣卻並不代表是孤身上路。

  韓當是必然要隨著去的,必要的護衛和伴當也是少不了的。除此之外,公孫範這次也要跟著去洛陽,這明顯是他爺爺看到了一個好老師的威力,所以忍不住也想讓他去試試……公孫珣對此自然無話可說,舉手之勞而已,又不會少自己一塊肉。

  當然了,走前順手把公孫越運作到公孫範之前得到的那個郡吏位置上也是免不了的……說一萬句話,公孫珣未必是信不過公孫範,但心裡隱約還是更信任公孫越一點。

  至於說……婁圭?

  公孫珣乾脆就把他交給自家老娘來看管了!

  愛咋咋地吧,反正是不敢帶到洛陽去的,別看這廝現在挺老實,鬼知道到了洛陽他會不會再翻了天?真要是把什麼曹操、許攸之類的人扯進來,那可就麻煩了。

  就這樣,公孫珣一行人快馬加鞭,一路直趨洛陽,在四月下旬就已經趕到了目的地,然後便在洛陽城外乘上了征召用的公車,戴上了讀書人用的進賢冠、士子服,這才正式前往公車署報導。

  走完流程,第一件事自然是要去拜會兩位老師。

  先是盧植,後是劉寬,這是因為劉寬那裡公私兩便,恐怕見了面以後就要討論授官的問題了,不妨放在後面。

  然而,來到盧植所居的南宮東門的公房處,卻並沒有沒見到人……原來盧老師依然還在修史,只是早早猜到他被征召入京後要來此處,便讓僕人遞上兩句話,讓他隨意云云。

  於是,公孫珣乾脆利索的帶著公孫範轉身前往太尉府去拜會劉寬了!

  劉寬府上還是那個大門洞開任人出入的地方,劉寬本人也還是那個不洗手不洗臉,整天笑眯眯的人……而聽說自己學生到了,他更是直接就把人叫到了大堂上,絲毫不顧堂上列席的眾人俱是達官顯貴。

  當然了,這老頭畢竟是從九卿做到了三公,從兩千石混成了萬石,從青綬銀印變成了紫綬金印,精神頭還是好了不少的,

  居然有心情開玩笑:

  「人家被征召總是推三阻四的,文琪何來之速也?」

  「老師此言差矣。」公孫珣昂首肅立,中氣十足。「所謂『勇猛知兵法科』本來就是朝廷為了應對危難而設置的特科,我輩負有整頓局勢的責任,怎麼能夠為了些許虛名就在那裡推三阻四呢?照我說,老師應該把這一次拒絕征召的偽名士給列出一個名單來,傳文天下,讓天下人都知道是哪些人不顧國難,在那裡自抬身價……」

  這話說的,前面劉寬還在不停的點頭,到後來越聽越不對勁,然而,還不等他來得及打個哈哈中斷這個發言呢,座中一人忽然拍案而起:

  「文繞公的這位高足所言甚是!彼輩沽名釣譽,何止是要行文天下揭露他們的嘴臉,要我看,應該全抓到官署那裡,綁在官署前面的柱子上,再插個牌子寫上『沽名釣譽』四個大字,讓路過的鄉人都唾棄他們!」

  此言一出,莫說是在座的眾人了,便是公孫珣都嚇了一大跳……講實話,他這其實是覺得自己今天就要當官了,人逢喜事精神爽,未免有些得意忘形罷了,然後又仗著劉寬的放縱,這才敢梗著脖子扯個淡,誰能想到座中竟然有比自己還生猛的人物?

  當然了,驚嚇之後,公孫珣立即就對此人來了興趣,如此人物,指不定又是一位『三國豪傑』啊!

  一念至此,他甚至來不及把公孫範引薦給劉寬,就直接上前躬身行禮:「遼西公孫珣,敢問……」

  「這是平原相漁陽陽球,字方正。」劉寬大概是生怕這二人再扯出什麼驚天動地的話來,於是趕緊上前分開兩人。「此番入京……呃,是為了公事。方正,這是我學生,遼西公孫珣,字文琪,近日遼西戰事中臨陣救回太守母親的就是他了。你二人雖然不是同郡,但鄉中距離不過百餘里,也算是鄉人了。」

  二人聞言俱是眼前一亮。

  「久仰陽公大名!」公孫珣聞言趕緊再度行禮問候。「珣自幼便聞得陽公孝名,每每常為之感歎,不想今日能夠得見。」

  話說,公孫珣卻不是在客套,因為這陽球雖然不是什麼『三國豪傑』,卻也是遼西那破地方周邊難得一見的名人!此人年少時就因為吏員辱他母親而聚眾殺之,此後舉孝廉入仕,一路做到如今的兩千石大員……向來是幽州子弟佩服的人物,不想今日,竟然在此處見了面!

  「文琪快快請起!」陽球也是頗為興奮。「你可知道,我這些天窩在京中處處憋氣,本來心情一直抑鬱,就是聽了你的英雄事跡才振奮起來的!前幾天出門赴宴的時候還有人問我,既然是幽州人,可認識遼西的公孫珣啊?搞得我尷尬不已……而今日之後再去,我便可以昂然四顧了!」

  眼看著這二人隱約有些臭味相投,劉寬當即有些頭疼,於是趕緊再度打岔:「文琪且住,還沒給你與其餘諸公做引薦呢……還有,你身後此人又是誰啊?」

  公孫珣聞言這才回過神來,趕緊又和座中其他貴人一一見禮,之後,自然又趕緊把有些驚嚇過度的遼西土包子公孫範引薦給了劉寬。

  而不得不說,人劉寬就是這點最討人喜歡,雖然是做了太尉,但還是那個好脾氣,他一聽說公孫範家世清白,又是公孫珣那三兄弟之外的一個兄弟,於是二話沒說便收下了這個學生。

  當然了,經此一事之後,礙於身份差距,公孫珣也不好再和陽球多言,實際上,接下來的時間裡,公孫珣就都只是侍立在劉寬身後聽著這些人說話而已。而等到傍晚時分,眾人紛紛告辭,他甚至都沒來得及向陽球討要一個名刺,便被劉寬給獨自叫到後院去了。

  「文琪,且坐。」後院涼亭處,劉寬命人擺上幾案、蒲團,又上了酒菜,然後便讓自己的得意門生與自己相對而坐。

  「喏。」公孫珣也是有些激動,他那裡不曉得這是要談正事了。

  「咱們稍住,」剛拿起酒杯,劉寬忽然又放了下來。「說正事之前先與你說一個別的事情。」

  「老師盡管講……」拿起酒壺正準備為對方斟酒的公孫珣頗有些莫名其妙,但還是依言把酒放了回去。

  「你可知陽球此番為何以平原相之身入京?」

  公孫珣為之一怔,然後旋即搖頭……此事確實奇怪,照理說守土有責,一個太守怎麼就直接入了京,而且他好像也沒佩戴綬印。

  「他是被彈劾了,是以獲罪之身入京自辯的。」劉寬點到為止,卻沒有再多說什麼……以他的為人斷然不會說出什麼你不要這個人交往之類的話,能說到這份上已經是對自己這個學生的格外愛護了。

  「原來如此。」公孫珣微微蹙眉道。「我曉得了。」

  「曉得了便好。」劉寬一邊點了點空著的酒杯,一邊失笑問道。「此番來京有何想法啊?」

  公孫珣一邊給對方斟酒一邊頗為奇怪的反問道:「恩師發公車征召我入洛,想來自有用處,怎麼還要問我呢?莫非我還能自己給自己選個前途嗎?」

  「事有緩急。」劉寬一杯甜酒下肚後明顯放輕鬆了不少。「我直言吧,如今在你面前有兩條路可走。一個是如常理那般留在洛中,做個郎官,又或者是來我太尉府做個屬吏,等過個一年半載,便可如其他青年才俊一般,補入中樞,又或是到地方上出任朝廷命官……」

  公孫珣連連點頭,這本來就是大漢朝的制度所在,乃是最基本的路數,更是他來時所想的那樣。

  「而另一條路,乃是『勇猛知兵法科』的特例。你剛才不也說了嗎?這個科目是濟時之舉,是為了平定邊患而特開的。所以,不是不能直接授你朝廷命官之身,但卻需要你急速前往軍中任職……」

  公孫珣靜靜聽著,心中原本是疑惑之餘還頗有些意動的,可忽然間,他卻是想起一件事來,然後登時驚慌失措,差點沒把這一案酒菜給掀翻了:

  「老師莫要開玩笑!我一個遼西人,哪裡能去的益州郡?」

  公孫珣這是真慌了!

  須知道,他剛想起來,自己老師能做上太尉便是因為遼西和益州郡的戰事,而自己之所以被征召,就是因為朝廷頭疼邊患開了這個『特科』!但是,如今遼西戰事已經告一段落,這莫非是要自己去益州郡平叛?!

  你要曉得,這是益州郡,不是益州!這兩者不是一回事!

  益州是大漢十三州之一,是天府之國!而益州郡卻是益州下屬的一個同名郡而已,位於益州的最南端……聽公孫大娘講,那地方後世倒也繁華,甚至有個別名,喚做彩雲之南!

  可這年頭呢,太守動輒被人綁票的破地方,真是人能待的嗎?

  而且再說了,這地方跟公孫珣自幼長大的遼西,一個是大漢朝的東北,一個是大漢朝的西南,真要是趕鴨子上架去那裡平叛,一個水土不服到地方直接一頭栽下去死了,就真的就只能馬革裹屍了!

  可憐自己剛剛訂了婚,卻只是在戰場趁機摸了下對方的手和腰而已,別的什麼都還沒來得及嚐試呢,這莫非就要客死他鄉了嗎?

  不得不說,公孫珣這下子是真慫了,莫說什麼跳過考察期直接授官,你就是直接封個兩千石他都未必敢去!

  「文琪想哪兒去了?」劉寬怔了怔,卻是當即失笑。「朝廷再糊塗也不會讓你一個遼西人去益州郡平叛的……益州那邊的事情,你來的路上朝廷就已經做了處置,先是調任了一名任官出色的鄰郡太守去彼處,然後又征發了當地忠於大漢的蠻族,想來不日就有好消息傳來。」

  公孫珣這才鬆了一口氣,但轉而又疑惑了起來:「可若是如此,不知道何處又有煙塵?這邊患……」

  「既然是邊患。」劉寬一邊夾菜一邊苦笑搖頭道。「於本朝而言,十之八九都是那鮮卑作亂!」

  公孫珣聞言心中微微一動:「老師的意思,朝廷終於還是決定要對鮮卑主動出擊了?」

  「沒錯。」劉寬先是微微頷首卻又轉而微微搖頭。「我其實對此並不以為然,但宦官們為了哄陛下開心,一直都在鼓吹鮮卑不堪一擊,這一次遼西大勝,陛下更是信心倍增。你須曉得,自二次黨錮以來,這朝廷終究是宦官居於上風……」

  公孫珣微微蹙眉,既沒有反駁也沒有附和。

  其實,作為一個經常要跟鮮卑人打交道的遼西人,他曾經和自家老娘正兒八經的討論過鮮卑的問題……但得出的結論是,在戰術上要重視鮮卑人,畢竟人家一箭射來你是有可能真的當個死翹翹的。然而,從大的戰略上來看卻未必需要太重視!

  因為按照公孫大娘所講,鮮卑人積攢起力量擾亂中原的時候,雖然記不清具體時間,但無論如何都已經是一二百年後的事情了。換言之,最起碼這一百多年間,鮮卑人本身是不足以如何如何的。

  既然如此,這一仗是不是意味著會有個好結果呢?而且再說了,自己那族兄公孫瓚不也跑到上谷,然後試圖參與進此戰嗎?他可是個有大氣運的男人,這是不是從側面再次說明了一些問題呢?

  這一仗,說不定是有戰功可撈的!

  當然了,既然是想到了自家老娘,公孫珣卻又不禁強行按住了自己的功利心,畢竟來時他老娘可是千叮囑萬囑咐的讓他不要冒險的。

  「當然了。」劉寬也繼續說道。「既然朝廷的意思,我也無話可說。而且再說了,本朝多有兵事,素來兵精將廣,又有匈奴、烏桓等胡騎助陣,再怎麼樣想也總能全師而歸的吧?而你公孫氏本就是邊郡世家,文琪你更是早早顯出了名將之風,既如此,我就想,正是朝廷用人之際,不如就讓你去彼處鍛煉一下,於兵事而言頗有裨益,於你己身而言將來前途也會寬廣一些。」

  公孫珣繼續蹙眉道:「那朝廷具體何日出兵呢,老師到底又是如何安排的呢?」

  「出兵尚早。」劉寬輕鬆答道。「這種大兵事,需要堆積糧草、磨礪新征召的士兵,還要提前安撫烏桓和匈奴人,讓他們到時候捨得下力氣,為師估摸著……最起碼要一兩年才能成行,甚至於兩三年。」

  聽到這裡,公孫珣愈發對此戰信心倍增了起來。當然了,也僅僅就是有信心罷了,他本人還是要尊重自家老娘的意思,留在洛陽當郎官與新郎官的。

  「至於你的去處,此戰無論怎麼打,想來都是要走雲中、雁門、代郡一條線的,所以我有意表你為佐軍司馬,去雁門輔佐使鮮卑中郎將臧旻……」

  公孫珣瞬間面色不定了起來:「老師,既然是司馬,不論是佐軍還別部,可都是千石朝廷命官!」

  「畢竟是邊郡苦差,又不是內地膏腴之地的千石縣令!」劉寬不以為意道。「你此番如此驚世之功,還是我的學生,宦官都要給些面子的……千石又如何?怎樣,你去否?在彼處練個兩年兵,屆時或許要去打仗,或許時局還會變化,仗也打不成。但無論如何,再回來時,怕也能輕鬆轉個正經的千石縣令了!當然,你若是不想去,那也無妨,我明日就給你補個三署郎!」

  公孫珣抿了抿嘴,良久不言。

  然而,眼看著坐在對面的大漢朝太尉自斟自飲,不一會功夫就要把半壺酒喝光的時候,公孫珣卻是終於忍不住壓低聲音開口了:「既然都是千石、都是司馬,能否請老師幫忙改成自領一部的別部司馬?我兄公孫瓚須與那臧旻之子有些過節,在他手下,怕有些不安!」

  劉寬棄盞,拊掌大笑。



  「珣特舉勇猛知兵法,公車入洛,乃須臾不停,過私門而不入,轉公車署,直入太尉府中。鄉中故人陽球在座,乃戲曰:『君何其速也,憂得劣官乎?』珣以手按刀,慷慨曰:『國家板蕩,四海不寧,正當吾輩用命之時,珣正憂不得其職也,豈以名利患之?固求邊郡軍職,以效國家!』座中自陽球以下,皆正色避之。太尉劉公亦壯其言,乃表別部司馬,出屯雁門。」——《漢末英雄志》.王粲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2-1 02:29 AM

第三卷 第20章 辭行

  別部司馬是一個秩比千石的官職。

  所謂『比』,其實有『次於』的意思。

  漢代制度,同樣的官階內用『比』、『真』、『中』來進一步細化,而這個順序是從低往高排列的……換言之,這是千石級別官員中最低檔次的那種。

  但是話得說回來,他就是檔次再低,那也是個千石啊!你一個剛剛被征召的人,授予千石官位還想如何呢?這可是袁紹、曹操那種頂級官二代才有的待遇。

  而且再說了,別部司馬還是這個層次軍官中少有的實權官職……須知道,所謂『別部』二字,其實隱約包含單獨序列的味道。

  換言之,它是有部分獨立指揮權的!

  這裡多扯一句,為什麼一翻開史書就覺得,好像戰亂年間的那些將軍,是個人就都幹過別部司馬這個官位似的?其實,只要多想想就明白了,作為一名能上史書的將領,又在亂世中,你要沒獨立領過兵那也說不過去啊?

  而回到眼前,千石任命、獨立的編制,哪怕是太尉安排的,哪怕真正主導著朝廷運作的宦官不加以阻撓,哪怕是軍務之名急速出京,那也是需要幾天時間才能批下來的。所以,公孫珣乾脆把公孫範扔到了洛陽城中等消息,自己則直接去了城外緱氏那裡,卻尋呂範了。

  話說,這倒不是講他和呂範有什麼特別的事情要做,畢竟到了這個階段,公孫珣要做的事情無外乎是給遼西那邊寫幾封信,一方面是告訴公孫大娘自己一來洛陽就被『宦遊』了,沒辦法,只能去雁門赴任;然後再單獨召喚一下程普,告訴對方自己現在有曲軍侯的官位空缺,問他來不來……

  實際上,公孫珣之所以不願意留在城內只是不想和袁本初的爪牙打交道……據說,這些天的洛陽氣氛可不是很好,甚至隱約聽說有人正在鼓動著公開上書解禁黨錮,這種東西,是情況未明之前能沾的嗎?

  不過,等真見了呂範以後,寫那些信之餘兩人之間卻也難免出現了一些『分歧』——公孫珣想要呂子衡繼續幫他駐守在洛陽,但後者卻似乎並不樂意於此。

  當然,這種爭執注定不可能持續太久,因為數日後,公孫範就如約從劉寬那裡帶來了訊息,第二日公孫珣便要去公車署那裡接印,正式成為一名黒綬銅印的大漢朝廷命官了!

  「子衡。」義舍對面的院落中,公孫珣正在盡最後可能勉力勸道。「且不說你新婚燕爾,便是洛陽和義舍這裡也需要你照看……當日義公在此處時,聚集了大量的遊俠武士,結果他一離開此處,聚集在此處的遊俠便一哄而散;而如今你在這裡,卻是聚集了大量的落魄士子,如果你也走的話,怕是也要一哄而散!」

  「那便一哄而散吧!」呂範不以為然道。「武士也好,文士也罷,真要是存著報恩之心,僅憑落魄之時的一飯之恩也會盡量報答回來的。可若根本只想來蹭飯,那便是養再長時間也沒意思……再說了,這位與我同名的範公子不是要留在京中遊學嗎?正好交與他便是。」

  公孫範聞言蠢蠢欲動。

  公孫珣聞言更是無可奈何,但終於還是勉力再勸了一句:「我主要還是覺得雁門邊遠,是苦寒之地,而子衡你出身汝南,怕是有些受不了……」

  呂範聞言再不猶豫,而是直接起身,就在院中躬身行禮:「主公,就是因為雁門邊遠,所以我呂子衡才一定要追隨過去的。所謂一日既拜,終身為主,難道主公忘掉了你我當日在汝南說的話了嗎?我呂範便是再無能,難道還不能在軍中做個文書嗎?」

  韓當在旁倒還淡定,他早就有心理準備,但是公孫範就不禁目瞪口呆了。

  須知道,這年頭主公二字可不是能輕易聽到的,因為這意味著說這話的人自認為對方的私臣!而一個士子,怎麼就會認一個區區比千石的小官為主公呢?甚至聽這意思還是很早之前就認下的?

  只能說,公孫範對自己這位兄長愈發敬畏了起來。

  當然,且不提其他人如何作想,這邊呂範把話說到這份上,公孫珣是斷然不可能再拒絕對方的請求了,於是只能趕緊扶起對方滿口答應而已。

  最後,雙方很快議定,呂子衡也不用帶自己的夫人劉氏,他自己獨身一身追隨公孫珣去雁門即可……而洛陽這邊的一切就都交給公孫範!

  「不過兄長。」雖然有些蠢蠢欲動,但初次來到洛陽的公孫範還是難免有些心虛。「我在洛中,到底要做些什麼?」

  「要做的事情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公孫珣微微歎氣道。「大的方略就是看好這邊的家當,然後跟緊劉師,既不要跟袁紹那批人走的太近,也不要和主政的宦官發生什麼糾葛……」

  公孫範連連點頭,甚至直接從呂範房中取了紙筆來,就在院中大略記了下來。

  「還有,如果真遇到什麼麻煩,不要去找劉師,去南宮東門的公房處去尋盧師,他才是有擔當能辦事的人。」公孫珣繼續說道,卻又忍不住多提了一些瑣事。「若是哪一天這緱氏山上的學生要走,裡面有個叫劉備的,你替我贈他一些財物,記住要以禮相待。而若是有個叫許攸的來打秋風,你就裝糊塗,千萬不要給他半分財貨,省得他得寸進尺。」

  公孫範將這些要點整理完畢,即將收起來的時候,卻又忍不住再度問道:「兄長,便是要和袁紹還有宦官保持距離,其他人又該如何應對?既然來到洛中,無論如何也要交往一些顯宦名士的吧,不然如何闖蕩出名聲?」

  「這個簡單。」公孫珣不以為然道。「我明日便讓你看看該如何在洛中闖蕩名聲……你現在就趕回城中,然後去劉師府上借車子,不拘牛車、馬車,反正明日要盡量與我湊些空車子出來。」

  公孫範不明所以,但還是老老實實的收起紙筆,鞠躬告辭。

  就這樣,第二日,公孫珣順順當當的來到公車署,接收了別部司馬的綬印,拿到了蓋上了太尉府、尚書台大印的任命書,就直接去找盧植和劉寬辭行了。

  這一次盧植倒是在家,而以盧老師的精明哪裡還不知道公孫珣是被那個比千石的高位給吊住了?只不過,盧老師也覺得去雁門並無大礙……自己這個學生想用吃苦的方式換前途就隨他去好了,沒什麼可講的。

  而劉寬府上自然也沒什麼可說的,該說的早就說了,無外乎就是形而化之的一番勉勵。

  然而,走出太尉府的大門,公孫珣卻並沒有直接出城,而是和早早搜集了十幾輛車子的公孫範一起,帶著呂範、韓當,還有一眾佩刀持弓的遼西賓客徑直去了下一個去處。

  「好!」

  「蔡公之音律,堪稱餘音繞梁三日不絕啊!」

  「能聽到蔡公的仙音,也不枉我在洛中盤桓數月啊!」

  「蔡公此曲,聞之如讓人見白雪皚皚……妙啊!」

  「說的好,正是白雪皚皚。高潔清白,如此方為君子之樂!」

  沒錯,這一日的蔡邕府上,作為京中名士的著名交際場所,依舊是熱鬧非凡,甚至可以說更勝往昔,因為這一日,大漢朝最頂尖的音樂蔡邕蔡伯喈再度親自出場為來賓奉上了一曲仙音。

  其實,也由不得這蔡邕最近心情大好。

  要知道,因為修建石經外加東觀修史的功績這蔡伯喈可是剛剛提了半級的,搖身一變,就從郎中變成了議郎!而所謂議郎,雖然是個六百石閒職,卻也是不能小看的。因為,這是郎官中的最高級別,很多兩千石大員來朝廷述職無處安放時就會暫時掛一個議郎的頭銜,而朝廷想要升黜某個人才,一般也要經過這個位置……換言之,正如三百石的三署郎是新晉官員的儲備池一樣,這議郎也根本就是大漢朝最頂級官員的儲備池。

  而既然如此的話,京中有所傳言,說什麼這仕途上撲街了幾十年的蔡邕蔡伯喈,終於也要起飛了……似乎也是人之常情嘛。

  甚至,就連蔡邕自己都信以為真了,搞得他每天都心情不錯的在自己家裡呼朋喚友,甚至還時不時的親自為來訪賓客搞音樂表演!

  「哎呀!」坐在上首的蔡邕聽完這些稱讚以後,忍不住按住琴弦長歎一聲。「可惜啊,今日有音樂卻無文思,若是此番再有一篇好詩文,豈不美哉?!」

  「蔡公既然說了,不如座中諸位賢達且試著對剛才的仙音做一篇文章來?」在場的諸多名士中,當即就有人聞弦歌而知雅意了。「不拘詩文還是辭賦,不拘長篇還是短篇,且做上一篇來,然後請蔡公品評,若真是極好,咱們便再勞動蔡公一番,請他幫忙用那公孫紙、韋端墨、張藝筆,認真抄錄一番……如此,足可傳家啊!」

  眾人轟然應諾。

  然而就在這個美妙時刻,卻忽然有不速之客上門來了。

  「聽說此處要作詩?」公孫珣昂首按刀,帶著一眾遼西大漢直直闖入了此地。「如此雅事,蔡公為何不喚我來啊?難道不曉得我來京中了嗎?」

  眾人一時愕然無語……沒轍,很多人根本就不認得他。

  蔡邕瞅了瞅對方身上跟自己一模一樣的黒綬銅印,面色青紅不定,卻還是勉力站起來迎接:「文琪說的哪裡話?非是我不叫你,而是洛中人盡皆知,你要去雁門赴任去了,所以就沒好打擾!」

  「蔡公啊!」公孫珣無奈歎了口氣,然後快步上前走入堂中,並抓住了對方的雙手,表情也變得是一臉誠懇。「你我之間的交情擺在這裡,便是今日就要出城赴任,那也一定是來要拜會的,這麼能說這種話呢?你不曉得,我此番來洛中,連袁本初那裡都沒去,就只是去太尉府拜會了我師劉公、去東觀拜會了我另一位老師盧公,然後就直接來你這裡了。」

  「其實,文琪走前也不妨去北邙山見一見本初的,他一直對未曾與你一見頗為遺憾。」坐中名士太多,所以細細看來還是有些故人的,比如此時站起身來的南陽名士逢紀逢元圖。「正好,也為文琪此番赴任做個踐行!」

  「不去了。」公孫珣繼續捏住蔡邕的雙手,然後略顯無奈的扭頭推辭道。「還請元圖兄替我致意袁本初,就說他的好意我頗為感念,只是國事艱難,我是一刻都不願意耽擱,今日拜會了蔡公以後,馬上就直接出城,直奔雁門而去了。」

  「既然如此,便不打擾文琪的一番報國之心了。」說話又是一個故人,乃是潁川名士辛評辛仲治,這位隱約感覺到公孫珣要鬧事的聰明人趕緊站起身來替逢紀遮蔽了一下,儼然是要置身事外。

  眼看著那邊僅有的兩個熟人坐了回去,而滿堂列坐的名士個個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公孫珣這才滿意的連連點頭,複又回頭看向了蔡邕。

  蔡伯喈被對方看得心裡發毛,哪裡還不曉得這廝又要鬧事?只是一來他雙手被對方攥的生疼,根本掙脫不開;二來,他終究是聽到公孫珣今日就要滾到那雁門戍邊去了……所以,便有了捏著鼻子把對方打發走的苟且之意。

  「莫非文琪有佳作?」一念至此,蔡邕強忍著憤懣之意與對方搭上了話。

  「不瞞蔡公。」公孫珣繼續握住對方雙手道。「昔日在洛中做少年遊,常常感念與您相處時的無憂無慮,而今作為宦遊人,不過離開了數月,這滿堂賓客就已經不認得了……心中頗有感慨,卻是有了幾句不合體制的歪詩。」

  「哎呀!」蔡邕這時候只想打發對方走,怎麼會管什麼體制不體制。「詩以言志,只要有情感志氣夾雜其中,那便是好詩,哪裡需要什麼格式、體制?要我說,便是只有一句感慨,那也是好詩!」

  公孫珣當即大喜:「這便是蔡公的胸懷了,我這詩若是念在別處,只怕要被尋章摘句的腐儒給笑話,也就是蔡公能識貨……」

  「趕緊念來!」蔡邕只覺得自己那雙能奏出仙音的手都要被對方捏斷了,自然要連連催促。

  公孫珣搖頭失笑:「蔡公,詩已經在肚子裡了,只是剛才我聽到有人說什麼傳家之話,莫非……這詩做的好還有什麼獎賞嗎?」

  蔡伯喈哪裡還不曉得對方又要來打劫?只是他這時受制於人,只能是趕緊點頭而已:「文琪豪邁過人,要我說,不論體制合不合,這詩必然是你的最有志氣……所以,也不用其他人作文了,直接就斷你的詩文最佳如何?不如你且鬆開手吟誦出來,我再替你謄錄一番,也好作為踐行之禮?」

  公孫珣再度失笑:「宦途催人,就不用如此麻煩了,還耽誤你我時間……」

  蔡邕當即鬆了一口氣:「既如此……」

  「既如此。」公孫珣手上又加了半分力。「不如請蔡公贈我一些別的事物。上次蔡公贈我七經手稿,家母看到後一直感念,只是可惜太少,聽說蔡公府上藏書萬卷?」

  蔡邕一方面暗恨對方如此貪得無厭,一方面卻也無可奈何,反而愈發想盡快把對方給打發走了。

  於是,這蔡伯喈當即勉力點頭道:「不就是抄錄的藏書嗎?我家東閣裡存放了不少,布帛上的也有,竹木簡上的也有,鬆開手,我挑幾件贈你便是!」

  「不要布帛的那種。」公孫珣不以為意道。「只要竹木簡的舊貨……」

  「若是竹木簡的,只要不是孤本,送你一車都無妨!」蔡邕愈發著急。「你快鬆手。」

  公孫珣當即大喜,雖然手上鬆了兩分力道但卻依舊沒有放開,反而即刻朝堂下招呼道:「阿範、子衡、義公……聽到沒有?速去搬運竹簡,務必將咱們的車子裝滿!」

  公孫範等人目瞪口呆之餘卻也是趕緊轟然稱喏,然後便只見那群遼西大漢如同盜匪進家一般,直接往蔡邕家中的東閣去了。

  話說,人家蔡邕的叔叔也曾位列九卿,所以這宅子自然廣大,東閣與這正堂更是隔著牆院……所以那邊一番雞飛貓跳,被握住手的蔡邕卻也根本看不到情形。

  當然了,不是沒人察覺到那邊的『盛況』,也不是沒人注意到蔡邕的僕人想來報信卻在院門前被一個細髯鷹目的遼西大漢給拖了回去……但是,卻無一人敢言。

  為何如此?

  因為適才這段時間,眾人交頭接耳,卻都知道了這個粗鄙之人竟然是新任太尉文繞公的得意門生,甚至甫一征召便授了千石軍職……文繞公對此人的愛護,可見一斑。

  而且再說了,一遼西邊郡的蠻子,還是軍職,還馬上就要離開洛陽了,看他那雄壯身材,還有那些個佩刀持弓的伴當……自己堂堂名士,何必和這種人當場計較呢?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

  就這樣,公孫珣昂首站在堂中,雙手拽住蔡邕,便在那裡旁若無人的瞎扯起了淡,堂上諸位名士也個個面無表情的聽著……一直到蔡邕幾乎要按捺不住之時,那公孫範與呂範才來到堂下微微拱手示意。

  公孫珣瞅了瞅天色,點點頭,也就鬆開了蔡邕的一隻手:「蔡公,我將往雁門苦寒之地衛戍國家,你不妨送我到門前,再聽一聽我那藏納志氣的詩句……如何?」

  眾人旋即鬆了一口氣,然後滿堂名士幾乎是出於本能一般站起身來,準備隨蔡邕一起將這個瘟神給送出去。

  「也罷,也罷!」蔡邕此時又何嚐不想盡快了結呢?

  於是乎,公孫珣與蔡伯喈執手在前,後面一眾名士嘩啦啦跟在身後,一直走到了門前。

  而甫一來到大門外,看到那十幾輛車子的蔡邕便如遭雷擊,險些要昏過去……至於那些名士,也都個個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公孫珣面不改色,直接拽著跌跌撞撞的蔡邕來到為首的那輛朝廷公車之前,用一種戲謔的目光掃過這所謂滿堂名士,然後一邊以手搭住車簷,一邊卻的真的張口來了幾句不合體制的歪詩:

  「諸位,聽我一詩……素琴金經迎滿懷,無人不道仙音皚。蔡公府上滿堂客,盡是珣郎去後來!」

  吟誦完畢,這公孫珣一甩手,卻是終於放過了人家蔡伯喈,然後便翻身上車。

  一時間,只見那十幾輛車子排成一列,整整齊齊,宛如行軍,竟然就在眾人目前拉著滿滿騰騰的藏書往城外去了!

  蔡邕失魂落魄,不知所言,而門前諸客,卻也無不色變……無他,且不談公孫珣打劫藏書的事情,也不說這遼西蠻子的詩合不合如今文風體制的問題,但剛才詩句裡面,那種踩著所有人擺資格的霸氣眾人卻是聽的明明白白。

  然而,數息過去,這些被當成了踏腳石的滿堂名士雖然個個色變,卻竟無一人敢出言駁斥。

  良久,還是那躲在門內並未出去的辛評辛仲治,第一個忍不住低聲感歎:「前有金城韓遂拔刀露刃,單騎而走;今有遼西公孫珣奪書遺詩,列車而行……元圖,我今日方知,邊郡豪傑,俱能殺人也!」

  逢紀默然無言。



  「蔡邕性迂闊,以直言敢諫稱之……熹平年末,拔議郎,眾以將起也,賀之。唯其自知,乃私歎曰:『吾性不改,恐禍事近矣,然子女皆幼,唯慮東閣藏書萬卷,不知所屬也!』適太祖至洛授官,將辭,遺詩於堂,邕讀之大喜,乃盡托藏書數千卷與之。士林美之也。」《士林雜記》.藏書篇.燕無名氏所錄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2-1 02:30 AM

第三卷 第21章 秋風

  夏秋之際,北風咋起,草木折腰。

  大漢並州雁門郡平城東北,白登山下,幾隻毛色不一的麅子正在低頭吃草。

  忽然間,一支箭矢從遠處呼嘯而至,直衝著其中一頭毛色寡淡的麅子而來。然而,可能是風太大的緣故,原本瞄準脖子的箭矢竟然偏離了不少,只是射中這隻麅子的大腿。

  身著鶡冠輕甲,射出此箭的公孫珣大為失望,但是不要緊,這隻麅子畢竟失去了行動力,而其他這群麅子眼看著自己的同伴受到攻擊,卻不躲不跑,只是將屁股上的白毛炸開,好像這樣就能嚇走那邊山丘上忽然出現的十餘個負刀持弓的精銳輕甲騎兵一樣。

  這下子,跟在公孫珣身旁的韓當、程普乃至於其他精銳護兵再不猶豫,紛紛各自引弓,卻是這群麅子盡數拿下。

  「今日便烤麅子吃吧。」沒有一箭斃命,駐馬於陣陣秋風中的公孫珣也顯得有些意興闌珊。「風大,須找個背風且沒有草木的地方點火,省的引火燒山……就去上次那個河谷吧!」

  眾人自然趕緊答應,便將麅子搭在馬上徑直往河谷處去了。

  「少君。」到了地方,韓當剛要持匕首剝皮,卻又忽然停下。

  「何事?」剛剛坐到一塊青石上的公孫珣不免好奇。

  「不如你來下刀吧?」韓當指著那隻膝蓋和脖子上都中了一箭的死麅子說道。

  「為何?」公孫珣愈發茫然。

  「嗯……」韓當頗有些神神秘秘的壓低聲音答道。「少君你看這隻麅子,顏色寡淡,是不是勉強可以算是一隻白麅子?我雖然讀書少,可也曉得,這白色的獵物算是祥瑞吧?」

  公孫珣當即失笑:「你便趕緊剝了皮烤了吧!還白麅子?這麅子明明是季節交替提前換了冬毛,跟其他麅子一比才顯得有些白……不信你翻過來看看它屁股,那才叫白毛呢!」

  韓當聞言翻過這隻麅子,往它屁股上一瞅,也是尷尬萬分……而見此情形,其餘眾人,便是沉穩如程普也忍不住哄笑起來,羞的韓義公一刀下去先把這麅子的白屁股給穿了個大洞。

  拋開這場小風波,眾人當即就開始烤起了麅子。野外就餐嘛,也沒那麼多講究,無外乎架起火堆,用陶罐煮些熱湯,然後麅子也只是切割好,然後架起來烤熟,最後再抹上風乾的鹹魚……沒錯,安利號的特產鹹魚,攜帶方便,風乾之後捏碎了灑在湯裡也好烤肉上也罷,都極為利索,甚至還隱約帶著一股鮮味!

  而自從這種使用方式被牧民們發明出來以後,這玩意其實隱約有成為草原和邊塞地區硬通貨的意思。

  對此,公孫珣的那位老娘是有評價的……不管是鮮卑還是大漢,勞動人民都才是最偉大的發明家,而她公孫大娘只能排第二位。

  「少君!」就在眾人剛剛煮好湯、烤好肉,準備大快朵頤時,一名滿頭大汗,操著遼西口音的騎士忽然出現在了這個小河谷的入口處。「可找到你了……呂佐吏讓我給您送信!」

  公孫珣聞言趕緊起身,卻是順勢將手裡的麅子腿轉而遞給了對方,並示意對方去飲馬喝湯,這才又取了一塊麅子排,並坐回到那塊石頭上翻看呂範讓人送來的書信。

  書信很多,不止是呂範的,還有一些送到軍營那裡又被呂範轉過來的……比如說當先第一封信,就是公孫大娘寫來的家信。

  打開一看,大概就是報下平安,說一些遼西的情況,然後繼續猶豫要不要把人家趙小娘子給送過來。

  公孫珣看了後無奈的搖搖頭,只能想著回去以後再寫信告訴一下自家老娘,這裡的生活還稱不上穩定,最後不要讓人家小姑娘來這地方受罪。

  再往下看,則是一封來自於公孫瓚的書信,而這封信,公孫珣不用看都知道是什麼內容。

  話說,現如今兄弟二人一個在上谷,一個在雁門,雖然分屬兩州,可實際上卻只隔了一個代郡的高柳塞,交通起來反而更方便,書信往來更是頻繁……但是,二人說來說去卻只是在討論一個問題而已,那就是公孫瓚的前途出路。

  說起來,公孫珣這位大氣運族兄的運氣還真的挺差,當日在盧龍塞一戰他正好新婚燕爾窩在令支,然後柳城-陽樂一戰他又因為擔心趙苞是宦官子弟會誤了自己前途而跟著岳父跑到了上谷,啥啥都沒撈到!

  不然,以他本人那種敢打敢拚而且能打能拚的水平,怎麼都能撈一個出身出來了。

  而現在又是什麼情況呢?現在主要就是公孫瓚一個人不停的猶豫要不要回遼西,反正公孫珣是建議他回去的,因為回到遼西後趙苞怎麼都能在一兩年內給對方安排一個孝廉的……畢竟嘛,如今公孫珣自己有了前途,純潔無瑕的公孫範又去了洛陽,濃眉大眼的公孫越年紀還小,那邊的年輕一輩裡除了一個田楷簡直一個能打的都沒有!

  但是公孫瓚本人考慮的就比較多了:

  首先一個是上谷、代郡這個方向,朝廷已經任命了名將夏育出任護烏桓校尉,整天厲兵秣馬的,怎麼看怎麼都要有一場大戰,他生怕自己回到遼西後又陰差陽錯的錯過了立功的機會;然後另一個,他也不想輕易離開一直在提攜自己的岳父侯太守,省的被人指摘,留下汙名,並影響以後的前途……

  其實考慮到這兩點,穩妥一點來講,那就不要再動什麼多餘的心思了。

  但是公孫伯圭偏偏又和那公孫文琪一樣,都是按捺不住自己功利心的,尤其是他眼看到那個從小跟自己混在一起的族弟都混到了比千石的職務,而且還就隔壁郡那邊礙眼……所以,這廝還非得每隔一旬就再起一次回遼西的衝動。

  於是乎,公孫珣也幾乎每隔一旬就要接到自己族兄的一次就業諮詢。

  將公孫瓚的書信隨意的塞到最後,接下來,公孫珣卻不禁眼前一亮,原來,下一封信赫然是公孫範從洛陽讓賓客給捎來的。

  打開一看,果然是個好消息。

  話說,廬江那邊的蠻子又造反了!然後朝廷考慮到盧植盧老師曾經擔任過隔壁九江太守,既鎮壓過當地的蠻子,也熟悉那邊的風土人情,想來處理這種事情應該是很有經驗的,於是便讓他出任了廬江太守,希望他能夠像上次那樣乾脆利索的把這群蠻子給鎮壓掉。

  不過,這個任命卻也引起了一個連帶效應,盧老師從東觀出來,然後臨出發的時候,大概是覺得緱氏山大學太過於有名無實了,實在不想誤人子弟,就順便把緱氏山給正式解散了……所有弟子稍微考核一下,寫推薦信的寫推薦信,不想寫的直接遣散回家。

  而公孫範也專門提到,他已經按照兄長的要求,給那個劉備私下送了一些財貨作為盤纏。

  看完這封信,公孫珣其實頗為感慨,想來這就是所謂『歷史劇情』了,可惜自己並未在眼前。

  翻到最後,終於輪到了呂範本人的書信了。

  而說是書信,其實更像是公務函,上面也全都彙報一些公孫珣不務正業出來打獵時的公務罷了,前面一頁大概就是說兵甲什麼的到了多少,弓弩箭矢什麼的又到了多少,屯營的修築又如何如何……然而翻到最後一頁,公孫珣卻是越看越怒!

  最後,居然一個按捺不住,竟然直接將手裡的麅子肋骨給狠狠的砸到了地上:

  「臧蠻子欺人太甚!」

  「少君?」

  「司馬,到底出了何事?」

  韓當也好,程普也罷,還有周邊的其他護兵,其實都應該算是公孫珣自己的私人親信,看到這一幕自然要趕緊起身詢問。

  「臧旻還是死活不願意給我們分撥兵力,我這次催的急了,他竟然送了兩百多陪隸過來糊弄我!馬匹更是一個皆無!」公孫珣摔著手裡的信紙,簡直氣急敗壞。「不就是當日伯圭大兄在袁紹門前罵了他兒子一句嗎,至於這麼小心眼嗎?」

  眾人聞言也是怒容滿面。

  其實,公孫珣這還真是冤枉了人家使匈奴中郎將臧旻臧伯清了,甚至他自己本人可能也知道這一點,只不過怒氣太盛,偏偏又無可奈何,這才給人家潑髒水罷了。

  話說,從接到任命趕赴雁門這裡,時間已經足足過去三個多月了,但是公孫珣的這個所謂別部卻儼然一副光杆司馬的味道,不然也不會閒的蛋疼跑到白登山這裡打獵了,而且還一打就是好幾天。

  至於問題嘛,很直接也很無奈。

  首先不是駐地的問題,朝廷明顯給了劉寬面子,大筆一揮就讓公孫珣的這個別部屯駐到了平城城外(後世大同附近),也就是大同盆地的最北端,這裡東接幽州西部要衝高柳,身後是並州核心區域,無論如何都還稱得上是交通便利的,也算不上是苦寒。

  當然也不是兵甲的問題,大漢朝的鐵器是官方統一管理,冶煉規模不用多說,軍械監管和配送也非常嚴格。所以公孫珣很早就接收到了按照滿編來算的鐵甲、兵器、弓矢、甲片、矛頭、牛筋……等各種各樣的成品、半成品軍械。而且一直到現在,都還有東西源源不斷的沿著大同盆地或者從東面的高柳送過來。

  就目前而言,真正的問題出在兵員和馬匹這兩個大頭上面。

  按照公文上的編制批示,公孫珣這個別部應該下轄有一個騎兵曲、一個步兵曲,外加一屯的材官,也就是半曲弓弩兵了。

  而照理說,這些編制應該是使匈奴中郎將臧旻分撥出來才對。

  但是想想就知道了,具體到落實的時候,臧旻直屬的五個營兵力,十幾個部,哪個兵頭子捨得把自己麾下的精銳分出來?臧旻的話也不頂用啊?而且再說了,使匈奴中郎將這個職務本身就和高柳那邊的護烏桓校尉一樣,都是屬於常設但不永久性存在的職務,這個時間點,更是有為了打仗而臨時調配的味道……既然大戰指不定哪天就要搞起,那就更沒人願意捨得把自己的精銳兵馬給分出來了。

  甚至公道一點來講,出塞雖然需要胡騎襄助,但作為指揮者的漢軍統帥,無論是使匈奴中郎將還是胡烏桓校尉,如果手上沒有足夠的精銳漢軍壓陣,真能指揮得動這些匈奴人和烏桓人?

  所以,即便是出於公心,臧旻也不想分兵馬給公孫珣……說白了,雖然都是下屬,可誰讓你是別部呢?後者真急眼了,也就是分了兩屯陪隸來應付罷了。

  這裡順便多說一句,所謂陪隸,指的是犯了罪的人被充軍作為軍奴一般的存在,一般是當敢死隊或者是做雜役工作的,地位非常低下。

  而至於馬匹,其實除了臧旻麾下個軍頭的私心外,還有並州當地經濟基礎過於薄弱的緣由。

  話說,並州和幽州的邊郡都會收到內地郡國發來的錢糧支援,也就是所謂的中央財政支持了。但是幽州那裡守著遼河平原跟河北平原,本身造血能力還是不賴的,兩兩相加,日子基本上過得下去。

  可並州這裡就不行了,這裡太窮,人口也少……舉例而言,雁門郡已經是並州三個核心大郡之一了(另外兩個是上黨和太原),可整個雁門郡十幾座城,竟然只有十二萬在冊的人口,甚至比不上隔壁幽州最窮的郡!

  至於說三大郡之外的雲中、定襄、西河、朔方、五原之類的,那根本就是整個大漢朝最窮最苦的地方!甚至只能用駐軍點來維持統治!

  而如此一來的話,並州的軍隊基本上只能靠中央財政來養活,也就難怪臧旻那裡愈發不捨得分錢給公孫珣買馬,或者說直接給他分撥一曲騎兵的戰馬了……

  總之,用臧中郎將發給公孫司馬公文上的話來說,國事艱難,大家要相互理解才對。

  然而,理解歸理解,站在公孫珣的角度來說,誰也不能攔著他在這裡破口大罵!

  「陪隸是否能勉強得用?」韓當蹙眉問道。「挑選一下,總能把那個材官屯給湊出來吧?」

  「陪隸也太過了些。」程普也是眉頭緊皺。「不是說這些人沒有勇力,而是說他們個個都無戰心,朝廷更不會給陪隸來分撥軍餉、器械……」

  「那到底該如何?」韓當也緊張了起來。「沒有馬,也沒有兵,我們豈不是空架子?那臧中郎將就不怕朝廷怪罪?」

  「他讓我在雁門郡就地征兵!」好不容易緩過氣來的公孫珣冷笑道。「說是等我征到一些兵員,屆時冬季的錢糧也到了,就再與我從匈奴人那裡整些許馬匹來了……反正他的意思就是慢慢來,兩三年總是能湊齊編制的!」

  「要不……寫信與劉公試試?」韓當忍不住提了個建議。

  「這種小事都要請當朝太尉出面,就算是事情辦成了,人家也會笑話的。」公孫珣連連搖頭。「你要說下狠心彈劾一個兩千石,倒還差不多……」

  「可我們又該如何是好呢?」程普為難的問道。「總不能真耗上一兩年才把人員、馬匹給湊齊吧?屆時莫要說立功,怕是要戰場都上不去的。」

  「兩三百匹馬倒也不是很難。」公孫珣咬咬牙道。「在產馬地不過是兩三百萬錢罷了。我寫信給母親,請她出錢在上谷、代郡那裡替我買馬,到時候咱們直接就能去旁邊高柳接收……最大的問題還是兵員!且不說雁門這裡人口稀少,征兵困難,就說新兵和老兵是一回事嗎?」

  韓當、程普齊齊默然。

  「走吧!」思索再三,公孫珣忽的端起旁邊的一個穿耳陶罐,狠狠灌了幾口熱湯,卻是一抹嘴邊短短的鬚髯,忽然招呼其餘眾人動身。

  「少君,這是要回平城嗎?」韓當一邊將馬韁遞過來一邊趕忙問道。

  「不,去陰館(雁門郡治)。」公孫珣接過馬韁,翻身上馬。「咱們去找雁門太守打秋風去!」



  「初,太祖年二十,以別部司馬屯平城,嚐出獵白登山,獲白鹿而歸。」——《舊燕書》.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紀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2-1 02:31 AM

第三卷 第22章 撤屯(上)

  「止步,便在此處紮營!」

  雁門郡最西側的城市武州再往西數十里處,天色雖然尚未徹底昏暗,但風卻越來越大,所以隨著公孫珣的一個手勢,程普立即指揮著那些陪隸開始安營紮寨。

  當然了,漢境之中,區區兩百名陪隸、幾十名甲士、七八個郡中吏員,說是安營紮寨,不過是挑個背風的地方支起布幔、皮蓬,然後稍微取一些石塊、木頭配合著隨行的大車做一條簡易的障礙線罷了。

  最後,還是程普看不過眼,又臨時在大車邊上又加了一道壕溝。就這,卻已經讓那些陪隸有些騷動和不滿了。

  說白了,大漢並沒有奴隸這麼一說,說是陪隸,不過是犯了罪之後,以民夫待遇征集的戍卒而已,基本的人權還是有的。

  「也不曉得這張太守到底是個什麼意思?」趁著陪隸們搭建帳篷的時候,公孫珣則和呂範嘀咕起了一些什麼。「我找他打秋風,他卻讓我過黃河去五原郡,還說什麼如此跑上幾趟,老兵也好、戰馬也罷,甚至軍資都有了……哪來的這樣好事,莫不是在糊弄我?」

  「也不至於吧?」呂範緊了緊身上的披風勉強答道。「這張歧張府君不是清河人嗎?與文琪岳父既是同鄉又是好友……應當不至於如此消遣我們。」

  「同鄉而已,哪來的好友?」公孫珣忍不住搖頭道。「我剛來雁門時岳父還來信說此人最是擅長見風使舵……怕是見到我那岳父一戰成名,既名揚天下,又馬上封侯的,這才成了好友,喚我一聲賢侄罷了。」

  「官場之上不都是如此嗎?」呂範不以為然道。「倒是文琪你,近來反而有些失於焦躁了……何至於此呢?」

  公孫珣聞言不禁一滯,旋即自省起來。

  話說,他也是郡吏出身,勉強也算是在這大漢朝的中層官署中摸爬起來的,哪裡還不曉得這官場上的風氣?臧旻那裡的推辭,張歧這裡的虛偽,本就是官場上的常態……正如呂子衡所勸諫的那樣,真要是有些經驗的人,就應該放下種種情緒,以解決問題為主。

  可是話又說回來,只要一想著數年後就會有那麼一場大亂,他公孫珣又怎麼可能不對握住一支兵馬而心存迫切呢?

  「少君!」就在公孫珣胡思亂想之際,韓當忽然駐馬來到了身旁。「張兵曹來了。」

  公孫珣微微點頭,然後趕緊換上了一副笑臉迎了上去:「張公辛苦!」

  「哎呀,一介微末小吏,哪裡敢在司馬面前稱公啊?」這隨行的雁門郡兵曹椽張澤聞言趕緊就在馬上推辭了起來。

  「張公已經年近四旬,堪稱長者了。」公孫珣不以為意道,然後順勢與對方並馬,並張開自己的大氅為對方遮住了風。「珣一介弱冠,怎麼能夠不以禮相待呢?」

  話說,公孫珣來雁門已經三四個月了,雖然一直待在平城,一副除了麅子各種無害的樣子,但郡中上下又怎麼可能會無視一個駐紮在本郡的千石別部司馬?上下又哪個不曉得他底細?而人家既然能做到一郡的兵曹椽,必然是本地大戶出身,且有些手段能力,又怎麼可能是個不曉事的?

  所以,這張澤看到對方如此態度,反而當即失笑:「公孫司馬要有什麼想問的,盡管問來,我張某斷然不敢受你如此禮遇的!」

  對方如此爽直,公孫珣反倒顯得有些尷尬了起來,但即便如此,他手上為對方遮風的動作卻終究是沒停下來。

  「不瞞張兵曹。」看到自家主公尷尬,

  一旁的呂範趕緊拱手。「其實也沒什麼特意要打聽的,只是想請教一下長者,你家府君說此去五原走一趟,既能得到兵員又能得到馬匹、物資……這到底是何道理?我等不知底細,實在是心底發虛啊!」

  張兵曹聞言恍然,便趕緊解釋:「我曉得了……其實,公孫司馬和幾位都不必多疑,我家府君確實是一片好意,此去五原也確實是個極好的美差,因為我們此去乃是接應撤屯的。」

  公孫珣和呂範對視一眼,反而愈發茫然了,後者立即又問道:「敢問這撤屯又是什麼意思?」

  「所謂撤屯。」張兵曹微微正色道。「乃是說因為鮮卑人、羌人騷擾太過,有些屯點實在是無力支撐,所以就將彼處的民戶遷移到內地。這也算是朝廷這些年對並州西部、北部諸郡的特許政略了。不過且不提這些,公孫司馬和幾位想想,五原這種破地方,十來座城卻又只有四五千戶人口,彼處說是民戶,其實又與軍戶有何區別?而且家家養馬,個個善戰,天然就是精銳騎卒……」

  聽到這話,公孫珣與呂範、韓當再度對視,卻都是眼前一亮——不想,這雁門太守張歧還真是給指出了一條康莊大道!

  張兵曹看到公孫珣醒悟,隨即就很有分寸的不再多言。

  「那就多謝張公了。」眼看公孫珣心中了然,呂範也就趕緊替自家主公謝過了對方。

  「這有什麼?」張兵曹不由笑道。「早知道諸位心有不明,我就該早點說與公孫司馬的,也省的諸位一路狐疑……還如此禮遇。」

  眾人齊齊哂笑一聲,然後卻不由尷尬起來……話說,這事情如此簡單就交代清楚,反而讓人有些措手不及。須知道,那邊營地還在搭建中,幾人站在一起,公孫珣還在這裡舉著大氅為對方擋風,也不好攆人的,偏偏一時間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了。

  「嗯……敢問張公籍貫?雁門廣闊,不知道是哪裡人,可是世居此處?」公孫珣這就屬於沒話找話了,反正這年頭沒話可說時問問別人籍貫,討論一下人家祖宗,總是沒什麼錯的。

  「我乃是馬邑人。」果然,這張澤張兵曹聞言立即就微微感歎了起來。「而說到世居此處……不瞞公孫司馬與幾位,何止是世居?我們雁門張氏在延續門第之前就已經存於馬邑數代了。」

  「這倒是有趣。」一旁的呂範頗顯好奇道。「姓氏之說源遠流長,若是說某姓從某地開始,那倒常見,畢竟古時行封建制度,多有王孫貴族到了封地後改姓的。可要是說延續門第之前就存於某地,我卻只能想到琅琊諸葛氏的例子……昔日秦漢之時,葛嬰之後便長居彼處,後來漢武憐惜葛嬰無辜被殺,便封其後人為諸縣候,於是葛嬰後人便大多改姓為諸葛……」

  公孫珣聽著什麼諸葛、漢武、改姓之類的話,思緒雜亂之間,卻是猛地想起一事,然後不禁脫口而出:「張公莫非是聶壹後人,為避怨改姓?」

  呂範瞬間愕然:「竟然如此嗎?馬邑之謀的那個聶壹?」

  張兵曹聞言苦笑:「公孫司馬年紀輕輕,倒是見多識廣,這便是我們雁門張氏的由來了……不過,二位須給我一些臉面,不要當眾呼我祖上名諱。」

  公孫珣與呂範趕緊致歉,而後者卻又不禁愈發好奇,便忍不住追問道:「時隔三百年,不再糾結往事我自然曉得,只是不知當初令祖到底是避誰的怨,是避匈奴人還是在避自殺的王恢家人,竟然至於改姓?」

  「都有!」張兵曹喟然感歎道。「當時漢匈征戰不停,既然是在邊郡,那家祖是既害怕匈奴人報複,又害怕王氏報複,便一時改了張姓。而等到漢武大獲全勝,衛霍建功之後,家中一度是想改回來的,偏偏朝中又出了個匈奴王族金日磾,權勢滔天,於是乾脆便熄了這個念頭。」

  呂範聞言也是搖頭:「據我所知,那金氏煊赫數代,到了王莽亂政之時,逃到山東,為了避禍改姓為叢,而當日那個被金日磾在宮中拿下的反賊馬何羅,後代為了避禍也改姓為莽……這真是,這真是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張兵曹也不禁再度苦笑。

  「俱往矣。」公孫珣的耐性早就按捺不住了,聞言卻是趁機做了總結。「幾百年的事情了,還說他做什麼?」

  「這倒也是,俱往矣。」張澤也跟著點頭稱是。「事情都過去三百多年了,我們家的底細郡中也都人盡皆知,甚至西河郡那邊的匈奴人也都曉得我家的事情,卻不見來報復半次……」

  公孫珣連連點頭:「張公能做到一郡的兵曹椽,想來你們張氏這些年在這雁門還是頗有根基的。」

  「皆是祖上披荊棘之苦,方有我等後人坐享其成。」

  「那敢問張公,不知你們族中如今可有些什麼出色的年輕人物?」公孫珣繼續強壓著激動心情,裝模作樣的問道。

  「邊郡中人,只是舞刀弄槍罷了,就算是有幾個不成器的孩子,也比不過公孫司馬的文武雙全吧?」張兵曹這番感慨倒是顯得格外真誠。「實在不敢稱出色……」

  「我聽人說有個叫張遼的。」公孫珣終於是沒忍住。「有萬夫不當之勇!」

  「這話誰說給公孫司馬的?」張兵曹不禁愕然反問。

  「前些日子在白登山射獵,哪位本地豪傑隨口一提我倒是忘了……張公族中果然有此人嗎?」公孫珣越來越迫不及待了。

  「有是有。」張兵曹忽然正色道。「不過公孫司馬最好先與那個本地豪傑割席斷交,不然不好跟我這個遠方族弟相交。」

  「這是為何?」

  「我那族弟張遼雖然自幼體格健壯,卻年方八歲,去年在鄉中見他時還看到他拿熱水澆蟲蟻窩呢!這萬蟲不當之勇想來是有的,萬夫不當之勇卻萬萬不敢有!」

  公孫珣聞言不禁啞然失笑,而那張兵曹和呂範,乃至於一旁的韓當也都跟著笑了起來……不得不說,大風嗖嗖的刮著,這氣氛一時間還是挺快活的。

  「拜見司馬。」就在此時,一名陪隸忽然跑來稟報。「營帳已經立好,程軍侯請您去休息!」

  公孫珣止住笑,見此人體格壯碩魁梧,倒也是個勇武之士,只是礙於陪隸之身,於大風中也只著了一件單衣,而且此時額頭汗水迭出,更是綻的滿臉塵跡……頗為不堪。於是,他便隨手將自己擎著的大氅解下,擲與此人防風,又道了聲辛苦,這才打馬過去休息。



  「太祖年少為吏,頗知民間世情疾苦,又見天下紛擾,自感有用命之時,故凡從軍伍,上至將屬,下至隸役,皆效吳起之恤。久之,乃漸得死力。」——《新燕書》.太祖武皇帝本紀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2-1 02:32 AM

第三卷 第23章 撤屯(中)

  暫時放下萬蟲不當之勇的張遼不提,七八日間,公孫珣一行人連續兩次從黃河上渡過,羊皮筏子這種在當地人看來理所當然的東西嚇得他這個遼西土包子膽戰心驚,卻又都有驚無險……畢竟,此處黃河水流並不急促,而且渡口都是曆來就有的古渡,真的就只是羊皮筏子的視覺效果有點驚人罷了。

  實際上,公孫珣不知道的是,他兩次渡河的區域都處於所謂河套地區的東套,此地水草豐美,農業發達,地勢平緩,乃是北疆難得的農耕阜美之地,和再往西的後套地區一起相得益彰。

  而早在先秦代開始,中原政權就注意到了這個得天獨厚的好地方,趙武靈王就在此處設置了雲中郡,後來的秦漢,也都一直沒有撒手。等到漢武帝時期,更是把遊牧民族全都攆出了河套地區,獨霸此地,著名的河套四郡——朔方、五原、雲中、定襄,就此出現,一字排開將遊牧勢力牢牢的頂在在了北面的陰山之後。

  不過……

  「如此阜美之地。」公孫珣騎在馬上,遠眺著此處景色,一時也是失語。「陰山遮蔽了北面風雪,黃河供給了水源,可耕可牧,如何就要撤屯呢?而且偌大一個郡,人口為何又只有區區幾千戶?我之前只以為是北疆貧苦的緣故,可今日看來,這怎麼都稱不上是貧苦吧?」

  「公孫司馬這不是明知故問嗎?」一旁的張兵曹也是歎氣道。「陰山如今已經攔不住鮮卑人了,而西面的朔方郡、西南的上郡、北地郡,不僅要對上鮮卑人,還要應付羌人……兵事連結,民不聊生,所以,朝中漸漸就有了放棄這些地方的意思。這些年,雖然沒有正式撤郡,但撤屯、撤城,乃至於撤縣之舉都是常見的,最厲害的一次,乃是右邊的雲中郡一口氣放棄了陰山下的五座城!」

  明明此處氣候和煦,微風清涼,可隨著張兵曹此言一出,公孫珣卻覺得自己腦袋開始『呼嘯』起來,什麼自家老娘所言的『不教胡馬度陰山』,什麼韓遂韓文約口中的『亂天下者,便是中樞諸公』,還有什麼『西涼鼎沸』、『並州苦寒』之類的……搞得他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公孫司馬!」張兵曹忍不住催促了一句。「咱們快些走吧,你這一路從平城走到武州,又從武州來到此處,也著實辛苦,趕緊接了人回去,若是一次就能妥當,就不用再來了……按照之前發到我雁門郡中的公文來看,這次要撤的乃是九原縣(五原郡治)下屬的數屯,算算時間早就應該安置在臨沃城了。」

  公孫珣回過神來,卻是連連頷首。確實,自己這一路太過於辛苦,堪稱身心俱疲,不如捏著鼻子趕緊接了人回去,只管把自家兵馬給整備起來……至於說朝廷大政,且不講自己一個千石武官有沒有資格討論,便是有資格討論,眼下這局勢,討論了又有什麼用呢?還不如再跟鮮卑人打一個大勝仗,緩解一下這幾個邊郡的壓力呢!

  於是乎,眾人提起精神,又是一番辛苦趕路不說,卻是終於來到了五原郡的臨沃城下,並在城外一處嚴密的軍營中見到了這次需要接手的人口……

  眾人下得馬來,而趁著那張兵曹與這五原郡的郡吏交接文書之時,公孫珣卻在打量這幾百戶移民。

  不得不說,此地既然水草豐茂,又是邊郡,果然如那張歧張府君暗示的那般,這民戶中的男丁個個身體結實,行動剽悍,儼然都是自幼肉食、糧食皆不缺,而且看起來都有廝殺經驗!更美的是幾乎家家養馬,

  人人持弓!這等兵員連人帶馬招了去,怕是須臾間就能成軍!

  然而就在公孫珣越看越得意之時,呂範卻忽然湊到他身後,小聲提醒了一句:「文琪注意這些移民的神色」

  公孫珣聞言再度打量過去,然後也是不由連連搖頭:「背井離鄉,又有誰心甘情願呢?有些怨氣也是正常。」

  「不對!」呂範壓低聲音繼續提醒道。「你再想想,現在是秋初,秋收在即,官府卻選在此時撤屯……那些吏員、軍士,到底用的何法,才讓這些民戶放棄稼穡,不得不聽從官府調配去往雁門落戶?」

  公孫珣先是有些茫然,然後旋即驚出了一身冷汗,偏偏卻又張口結舌,無言以對!

  話說,呂子衡的意思看似含糊,實際上卻表達的格外很清楚,那就是官府之所以選在此時撤屯怕是故意的,因為他們可以在此時毀了百姓的莊稼,而一年辛苦化為烏有的百姓,若是不想餓死,怕是只能選擇屈從於官府。

  而如果不是這樣的話,又怎麼解釋這些百姓會在秋收前選擇移民呢?瘋了嗎?那可是一年的收成!

  甚至再往後想,如果官府可以毀壞莊稼的話,又會不會拆房子?強征糧食?

  一念至此,公孫珣瞬間就頭大了起來。

  「我現在總算明白為何要兩渡黃河,走南路過來了。」呂範的表情也愈發愁苦。「剛開始我還以為是北路不安全,有鮮卑人騷擾……現在看來,走那條荒涼且有黃河隔絕的路,怕不是為了防備鮮卑人,而是防備這些移民。」

  「去告訴程普與韓當,回去路上要更加小心,那些陪隸也要更加優待一些。」公孫珣也只能如此說了。

  不然呢,留下來幫這些移民生產自救?就算是出於仁心,對於這些撤屯的移民來說,盡快趕到雁門安頓下來才是最好的出路吧?

  就這樣,萬事有老道的雁門兵曹椽張澤領著,做了交接,又從這邊領了些糧食、草料等等,然後,公孫珣一行人就勉強在這臨沃城下休息了一夜,第二日便神經緊繃的踏上了歸途。

  而這次回去,卻是有五原郡的駐軍護送的。

  雙方前後夾著這幾百戶移民,勉力來到黃河邊上的渡口處,張澤卻又飛馬過來,提醒公孫珣要和五原的軍隊一起,把移民的馬匹、牛羊、弓矢、刀劍都給收繳上來!

  公孫珣愈發頭大,偏偏又無可奈何——他這時候哪裡還不曉得那張歧張太守口中的『多跑幾趟,什麼就都有了』是個什麼鬼?!但是,如果不收繳馬匹和武器的話,等過了河,只剩自己的這幾十個甲士和那兩百個陪隸,真能看的住這些弓馬俱便的移民?!

  想到這裡,公孫珣也只能自我安慰,等回到雁門,便是這些人不願意從軍追隨自己,自己也必然是要發還馬匹和其他牲口的……他公孫文琪還不至於眼饞這種絕戶財!

  然而想歸想,命令一下,真的是嚎哭聲遍地!讓人不忍聞、不忍睹!

  須知道,這群五原郡九原縣的百姓,都是農牧結合,而短短數日間,先是被本郡官吏派兵毀了莊稼,拆了房屋,又被征收了口糧,還有不少人被搶奪了一些浮財……現如今,對於他們來說,這些馬匹、牛羊等牲口幾乎相當於僅剩的貴重財貨,甚至是以後生存希望所在,可這些卻要和防身用的武器一起被官府的人給奪走,又怎麼可能會心甘?

  然而,鐵甲刀槍就在眼前,更重要的是這些人就算是男丁有些勇力,善於騎射,當著自己年邁父母、虛弱妻兒的面又怎麼敢反抗……於是,雖然一時間哭嚎遍地,可除了幾個大戶之外,這幾百戶移民卻依舊是被兩邊的軍士給收繳了個乾淨!

  「韓某真是生平第一次行此種事!」韓當來彙報時也是頗為羞恥,而坐在渡口旁一塊石頭上的公孫珣乾脆從頭到尾都沒抬頭看他。

  然而,就在這位千石司馬羞憤至極的時候,偏偏又有人不開眼來招惹他!



  「(永初五年)詔隴西徙襄武,安定徙美陽,北地徙池陽,上郡徙衙。百姓戀土,不樂去舊,遂乃刈其禾稼,發徹室屋,夷營壁,破積聚。時連旱蝗饑荒,而驅蹙劫掠,流離分散,隨道死亡,或棄捐老弱,或為人僕妾,喪其太半。」——《後漢書》.孝安帝本紀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2-1 02:33 AM

第三卷 第24章 撤屯(下)

  「公孫司馬。」那雁門兵曹椽張澤忽然又快步跑來了。「臨沃那邊的那位曲軍侯請您過去,說是要商量一下兩郡之間如何分配那些牲口和武器……」

  「你且住。」公孫珣忽然面無表情的抬起頭來。「何為分配?等到了雁門不該把這些東西發還回去嗎?」

  張澤乾笑了一聲,並未作答。

  公孫珣低頭冷笑一聲,卻是忽然的從腰間抽出刀來,倒持著遞給對方:「我就不去了,請張公替我去說,這把刀與他們五原,其餘全歸我,如何?」

  張澤再度乾笑一聲,然後趕緊躬身行禮,也不敢接刀,而是快步跑回去,帶著幾個苦著臉的郡吏,在那裡拉著那個臨沃的曲軍侯苦口婆心的說了些什麼……想來大致就是說這個公孫珣後台如何如何硬,為人如何如何梗,然後再請對方給誰誰誰與誰誰誰個面子,以後再如何如何之類的話。

  反正,張澤滿頭大汗的解釋一圈後,那個曲軍侯終於還是一個牲口都沒敢牽,直接罵罵咧咧的走了。

  接下來,眾人開始返程路上的第一次渡河,牛羊、馬匹、刀劍弓矢等被收繳的這些物資先被送到了對岸,然後才是人。

  而剛一過河,那幾個之前根本沒被冒犯的大戶人家,就公推了一個姓呂的中年人帶著十幾個頗為雄壯的子弟和賓客過來問候,也不曉得是示威還是如何,反正是說他們不準備去雁門,而是要去太原投奔親友……然後多謝公孫珣和這張兵曹的護送,卻是準備就此分開獨自上路。

  公孫珣心中煩悶不堪,哪裡會管這個,只是連連擺手任這幾戶人家走開。

  而接下來,眾人就在這黃河幾字形的內邊南岸日夜辛苦行軍,然後終於又一次來到了黃河邊上,準備再次渡河,而這一次的河對岸,儼然就是雁門郡武州縣的轄地了。

  到了此時,眾人皆是鬆了一口氣,就連公孫珣也有些釋然,他已經想好了,等過了河,第一時間就把那些已經有些掉膘的牲口給發回去,這種整天被上千口人不分老幼仇視著的滋味實在是難受!

  然而,就在當夜,卻忽然出事了!

  「少君!」後半夜時分,韓當忽然帶著兩個甲士掀開帳篷,並搖醒了自家司馬。「速速起身著甲,好像要出亂子!」

  話說,經過柳城一戰,公孫珣多少是有些見識了,醒了後咋一聽到此言,倒也不是很慌亂。

  「你們二人一個把呂佐吏帶來,一個去那些郡吏處,讓他們不許出帳。」公孫珣起身後先指著那兩個甲士吩咐兩句話,然後才一邊在韓當的協助下披甲一邊詢問情況。「是移民那裡有騷動嗎?」

  「不好說。」韓當正色道。「剛才有值夜的陪隸來彙報,說是南邊的山丘後面似乎有人在窺視,德謀兄讓我去看了眼,果然是有異樣!至於說移民,現在移民營地那裡倒是很安靜,然而此時有人窺探,如果不是衝著這些五原移民來的,又是衝著什麼來的呢?」

  公孫珣點點頭:「這倒也是……就讓德謀帶領陪隸穩住營盤,你去召喚甲士過來,準備隨時支援應對!」

  「喏!」

  收拾停當,公孫珣不急不緩的按刀走出營帳來,卻發現除了去因為要控制大營的程普外,其餘甲士果然已經在韓當的帶領下彙集過來,便是呂範也套上一副鐵甲緊張的帶著兩個護衛跑了過來。

  「不要在聚在此處。」公孫珣看著周圍漆黑的夜色,又聽著被圍著的移民營地中漸漸泛起的騷動聲,

  然後當機立斷,立即改變了注意。「去牲口欄那裡!看住馬匹與牛羊!」

  眾人轟然應諾,卻是持戈負弓,鐵甲錚錚,徑直到了存放馬匹與牛羊之處。

  「如今又該如何?」呂子衡終究是第一次見此場面,難免有些緊張。

  「不必如何。」公孫珣不以為意道。「不管對方是何許人,又是為何而來,但既然趁著天黑才過來,必然是人數稀少,想抹黑搞亂局勢,從而亂中生利。而我們這邊雖然實力占優,但一來不熟悉地形,二來夜晚也不好追擊出去。既然如此,不如看住營盤,再守住馬匹,那他們自然就無計可施了。」

  呂範和韓當紛紛頷首。

  「對了!」公孫珣忽然又想到什麼。「把不必要的燈火全都熄掉,留幾個火盆也全都放在地上,附近也不要留人,省的被人放……」

  話音未落,忽然一箭自黑夜中射來,來勢淩厲,竟然直接將架在牲口欄前面的一個火盆打翻,盆中的炭火登時就濺了一地!

  一時間,欄中的幾個牛羊瞬間驚慌後撤,更驚得幾個賈超這種私人徒附出身甲士們迅速圍住了公孫珣。

  韓當更是勃然大怒,張弓引箭衝著來勢直接回射,然而,天色太黑,箭支射出去後,遠處山丘處只是傳來幾聲冷笑而已。

  見此情形,韓當愈發不能忍,當即就要負弓追出去

  「不要去!」公孫珣其實也被這一箭的力度和準度給驚到了,但卻強做鎮定,勒住了韓當。「對方如此神射卻只射火盆,儼然是心存顧忌不敢殺人,趁此機會速速依照我剛才的吩咐熄火,省的敵暗我明,讓他養起了殺心!」

  聽到吩咐,韓當立即帶著七八名甲士散開熄火,或者放低火盆,但依然有數名甲士在他的示意下緊緊圍住公孫珣。

  而稍傾片刻後,隨著燈火黯淡以及主將的鎮定,這邊終究是又恢複了冷靜,而程普那邊也立即按照指令採用了相同的方法,陪隸們紛紛按照吩咐減少照明,並躲入暗處,又要求所有的民戶不得出帳……

  這種應對措施一出,對面果然有些無奈,好一陣子沒有反應。而過了一悔後,不遠處的山丘後面忽然又有嗤笑聲和喝罵聲順風飄來,卻是被逼無奈下不得已用的激將法……

  韓當倒是三番兩次想衝出去,卻都被呂範和公孫珣給制止了。

  就這樣,雙方一致對峙到了四更時分,竟然有一人趁黑摸過小丘的山梁,來到近處大聲喝罵:「雁門的官軍就只知道熄了燈火挨罵嗎?」

  聽到這話,黑夜中,早已經適應了光線的公孫珣與呂範不禁相顧失笑言,然後各自放下心來!

  話說,對方這個表現,卻是暴露了太多東西:

  一來,如此失於焦燥,明顯是無計可施到了極點,這就說明公孫珣的應對還是得當的,如此措施下對方根本無可奈何;

  二來,此人口音居然和營中移民的口音極像,儼然是五原人,這說明對方根本不是圖財的強盜,而只是試圖在過河前接應一些鄉人出去,既然如此的話,這就說明這些人心存顧忌,是不敢輕易製作大規模混亂,以免誤傷鄉人的;

  三來,此人離得實在是太近了!

  「無膽的鼠輩!」又一聲喝罵響起,卻被中途打斷。「有本事……」

  「魏越回來!」一個驚怒之聲從後方忽然傳來。「你這個聲音我想射你首級就已經能射了!」

  「什麼?」這個姓魏的五原人一時沒聽明白。

  「射腿!」

  就在這時,公孫珣忽然下令,韓當與七八個散在黑暗中的甲士齊齊出箭!

  一時間,黑夜中,公孫珣連續聽到了遠處山梁上北風的呼嘯聲,山丘後的驚怒聲,甲士們撲出去的錚錚聲,馬蹄作響的逃亡聲,之前罵人處的掙扎聲……當然,東面的黃河流水聲從頭到尾都沒有任何變化。

  「少君。」韓當一臉冷笑的過來彙報。「這賊人還挺利索,七八支箭射出去竟然被翻騰的只中了一支,還是釘住了他的皮袍……差點便被他逃了!」

  公孫珣剛要說話,卻又聽到身後移民營地和牲口欄之間的某個地方,忽然又傳來些許撲簌聲與掙扎聲。

  然後程普遣人來報,那邊也拿下了一個人。



  「昔,太祖在軍中,將兵十餘,護徙民千餘過黃河,有賊知其兵少,夜窺營寨。太祖坐於帳前,指揮若定,賊首舉箭指之,然目其風儀,不忍殺,乃射轅門火盆而去。其得人心如此。」——《舊燕書》.太祖武皇帝本紀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2-1 02:34 AM

第三卷 第25章 撤屯(終)

  天色已經微微發亮,韓當與程普分別又遣人去看了一眼周圍各處,確定剩下的人都已經走了,這才把抓到的兩人給押到了公孫珣面前。

  話說,公孫珣之前一夜都只是盤腿坐在牲口欄前的一塊石頭上,頗為冷靜,但此刻,看著眼前這兩個被扯散了髮髻、剝了衣袍,又被按在地上的青年,他卻忽然有些焦躁和不安了起來。

  「你二人一個叫魏越,另一個又是何人?」呂範當仁不讓,上前審問了起來。

  兩個青年被按著雙肩,勉強對視一眼,卻是冷笑不止,卻一言不發。

  「呂佐吏問你們話呢!」韓當第一個有些不耐了起來,他向來以公孫珣心腹爪牙自居,可昨夜那一箭的威勢卻讓他毫無頭緒,雖然後來抓到了一人,但卻明顯不是射箭那人,所以一直懊喪到現在。

  「也罷。」其中一名青年忽然抬起頭來看向公孫旭,露出了鬍子拉碴的下巴,卻是冷笑著開口了。「這個姓公孫的,我在你營中這十來日,也多少曉得你是個有氣度的人,我若是答得痛快,你須保證不牽累我的鄉鄰!」

  另外一人扭頭看了自己同伴一眼,卻也沒有多言,儼然是這二人關係密切,相互之間信得過……想想也是,這都半夜過來撈人了,又怎麼可能關係不近?

  「自然如此。」公孫珣搶在韓當開口前就答應了對方。「聽你言語是此次移民中人,後來被抓的那個?」

  「正是,我與魏越都五原郡九原縣人。」

  「作何姓名?」

  「成廉!」

  公孫珣微微蹙眉:「魏越、成廉……你這姓名倒也少見,成就的成?」

  「正是。」

  「昨夜接應你的人中有一個善射的,又是誰?」

  「此人是之前走掉的同鄉大戶子弟,與我還有魏越都是生死之交,我們之前約定好了,臨到黃河邊上前一晚來他和魏越,還有其餘幾個兄弟一起過來接應我逃出去。卻不料你竟然如此冷靜,營中愣是毫無破綻,非但沒讓我走成,反而失了魏越這小子在這裡。而他既然失陷,我又怎麼可能獨自藏在營中,於是就想過來救人……卻不料竟然又被一個陪隸給徒手拿下……至於你說那善射之人具體姓名,恕我不敢言,畢竟我所求者,正是不連累他人。」

  「也罷……你讓那人和魏越接應你出去,又是要往哪裡逃?」

  「準備去西河,看看匈奴人那裡能否討生活。」

  「一個漢人,竟然要逃到匈奴處生活嗎?」公孫珣忍不住提高嗓音質問道。

  「匈奴人那裡須沒有漢家官兵燒掉莊稼、拆了房屋,也沒有漢家官兵搶了牲口,還要將人賣給雁門大戶人家做家奴!」一旁的一直冷笑的魏越忽然大聲抗辯了起來。「成廉這小子也是有力氣的,到了彼處,匈奴人自然會與他一匹馬騎,一把刀耍!如何去不得?」

  「誰要把誰賣給雁門大戶做家奴?」公孫珣忽然冷了臉。

  這成廉和魏越見到對方變色都是不懼,前者更是哂笑不已:「魏越這小子是個破落戶,整日就知道各家打秋風過日子。至於我,我兄長做戍卒,今年春日間已經死在了鮮卑人手上,如今我也算是獨自一人,了無牽掛。你既然應過我不會牽累我屯中鄉親,那想殺我與魏越立威的話就快快殺了吧,不必再如此作色!須知道,對死人擺威風並無好處!」

  「去移民營中打聽一下,這成廉可還有其他親眷……」一旁的呂範忽然招手叫來一命甲士,

  卻是當面如此吩咐了起來。

  「爾等答應過我,不牽累鄉鄰……」成廉當即慌亂

  「只是我家主公答應。」呂範冷著臉應道。「我又沒答應!」

  「你們到底要如何?」一旁的魏越也憤然質問道。「成廉確有一寡嫂也在營中,不然以他的本事早就逃了!你們也是七八尺的男兒……何必非要牽連一手無縛雞之力的婦人?」

  「我只是想問!」公孫珣正色道。「是誰要把誰賣給雁門大戶做家奴的?」

  「難道不是你這個官軍嗎?」又聽到此問,那脾氣躁一些的魏越面色忽然漲紅,幾乎稱得上是咆哮了起來,虧得兩名遼西甲士死死按住了他。「只是哄騙我們說什麼撤屯移民,然而四郡也是有大戶的,早就打探清楚,移到太原、上黨的還能有條活路,移到雁門的普通民戶哪個不是被官府剝奪了財貨,然後如豬樣一般發賣出去?我和成廉也與一家大戶子弟是生死之交,自然是知道這事的!」

  公孫珣與呂範等人皆是面色大變。

  另一邊,看到話說到這份上,這成廉也是冷笑開口:「其實我若是一個人,被賣了做個騎奴也就罷了,或者早就縱馬逃了!可我兄長死前須托付我娶了寡嫂好好待她,本就等秋收後完婚的,卻被你們燒了莊稼、拆了房屋、搶了牲口,便是我那嫂子,等過了黃河怕也要和我被分開賣出去……草原上的野狗死前還知道掙扎一二呢,何況我成廉十歲便殺過野狗,十五歲便射殺過鮮卑人?!」

  待對方說完,公孫珣卻是心中愈發煩悶,然後忽的回頭看向了呂範:「去將他嫂子取來!再取兩匹馬來!」

  那魏越咋聽到第一句,本還要破口大罵,卻又不禁如一旁的成廉一般怔住,但竟然還是嘴硬:「莫以為如此,我與成廉就會感激你!」

  「也不須你們感激。」公孫珣有些煩躁的揮揮手。「只要一件事即可,你們二人還有他嫂子可以去尋你們那生死之交,跟對方去太原謀生活,但不許去匈奴處!」

  這魏越與成廉當即愕然。

  「還有之前擒住這廝的陪隸,以及昨夜發現動靜的那個,該賞賜也要賞。」公孫珣繼續急促的說道。「若是犯的輕罪,就行文免了罪身,給個伍長之類的,若是犯得重罪不可赦的,便重重賞些財貨……該起火起火,該做飯做飯,我要回去補一覺!」

  說完這話,公孫珣竟然直接起身,徑直回帳中解甲睡覺去了。

  而呂範與韓當面面相覷,也終於還是依言而行,無奈取來這成廉的嫂子,又拿出兩匹馬來,放他三人走了。

  等到中午時分,一行人再渡黃河,依舊是馬匹、牲口先行,然後再走人,而公孫珣則選擇了親自押後。

  水流平緩,羊皮筏子輕鬆就劃到了黃河中心,而就在此時,韓當忽然起身,卻讓那撐筏子的『掌櫃』把羊皮筏子給『停』在了河心處……話說,這個落在最後的大筏子,原本是可以載貨極多的,但此時除了『掌櫃』以外,其實只有四人,一個韓當、一個賈超,俱都持刀負弓,還有兩個便是公孫珣與張兵曹了。

  而看到韓當的行為,對昨夜和早上的事情早就有所耳聞的張兵曹自然暗叫一聲不妙。

  「張公!」公孫珣歎氣道。「你須是那萬蟲不當之勇的族兄,我與他神交久矣,自然也不會對你無禮……所以,還請你莫要讓我為難。」

  這張兵曹就算不是『萬蟲不當之勇』的遠房族兄,那也是個伶俐人,於是立即就在這河中心的羊皮筏子上坐穩,然後舉手行了一禮:「我張澤有家有小,實在是不想去黃河底做客,所以司馬盡管問,我知無不言!」

  「今日逃走那人,死活說四郡撤屯的民戶,到了雁門就會被賣給大戶人家……這話是真是假?」公孫珣正色問道。

  「這有什麼關係嗎?」張兵曹聽到此問,似乎有些不以為然,甚至還鬆了口氣。「這一撥移民必然是要先送到平城交給公孫司馬您來挑選兵員的,斷然不會誤了你的事情……」

  「我問以往的!」公孫珣正色提醒道。「張公可是剛剛說了知無不言的!」

  「以往的……」張兵曹無奈歎氣道。「卻有此事。」

  公孫珣勃然變色:「誰發賣的?!」

  「自然是太守!」張兵曹趕緊答道。「公孫司馬,你也是個心思通透的人,這些事情何須我說?一想就通的嘛……對於大戶人家而言,這些百姓既然丟了田產、財貨、房屋,又來到當地,他們自然有一萬種法子合法的收為徒附、家僕,哪裡需要掏錢向官府買?而我們這些小吏,又有幾個膽子發這種財,最多是在移送移民時取些浮財罷了!這事不過就是我們雁門太守張府君有些貪錢,所謂雁過拔毛,中間橫插一手,從大戶人家和這些民戶身上再撈一些好處罷了!」

  公孫珣冷笑不已。

  張澤被笑的發毛,趕緊出言來勸:「我曉得公孫司馬的意思,你終究是年輕,動了惻隱之心,所以心存不忿。然而要我說,此事卻真的無關緊要……你想想便知道了,那些移到太原、上黨的民戶,作為外地人,又沒有財貨做支撐,時間一長,又有幾個不被大戶人家吃下去的?說不定還有不少人是求著大戶人家庇佑呢!到底都會是一樣的!」

  「到最後或許是一樣的,然而這裡面的經歷終究不一樣。」公孫珣收住笑聲答道。

  「有何不一樣?」

  「多了一個知法犯法的太守和一個多管閒事的千石司馬!」

  「你欲何為呢?」張澤只覺得渾身無力。

  「不欲多為,等到了對岸,等請張公把這些事情與我一一寫出來,並加上自己的官印,然後再上路也無妨……」

  張澤連連搖頭:「你要對付張府君?」

  「然也!」

  「那是兩千石!」張澤盡最後一份努力勸說道。「而你只是個千石司馬,還互不統屬……」

  「決心既然下了,若不能把他扳倒,我公孫文琪就如此物!」說音剛落,隨著公孫珣的一個示意,韓當低頭對著腳下就是一箭,竟是把羊皮筏子下面的一個渾脫給直接射爆。

  張兵曹被濺了一臉的河水,也是張目結舌,不敢再多言了。



  「初,(呂)範從太祖至雁門軍屯,為門下佐吏……別部嚐為郡中渡河接引五原撤鎮民戶,夜有逃人,捕之,聞得雁門太守張歧發賣民戶至郡中豪強為徒附。太祖憤然入幕,眾皆不敢言,獨範與(韓)當追入。太祖乃曰:『當訴之上!』當遮蔽帳門,範請曰:『國事艱難,便無發賣之舉,無產之民,固為豪強所取,訴之何益也?』太祖正色曰:『民固困也,心不忍之!』範、當皆歎。太祖又曰:『且論,我一燕人,入晉地獨領一部,上下皆不正我,屢為所畔。若不去一兩千石,何以膺服彼輩?』範聞之乃頷首,複獻計。待渡河,太祖用範計,留雁門兵曹椽張澤一人於河心筏上,迫之發太守張歧之罪。」——《新燕書》.呂範列傳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2-1 02:36 AM

第三卷 第26章 遠迎

  秋日徹底到來,之前的大風天氣也停了下來,而雁門郡平城(後世大同左近)外的軍營處正在招兵。

  得益於公孫珣過了黃河便發還牲口的舉動,再加上一旦招兵成功就立即有口糧可以領,這些本來就是半軍半民、半農半牧的五原郡移民倒是真有不少人牽著馬背著弓來應募的。不敢說一曲騎兵登時就有了,但怎麼講架子也都拉起來了。

  按照之前的設想,公孫珣原本是準備親自為這些新招募的士兵記錄在案,掌握他們信息的,並施以恩德的。但是這一趟五原之行,卻是讓他觸動良多。

  實際上,除了必要的各種身體鍛煉外,從五原回來以後,公孫珣大多數時候寧可在營門口那個插著旗幟的黃土門樓上放個小馬紮,然後一坐半天,去想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也懶得去做這種表面功夫了。

  「文琪。」隨著身後土樓二層的門簾被掀開,呂子衡籠著袖子一臉衰樣的走了出來,卻是忍不住再度問起了那個已經被他問了不知道多少遍的問題。「劉公真會幫忙?」

  「會!」坐在馬紮上的公孫珣回答依舊那麼乾脆。

  「劉公這人……」呂範還是連連搖頭。「他這人就算是做到太尉,怕也不願意沾惹這種事情吧?」

  「這就得看是誰的事了。」公孫珣看著營門口因為應募士卒而聚起的人群,嘴角不由揚起,也不知道是自得還是嘲諷。「既然是我的事,他恐怕就不得不沾惹了。」

  「我曉得劉公很看重文琪。」呂範倚著土樓牆壁上跟對方閒聊道……話說,明明是才版築起來數月的土樓,被北風一吹後卻顯得格外破舊,愈發顯出呂子衡的幾分憂慮。「但到了他這份上,做人做事做官都是有原則的,莫說文琪你只是個學生,怕就是他親兒子劉鬆都不好使。」

  「你想歪了。」公孫珣眯起眼睛看著遠方的官路笑道。「我之所以如此有信心,恰恰就是因為我曉得自己這位老師不願意惹麻煩……」

  「這是何意?」

  「能有何意?」公孫珣回頭笑道。「我這位老師雖然做事情糊裡糊塗,但心裡面卻是極清楚的……一來,他總歸會曉得這件事情是誰對誰錯,真要是沾惹上了該往哪兒站不該往哪兒站;二來,他須更清楚我公孫文琪的性格與為人,心裡比誰都明白,若是不順著我的意思推一把,那我一定能把這事情給鬧翻天!到時候,可就不是『沾惹』二字能做利索的了!」

  呂範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不過,呂子衡總歸也是明白公孫珣惹事本事的,所以這番歪理聽到耳朵中以後總算是多了幾分信心。

  「既然如此。」稍傾片刻後,呂範踱步來到對方身後低聲問道。「文琪以為劉公會怎麼幫忙?」

  「案子他是不會管的。」公孫珣失笑道。「但是為國薦才,催促朝廷盡快放一任並州刺史還是沒問題的。」

  呂範當即了然。

  話說,因為一州刺史的權責極重,以至於大部分人都潛意識的以為刺史是個行政官員,是太守的上級……這其實是個重大的誤解。

  畢竟,漢承秦制,行政上的劃分是標準的郡縣制,從沒有過州、郡、縣制這種說法。

  那麼州是什麼呢?答案是,這是朝廷監察系統的一部分。

  所謂監察系統,自然就是上頭派出的巡視人員,負責監察一個範圍內相關行政人員的功勞、過錯,然後檢查相關工作完成情況,並接受檢舉或者代為表彰之類之類的。

  實際上,不僅是國家會派出『刺史』來監察一州內數郡的工作,郡裡面也會派出『督郵』來監察幾個縣的工作,更別說還有司隸校尉來監察中央和首都地區的官員……

  總之,這個系統的人,在大漢朝是典型的低位而權重,比如能決定千石縣令去留的督郵可能只是百石的小吏,能嚇得兩千石太守睡不著覺得刺史則是六百石這個朝廷命官的起點,就連負責監察首都和中央的司隸校尉也不過是比兩千石,也就是兩千石的最低層次。

  然而,這些人終究是代表上級權威的,而且權責極大……就比如刺史,如今又有財權又有兵權,還有原本就有的司法調查權和工作審查權,時間長了,人們不自覺得就把六百石的刺史看的和兩千石一樣高了,甚至有過之無不及。

  甚至說,如今已經出現了這麼一種怪現象,說是如果哪個刺史表現太出色的話,那便是速速給他升職為兩千石;而如果哪個刺史表現太爛的話呢,最好的處置方法不是別的,也是速速給他升職位兩千石。

  舉例而言,公孫珣理論上的那個上司,使鮮卑中郎將臧旻現在是秩比兩千石,他就是揚州刺史任內表現出色,給升上來的!

  而回到眼前,聽到公孫珣這麼一說,呂範那邊也是緩緩點頭,卻是終於也覺得劉寬是真有可能幫上一把了……畢竟,用這種方式幫忙的話,那無論如何都不會影響到人文繞公海內長者形象的。

  「不過文琪。」呂範忽然又忍不住歎氣道。「我還是有些不能理解,這種事情便是費心費力的做了對我們也無益吧?之前見你如此態度,儼然是動了真火,我也不好勸……」

  「你也不必再勸。」公孫珣指著眼前應募的移民人群坦然道。「自古以來,乃至於將來,所謂豪傑人物多視底層氓首為無物,如我這般為他們動了火氣的人,說出去別人無論如何都是不信的……況且,我也不是沒有私心。既如此,不如不做理會,凡事自為之。」

  呂範當即默然。

  就在二人在營門樓上一坐一立說著些閒話的時候,遠處官道上忽然數騎飛馳而來,公孫珣和呂範齊齊打量,然後恍然對視,便一起快步下樓去了。

  「辛苦諸位了。」公孫珣拎著一個隨手從營樓裡取出的水袋在營門口接上了這幾騎。

  「少君。」為首的一人赫然是賈超,只見他滿頭大汗翻身下馬,甚至來不及接水袋,就趕緊彙報了一件事情。「我去洛陽給劉公送信,只等了兩日他就告訴我可以回來了,說是朝廷任命了一名新的並州刺史……我按照你的吩咐繼續留在洛中,又等範公子打聽到了這新刺史的來路後,方才直接回來!不過這刺史來的極快,我們幾人不過在洛中又等了三日,竟然就在上黨郡的高都(後世晉城)遇到了此人的儀仗。」

  「竟然是個兵貴神速的嗎?」公孫珣聞言愈發迫不及待,就在這營門口繼續追問道。「那這人到底是什麼來路?籍貫、舉主、經歷你們應該都打聽到了吧?」

  「是!回稟少君,此人乃是一名西涼人,卻出生在潁川,之前羌亂時被征召為郎官,然後在涼州三明中的張奐麾下於並州打過仗,做過別部司馬,然後積累功勞轉任這雁門郡的廣武縣令、蜀郡的北部都尉、西域的戊己校尉,說起來已經摸到了兩千石的門檻,然後卻又因為在處置西域變亂時殺人過多被免了職務……年前,剛剛被司徒袁隗征召到門下做兵曹椽,此番也正是袁隗所舉薦上任的。」

  公孫珣面露恍然,卻又不禁冷笑:「原來是袁氏門生,袁氏也開始招攬邊郡人物了嗎?是何姓名?」

  賈超剛要去接水袋,聞言趕緊又報上姓名:「姓董名卓,字仲穎!」

  公孫珣當即色變,手中水袋竟然直接跌落在了地上,袋中水更是濺的滿地都是。

  「少君!」

  「文琪?」

  一旁眾人都是驚愕不定,賈超更是下拜請罪。

  「無妨。」公孫珣回過神來,低頭笑吟吟的又把水袋給撿了起來。「是我失手,這水已經涼了,你們去營中喝口熱湯吧……」

  「喏。」賈超鬆了一口氣之餘趕緊低頭答應。

  「且住!」然而,未及兩步,公孫珣忽然又叫住對方。「你說此人速度極快,若是按照他的行軍速度,進入並州後,在上黨並不過問公務也不停留,那此時應該到何處了?」

  「回少君,自上黨入太原有東西兩路,按照我估計,若是走西路怕是已經到了祁縣,走東路怕是也要到陽邑了……」

  「總之,此時必然是已經到了太原郡境內?」

  「若是在上黨不停,必然如此!」

  公孫珣緩緩點頭,終於是放對方離去了。

  「文琪,」幾名長途奔波的騎士一走,呂範立即焦躁了起來。「來的是袁氏門生,不是劉公門生,不知道可有什麼說法?」

  「或許有!」公孫珣失笑搖頭道。「但無論是何說法都無妨,因為這董仲穎本身就不是個善茬!依我看來,他如此疾速,只怕就是衝著此事來的……而要是依此來看,這張歧此番十之八九是要滾回家當他的清河名士去了!」

  呂範聞言愈發茫然不解:「文琪莫非與這新任方伯相熟嗎?」

  「神交久矣。」

  「這便是不認得了?」呂範無語至極。「既如此,你哪裡來的如此判斷?」

  「走吧!」說著,公孫珣也不再多言,而是忽然把手中剛剛撿起來的水袋給扔到對方懷裡,然後按刀返身往營中闊步而去。

  「去何處?」呂子衡抱著水袋勉強跟在後面追問道。

  「子衡馬術不精,此番不用去,留在營中處理庶務就好。」公孫珣頭也不回的答道。「我自帶兩三護衛,輕騎去太原迎接新任方伯!」

  「駐軍長官不經過兩千石批準是不許離開所屬郡界的!」呂範愈發焦急。

  「我的軍還在門口招募著呢!」公孫珣遠遠一聲冷笑。「哪裡來的駐軍?再說了,人家董仲穎如此看重我,我公孫珣又豈能不出門遠迎?」

  呂範愕然當場。



  「漢桓帝末,以六郡良家子為羽林郎。(董)卓有才武,旅力少比,雙帶兩鞬,左右馳射。為軍司馬,從中郎將張奐征並州有功,拜郎中,賜縑九千匹,卓悉以分與吏士。遷廣武令,蜀郡北部都尉,西域戊己校尉,免。熹平末,征拜並州刺史,持節巡九郡!」——《董卓傳》.陳志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2-1 03:59 AM

第三卷 第27章 贈刀

  董卓身材雄健,據說當年他被征召為羽林郎的時候,力大無比,能夠佩戴兩副箭囊,左右開弓。但那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如今的董仲穎已經四十多歲,雖然還是能騎馬射箭,但是腰圍卻不免大了一些……

  當然了,對於一名封疆大吏而言,如此姿容卻也平添了幾分威勢。

  實際上,晉陽城中的某處官寺裡,此刻的他坐在床榻上翻看一封文書,下面地上侍立著的人,從他女婿牛輔數起,有一個算一個,全都屏聲息氣,不敢有一絲動靜。

  良久,眼看著這董卓微微一笑,收起這封書信之後,一名身材細長面容白淨的年輕文士這才忽然越過一眾甲士與侍從,徑直來到最前面行禮:「岳父大人,小婿回來了。」

  「文優回來了。」床榻上的董卓看到來人後微微展顏露笑。「如何啊?」

  「能如何?」董卓的第二個女婿,也就李儒了,當即笑道。「岳父大人過上黨而不入,輕騎馳入那太原,那太原太守委進驚嚇的不得了,還以為是來治他什麼罪呢?然後既不敢來見大人,也不敢不見,最後只好先把郡丞給派過來小心問候……」

  董卓聞言不禁哈哈大笑,周圍人到這時方才鬆了一口氣。

  笑完了,董仲穎又開口問道:「那除了太原郡丞,其他人可有來官寺拜會的嗎?」

  「有。」李儒趕緊答道。「小婿正要回稟,那太原王氏遣一名族中子弟來說,想明日請岳父大人去赴宴,不知……」

  「呃……」董卓聞言稍微仰頭想了一下。「還是要去的。」

  「喏。」李儒趕緊答應。

  「你們不曉得。」董卓扶著榻上的小桌下榻穿上木屐,卻又順勢解釋了一下。「我出身邊郡,而且家世極低,以前在洛中常常被人看不起,如今成為一州方伯,這王氏雖然是因緣際會,但總歸是第一個來示好的名門大族……臉面這東西是互相給的,他們能給我,我董卓難道不該還給人家嗎?」

  「岳父大人說的是。」李儒和一旁的牛輔都趕緊稱是。

  「不過,既然是一州方伯。」董卓一邊說一邊駐足在外間的窗口前,只見窗外細雨稀疏,儼然是秋雨漸至的樣子。「不止要施恩,更要立威!甚至立威才是更重的!」

  「岳父大人的意思是?」牛輔不免好奇。

  董卓聞言輕瞥了一眼對方,卻是不由歎了口氣。

  須知道,他帶在身邊的這兩個女婿,一個文一個武。

  李儒自然是標準的文士,主意很多,而且也能通人心、曉兵事,但不知為何,這廝一輩子最大的志向,居然是希望有一天能夠借自己的勢力混到朝堂上做個五經博士……可博士這種東西,難道不是搞笑的嗎?!

  而牛輔呢,則是西涼大豪出身,天然自帶部曲,算是個標準的武士。其實啊,敢打敢拚,有兵有馬也算不錯了,但不知為何,這廝偏偏腦子不開竅,半點政治頭腦都沒有……根本無法托付重任!

  當然了,好在他董仲穎自己弟弟、兒子都不缺,甚至就在這次任命前,在家替自己為老母盡孝的兒子還來信說兒媳為自己添了一個孫女,要求賜名……所以,這一文一武得用就行了,也不必苛求太多。

  一念至此,董卓也懶得親口提點:「文優告訴伯正該如何立威!」

  輔者,車之小木,是支撐車子能夠立正的東西……取這個名和這個字,儼然是家中父母和賜字的長者都希望這廝能成才。

  「伯正。」李儒倒也乾脆,知道沒法子跟這種粗人講什麼道理,便微微一拱手,說出了一句異常直接的話來。「咱們岳父大人既然是方伯,那想要立威,其實也容易……直接攆走一個兩千石,看州中還有誰不服?!」

  牛輔恍然大悟:「原來是要對付太原郡守委進嗎?」

  「非也。」李儒無奈道。「委進才赴任一年,把柄都不好抓的。再說了,此人如此膽小怕事,留他在晉陽城中,反而方便岳父大人在此地從容抓權!真要是攆走了,換了一個有本事的,反而讓岳父大人難做!」

  「那到底要對付誰?」牛輔愈發好奇。「使匈奴中郎將臧旻……這姓臧的竟然和叔父同名……是要對付姓臧的嗎?可姓臧的畢竟是袁公門人,和岳父大人算是一邊的吧?」

  「沒有說一定要對付誰!」李儒愈發無奈。「岳父大人輕騎疾馳,直入晉陽,就是要驚嚇並州九郡和各處將軍、司馬……若是他們如這委進一般膽小怕事,個個忙不迭的遣使來問候,便是都不對付也無妨。可要是有人擺什麼名士架勢,或是不來,或是拖延,那自然要去一兩千石,讓上下膺服!」

  「原來如此。」牛輔總算是明白了。

  兩個女婿之前說來說去,董卓卻只是扶著腰帶看著窗外漸漸變大的雨勢,絲毫不以為意,一直到此時,才不禁搖了搖頭:「哪裡有你們說的那麼簡單?正如這天下事又不是天子一個人可以決斷的一般,這並州也不是做了方伯就能為所欲為的。當然,文優的道理,大致還是對的,只是你不曉得其中一些別的利害罷了。」

  李儒與牛輔趕緊低頭,做受教狀。

  但不知為何,這董卓說了一句後,卻又不再多言了。兩個女婿尷尬不已,偏偏又不敢抬頭。

  秋日雨水,一旦開始,便綿綿不絕,而董卓立在官寺的窗前,只是盯著雨水遐思……須知道,此時雖然天陰色暗,卻不過是才過正午,也不曉得這位並州方伯要在此處看多久。

  一時間,這官寺所屬的房舍中卻又是陷入到了之前那種屏聲息氣的狀態中去了。

  「回稟方伯!」然而沒過多久,一名在外值守的西涼甲士卻忽然到來,直接就在門前的雨線下俯身行禮。「外面有……」

  「進來說話!」董卓不待對方說完就立即呵斥道。「下這麼大雨,你就在外面淋著嗎?若是戰死倒也罷了,得了病客死他鄉,這種死法我將來回鄉怎麼與你父母交代?」

  「喏!」這名甲士神色微動,然後立即跨一步進入房內,這才繼續彙報導。「回稟方伯,門外有兩騎忽至,為首的那個配著黒綬銅印,自稱雁門平城別部司馬公孫珣,他說與方伯有約,故來請見!」

  「怎麼可能有約?」李儒是負責在前面迎送的,這事屬於他的職責,自然當仁不讓的開口。「方伯昨日晚間才到此處,能與並州的誰有約?」

  「這個人確實大言不慚!」牛輔也是開口嘲諷。「我雖然對並州不熟,可也知道平城在何處,而岳父大人昨日才到此間,他今日就來拜……怎麼來的,莫非是飛來的嗎?」

  「怕是正好去西河見臧中郎將……」李儒冷靜下來後免不了皺著眉頭推測了一下。「從此路回來,恰好遇到岳父大人到此,便前來巴結,倒也稱得上是有眼力、有急智了。岳父大人,既然是來示好,如此人物可要見一下?」

  「一個別部司馬……」牛輔依舊不以為然。「並州九郡,多有軍士,什麼都缺,唯獨不缺司馬!照我說,攆出去算了!」

  「你們兩個小子!」董卓歎氣道。「真是小覷了天下英雄……此人確實與我有約。」

  牛輔茫然不知所措,李儒且驚且疑,面色煞白。

  「文優速速把人好生請進來,」董卓也不理會這二人的反應,而是徑直吩咐了起來。「伯正把床榻弄的亂一些,我就在此內室與他好好聊一聊。」

  言罷,這潁川出生的西涼武人刺史,卻扶著腰帶重新坐回到了榻上。

  秋雨如注,公孫珣帶著韓當滿身是水的踏入到了房內,剛一進去,他這個千石司馬就主動朝著潛規則上是兩千石大員的刺史躬身行禮,口稱方伯。

  「哎呀,文琪身量真是雄壯。」董卓趕緊從床榻上下來,親自扶起了滿身是水的公孫珣。「來時袁公與劉公曾有交代……」

  話到一半,兩人對視,卻是各自怔住。

  公孫珣發怔自然可以理解,他對人家董仲穎的印象,乃是從自家老娘口中得知,印象最深的就是那個肚臍眼點蠟燭的設定……所以,此時見面自然會有所驚愕。

  當然了,他馬上也反應過來,這董卓已經有了發福的意思,然而剛開始發福和發福十幾年之後是一回事嗎?自己不免少見多怪,先入為主了。

  「我知道文琪的名聲,也曾聽袁公說起過你。」董卓那邊也是托著公孫珣的雙臂連連感慨。「也曉得你年輕,卻不料竟如此年輕!敢問文琪今年貴庚啊?」

  「不瞞方伯。」公孫珣回過神後也是趁機盯著對方不放。「我加冠未及一年!」

  「哎呀!」董卓大為讚歎。「這哪裡是青年才俊,簡直是少年英傑。如此年紀便在遼西做下那般功績,又有劉公在朝中為援……這前途可比我廣大的多了!」

  「如何敢與方伯相提並論?」

  話說,公孫珣嘴上推辭,但聽到對方情不自禁之語,心中卻不免一動,乃是對著董仲穎又恢復了一絲清醒認識——不管是壯還是胖,邊地軍閥也罷,封疆大吏也好,此人骨子終究是自私自利居多,腦子裡怕都是個人功業居多。

  一念至此,他儼然對此行又多了幾分把握。

  「來來來。」這並州方伯親手拽著公孫珣,就要對方上榻與他並坐。「文琪既然來了,我自然要掃榻相迎!」

  說著,這董卓還真的以並州方伯之尊,親自把顯得有些淩亂的床榻給清理了一下。

  公孫珣當即失笑,然後再度拱手行禮:「方伯如此禮遇,珣卻不敢上坐!」

  「這有何妨?」董卓不以為然。「我輩同出邊郡,不必管什麼俗禮,你看你滿身是水,坐上來,再讓官寺中的吏員奉上火盆,也好暖一暖。」

  「非是如此。」公孫珣昂首答道。「而是思及到方伯此次行郡的艱難,珣不免有一肺腑之言,如果不能先說給方伯來聽,這床便是坐了,也是暖不起來的。」

  「竟然如此嗎?」董卓微微一怔,當即正色。「我此行竟然會有有什麼疑難嗎?若真是如此,文琪盡管道來,我董仲穎也是善於納諫的。」

  公孫珣笑道:「乃是方伯私人上的疑難,不知此處侍從……」

  「無妨,引你來的是我女婿李儒,站在這邊的也是我女婿,喚做牛輔,其餘眾人都是我鄉人子弟,隨我輾轉各地,全都能夠托付生死。」

  公孫珣瞥了一眼之前因為下雨未曾看清楚的那個李儒,記住對方容貌,然後再度朝董卓俯首行禮:「既如此,方伯,我就直言了……你出身很低,又多從武職,以一個西涼武人的身份來並州做方伯,雖然大家表面上畏服,但只是看在你舉主袁公的面上,心底嘛,怕是多看不起你的!」

  「你這……」牛輔登時作色。

  「閉嘴!」董卓坐在榻上,先是喝止了自己女婿,然後又正色朝地上的公孫珣問道。「還有呢?」

  「還有,董公來的時間不好。」公孫珣絲毫沒有在意牛輔的作色,而是繼續從容說道。「董公與我一樣是邊郡出身,不用說也曉得,再往後一兩年,並州將有大戰,那才是大丈夫立下功勳的時機。然而,刺史巡查諸郡,一年就要回洛陽彙報情況……屆時,如果董公沒有什麼驚人之舉的話,以您的出身,怕是直接就會被打發到什麼窮弊地方做太守去了!可要是董公能夠上來立下殊勳,讓朝廷知道你的能耐,讓你再巡視並州一年,那將來再討論去處時,怕是河東、河內這樣的天下頂級大郡也是能去的!」

  話說,公孫珣這話還真是有幾分公心的,在他看來,董卓再怎麼自私自利,本人在軍伍上的能耐都是毋庸置疑的,若是他能在並州統籌著的話,那這一仗的把握儼然更大!

  而另一邊,董卓聽到河東河內這種話,有心想遮掩一二,但卻怎麼都遮不住,於是乾脆再度跳下床來,握著對方濕漉漉的手問道:「文琪這話說到我心裡去了,做了刺史,將來必然是要轉太守的……可我的出身無論如何怕都輪不到一個上好的大郡!而且,文琪你只說道理,為什麼不教教我具體又該如何行事呢?」

  聽到此話,李儒與牛輔忍不住低頭相視而笑。

  然而,不待兩人笑完,卻猛的聽到那公孫珣大聲應道:「此事容易!若董公能須臾去一兩千石,則並州上下自然膺服,朝中諸公也自然側目!」

  李牛二人再度相顧,卻齊齊失色。

  「而且,」公孫珣繼續昂然道。「並州苦寒,如河套四郡、西河、上郡等地全都窮弊,其郡守也無權無責,去之徒惹人笑。實際上我也不瞞董公,並州上下,唯上黨、太原、雁門三郡郡守,與使匈奴中郎將臧公可稱大員,董公想要立威,唯有從此四人中挑出一個來下手,方能震懾天下!」

  「哎,臧公才德兼備不提,其餘三位也是朝廷棟梁,無憑無據,又怎麼能平白去一個兩千石呢?」董卓忍不住手上微微加力。

  公孫珣忍不住失笑,卻又忽然正色:「不瞞方伯,珣此來正有一事相告!」

  片刻之後,聽完彙報的董卓捋著鬍子感慨道:「這張歧也是清河名士,沒想到竟然會作出這種無恥之事?還引得文琪輕騎馳來上告。我作為一州刺史,正該去雁門細細查探,然後上奏朝廷,或是還他清白,或是表明他的罪過!」

  「何須董公親往?」公孫珣淩然應道。「只要董公賜我一物……我自然會替董公將此事料理清楚!」

  董卓怔了怔,然後忽然捏著鬍子大笑:「文琪是想學橋公嗎?」

  「有何不可呢?」公孫珣一臉坦然。

  話說,二人所說的橋公乃是當世名臣橋玄,此人也是家世兩千石,如今更是早早做到三公之位,位極人臣。而蔡邕蔡伯喈,還有曹操曹孟德都是因為格外受他賞識才能迅速打開局面的。

  當然,董卓和公孫珣所說的這件事情就不是他後來那些事情了,乃是他年輕時借以揚名天下的一件往事。

  當時,橋玄在老家梁國睢陽做縣吏,然後豫州刺史如今日董卓這般來行郡視察,於是他就跑過去告狀……告的誰呢?告的是隔壁豫州陳國的國相,一位兩千石大員。說實話,橋玄和這人的關係其實正如同公孫珣和張歧的關係一樣,上下尊卑分的很清楚,可是卻不相統屬,但是橋玄就非是要去告狀。

  而把對方的罪過數落完以後,橋玄還主動請纓,去調查此事。那位豫州刺史當時就覺得眼前這小子很有本事,便當即拿出官印來給對方署了一個臨時的職務,讓他去調查此事。

  後來的經歷更是有趣……這陳國國相根本玩不過橋玄,趕緊向洛陽求助,洛陽那邊主持朝政的大將軍梁冀,就是那位著名的『跋扈將軍』了,跟這個陳國國相有舊,於是立即嚴厲斥責那個豫州刺史。那位豫州刺史嚇得不行,趕緊又發出一道公文去撤銷橋玄辦案人的身份。

  但是,名臣之所以稱之為名臣就是在這裡了,橋玄之前仗著豫州刺史的牌面在這裡處置一個兩千石大員,現在卻理都不理人家豫州刺史的公文……他居然就能把公文給退回去,然後強行把陳國國相的案子給辦實了,還把人塞進檻車裡送走,這才算了結。

  經此一事,天下側目,橋玄名動天下,沒過多久就舉了孝廉,然後去洛陽當官了。

  那麼回到眼前,這件事和公孫珣要做的事情也實在是太像了!

  總之,這種事情呢,你要是做不成,被人搞死也活該,但要是做成了,那自然名動天下,世人敬服!

  這中間,哪裡有什麼仁義道德可言呢?哪裡又有什麼上下和氣的說法?而且所謂上下尊卑在哪裡?所謂程序正義又是什麼鬼?

  真當這是後世明清時代的官場呢?!

  說白了,大漢朝自有一番國情和價值觀在此!一方面是士大夫的普遍性墮落,另一方面卻是個別英雄豪傑看透了其他人的無能與腐敗,然後恣意妄為!

  這個時代就是如此,不殺人放火,有什麼資格被察舉為孝廉?不囂張跋扈,有什麼資格立下功業?不以下欺上,又有什麼資格當大漢朝的名臣?!

  而也正是因為如此,公孫珣才會一臉坦然的反問:「有何不可呢?」

  董卓聽到這話,笑的更大聲了,而笑完之後他卻連連搖頭:「文琪如此豪氣,我卻有些膽小,怎麼就敢輕易署一張公文任命你去查案呢?」

  這下子,公孫珣也跟著笑了起來:「董公若是膽小,我又有什麼資格稱豪氣呢?」

  要知道,他這話可是真心實意的,董卓膽小,那天底下還有膽大的人嗎?

  果然,董仲穎聽到此話後立即正色了起來:「那就不開玩笑了,文琪如此豪氣,我董卓一任刺史又豈能小氣?李儒,去做公文,我自然會用印讓文琪專署此案!」

  房內眾人紛紛色變……這公孫珣進屋不到一會功夫,說了幾句話而已,竟然真的就要讓他學橋玄去治一名兩千石大員之罪!

  然而,事情還沒有結束,趁著女婿在那裡寫公文,董卓忽然又在周圍親信的目瞪口呆眾從懷裡掏出一把短刀來。

  「文琪,」董卓指著刀解釋道。「這把刀乃是我年輕時,在鄉中耕田,從土裡翻出來的。算算當時年紀,恰好如你一般也是剛剛加冠。」

  公孫珣一時也有些摸不著頭腦。

  「文琪你看。」說著,董卓忽然拔出刀刃來,只見刀面清華如水,雖然室內光線暗淡,但卻明顯有一團光華從刀刃上飄過。

  公孫珣心裡一驚,卻是強做鎮定,硬著頭皮去看。

  「此刀呢,」董卓指著刀面解釋道。「上面的銘文已經被磨的不可見了,只有一些雲紋隱約可見。但不管如何,總歸是吹毛斷髮、削鐵如泥,算是一把極好的寶刀。我之前在洛中,曾經請蔡伯喈為我看過,他說這是項羽之斷刃!」

  公孫珣大為讚歎:「如此更顯貴重!」

  「是很貴重。」董卓笑著把刀插回到了明顯是補做的刀鞘裡,然後卻又連著刀鞘把這刀直接塞到了對方懷裡。「但今日,文琪你與我一見如故,便贈與你好了!你切莫推辭……聽我說,這刀是有用處的。你我今日之事乃是拿橋公往事做的例子,可你公孫文琪固然少年英雄,我董仲穎卻也有不輸他人的半段暮年豪氣……屆時,若是我如橋公故事中那個豫州刺史一般三心二意,居然派人去奪回你的專署任命,你也不用學橋公駁回了,直接拿此刀殺了那傳命之人就好!」

  滿屋人俱皆膽寒。

  而公孫珣也不禁再度認真打量起了眼前這壯碩的中年胖子……不得不說,他此時已經確定,彼輩後來能有如此局面,絕非是因緣際會這四個字能解釋的。此人作為自己見到的又一位『三國豪傑』,著實有自己一番豪氣所在。

  一念至此,他卻是不再推辭,而是接過刀來,後退數步,再次俯身行禮,算是拜謝了這贈刀之恩。

  稍傾,李儒將公文寫好,董卓親自在封泥上用了印,公孫珣這才接過來用油布包起來,揣入了懷中。然後,他握著那把短刀再度行禮,居然是要直接告辭!

  「外面大雨。」董卓上前握住對方胳膊勸道。「我與文琪一見如故,難道不能留一晚上和我抵足而眠嗎?」

  「既然受了方伯委任,那自然要盡心盡力!」公孫珣正色道。「我恨不能今日便能飛回雁門,為方伯除此兩千石!」

  「既然如此,我就不多留了,走吧,我送你出去。」董卓一聲感歎。

  然後,這位堂堂並州刺史,一任方伯也不讓人舉傘,居然徑直拉著公孫珣的手走出門外,又目送對方穿上蓑衣上馬而走,這才冒雨返回了官寺內。

  「岳父大人!」剛一回身踏入官寺門廊下,牛輔便禁不住稱讚道。「不想你早有安排!」

  「安排什麼?」董卓頗為無語。「你莫非以為這公孫珣是受了老夫的暗示前來的嗎?」

  「不、不是嗎?」牛輔茫然道。「若非如此,他怎麼會說與岳父大人有約,還主動要替岳父大人『去一兩千石』?」

  「愚蠢!」董卓終於是被這廝給氣到了。「我一個涼人來晉地做刺史需要立威,他一個燕人來到晉地做別部司馬,難道就不需要立威嗎?他固然是幫我去一兩千石,我難道沒有在幫他去一兩千石?這叫英雄所想略同!」

  李儒面露恍然,牛輔則依舊一臉茫然。

  「我怎麼就瞎了眼把女兒嫁給你了?」董卓見狀不由歎氣道。「若是能和公孫珣這種才俊約個婚姻,那才對路呢!可惜,我已經沒有多餘女兒,他也早就和趙忠的侄女定了婚約……想人家一個老太太都能看出來誰是英雄,我董卓的女婿卻什麼都不知道。」

  牛輔忍不住抗辯:「論勇力小婿也是有幾分的。」

  然而,這話不說還好,說了以後卻惹得他岳父愈發氣急敗壞。

  只見這董卓一手扶住腰帶,一手往外面雨幕中一指道:「門外兵士著實辛苦,讓他們進來避雨,你這個有勇力的去與我站到那邊值守!不到子時不許回屋!」

  言罷,董仲穎搖搖擺擺,竟然直接扶著腰帶進屋去了。

  一旁的李儒尷尬萬分,只能連連回頭朝牛輔拱手,然後飛也似的跑了。

  而有意思的是,這牛輔眼見這李儒跑走,他既不敢怨自己岳父,也沒去怨那害的自己淋雨的公孫珣,卻是把這個跑去躲雨的連襟李儒給恨上了……當然,這就是另一番話了。

  而另一邊,雨勢過大,口口聲聲說是恨不能今日就能飛回去的公孫珣卻也和韓當沒急著走,而是直奔城中的旗亭,在此處要了些飯菜、熱湯,一邊吃喝一邊等雨勢緩和。

  多扯一句,旗亭便是城市中專門賣飯的地方,位於市場中……漢代沒有酒樓這一說,但既然有這種需求,就產生了相應的東西。而旗亭原本是管理市場的官亭,因為會起一個高樓並插上旗子而聞名。話說,既然是亭,那自然允許人在此落腳並煮飯菜,而又因為挨著市場便於獲取食材,所以才會很自然的進化出這個功能。

  甚至,這很可能就是後世酒樓的來歷,因為僅僅是到了南北朝之後,掛著旗子的酒樓就正式出現了。當然,非要說公孫大娘設計的那個義舍……呃,也不是不行!

  「少君。」旗亭的樓上別無他人,韓當一口熱雞湯下肚,卻終於忍不住開口了。「當有一事不明。」

  「說來。」公孫珣不以為意道。

  「明明是為民請命的仁德之事,你為何要對方伯說是要為他去一兩千石立威呢?」

  「投其所好而已。」公孫珣放下筷子失笑道。「別看這董卓又是與我握手言歡,又是寶刀贈英雄的,甚至還要與我抵足而眠?其實他這人一開口就露餡了,此人心中只有個人功利,絕無半點律法、仁義、德行……所以,我若是不如此說,莫說贈刀了,怕是公文都未必樂意給我。」

  韓當當即感歎:「這天下人都太厲害了!」

  公孫珣按著懷中的公文,笑而不語。

  不過,就在下一秒,他與韓當卻齊齊變色,後者當即握住佩刀,前者卻也是猛地捏住了那把『項羽之刃』!



  「珣以公務謁並州刺史董卓於晉陽官寺,諸事公文皆畢,乃相談甚歡。時卓二婿李儒、牛輔在側,儒性陰驁,漸察珣英雄氣也,恐將礙己。又見大雨滂沱,珣單騎在此,乃欲除之。其以目視牛輔,輔性粗陋,敵意竟顯,珣心驚而色不動,假言欲觀卓懷中寶刀,得其刃在手,便執卓手辭行,卓且驚且疑,不敢輕動也。至官寺外,珣躍馬而走,沒於豪雨中不可見。儒以實相告,卓憤然若失,乃喝令輔立於雨中至夜。或曰:輔、儒至此不和也。」——《漢末英雄志》.王粲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2-1 04:00 AM

第三卷 第28章 雞湯(上)

  「這是碰巧了,還是專門衝我們來的?」從旗亭樓上的窗戶往外看去,雨幕中的市場裡赫然出現了一隊人馬,這讓公孫珣不禁有些緊張。「莫非是董卓那廝忽然變了心意,派人追來了?」

  「不曉得。」韓當握緊刀把答道。「反正從官寺來時路上並沒有人尾隨……說不定只是遊俠?並州民風剽悍,又有牧馬之地,遊俠有馬匹也是常見。」

  「便是那雁門兵曹張澤背叛了我們也不一定。」眼見著那群人就勢停在了旗亭下面,公孫珣愈發有些擔憂。「對方有七八個人,而我們只有兩人……總之,小心為上。」

  「正是這個道理。」韓當說著卻忽然按刀起身。「少君,我下樓去看看,若是真有事自然會出聲示警,你屆時不用管我,直接跳樓,奪一匹馬往官府中跑就行。」

  公孫珣張口欲言,卻終究還是沒說話,反而是任由對方去了……畢竟,他也曉得這大概是最好的一個法子,自己乃是千石司馬,甚至不用去官府,直接去城門處都能憑著印綬叫來援兵。

  而且再說了,指不定還真是不相干的人呢!

  樓下原本因為七八騎的到來而嘈雜不定,但韓當下去後卻忽然一片寂靜,只剩窗外雨聲淋漓而已……這可不像是不相干人的反應。於是,停了一會,公孫珣不由歎了口氣,卻是已經起身扶著窗沿了。

  但是,韓當始終沒有出聲,而且隨著少許根本聽不清楚的低語聲後,樓梯處忽然傳來了動靜——有人上來了,可上來的人卻不多。

  「少君!」韓當一上來便趕緊拱手解釋。「確實是一群遊俠,不過咱們卻也認得!」

  公孫珣長出了一口氣,順勢鬆開了巴著窗沿的手,卻又忍不住眉頭一皺……自己在太原怎麼會有認識的遊俠?

  不過,隨著韓當閃開身子,露出後面那兩人後,公孫珣卻也不禁失笑,居然就盤著腿從容坐了回去:

  「成廉,你可娶了你嫂子嗎?」

  「回這位司馬的話,」不待這成廉回復,後面那個魏越卻往前擠了一下。「你所說那人如今已經不是他嫂子了,是他老婆了!」

  成廉也趕緊拱手行禮:「回稟公孫司馬,承蒙您當日的恩情,我如今已經成婚了。」

  公孫珣連連搖頭:「既如此,你一個成婚的人,不去找份工來做,為何在如此天氣下跟著一群不著調的遊俠在城中縱馬?」

  「司馬這話就不通人情了!」不待成廉解釋,那魏越竟然再度往前擠了一步,卻被立在一旁的韓當給黑著臉堵了回去,但這廝性格跳脫,身上吃了虧嘴上卻依舊不停。「自幼一起長大的生死兄弟,總不能結了婚就給扔了吧?再說了,既然來到這太原,我們一群五原郡鄉人自然要團結一致,否則豈不是要被太原人給欺壓過來?」

  公孫珣忍不住嗤笑:「然後便拉著人家有家室的人一起去做遊俠,你這種人倒也罷了,可成廉總得尋個糊口的去處養他嫂子吧?」

  話到這裡,不待對方回應,公孫珣卻忽然想到一事:「對了,你們上次說的那個什麼大戶子弟又如何?怎麼也不去找他尋個出路?」

  「回司馬的話。」這次終於輪到成廉說話了。「我與魏越如今並不是做什麼空頭遊俠,而是正隨著那位兄弟廝混。這一次,其實也是他家中在梗陽城落了腳,故此來晉陽尋個出身。」

  公孫珣面露恍然:「你是說那晚那人正在樓下?」

  「正是!只是……只是礙於那夜的冒犯,不得司馬的言語,他不太好擅自上來賠罪。」

  「無妨,請上來一起喝口熱湯便是。」公孫珣不以為意道。「我須不是那麼小氣之人。而且,那日的神射確有幾分飛將軍的神采,我也想見見到底是哪一般人物?」

  「我就說嘛。」那魏越又迫不及待在樓梯處插嘴道。「自從雁門那邊鄉親傳來訊息,說司馬你過了河便發還了牲畜,還在平城好生安頓他們,我們就都曉得,你是個闊氣的人物……」

  「趕緊去叫人來!」成廉無可奈何,當即拽著自己這兄弟下樓去喊人了。

  「少君,」韓當也趁機過來低聲提醒。「下面那領頭之人雖然言語還算尊重,可我看他身量頗為雄壯,我們孤身在外,何必多此一舉呢?」

  「正是孤身在外才要曲意應對。」公孫珣無奈道。「樓下這麼多人,又有如那魏越一般的愣人和那人一般的高手,真要是覺得我們不理他便是辱他,然後動刀子怎麼辦?不如假意應付一番,然後趕緊脫身。」

  「這倒也是。」韓當恍然醒悟。

  就在二人嘀咕的時候,那邊樓梯卻已經咯吱作響,然後那成廉和魏越,還有另外兩個渾身濕透,稍顯狼狽之人卻是前後腳來到樓上。

  其中一人,雖然相貌未必稱得上是如何堂堂,甚至還因為被雨水打歪了髮髻和頭冠而顯得有些狼狽……但所謂虎背熊腰、猿臂長身,恐怕僅憑他身材的雄壯就足以稱得上是吸引人目光了。

  不用多想,這應當便是那天夜中遠遠從山梁上一箭射翻火盆之人了。

  實際上,此人甫一上來,便主動躬身下拜,儼然是要請罪的樣子,而公孫珣也趕緊上前,作勢扶起此人,準備虛與委蛇一番。

  「九原呂布呂奉先,拜見司馬。」此人低頭請罪道。「當日之事,先要拜謝司馬大度……無論如何,那日終究是布有些冒犯了。」

  聽到此言,公孫珣不由倒抽一口冷氣,一瞬間只覺得一股涼意莫名從後背出冒了出來,然後一路蔓延到雙臂,乃至於雙手的指尖之上……然而,連公孫珣自己都感到驚異的是,發涼歸發涼,他居然還能保持著面色上的平靜,繼續將這個『三姓家奴』、『當世飛將』給面對面的扶了起來。

  「奉先神射,宛如飛將軍在世,我稱讚都還來不及呢,又如何會怪罪呢?」公孫珣面上堆笑,卻是趕緊虛拽著此人往那邊幾案前辭讓。「況且那日夜間,奉先本就沒有傷人之意,我豈能不知?」

  這呂布見到眼前這個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千石司馬如此好說話,而且言語中還有推崇自己之意,當即喜不自勝!不過,和對方面對面坐下去以後,他瞥著對方腰間的黒綬銅印,又看到自己被雨水所澆的狼狽形狀,卻又再度有些局促了起來。

  幾案的另一邊,正在打量對方的公孫珣看到如此狀況,不由一怔,然後卻是忽然心裡一鬆……他哪裡還不明白,自己居然是占了腰間綬帶的便宜?!..

  不過……似乎也很有道理啊!

  想這呂布,到了亂世中做了一方諸侯,都還把什麼官職、財貨、女人看的那麼重,如今大漢朝體制尚在,他一個剛加冠的白身又豈會不對自己這一個千石司馬感到畏懼?

  說來也好笑,這當世虓虎,居然會害怕這一個黑帶子?

  一念至此,公孫珣手也不涼了,腰也不酸了,更不至於去想著如何跳窗戶逃跑了,而是隱隱恢復了幾分中午和那董卓相見時的風采。

  於是乎,雙方一個神色自若,一個局促不安,就在那裡互相詢問了一些年齡、家庭的情況,而公孫珣也知道了一些呂布的大致信息:

  比如對方祖父那輩還做過五原郡的都尉,而母親家族則是世居在九原的富戶,所以呂家人在當地頗有地位,呂布也因此粗通文書;

  而且,當日在黃河邊上與公孫珣辭行的那個呂姓中年人不是別人,恰好正是呂布的親父,只不過當時呂布的父親擔心這廝年輕不懂交涉,所以沒帶他上前而已;

  除此之外,此時跟著上來的年輕人喚做魏續,其姐姐與呂布已經有了婚約,家中也勉強算是有些資產,這次和呂氏一起搭伴遷移到了梗陽城。至於魏越,他固然與此人同族,但卻非主枝,只是一個破落戶罷了!

  那麼簡而言之,此行人,其實便是以呂布為主!



  「呂布字奉先,五原郡九原人也。以驍武給並州。熹平末,鮮卑侵略甚急,隨家人輾轉太原。」——《後漢書》.呂布列傳。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2-1 04:01 AM

第三卷 第29章 雞湯(下)

  「說起來,既然奉先家中剛剛在梗陽那邊安頓下來,為何又有時間來這晉陽城中呢?」一邊隨口問著,另一邊公孫珣卻不顧身份親自為對方從甕中盛了一碗雞湯,慌得這呂奉先趕緊雙手接來。

  「哎!」呂布接過雞湯後卻是一聲感歎。「不瞞司馬……」

  「不必多禮,喚我文琪即可……天氣濕冷,奉先又淋了雨,不如先喝口湯暖暖身子再說。」

  「哦,那……文琪,其實不瞞文琪。」呂布身量極大,幾乎是一口就把這碗雞湯喝下,然後一抹嘴就繼續忙不迭的解釋道。「我父昔日在九原縣中也是一個縣吏,此番撤屯之時那九原縣縣君也是有公文給家父的,說是讓他來到此處後拿著文書去此處縣中繼續尋個差事。而家父呢,卻覺得自己年紀漸大,我又已經成年加冠,便把這個機會讓給了我。於是,我父子二人就拿著這個文書去梗陽縣中,想為我謀個差事……」

  公孫珣聞言不禁心中暗自冷笑……這種明顯用來打發人的文書本就沒人理會,你們父子還要搞私相授受,人家要是能認就怪了!

  果然,說到這裡的呂布便頹喪了起來:「可是,那梗陽縣中雖然富庶勝我們九原十倍,但大戶人家也多九原十倍!父親帶著我把公文送到梗陽縣君那裡,對方卻直言縣中連個亭長的位置都沒有……」

  你堂堂呂奉先竟然連個亭長的位置都混不到嗎?公孫珣當即無語,但一想到對方和自己年紀差不多……這,這好像就更可憐了!

  「沒有辦法!」呂布繼續低頭歎氣道。「我父苦苦請求那梗陽縣君,對方卻也終於給了幾分薄面,便寫了一封文書,推薦我來郡中……」

  公孫珣已經懶得吐槽了……這種文書的效力你還能信第二次?

  「於是,我又來到郡中想求見府君。」話到這裡,呂布微微朝著窗外拱手以示禮敬,但又頹然放下。「使了好多錢,還送了兩匹馬,好不容易今天跟他家的門子相約去拜會……不料,今日上午到了才知道,那並州方伯忽然親自駕臨了本郡,郡守為了避嫌,居然閉上大門誰都不見!我在哪裡等了半日,眼見著雨水越來越大,實在是沒法等下去,這才帶著一群九原出身的伴當們來這旗亭中用些湯水!」

  公孫珣聞言再度起身,又親自為對方滿上了一碗雞湯,然後卻是猛地一拍幾案,大聲為對方鳴起了不平:「奉先的才能,別人不知道,我難道不知道嗎?便是做到一郡兵曹椽怕也是綽綽有餘的!那梗陽縣君和這太原郡守委進,居然有眼無珠!可惜,我只是個軍中司馬,卻沒有舉薦的機會……真是可惜!」

  呂布聞言既有些喜不自勝,又難免有些失望,只好再度兩口把這碗熱雞湯給喝了下去。

  不過,雞湯下肚,腹中稍微暖和一些後,呂布卻還是忍不住問道:「文琪這個年紀,是如何做到千石司馬的?」

  「哦!」公孫珣表情淡然,稍微給對方解釋了一下。「我也是遼西邊郡出身,家世兩千石,然後我老師須是海內名儒,我妻須是太守獨女,然後我老師又做了當朝太尉,這才被公車征召入京拜了這司馬……」

  呂布等人面面相覷,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奉先啊!」公孫珣忽的又起身為對方盛了一碗雞湯,這才歎氣道。「不要覺得這些東西都如何如何……其實,說了這麼多,最關鍵的一個不是別的,乃是我師為海內名儒!你須曉得,有這麼一個老師,士人就會把你當成自己人,而成了自己人後,自然會有太守與你約為婚姻,也自然會有公車征召入京,直接拜官!其實……剛才我有一言未盡,你這般求官求職,怕是沒有什麼效果的。因為在彼輩士人眼裡,弓馬再好那也不過是一個武夫罷了!」

  「可如何才能尋得如此一位老師呢?」呂布捧著這碗雞湯是怎麼都喝不下去了。「不對,我也不指望能拜到一位海內名儒。文琪能否教我,怎麼才能見容於士人呢?」

  「這事容易。」公孫珣坦然道。「投其所好便可!」

  「投其所好?」呂布茫然不知所措。「我只會弓馬……你也說了,弓馬上的手段,士人不以為然的。」

  「那便學一些弓馬之外的東西就是。」公孫珣不以為意道。「經傳、音律、辭賦……有一個就行!」

  「我母親曾在我小時候教過我撫琴……只是多年性野,已經忘得差不多了!」

  「那就再學起來!」公孫珣一拍案板道。「所謂凡事最怕認真,以奉先你的才能,只要沉下心來認真學兩年撫琴,那將來指不定又是一個蔡伯喈啊!蔡伯喈你曉得嗎?當初就是因為撫琴撫的好,被先帝和當朝六個侯爺一起征召入朝,然後官運亨通到現在。」

  「竟有此事?」呂布驚愕不已。

  「這事人盡皆知,我還能騙你不成?」公孫珣不以為然道。「說白了,奉先,內地郡國與邊地終究不同……想做大官終究要附庸風雅的!」

  呂布思索片刻,卻是一舉手將這碗雞湯給喝了個乾淨:「多謝文琪指教了,我今日才曉得這裡面的一些門道……不就是撫琴嗎?習武之餘沉下心來學一學便是!」

  公孫珣連連拊掌,然後卻是豁然起身告辭:「今日與奉先一見如故,本想和你抵足而眠的,但是卻有緊急公務,需要趕回雁門去……這樣好了,你我三年為約,若是你還不能出仕,便來雁門平城找我,我自然保舉你一番前程!好了,日後再相見吧!告辭!」

  「文琪珍重!」呂布也是拱手相送。

  雨勢漸緩,晉陽城外的官道上,公孫珣和韓當身著蓑衣,並馬而走。

  「少君剛才莫不是在用家中逗貓的手段逗這隻老虎?」眼看著脫出城外,韓當實在是沒能忍住。「又是捋、又是逗、又是繞……最後還扔了一塊只有腥氣的魚骨頭出來!」

  「義公真是見識見長。」

  「我跟少君這麼長時間,能不長見識嗎?」

  「不過,我也沒想到效果如此出色。」公孫珣忍不住笑道。「這廝終究是初出茅廬,什麼都不懂。」

  「呃……」..

  「何事?」

  「其實,若是這隻老虎能用逗貓的手段給哄住……少君為何不就勢養起來呢?」

  公孫珣聞言不由喟然歎氣:「我這人膽小,只敢養貓,不敢養虎。」

  韓當會意點頭。

  而就在此時,身後細細的雨幕中忽然傳來一聲喊:「司馬!公孫司馬!且等一等!如此雨勢怕是有山洪,你是遼西人,怕不懂這些,容我和魏越送你一送!」

  「正是,正是,司馬等一等!」又一人的聲音由遠及近。

  「聽聲音是成廉和魏越?」公孫珣駐馬失笑道。

  「是他們。」韓當見對方失笑,也不禁跟著笑了起來。「少君,看你這意思,虎你不敢養,可如此兩條狼犬,卻是敢收留的?」

  公孫珣仰頭大笑,卻也懶得跟韓當解釋。

  其實,成廉、魏越倒也罷了,這太原之行,一日之內,先是董卓,再是呂布……雖不敢妄言這二人如何如何!可無論怎麼講,單從這二人的態度而言,他公孫文琪似乎也不是很差勁嘛!



  初,太祖在並州,上至刺史、兩千石,下至白身、黔首,莫不赤誠以待,推心置腹。凡數月,乃至於上下一體,豪傑相投。」——《舊燕書》.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紀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2-1 04:02 AM

第三卷 第30章 拿下

  雁門垺縣,雨後泥濘的道路上,四騎頗有些狼狽的穿過了古趙長城的關卡,然後駐馬在了官道的路口上。

  「少君。」韓當終於鬆了一口氣。「再往後的路就好走了。」

  「確實。」成廉趕緊附和。

  「不過這並州東面幾個大郡真有意思,平地都是一塊一塊的。」魏越倒是關注點頗為不同,

  渾身都是泥水的公孫珣撇嘴笑道:「何止是這幾個郡?其實從地理上來說河東那邊也是一體的,然後加在一塊就是所謂古晉地了。這塊地方,內有平原養民,外有山河之險拒敵,可以讓晉國從容積攢力量,然後居高臨下四處出擊,最後得以稱霸天下……算了,此時不是講古的時候,咱們還要趕路。」

  韓當與那成廉、魏越聞言幾乎是同時勒馬,小心的往右側路上趕過去,這是通往陰館、平城的那條路。

  「不用回平城那麼遠的地方。」公孫珣這邊也是一勒馬,卻往左側的這條路上去了。「去馬邑就行,去馬邑借一些人手,然後再直接去陰館!」

  成廉與魏越不明所以,韓當雖然曉得是怎麼一回事,卻也有些緊張:「少君,馬邑的張氏未必信得過……」

  「就是因為信不過,才要用他家人的。」公孫珣說這話時卻已經不吝馬力的上了路。「這是逼他發力!到時候我在外他在內,而那張歧又不過是個廢物,只要出其不意,便可手到擒來……而到時候,咱們就可以趁機做不少事情了。」

  話到最後,聲音竟然已經有些遠了。

  韓當歎了口氣,自然是帶著摸不著頭腦的成廉、魏越二人轉向了通往馬邑的道路。

  馬邑(後世朔縣)是古城,因為當年蒙恬來北疆軍屯時在此地養馬而得名,而使他名揚天下的則是漢武年間的那次馬邑之謀。

  當地經商的豪強聶壹向大行令王恢獻策,他去找匈奴單于做間,誘匈奴主力來馬邑,而漢軍則可以利用這附近的出色地形和古長城等設施埋伏下來,打一個前所未有的大型殲滅戰。

  實際上,那一仗漢軍出動了三十萬人,而匈奴單于率領了十萬人前來……但是,終究是被對方發現了端倪,並在一個邊防據點抓獲了雁門的尉吏,從後者口中得知了一切,使得這一謀劃化為烏有。

  這一仗的後續影響太大,就不一一講述,但是那聶壹的族人只是改個姓,就還能繼續在此地三百年不倒,儼然從側面說明了這一族人在這個地方的深厚根基。

  實際上,公孫珣馬邑之行的順利似乎也說明了這一點,僅憑身上的印綬和那雁門兵曹椽張澤的名字,他就輕易從這族人中帶走了二三十個騎馬的青壯,其中甚至還包括了一個叫張泛的年輕人……然後僅僅是休息一晚,這一行人就氣勢洶洶,一路疾馳直奔雁門郡治陰館而來了。

  話說,作為一名千石軍司馬,而且還就在平城駐軍,帶著幾十騎穿城自然不在話下,可要想入府就有些難了。

  「公孫司馬!」郡府中快步走出了本郡郡丞,只見此人一頭霧水,見面就微微拱手質問道。「為何要帶兵來到官署前堵住出路啊?此地乃是明府居所,一郡之都……」

  「我還想問郡丞呢,」公孫珣騎馬立在府衙門口的大街上,將馬鞭一指,反過來質問道。「你身為一郡之丞,為何要縱容郡卒抗法啊?居然敢攔住我部,不讓我進去執法?」

  郡丞目瞪口呆:「我沒有讓郡卒抗法啊,我就是聽說你帶著人堵住大門……不對,別部司馬何時能管住一郡治所了?」

  公孫珣當即厲聲喝問:「別部司馬管不住,可並州刺史難道也管不住雁門郡府嗎?」

  郡丞心下一驚,再看向對方時卻已經有些心虛了……這郡中官吏最怕刺史,正如縣級官吏最怕督郵一般,天下誰人不曉得這個道理?

  於是乎,這郡丞再次問話時不免就小心了兩分,甚至拱手行禮時腰也多彎了幾分:「敢問公孫司馬,郡中前幾日雖然接到新任方伯巡郡的公文,但那只是公文,想來此時方伯應該還在上黨……而且司馬一個軍職,還是在平城那邊屯駐,哪裡又會和方伯有了關係呢?」

  「郡丞的消息過時了!」公孫珣回頭瞥了眼這大街上越聚越多的人群,和那些已經有些緊張的張氏子弟,卻是依舊立在馬上不動。「新任方伯董公乃是軍伍出身,他一聽到命令就輕車簡從,直接上任了。而且過上黨而不入,四日前就已經疾馳到了太原!」

  郡丞微微有些色變。

  「至於我?」公孫珣冷笑一聲,忽然高聲斥責道。「雖然只在平城屯駐數月,卻也聞得本郡郡守張歧德行敗壞、貪贓枉法,甚至於以府君之身買賣人口,堪稱罪大惡極!而我公孫珣出身名門,先後師從海內名儒、廬江太守盧公;海內長者、當今太尉劉公……言傳身教之下,如此惡行,豈能放縱?所以,便仿效當日橋公治罪陳國相的故事,輕騎前往拜見方伯,專署此案!」

  那郡丞臉都黃了,他又不是這些只知道看熱鬧的城中百姓,哪裡還不曉得這裡面的厲害?

  「郡丞!」公孫珣立在馬上已經顯得有些不耐了。「我也不瞞你,專署公文正在我懷中,而那張太守的罪責也早有人供認了出來……不信你看跟著我的都是哪家子弟?你身為人臣,這時候應該速速去勸你家府君出門迎拜,省的到時候我不耐煩起來,直接縱馬而入!到了那時,或是為你家府君再加一個抗拒執法的罪名,或是將由不忍言之事!」

  郡丞幹咽了一口唾沫,也不敢回話,跌跌撞撞的就跑回了府衙。

  想那張歧,本是清河名士,雖然不至於說整日只知道坐嘯,但多年下來也稱得上是養尊處優……故此,郡丞跑回來把事情一說,他便當時坐蠟!

  「仿橋公故事,請了專署公文?」好不容易回過神後,這張歧卻依舊有些不知所措的味道。「那陳國相是何下場來著?」

  「檻車入洛!」郡丞一邊說道一邊卻是跪地請罪。「府君,我受府君征辟,卻不能為府君分憂,真是罪該萬死。」

  「你也無法嗎?」張歧悚然道。

  「實在是沒有辦法。」郡丞無力道。「這公孫珣不僅仿效橋公的故事,還又進了一步,他提前找到本郡兵曹椽張澤,已經把事情給探查清楚。不瞞府君,這次他帶來的人手,全都是那馬邑張氏子弟……」

  「張澤負我!」張歧憤然道。「這公孫珣也負我!前者雖然是上任郡守所舉,可畢竟是我屬吏啊?而後者,我和他岳丈也須是同鄉啊?這二人為何如此對我?」

  「明府!」郡丞無奈再度跪地叩首,眼淚漣漣。「臣萬死……可是對方就在府前立馬,說是若明府拖延不迎,他就要縱馬而入了!到時候恐怕明府要多一個對抗監察的罪名且不提,怕是……」

  「怕是什麼?」張歧驚悚的問道。

  「那公孫珣說……屆時怕有不忍言之事!」

  「如之奈何啊?」張歧愣了兩息,忽然就舉起袖子哭了出來。

  而就在這君臣二人對視垂淚的時候,一個郡吏卻不顧身份的闖入大堂中,表情惶急:「府君、郡丞,二位快快想想辦法,那公孫珣已經要鼓噪著闖進來了,而郡中上下都曉得他是刺史的專署,都不曉得該不該攔……只等兩位拿主意!」

  話音未落,又一名郡吏提著衣袍快步闖入:「府君,那兵曹椽張澤聽到消息後舉動怪異,他一邊下令門口的郡卒讓開大門,一邊卻哭著要來孤身請罪!」

  「他哪裡是請罪,分明是逼宮!」那郡丞憤然捶地道。「這是人臣作出的事情嗎?」

  「罷了,罷了!」張歧忽然一抹眼淚道。「終究是我小看了那個弱冠司馬,也是我貪得無厭……鳴鼓聚吏,隨我一起出迎專署吧!希望他看在那趙苞的份上,與我留一份臉面。」

  片刻後的府衙大門外,大概是整個陰館的人都知道郡守要被拿下了,所以上至郡中大戶,下至徒附家僕,幾乎人人來看,而府門前更是被圍得水泄不通。

  就在這麼一個情況下,那郡守張歧卻是終於帶著雁門郡郡吏集體出迎刺史專署。

  「罪臣見過專署。」張歧甫一出來,便躬身低頭。

  「也好!」公孫珣看到對方如此配合,倒也鬆了一口氣。「成廉、魏越,你二人便將張府君拿下吧,也不用用繩索了!」

  成廉聞言頗有些慌張,儼然是畏懼那兩千石之威,倒是那魏越是個跳脫的性子,自從來到這府門前聽到見到這一番事情後,就越來越興奮……此時聽到如此吩咐,更是第一個翻身下馬跑過去要拿下這雁門太守。

  「且住!」忽然間,一名郡吏咬著牙擋在了那魏越的前面。

  「我曉得你們這些郡吏都是郡守之臣,」公孫珣眉頭一皺,當即厲聲喝問道。「但如此情形下,你莫不是要抗法嗎?」

  「不敢抗法。」這名郡吏憤然昂首道。「但須請專署按照程序來治罪,讓我們心服口服!」

  此言一出,其餘郡吏也都紛紛頷首。

  公孫珣也不由點頭,他當然曉得對方是在用索要公文這種方式來給自家舉主求個體面,既如此,隨他們願便是。

  「既如此,我就讓你們心服口服。說著,公孫珣一邊下馬一邊就往懷中去掏公文,然而,甫一入懷,他確實陡然發現,自己懷中的公文似乎有些濕潤……而偷偷往下一摸,更是驚出了一身冷汗!

  原來,那公文有沒有事情暫且不知道,但是署著董卓刺史大印的封泥卻明顯因為自己一直隨身攜帶,然後淋雨受潮,變得軟塌塌了起來。

  這要是拿出來,誰會認賬?怕是自己這個『冒名專署』要被這滿城的郡卒給逮起來掛城牆上吧?

  「這雨後空氣倒也頗為清新啊?」公孫珣單手在懷,然後忍不住抬頭感歎。



  「凡做刺史、兩千石偽書,及盜印者,大辟!無赦!」——《漢律.解詁》.盧植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2-1 04:03 AM

第三卷 第31章 檻車

  其實按照制度,這種公文正常情況下應該是有專門的盒子來保護這裸露在外印泥的,畢竟嘛,這玩意就是一塊黏土,碰到水就真的無奈了。

  但是,誰讓公孫珣和董卓在那裡你來我往,嗨到不行呢?

  一個慷慨激昂,一個豪氣贈刀,就差恨不得能飛回來了,哪裡顧得上什麼盒子,最後只是李儒心細,包了一層油布而已。

  然後就要怪到那呂布的頭上了。

  說白了,公孫珣對自家老娘所講述的那個三姓家奴外加勇武當世無雙的呂奉先印象太深刻了,再加上那天夜裡的一箭飛仙,所以,哪怕是他自己也瞧出來了,此刻的呂布著實是個初出茅廬的小二萌,但也還是有些迫不及待的逃離了此人……然後,就冒著雨上路了。

  最後,公孫珣還小瞧了雁門郡與太原郡中間的那段山路,一路焦急走來,身上的蓑衣都幾乎損壞殆盡,照理說應該停下來檢視一番的,只不過當時人馬俱疲……更重要的是,公孫珣一想到自己能夠拿下一位兩千石,然後如何如何,就又有些按捺不住了!

  總而言之,還是太年輕!

  「這雨後空氣倒也頗為清新啊?」公孫珣單手入懷,然後忍不住抬頭感歎。「張府君以為如何啊?」

  「專署這是何意啊?」隔著幾個橫眉怒視的郡吏,雁門太守張歧忍不住哆哆嗦嗦的抬頭問道。

  「我意天氣正好,張府君不必耽擱,今日就可以順著清風檻車入洛了!」

  「何必如此急促?」張歧忍不住哀求道。「我家小都在此處,請留些臉面容我收拾一二……」

  「誰讓你心存僥幸,敬酒不吃吃罰酒呢?」說著,公孫珣卻不慌不忙的從懷中掏出了一把短刀來。「我原本是想給府君留些體面的,可你卻縱容你的屬吏作出如此行為……莫非,你真以為可以躲得掉今日的災禍嗎?」

  自張歧以下,郡府眾人見到短刀無不變色,就連那躲在最後面的兵曹椽張澤也是一臉驚恐。

  「你們不是要個心服口服嗎?那我就給你們一個心服口服!」說著,公孫珣將手中短刀高高舉起,展示給周圍所有人看。「不瞞諸位,此刀爾等可能不認得,但洛中無人不識,此乃本任並州方伯董公少年所得,天下名士蔡伯喈親自斷驗,所謂項羽之斷刃也!我去太原拜謁方伯,請他專署我治張歧之罪,他便親手將這把佩戴了二十餘年的名刀贈與我,然後對我說,若是他三心二意,又派人撤回我的專屬,便請我持此刀殺了那傳信之人!而若是那張歧敢鼓眾對抗,便讓我持此刀剿滅叛逆!好歹,他自擔之!」

  郡府門前聚眾何止數百,然而數百人聞得此言無不凜然屏息,一時間只剩公孫珣一人的聲音罷了。

  話到這裡,公孫珣嘩啦一下拔出刀刃來,直接隔空指向了那張歧,並厲聲喝問:「張府君,事到如今,你真以為你的事情還能有所轉圜嗎?!」

  張歧面色灰白,根本不能發出一言。

  看到對方如此反應,公孫珣愈發惱怒:「張歧,我問你,你身為一郡太守,為天子牧民,卻將民戶倒賣為奴,天底下還有比這更惡劣的事情嗎?犯了這種大罪,你居然還想縱容屬吏抗法嗎?你不是要看公文嗎?那我便與你來看!」

  話到此處,公孫珣呼啦一下扯開了胸前的裾袍,將那公文露了出來,然後不待那幾名擋在張歧身前的忠心吏員有所反應,卻是一手持著公文木簡,一手持刀直接將往那公文切去!

  不得不說,這『項羽之斷刃』不愧是董卓隨身數十年的寶刀,這一刀下去,那公文木簡卻是被直接一刀兩斷。然後失去繩索勾連的那一半木簡當即散落在地,另一半卻被公孫珣順勢與那把刀一起狠狠的摜在了腳下汙泥之中!

  「公文與刀俱在此處,」公孫珣指著腳下汙泥大聲呵斥道。「張歧,你若想看,便以請罪之身與我膝行過來此處親自觀看,不要再唆使你的屬吏作出什麼無謂之舉了!」

  「專署聽我一言!」張歧聞言再也承受不住,而是撲通一聲跪在了爛泥中。「我並未有半分抗拒之意,這都是這群屬吏擅自邀名之舉,與我無干啊……至於我本人的罪責,我也並未有半分否認!」..

  雁門郡中的郡吏聞言個個色變,那幾個擋在自家府君面前的忠心屬吏更是漲的滿臉通紅,也不知道是為跟隨了這麼一個君上而感到羞恥,還是在單純憤怒。

  「成廉、魏越。」聽到此言後,公孫珣好像忽然又恢復了冷靜一般,當即負手而立,從容吩咐了起來。「拿下張歧,去掉他的青綬銀印,然後帶入堂中,我要親自審問,並行文定罪;雁門郡丞、長史,你們也須有所為,一個去準備檻車,另一個去將他家小取出安頓,畢竟君臣一場,要好生去做;還有義公,辛苦你替我撿拾公文,拚接一下再送進去,省的有人屆時又要查驗……」

  言罷,公孫珣昂首挺胸,徑直從張歧及一眾官吏身邊走過,並步入那雁門郡郡府中去了。

  至於那些剛才還義憤填膺的些許屬吏們,這次卻沒有半個人再有所動作,更別說去看那破碎的公文了!

  當然了,這玩意現在看了也無妨,畢竟剛才的問題主要在於那種群體性對抗氛圍,跟公文本身並沒有太大關係。而公孫珣一旦徹底壓服了張歧,那萬事自然無憂。

  再說了,它本身就是真的嘛!

  隨後的事情自然不必多言,公孫珣堂而皇之的坐到了郡府議事大堂的上首,而後張歧的印綬被取下之後,他本人便以請罪之身跪在堂前,一五一十的將歷次倒賣移民之事說的一清二楚,甚至賣與哪一家哪一戶他都還能說個大概……而這些話語卻無疑使得郡府上下愈發的雞飛狗跳!

  一時間,只見那些實權郡吏們忙上忙下,一方面緊張伺候著公孫珣這邊的審訊工作;一方面又要去好生安頓和處置原郡守的家小;然後還要專門抽出空打探消息,並讓人去和那些郡中大戶傳信;甚至有些人本身就是買了移民做徒附的大戶子弟,此時更是忙不迭的去尋韓當、張澤、成廉、魏越這些人求個說法……不過值得一提的是,那馬邑張氏出身的本郡兵曹椽張澤已經關上兵曹那邊的公房大門拒絕見客了,而據兵曹中的小吏說,這位瞞著同僚做下好大事的兵曹椽正在掛印,據說是要素衣服侍那認了罪的張府君一路去洛陽,以此來表示他既忠於天子與律法,又忠於府君與風俗!

  這真是……真是讓人頗為感慨!

  而面對著郡府中如此一番熱鬧情形,見識越來越寬廣的韓當倒還好,那成廉和魏越卻是有些如在夢中了。

  想想也是,這倆人什麼出身?五原郡九原縣的破落戶而已!

  那他們來到遷移到太原以後又是個什麼樣的生存狀態呢?

  不說這倆人了,就是他們之前依附的原五原郡大戶子弟呂布,居然也是一點前途都摸不著。說白了,內地郡國的人確實看不起這些只會舞刀弄弓,縱馬搏命之人。

  但是……所以說但是,這才區區數日而已,轉眼間他們就在一個大郡的郡府中被一群昔日高高在上郡中實權官吏們給奉承了起來。

  甚至……

  「阿越。」大堂外的門廊下,成廉忍不住把自己發小魏越給叫到了角落裡……邊郡破落戶,雖然成年卻也沒個什麼字,相互之間也只能如此稱呼對方。

  「何事?」向來跳脫的魏越此時竟然有些受到驚嚇的味道。

  「你看……」成廉一邊說一邊面色蒼白的拉開了自己衣袍,露出了綴在裡面的一個口袋,而口袋裡赫然是兩小錠金子,很小,但絕對是金子。「剛才有個什麼什麼曹的屬吏跑來塞給我的,我這一輩子第一次見到金子!」

  魏越禁不住咽了口口水:「他讓你做啥?」

  「就是讓我聽一聽那個太守招認的大戶中有沒有一個廣武趙氏……然後說與他聽就行,不要做別的。」

  「你說了嗎?」魏越有些緊張的問道。

  「我想去說,卻不敢說。」成廉低聲答道。「你別忘了咱們倆為什麼要跟上來?不就是在那個旗亭裡發現這位司馬比奉先那邊強的多,想在這裡謀個出身嗎?這要是才第一天正經辦事就收賄賂,不被發現還好,被發現了……怕是要把我們攆出去吧?咱們只有一點子弓馬上的手段,可這位司馬這裡,怕是不缺咱們這樣的人。」

  「我……」魏越欲言又止。「阿廉說的有道理,那你準備如何呢?」

  「我準備待會等司馬審完案子就把金子遞上去。」成廉有些艱難的答道。「我是個有家室的人,這種一時之財,不如一個穩當的出身。」

  魏越連連點頭。

  「阿越你呢?」成廉忽然又問道。「不要裝作沒事的樣子,不可能只送我不送你的……你準備如何?」

  魏越張口結舌,但終於還是從懷裡取出了一小錠金子:「我只收到一錠……也、也一起交了吧!」

  成廉這才鬆了一口氣。

  片刻後的大堂上,公孫珣盤腿坐在上首的幾案後面,已經開始給這個案子做首尾了:「張府君,既然案情已經清楚,你也已經畫押認罪,那就不必多留了。檻車已經為你備好,你的家眷也已經收拾停當,兵曹椽張澤說是要盡人臣之道,準備一路伺候你去洛陽……萬事俱備,就等你坐進檻車了!」

  張歧面色灰敗,然後不禁再度懇求了一聲:「專署真不能緩和一二嗎?如此倉促,我心中實在是不知所措……」

  「張府君。」公孫珣有些無奈的起身來到對方身旁,然後低頭安慰。「你有什麼值得『不知所措』的?聽我一言……我知道你擔心什麼,不就是怕進京的速度太快,來不及讓家人替你聯絡打點嗎?」

  張歧根本不敢和這個昔日的『賢侄』對視,只好勉力低下頭來默認。

  「這都什麼年頭了,你還擔心這個?」公孫珣一副看土包子的眼神。「你這個罪名最多是流放交州……」

  都流放交州了,難道還不許『不知所措』嗎?饒是這張歧心中灰敗,聽到這話也是有些不忿,只是不敢頂嘴罷了。

  「府君且聽我說完。」公孫珣似乎是看懂了對方的心思,便蹲下來摸著對方的後背懇切說道。「這年頭,造反都能被赦免了,而且是一年一大赦,半年一小赦。所以說,流放交州你就流嘛。只要給押解官差送點錢,讓他們走的慢些……我估計,年底的時候一定有大赦,那時候你若是走的慢,指不定還沒到長沙呢!你想想,長沙那種地方算什麼南方啊?也毫無瘴癘之說啊?到時候,你完全可以一路遊山玩水,繼續回到清河老家做你的名士!」

  「真是這樣?」張歧的眼睛裡居然多了幾分神采。

  「真是這樣。」公孫珣正色安慰道。「而且聽我說,到了洛陽,若是判的輕了你都不要答應……張府君你想想,若只是髡刑加三年的勞作,然後半年再赦免,你真受的了嗎?且不說名士風流如何去舂米洗廁,關鍵是你若禿了,將來便是赦了如又何還能做名士?難道天底下有禿子名士的道理嗎?所以,一定要自求流放!」

  伏在地上的張歧若有所思,連連點頭。

  「好了!」公孫珣站起身來一揮手道。「張府君已經點頭了,義公你速速送他上車,就不要耽擱了!然後莫要忘了讓郡丞、長史、各曹主官屬吏,全都去送行,送完之後你就帶著所有人都回此處聽令!路上再順便告訴他們,我要窮查此案根底,絕不放過一個涉案之人!」

  「喏!」韓當微微一拱手,然後直接上前拎起那還想要再說話的張歧,就好像拎一隻貓一樣把這廝給直接拎了出去。

  公孫珣目送對方離開,這才箕坐回了上首位置的蒲團上,並長出了一口氣。

  「司馬!」成廉瞅準時機上前拱手行禮。「有一事容稟。」

  「講。」公孫珣倒也沒有不耐的意思。

  成廉與魏越對視一眼,然後各自捧著金子跪下請罪。

  然而,公孫珣抬眼一瞥,卻是問都不問,就直接笑道:「留著吧,就當是你二人搬到雁門來的安家費好了。」

  兩人當即喜上眉梢,然後趕緊拜謝。

  公孫珣打量看著這兩人,忽然又道:「再給你二人各自一件事情做好了……魏越去跟著韓軍侯,等他帶著吏員回來後,你就親自看護著那個張府君,務必將他快快送出雁門郡。」

  「曉得了!」魏越趕緊會意點頭。「必然不會讓他節外生枝!」

  公孫珣微微頷首,然後又對另一人吩咐道:「成廉速往平城去尋看守我軍營的呂佐吏,告訴他此處的情況,然後讓他帶著足夠人手過來幫忙。」

  成廉也趕緊點頭,然後便與那魏越一起出去了。

  公孫珣看著這二人的背影,卻是不禁一聲冷笑——金子的形制都是一樣的,必然是一人所贈,既然如此,又怎麼會送一個人兩錠,另一個人卻只有一錠呢?那個魏越的小聰明簡直可笑!

  不過也無所謂了,畢竟這二人終究不過是兩條獵犬,自己本來就沒打算收為腹心!再說了,與其想著這些,倒不如想想如何才能趁著新郡守上任前在這雁門郡搗鼓出一些事情來……不說別的,自己的那個別部,這次可以滿員了吧?



  「後漢熹平年間,有郡守清河張歧坐事檻車入京,廷尉及尚書台審其罪狀無誤,依律當配送日南。然,歧素為清河名士,洛中多有故舊為之轉圜。廷尉乃使人暗與之言,來日勾定,更改供詞,可減罪數等。歧乃問:『若改之,當何判也?』曰:『髡刑充徒三年。』歧大歎曰:『身體髮膚,受之父母,為士者焉可髡乎?願謁日南!』上下皆服其德,乃發日南。十一月,過長沙,遇蛇,黑質而白章,以北人不識之故,誤為蛇齧,乃亡。十二月,天下大赦,時人惜之。」——《世說新語》.德行篇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2-1 04:04 AM

第三卷 第32章 首尾

  天色已暗,已經點燃了火把的郡府上下依舊是熱鬧非凡,各種低層小吏、郡卒不停出入,而郡府外面也是影影綽綽,不知道有多少人探頭探腦……

  大堂上,公孫珣高踞在上首,正在用戲謔的目光打量著這些平日在郡中高高在上,此刻卻俯首帖耳的實權郡吏們。

  「諸位。」看了好一會後,公孫珣這才嗤笑一聲開了口。「我也是郡吏出身,束髮之後就在郡府中廝混,你們的本事也是曉得一二的……咱們就別這麼吊著了!如今刀在我手,你們可還有話說?」

  聽到這話後,不少成精了一般的郡吏反而是不由自主的鬆了一口氣,因為既然有這種話,那八成就是有所要求,而但凡有所要求,與他便是!

  想這個弱冠司馬,一日間去一兩千石,哪個不是兩股戰戰?而且那把『項羽之刃』和郡守的供狀還都在上面擺著,郡中兵曹椽張澤那個狗娘養的甚至還在拍拍屁股走人之前把郡卒全都交給了對方。如今這種情形,分明是他想治誰的罪就治誰的罪,想破誰的家就破誰的家……既然如此,還有何話可說呢?

  甚至真要是非說不可,那發賣移民之事,難道郡中上下真有人沒經過手呢?

  「公孫將軍但有所言,我等必將傾力相助。」為首的郡丞此時也沒有了之前與自家府君相對而泣的那種哀婉了,反而有幾分悲壯的味道,看來是真的下定決心了。

  「哎呀,我一千石司馬,哪裡有資格稱將軍?」公孫珣連連擺手。「朝廷制度在這裡,不要瞎講。而且再說了,我這個司馬一直都還是個空頭司馬,來雁門屯駐了好幾個月,兩曲一屯的編制,竟然連五百士卒都湊不齊,馬匹更是一個全無。說起來,若非因為此事,我也不至於被那張府君遣到五原去,然後順勢發現了他的勾當……你們說是不是?」

  此言一出,座下眾人四下交換眼神,儼然更加輕鬆了起來,什麼士卒、馬匹,怎麼想都比沒落下來的刀子強吧?

  「呃,司馬。」只見那郡丞在與周圍幾人相互交流幾句後,卻是於下手的蒲團上拱手行禮。「我有一言……」

  「講來!」公孫珣倒顯得和氣。

  「司馬。」這郡丞認真說道。「我等也曉得,既然是認定了這張府君倒賣民戶為徒附的事情,那就自然不能只有賣者被治罪,買者也是要做出一些交代的,否則方伯那裡無論如何都交代不過去。而照理說,最簡單的做法莫過於發還這些徒附,然後再對買民者處以刑罰……」

  「是啊,正該如此。」

  「確實該如此,但司馬容稟,那些撤屯過來的民戶被發賣時,已經是被那張府君剝奪的既無資產也無牽連,這種人強要放出去,又怎麼能過的了日子呢?便是那些大戶們畏懼司馬的威勢,勉強又添上一些財貨,也不過是一時之策,熬得過今年也熬不過明年。再說了,撤屯之事從十餘年前就漸漸有了,這些徒附但凡能在本地安定下來到現在,又有幾個真的願意去做回平民呢?」

  公孫珣微微頷首,他心裡曉得,這郡丞雖然有為那些大戶開脫的意思,但在某種程度上卻也是在說大實話。

  實際上,到了這個年頭,普通平民百姓的負擔越來越重,不要說時疫和饑荒這種摧毀一切秩序的存在了,僅僅是所謂太平日子,對他們而言也不過就是慢性死亡罷了。

  所以很多時候,放棄自由身投奔大族為徒附,借著豪強的保護活下去,根本就是看不到希望的老百姓們自願所為。而在某種極端情況下,有些人想做徒附都做不得,於是乾脆自己拋家棄業,主動賭上一切去做流民,而這些流民的希望,恰恰不過是到一個新地方,彼處的大戶豪強願意接納他們做奴僕和徒附罷了!

  畢竟,千言萬語還是那句話,做了人家的奴僕,終究還是能苟活下去的,

  甚至再坦誠一點好了,在土地兼併和收攏人口這種事情上面,連公孫珣自己家裡都稱不上清白!而且,按照自己母親所言,這種事情本就不是人力可以阻攔的,每隔數百年都只能靠一次轟轟烈烈的亂世來做一次了結……上一次是赤眉綠林和光武,這一次就是所謂三國亂世了。

  當然了,公孫珣也根本沒準備去嚐試解決這種大麻煩,他所能做的無外乎是讓以後的河套四郡的移民們在撤屯過程中盡量多保有一些私產……這其實已經是來自於上層的了不得良心了!

  「既如此,」只見公孫珣微微頷首道。「郡丞想來是有話要教我了?」

  「司馬。」郡丞這邊愈發的放鬆了起來。「我確實有一個想法,既可以讓此案有個首尾,也可以讓郡內不至於因為此案而失去秩序,還可以趁機稍微彌補一下司馬那邊軍力的問題。」

  公孫珣以手撫過幾案上的『項羽之斷刃』,笑而不語。

  「將軍。」郡丞趕緊放棄了賣關子的想法,語速也加快了一些。「我意……與其讓郡中大戶們退還那些已經安頓下來的徒附,不如讓他們交出一些族中的親信子弟,以到軍中服役的方式來承擔罪責,並以自帶馬匹、兵器的形式來衝納罰金!如此,上上下下豈不是都能安逸?」

  公孫珣忍不住眯起了眼睛……因為這個郡丞的話與自己所想其實不謀而合!

  發還徒附,其實是在往死裡得罪本郡豪強的同時,也不能讓那些徒附們真的有所得,而眼前這種處置方法,卻是一舉數得:

  首先,自然就是如郡丞所言,這個案子可以就此有個首尾。

  有漢一代,邊郡子弟向來就有以上陣服役來抵消其他各種徭役、賦稅的傳統,翻看史書,動輒就是某邊郡太守發郡中大戶子弟戍邊云云,用這種方式來作為『懲罰』,想來董卓那裡也會理解的。

  其次,公孫珣可以借此得到大量優質兵員。

  畢竟,不管怎麼說,大戶豪族家的子弟,無論是弓馬技術還是身體素質,確實比一般人更加出色。甚至,有不少有志氣的大族子弟還會嚐試讀書識字,這就更讓人期待了。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這個行為,其實可以順勢將公孫珣與郡中上下結為一體!

  屆時,公孫珣的這個別部一日屯駐在平城,他一日就可以將整個雁門郡作為依仗,而反過來說,雁門郡上下也可以對這位突然暴起的千石司馬放下心來。

  不得不說,公孫珣這一波操作,著實讓雁門上下有些膽寒……來這裡的前幾個月,這廝整天就知道射麅子,然後忽然間暴起,就把堂堂一郡主君給塞檻車裡送走了!

  說不怕,誰信呢?

  不過,雖然心裡已經認可了這個方案,但思索一陣之後,公孫珣卻還是忍不住歎了口氣:「不瞞郡丞,只是大戶子弟的話,怕還是不夠。你要曉得,我這個別部是剛剛劃下來的,連上過戰場,熟悉軍務的老卒都沒幾個……」

  「這點將軍勿憂!」那郡中長史忽然接口道。「雁門乃是邊地,雖然從去年開始,北面邊防多被使匈奴中郎將臧公所接手,但郡卒中不少都是積年的老卒,您盡管挑選一些便是!」

  「還有一個……」公孫珣繼續頗為不好意思的搖頭道。「你若是讓大戶子弟自備馬匹器械來投軍,我軍中卻只有兩百騎兵編制,那麼多馬,光是馬料就怕支撐不住。而且之前臧公發給我數百陪隸,用作運輸後勤,卻偏偏沒給相應的糧草分劃,只說讓我找雁門太守,但太守這不是……」

  「將軍說的哪裡話?」只見那郡中戶曹椽又忙不迭的跪坐起來拱手。「區區幾百匹馬的草料,幾百人的糧食,雁門就算是再窮困,也能支撐的住啊?而且再說了,這種事情,太守即便不在,我們也是當仁不讓的!」

  「哎呀!」公孫珣一拍案板,不由讚歎。「不想戶曹還通《論語》,這個當仁不讓用的好啊!」

  「將軍過獎,比不上將軍在洛陽監修《毛詩》的盛舉!」..

  「將軍還有什麼疑難之處,不妨一並講來。」那郡丞眼看著氣氛漸佳,便忍不住順勢提議道。「我等一並聽著,一定會為將軍解惑!」

  「也好。」公孫珣終於正色了起來。「除了之前所講之外,其實就只有兩件事要說了……第一個,不得再對四郡撤屯百姓行劫掠、販賣之事,而且要盡量保住這些人的資產,遷移到雁門後也需要好生安置!」

  「這是自然。」

  「請將軍放心。」

  「誰人還敢再於此事上招惹是非?」

  「第二件事,」公孫珣微微蹙眉道。「郡中兵曹椽張澤棄官隨張府君去洛陽了,而郡中卻不能沒人執掌此曹,因此,我想向郡丞舉薦張澤的族弟,馬邑張氏的張泛為曹中屬吏,並暫管此曹……不知郡丞意下如何?」

  漢代延續數百年,當然有很完備的制度,比如說郡守出了意外以後,那一般是由郡丞代為處置郡中事物……所以,公孫珣才會向郡丞舉薦人事,而郡丞也有資格來做這項臨時任命。

  但是,這個舉薦卻並沒有表面上那麼簡單……問題出在那辭職的張澤身上。

  話說,張澤這次其實是有苦說不出,他先是被公孫珣逼到了黃河河心裡,若是當時敢不答應,怕是當時也就要失足落水了。而這次公孫珣來到郡府門前逼宮,卻也是帶著幾十個他族中子弟,隱隱有脅迫之意……搞得他不得不背棄了那張府君,轉而協助起了公孫珣。

  然而,這些無奈都只是從張澤的角度來看而已,從在座的郡中官吏們角度來說,這廝卻是個十成十的出賣者!不僅是張府君的出賣者,更是郡府上下改的出賣者!而無論在哪個年頭,這可都是大忌諱!

  所以,這張澤的名聲根本就是有點餿了的意思。

  甚至,這廝之所以要放棄官職,跑過去陪著那張太守去洛陽一起待罪,其實也不過就是為了盡量洗刷一下身上的餿味,順便躲避一下同僚們而已。

  而這,也恰恰是公孫珣要舉薦他族弟接替他職務的一個重要原因——不能把人當夜壺一樣用過就扔了啊,不然以後誰還願意再當你夜……再跟你合作?而且再說了,如果這件事情做成了,這馬邑張氏就算是心情復雜,那除了抱緊自己大腿外,還能有別的出路嗎?

  當然了,這裡面還有一個小小的私人原因……話說,這張泛不是別人,按照張澤之前所言,恰恰是那萬蟲不當之勇張遼的親兄長。而公孫珣經過婁圭一事後,對半成品之類的東西愈發深惡痛絕,所以也不準備學草原上風俗認個義弟、義子之類的。

  但是,提前與這種虎將栓根繩子,總是沒錯的吧?

  「如何?」公孫珣捧起了案板上的書狀,從容問道。「若是這個事情也無大礙,我便可以將此案托付於諸位,一起查辦了!而若是有所不妥的話,那我就只好忘掉今晚之前的那些話,從頭再議了!只是,有一言提醒諸位……多年辛苦,化為烏有,值得嗎?」

  這便是最後條件了,所以此言一出,自郡丞以下,這滿堂高階郡吏紛紛竊竊私語,各自討論……然而,終究還是達成了一致。

  「公孫將軍!」那郡丞來到堂中,正兒八經的躬身下拜。「此事可行!」

  「待新太守上任後,」公孫珣並未叫起對方,反而趁機加碼。「還請郡丞與郡中功曹,盡量推薦這張泛從屬吏正式接任兵曹椽一職。」

  九十九拜都有了,何必差這一哆嗦?於是,根本沒和身後眾人商量,這郡丞便直接把腦袋壓得更低了:「一切皆如公孫將軍所言!」

  公孫珣終於展顏大笑。



  「(太祖)既屯平城,數月,察太守之惡,遂單騎往謁刺史董卓。得專署,衣不解帶,徹夜而返,一日而發其罪,便檻車洛陽。蓋勢如雷霆,乃郡中驚怖,上下惶恐,以至官吏不署。太祖於府中觀郡中文書,察事業凋敝,民生艱難,乃歎曰:『天下洶洶,皆此僚也!』乃奮不顧名而親執郡政。凡數月,督理吏治,清察弊端,勸行農桑,舉薦賢才,待新府履任,已政通人和,百廢具興也。」——《舊燕書》.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紀

  本卷終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2-1 04:05 AM

第四卷 第1章 霜降

  秋末冬初,霜花已降,公孫珣帶著出營列操的所部數百軍士回營,正準備用飯。

  「司馬。」已經提前穿上夾襖的呂範遠遠地在自己公房門前招呼了一聲,雖然二人私下關係親密,但當著軍士的面,這位主管大營庶務的屬吏卻總是盡量用官稱或尊稱。

  「不必等我,給我盛飯就好,我去去就來。」公孫珣隨口對身旁的一名什長吩咐了一句,便立即迎了上去。「子衡,我剛才在外面場地上行操時忽然想到一事,正好問你,你覺得我是不是可以讓人縫製一面掛旗,平日裡就掛在營門上,出征時找個力士舉在我身後,上面就書『漢平城別部司馬公孫』九個字……」

  「文琪這些日子倒是精神了不少。」眼看著對方來到身前,呂範束手站在那裡,滿臉哭笑不得。「但是九個字的掛旗,不免……不免字數太多了吧?」

  「誰讓我姓公孫呢?」公孫珣連連搖頭。「所以顯得字數多了些。」

  呂範愈發無語,只能說了實話:「一個別部司馬,製作這種旗幟還是稍顯逾越了些。」

  「哎,」公孫珣當即反駁道。「一個掛旗而已,子衡要是想要也可以製一面。」

  「上面寫什麼?」呂範是真有點怒了。「漢平城別部司馬公孫屬吏呂?你倒是做個校尉、將軍之類的兩千石,給我個佐軍司馬,我還能勉強像你這樣腆著臉掛起來。」

  公孫珣尷尬失笑:「將來一定努力做官,給子衡一個好名頭。」

  就這樣,二人開了個玩笑,然後終於湊在呂範的公房前低聲說起了正事。

  「還是那件事情。」呂範正色道。「臧中郎將那裡既然遣人送來的一屯精銳,總得做個整編,你不能一直拖著……糧草好說,雁門郡中願意承擔,可我們畢竟只有兩曲一屯的編制,並無多餘官職分發。」

  公孫珣忍不住歎道:「這臧旻哪裡是好心給我兵馬?根本就是聽說我和董卓聯手做掉了雁門太守後又驚又怒,用這種法子警告我呢。我這邊都編制好了,他卻才把這一屯人送來……」

  「也是有安撫你的意思。」呂範向來說話直接。「總是從西邊抽調的百戰精銳,戰力必然比此處新兵強橫。」

  「子衡來找我,是不是有了些想法?」

  「我確實有個主意。

  」呂範這人的建議永遠是那麼乾脆直接,這也是公孫珣最喜歡的一點。「你為什麼不從雁門這邊招募的大戶子弟中挑選出一二百人來,放到你身邊作為直屬的騎兵義從呢?這樣既可以不占用編制,又可以將他們留下來。而這群大戶子弟,既有雁門郡供給,又不在乎區區什長、伍長之類的職務,只要文琪你能善加拉攏,讓他們以親兵自居,他們自然也會心滿意足。」

  公孫珣登時眼前一亮,然後繼續請教道:「那人事上子衡可有什麼建議嗎?」

  「此事我雖然有想法。」呂範坦然答道。「但卻不適合說出來,應該文琪你自己考慮為主。」

  「如果抽出一二百義從來置換臧旻送來的一屯兵。」公孫珣笑道。「那統領這隊義從的只能是義公,別人我真信不過……」

  「這是自然。」呂範禁不住低笑道。

  「但是當初義公一箭射死柯最坦,卻又主動辭去曲軍侯的前程跟隨我,所以今日若不能與他一個曲軍侯的位置,我是萬萬過意不去的。」公孫珣繼續一邊思索一邊言道。「所以就讓他以騎兵曲軍侯的身份統領義從,然後騎兵曲的兩屯騎兵乾脆越過曲這一級直屬於我,一屯以成廉、魏越二人領五原移民為主,一屯以這臧旻送來的精銳老兵為主。然後步兵曲依舊以程普為主……德謀是個大將之材,有用當用,便是那屯材官(弓弩手)也不妨交與他調配。最後子衡依舊替我執掌大營庶務,陪隸、糧草、兵甲……那屯陪隸雖然不好配鐵甲,但總歸是可以與些皮甲、弓矛,也一並交與子衡處置了。」

  「我就知道文琪心中自有一番認識。」呂範難得鼓掌道。「條理分明,安排得當,如此甚佳!」

  「對了,既說到……」

  「還有一事……」

  二人同時開口,卻不禁齊齊搖頭。

  「文琪是主將,你且說。」呂範乾脆利索。

  「昨日我母親來信。」公孫珣點頭道。「又說了一件事情,她建議我練兵要緩急得當,除了逢十休一日外,還要逢五要再休一日,並在那日讓士卒蹴鞠、比箭、賽馬,甚至每隔半月、一月最好還要帶著兵士遠行到白狼山射獵……當然,每次都還要主動掏出錢來做賞。」

  「我以為可行。」呂範低頭思索片刻後當即回復道。「我雖然不懂兵法,但也知道當年王剪伐楚的故事,這種名將看到軍中士卒投石做戲,便認為士氣充沛,想來是有一番道理的。而且用這種方法施加賞賜也足夠公平,眾人都能看在眼裡,是不會有人不服的。」

  公孫珣當即再度頷首:「正是如此,此事還請子衡多加操辦,待會我將我母親所書的蹴鞠、射箭、賽馬的規則與場地規劃都給你……」

  「這種事情,令堂也都懂嗎?」呂範難得驚訝了起來。

  公孫珣喟然道:「不瞞你說,我母親總是感歎,說她若是個男兒身,那我家的安利號早就能從遼西一路鋪到日南了。但我卻曉得,若我母親真是個男兒身,只怕這天下早就被她一路從遼西亂到日南了……不過也幸虧不是,否則便沒我了!」

  呂範為之愕然。

  「我且去同士卒一起用飯。」公孫珣交代完事情,直接擺手離去。「子衡近日就辛苦一下這些事情。」

  呂範微微頷首,轉過身來方才想到自己好像忘了與對方說一事,但此時滿腦子都是自家主公那位母親的各種奇思妙想的來信與匪夷所思的傳言,一時間卻是怎麼都想不起剛才要說些什麼來了,只好就此按下不管。

  另一邊,公孫珣去和士卒一起用過早飯,然後復又親自去分發本月軍餉……當然,這個就不用公孫大娘來信專門提醒了,早不知道多少年,他就被自家老娘耳濡目染,把這些惠而不費的手段學了個乾淨。

  甚至可以說,什麼士卒不食則不食,什麼士卒不寢則不寢,還有對於表現出色和顯出辛苦的軍士動輒解衣衣之、推食食之……這些手段,在他驅走那張歧、整備好軍中編制,心意平復後,幾乎是無所不用其極。

  不然呢,這樣做能少自己身上一塊肉?反而是公孫珣隱約對那些保持清高姿態的名士感到有些不解……明明對自己沒有壞處的事情,為什麼這些人就不能放下身段去做呢?

  搞得自己像個另類一樣!

  「少君!」就在公孫珣發放完一屯士卒的軍餉,準備稍作休息之時,賈超卻突然喘著粗氣捧著一封書信送到。「洛中範公子的書信,錦囊裝的,紅線封口,剛剛送到。」..

  公孫珣微微頷首,卻是有些好奇的趕緊接過信來,因為按照約定,只有重大事件才會用到錦囊,只有緊急事件才會用到紅線……然而,就在上個月,公孫範卻已經送來了一封如此制式的書信,當時信上告知自己,朝廷剛剛指認了太原郡名門郭氏的嫡傳,前光祿大夫郭遵之孫、前大司農郭全之子,陽曲郭蘊為雁門太守。自己也因為得到這個消息主動收斂一二,一直窩在平城沒敢造次。

  而既如此的話,如今還能有什麼大事、急事會從洛陽那邊送來的呢?

  不過,甫一打開放在縫錦囊中的信紙,看不過數行,之前還有些疑慮的公孫珣就當即面色大變!



  「時太祖行平城別部司馬,依制,為五百主。(呂)範行營中庶務,以並州豪傑多附,營中充盈,故多有裁撤。然,彼輩既撤,皆不願去,乃哀求言:『原自備弓馬,不為職餉,但求留侍營中。』範大惑:『何至此乎?』對曰:『天下失措,人心不定,司馬在軍,多行仁義,吾等以德附焉!』範感其言,乃諫太祖建制義從,並舉韓當將之。」——《舊燕書》.卷六十八.列傳第十八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2-1 04:06 AM

第四卷 第2章 表文

  洛陽出大事了。

  事情的起始點其實是在公孫珣接受任命離開洛陽的第二月,那是一個閏月,伴隨著朝廷下令益州郡剿匪的命令到達彩雲之南的時候,同在彩雲之南的永昌郡太守曹鸞的一封上書也來到了洛陽朝中。

  上書的內容格外簡單,就是直接了當的說黨人都是大好人,而現在天下這麼亂全都因為天子你把好人都禁錮的緣故,所以正式上書請求開放黨錮!

  這種事情怎麼說呢?

  雖然有些驚悚,但也不是不能想像。

  從曹鸞的角度來說,他在永昌郡,也就是益州郡的邊上,同處於大漢朝的最西南角,窮鄉僻壤的,然後看到隔壁益州郡太守動輒被蠻族綁架那架勢,估計寧可罷官回家也不想在那地方繼續待著了。

  說不定,還有人許諾了點什麼呢。

  而從黨人這邊來說,眼看著天子成年,開始有了一些主見以及『明君之相』……比如修建石經,尊師重道了,也難免產生了一些幻想。或者說就算是沒有『明君之相』,那也該試探一二吧?

  因此,曹鸞的上書真的可以稱得上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甚至公孫珣早就知道這件事情,卻不以為意。

  但是,天子的反應就沒讓人這麼淡定了。

  一開始只是要檻車入洛,這當然可以理解,本來黨錮就是個極度敏感而且也是朝中核心矛盾所在的問題,主導朝政的宦官不讓他鑽進檻車就怪了。至於來洛陽,不來洛陽的話怎麼能在政治中心引發討論呢?不引發大討論怎麼能看清楚天子的真正態度繼而作出下一步行動呢?

  然而,從閏月到九月,從彩雲之南到洛陽,剛從檻車裡出來的曹鸞面對的卻赫然是年輕天子的雷霆之怒!

  天子根本沒有見曹鸞,也沒讓他說話,最起碼沒有讓他直接說話……這廝剛一下檻車就押送到了獄中,然後嚴刑拷打是否背後有人指使?拷打的結果沒人知道,唯一確定的是這位前永昌太守直接在獄中被活活打死了。

  然後,天子就發布詔書,下令重新清查黨錮,嚴防漏網之魚,凡是黨人的門生故吏、父子兄弟,做官的一並罷官,未做官的不許出仕。甚至,這一次還進一步擴大了黨錮的範疇,連五服之內的族人都不許出仕!

  這是明明白白的向全天下昭告他劉宏的立場——黨錮繼續,

  而且加量不加價,某些人就不要白日做夢了!

  於是乎,可以想像,恐慌、絕望、憤怒,各種各樣的負面情緒正在從洛陽中樞朝著整個大漢朝擴散開來,用不了多久,整個天下恐怕就堪稱萬馬齊喑……說白了,這輿論和人心多半還是士人和豪強說了算的,而士人和豪強總是多半同情黨人的。

  「子衡以為如何?」公孫珣等呂範看完書信後,不禁開口求證。

  「天下多事矣!」軍營門樓上,坐在一個小馬紮上的呂範合起書信後坦誠答道。「雖然黨人多半曉得天子是不會開放黨錮的,但如此強橫,乃至於變本加厲怕也是沒有想到的……我是汝南人,比誰都清楚哪些黨人在想什麼,二次黨錮已經禁了八年,而當今天子年富力強,要是再來個八年,甚至十八年,到時候一代人死絕了都沒官做,那他們還算是士人嗎?」

  「這倒是實話,」一旁的公孫珣一邊笑著一邊也終於打開一個馬紮坐在了門樓。「咱們大漢做官也好、做學問也好,第一個講究的就是家世,若是一代人不做官,那這個家族怕是要就此敗落了……所以呢?」

  「所以,」呂範也不禁搖頭感歎道。「黨人怕是要放棄幻想,積蓄力量搏命了。我估計,數年內,天子與士人,宦官與黨人,怕是要精彩絕倫的做過幾場,所謂破門滅族之事估計也是很有可能的……文琪又怎麼看這黨人與宦官之事?」

  「我嘛?」公孫珣搖頭笑道。「倒是早有成見。」

  「說來聽聽。」呂範不以為意道。「此處你還怕被人聽到嗎?」

  「我以為……宦官雖然可惡,但黨人未必清白。」公孫珣若有所思道。「而宦官雖然氣焰囂張暫居上風,但黨人的實力卻更勝一籌。畢竟,這天下人心雖然未必都在黨人身上,但卻無半分在宦官身上。說到底,還是要看天子如何,能否有手腕和威望壓制住人心。」

  呂範忽然仰頭看天道:「那文琪以為天子又如何呢?」

  「從這番作為來看,怕是不如先帝多矣。」不知為何,公孫珣一時間也仰頭看起了天。

  就這樣,二人說完此話,齊齊看天,良久不言。

  「總歸不至於波及到邊防上來吧?」隔了不知道多久,公孫珣忽然扭了扭脖子失笑道。「咱們也不必看天,就隔岸觀火吧。」

  「希望能如文琪所言。」呂範也扶著脖子跟著笑了起來。「且隔岸觀火。」

  就在公孫珣和呂範因為這件事情而梗著脖子若有所思之時,這次黨錮之禍的強化風波卻已經開始向外波及了……想想就曉得,天下那麼多黨人、那麼多名士,而漢代風氣本就是崇尚名聲和結交,現在一個人被定為黨人,居然牽連到整個家族和門生故吏的頭上,一時間人人自危之餘不免輿論震動,以至於到處都有人上下串聯,左右搖擺。

  在這種情況下,執掌朝政且富有政治鬥爭經驗的大宦官們立即警覺了起來……呃,這麼說說一句,現如今朝中頂級的大宦官又是誰呢?

  拋開所謂湊數性質的十常侍之類的說法,普遍性認為一共有四人:

  曹節、王甫、張讓、趙忠。

  甚至再細致一點,這四人還是有區別的。

  其中,張讓、趙忠恐怕更年輕一些,權勢也更弱勢一點,他們二人之所以被認為很有權勢,只是因為他們跟天子的關係比較緊密罷了,目前還稱不上是朝政的主導者……曹節和王甫才是,這二人才是這些年協助少年天子管理尚書台,主導朝政之人。實際上,當初的九月政變,宦官一方的主導者和領導者,也正是這二人。

  當然了,曹節和王甫之間也還是有區別的,這主要是因為前者的地位格外突出。

  話說,曹節此人不僅是四人中年長者,而且也是現任的大長秋,這個職務是宦官集團官方名義上的首領。同時,他還有擁立之功,當初去安平國把還是幼童的天子接到洛陽的人正是他。除此之外,雖然只是因為一時病重的緣故,但他居然是做過車騎將軍的宦官!

  而車騎將軍是什麼?是僅次於外戚主導朝政時所擔任大將軍的位置,他一個宦官,能受到這個任命……只能說他本人的權勢,還有當今天子對他的信重都達到了一個份上。

  總而言之,曹節,堪稱真正的權傾朝野;王甫次之,更像是他的副手;張讓、趙忠再次之,但也更年輕,而且和天子的私人關係更加緊密一些。

  那麼回到眼前,最先警覺過來的自然是曹、王二人,兩人參與的政治鬥爭經驗何其豐富,哪裡還不曉得要怎麼做?

  於是,僅僅是數日後,天下公認的海內名將,同時也是天下公認的宦官爪牙,和王甫關係極度密切的潁川太守段熲,被征召入朝,擔任了太中大夫。

  這是一個明確無誤的警告……再不老實,段熲就要轉成監察朝廷百官的司隸校尉了,到時候小心宛洛之間再一次血流成河!

  效果立竿見影,段熲的威名擺在那裡,作為可能是大漢朝目前活著的殺人最多的一個男人,雖然年紀大了一點,不敢再說什麼止小兒夜啼了,但是止名士張嘴還是能做的到的。

  於是乎,天下立即太平了……最起碼洛陽這邊是太平了。

  但就在洛陽表面上水波不驚的同時,外地郡國的車騎往來反而顯得愈發頻繁了起來,最起碼遠在幽州上谷郡的公孫瓚就看到了不少。

  「王門,這是這一旬第幾次了?」看著數騎悍勇之士從上谷郡的官道上一路疾馳而過,勒馬避讓在路旁的公孫瓚忍不住回頭詢問了一下自己的副手。

  話說,公孫瓚此時擔任的是個兩百石小吏,所謂禦車是也……呃,這個職務肯定不是讓他專門給自己老岳父駕車,就好像公車署的工作也肯定不是幫著皇帝趕車一樣。實際上,這個職務也確實是和公車署的職責極為類似。

  首先,公孫瓚要負責一郡府那邊政務信息的傳達和收發;其次,他還經常要以一種儀仗隊首領的身份去迎接那些被太守公車征辟的士人;最後,這個工作隱約還有些郡守本人直屬親衛頭子的味道。

  所以,這個職務已經算是一個非常好的美差了,不是太守最信任的人根本做不到……當然了,只是在郡吏中相比較而言的好,公孫伯圭的目標還是正經入仕。

  至於說到跟在公孫瓚身後的王門,恰恰是前者替自己岳父招募來的本地豪族子弟,因為弓馬出色被他引為禦車屬吏,秩一百石。

  「得有四五次了吧。」王門也是滿臉的不解。「莫非是要動大軍了?可看著也不像是朝廷的官方使節吧?沒有節杖,也沒見到背負公文的盒子……」

  「哪裡會動大軍?」公孫瓚當即不以為然道。「若是朝廷議定要出兵,必然會下公文來咱們太守這裡,你我又怎麼可能會不知道?而且再說了,這夏育夏校尉來到此處不過一年,哪裡就能收服此地烏桓人?這邊的烏桓人可是足足有九千餘帳……沒烏桓突騎,這仗怎麼打?」

  王門連連點頭:「確實,不要說烏桓人,我覺得怕是上谷、代郡兩郡的郡卒他都還沒整備好。」

  「而且糧草、賞賜、民夫什麼的也都沒有動靜。」公孫瓚最後下結論道。「所以此事必然與出兵一事無關,乃是著夏校尉個人的交通,他從羌亂中起身,故舊親朋都是軍職,那麼往來信使多用悍勇之士也是可以理解的。」

  「伯圭兄這話是很對頭的。」王門再度點頭讚成。「那我們……還和上次一樣?」

  「和上次一樣。」公孫瓚點頭道。「咱們慢點走,讓夏校尉先收私信,至於這些公文只要今日送到便可。」

  長官發了話,其餘人自不會多言。

  而數個時辰後,天色都要擦黑了,公孫瓚一行人才慢慢悠悠的來到了上谷和代郡邊界處的護烏桓校尉的駐地寧城(後世張家口附近),並在城中大堂上向夏育呈上了上谷候太守送來的公文。

  夏育今年還不到四十歲,長得白白淨淨,咋一看像是個書生,然而誰都知道這是大漢朝目前少有的百戰名將。從軍中屬吏開始,他就與自己的老搭檔田晏一起輔佐著段熲,然後三人在羌亂中連戰連捷,前後不知道經歷了多少苦戰、惡戰,最終平定了西羌,他本人也因此一路做到兩千石,並被依仗為大漢朝廷在北疆的柱石。

  之前是北地太守,如今是護烏桓校尉……而烏桓校尉是持節的。

  不過,這位北疆柱石此刻神色中卻有幾分掩飾不住的疲憊和煩悶,一直等見到公孫瓚才不由展露笑顏:「伯圭又來傳送公文?」

  「回稟將軍,乃是關於之前上谷烏桓索求賞賜一事,我家太守與將軍所見一致,也認為不應該超出法度、越過限額,給予他們多餘的賞賜,因此他願意與將軍聯名駁回此事!」公孫瓚躬身行禮後立在堂下,只見他儀表堂堂,口齒清晰、聲音宏亮,當即就把公文大意給復述的清清楚楚。

  「好!」夏育一拍幾案,立即站起身來。「我就知道侯太守是個通曉邊事的,比代郡那邊的那位強太多,這次有了侯太守的公文,我看他還能有和話說?」

  公孫瓚微笑躬身,這種話題他可不好插嘴表態。

  「對了伯圭。」夏育負手在幾案後轉了兩圈,卻是不由自主的又打量起了下面的上谷太守的禦車吏。「上次我與你說的事情想得如何?要不要來我軍中做個屬吏?你的武藝和性格留在郡中當吏員,實在是太屈才了。」

  公孫瓚當即苦笑一聲,他現在關於自己前途的設想又多了一個岔路……最近這個持節的護烏桓校尉居然也看上自己了!而如果自己想要在此戰立功的話,那無疑是此處更合適一些。

  然而,這事是能一時間想清楚的嗎?不如回去寫信問問族弟公孫珣?不然問誰呢?反正自己是禦車,送信不要錢的。

  「我曉得了。」夏育見狀後不由失笑。「你也是家世兩千石的遼西大族出身,對前途自由一番考慮,而此事也並不急迫,但凡想好了直接來找我便是,我夏育的軍帳中總是會給你留下一個空當的。」

  「多謝將軍體諒。」公孫瓚趕緊行禮致謝。

  「好了,伯圭且出去吧,今日天色已經晚了,就在寧城這裡歇息一夜,明日再走。」夏育從容吩咐道。

  「喏!」公孫瓚這才正色告辭。

  而等到公孫瓚剛一離開寧城的校尉府大堂,夏育就不禁收斂了笑容,坐回到了自己的幾案後面,並從上谷郡郡守的公文下方,抽出了一封私信,然後再一次細細品鑒起了上面的話語。

  不得不說,公孫大娘改進了造紙術後,這一年來,書籍推廣多少沒人知道,可是卻讓人和人之間的書信來往變得更加方便了起來,書信的內容也越來越詳實。

  而夏育,現在恨死這個改進了造紙術的什麼公孫大娘了……因為若非如此,也不至於讓他陷入到如此兩難的境地了!須知道,在短短十來日之間,他竟然從洛陽那邊接到了五封書信,而且一封比一封厚重,一封比一封露骨!

  同時,這些信還全都是夏育的老上司,甚至可以稱之為他故主的段熲寫來的!

  話說,這位前太尉、現太中大夫在這些信上寫了很多話,表達了很多重意思:

  有擔憂時局的,比如說朝中氛圍其實並不太好,作為一名老將軍,他敏銳地察覺到士人們在表明平靜的同時,暗地裡正積攢力量反撲,對此,作為宦官拍戲頭號打手的他心中頗為擔憂。

  也有感慨個人前途的,說是他再怎麼講都是做過太尉的人,之前卻被扔到了潁川做太守,不是說潁川不好,而是說既然已經做到了三公之位,又怎麼會看得上這種位置呢?而這次入朝擔任太中大夫,怕是他最後一次機會了,畢竟他的『至交』中常侍王甫還在執掌朝政呢!

  而且段熲還說,如今他已經五十多歲了,這年頭,四十歲就可以稱之為老朽了。而五十多歲呢,指不定哪天就自然而然的去見幽都王了。所以,希望夏育能夠體諒一個老年人的絮叨!

  當然,信中還有一些為夏育前途作想的一些話……大概就是你也快『老朽』了,得想個法子立下大功,然後他段熲再在朝中活動一下,那說不定就能得個顯位,然後光宗耀祖了!

  話說,夏育與自己的老上司多少年的生死與共,哪裡會不懂這些信的意思?實際上他接到第一封信時就已經懂了,對方不就是想讓自己盡快出兵,立下軍功,與朝中局勢相呼應嗎?而如果呼應得當,那也是在幫自己老上司的忙,讓他能夠在朝中挺直腰杆證明價值,那主導朝政的宦官們高興之餘自然會以高官顯位來酬功,只是不知道對方究竟許諾了什麼位置而已。

  然而,回到眼前,夏育才來到這寧城一年而已。正如之前公孫瓚和王門路上所說的那樣,烏桓人那裡都還沒什麼恩威呢!應對出塞大戰的軍械、糧草、民夫也統統沒看到影子!

  不是說不能打,畢竟彈汗山距離漢境不過區區三百里,率騎兵直撲過去指不定是能克建奇功的……可對面的檀石槐真是那麼好惹的,就讓自己這麼撲過去?自己此時的情況固然可以打順風仗,但萬一陷入劣勢戰局又該如何?

  未慮勝,總得先慮敗吧?

  然而話還得再說回來,段熲是自己的故主,宛如君上!對方十餘日間五封書信,他夏育怎麼可能坐視呢?

  就在夏育頭疼萬分之時,一名親近屬吏忽然快步邁入大堂:「將軍!」

  「何事?」心情正差的夏育不耐的質問道。

  「外面出事了。」這名屬吏趕緊低頭解釋。「那從渤海領著一群遊俠來投軍的高衡高玄卿,聽說將軍幾次三番招攬上谷郡的禦車吏公孫瓚,對方卻不應募,所以心中不忿,便帶著人去門前喝罵,此時兩邊正拔刀露刃相持不下呢!」

  「王八蛋!」夏育勃然大怒,身上的書生氣質頓時全無。「那高衡也知道人家沒有應募嗎?也知道人家現在還是上谷郡的禦車吏嗎?人家來傳遞公文,他卻領著人圍堵,還拔刀露刃,當軍中是什麼地方?!真以為還是他在渤海做遊俠的時候嗎?」

  屬吏趕緊再度俯首。

  夏育將幾案上的佩劍直接擲在了地上:「你持我的佩劍,現在就去,把那個高衡綁起來鞭二十!」

  「喏!」

  屬吏自持佩劍去了,這邊夏育卻是不由哀歎一聲,跌坐在了蒲團上……原來,他自己剛剛這番應對卻是讓他忽然想起了段熲對自己的恩情。

  想當年,他夏育在段熲的軍中,也沒少挨鞭子。可無論是還挨鞭子還是中箭,但凡受了傷,身為將領的段熲總是親自來幫他裹傷,然後小心問候。跟隨對方在邊境十餘年,自己就沒見過段熲睡過一次好覺,因為對方總是與士卒同甘共苦。..

  然後夏育卻又是接著想到了當年讓自己徹底名揚天下的逢義之戰,那一戰分為春夏兩次攻勢。

  第一戰,段熲帶著自己在內的一萬多人緊急出擊,只帶著十五日的糧食,連戰連捷,然後與數倍的羌人猝然相逢於逢義山。敵眾我寡,而且力氣已盡,但漢軍卻眾志成城,上下一體,居然以少擊多,大破羌軍!那一戰,羌人血流成河,光是斬首就八千餘級,讓天下振奮。

  第二戰,也是輕騎追擊,一日夜兩百餘里,接戰時,漢軍已經斷了糧水,又累又餓,但是卻依舊在段熲的指揮下努力向前,反而把羌人的糧食和水源搶了過來!最後,羌人大潰,自己和田晏他們一起,一邊吃著東西一邊追擊,連追三日,最後徹底把敵軍軍勢給剿滅乾淨。

  那麼再回到眼前,夏育不禁面露羞意,段公對自己的恩德,自己難道忘了嗎?八年前自己能做到的事情,難道如今就做不了嗎?

  一念至此,這位持節的護烏桓校尉終於不再猶豫,只見他翻出紙筆,並將幾案騰空,儼然是要即刻親手草擬表文,上書出塞,直趨鮮卑王庭彈汗山!

  寫完表文就學著段公那樣,出去給那個挨了鞭子的高衡敷藥吧?夏育剛要下筆,卻一度失神。

  而回過神後,他卻又忘了自己剛才心中的腹稿。

  對了,當日段公上表自請平定東羌時,曾經對先帝說過那麼一段話,所謂『今若以騎五千,步萬人,車三千兩,三冬、二夏,足以破定』,然後,他就真的破定了。這件事情至今想起,仍然讓人熱血沸騰。

  不如就仿著來吧,也好讓天下人知道,我夏育乃是為段公而戰!

  一念至此,夏育提筆便寫。

  「夫黨人者,或耆年淵德,或衣冠英賢,皆宜股肱王室,左右大猷者也;而久被禁錮,辱在塗泥。謀反大逆尚蒙赦宥,黨人何罪,獨不開恕乎!所以災異屢見,水旱薦臻,皆由於斯。宜加沛然,以副天心。」——《請赦黨人書》.漢永昌太守曹鸞.熹平五年閏月



  「鮮卑寇邊,自春以來三十餘發,請征幽州諸郡兵出塞擊之,一冬、二春,必能禽滅。」——《請征鮮卑表文》.漢持節護烏桓校尉夏育.熹平五年冬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2-1 04:07 AM

第四卷 第3章 巡視

  天氣越來越冷,位於整個大漢朝最北疆的平城更是首當其衝。要知道,這地方北面的白登山可不是什麼崇山峻嶺,根本不可能像陰山那樣為河套夠遮蔽風雪,硬生生改變一個地方的氣候。

  實際上,入冬以後不久,平城這裡就已經連續遭遇好幾次降雪了。

  不過很有意思的是,和以往一旦入冬整個地方就陷入到半冬眠狀態不同,平城今年的冬天卻顯得格外熱鬧。

  造成這一情況的元凶不是別人,正是公孫珣和他的那一部駐軍。準確的是說,是他駐軍冬日裡每逢五就舉行一次的軍戲日!

  沒辦法,這年頭太缺乏娛樂活動了,以至於士人們坐在那裡長嘯都成為時髦,鬥雞走狗這種東西幾百年後都還流行至極,何況是這一類動輒數百人的活動呢?

  射箭、賽馬倒也罷了,終究是看過的,但是這裡的蹴鞠卻與別處大為不同!

  公孫珣和呂範一開始當然是按照公孫大娘的英明指導來運作的,什麼按照屯分隊,搞循環賽、晉級賽,然後什麼十一人、什麼守門員、什麼不許手碰鞠、什麼之類之類的。但是一旦實行起來就不是這麼一回事了,先不說這鞠的質量根本沒法子像公孫大娘說的那樣搞什麼長傳吊射,關鍵是一群左右都花了小半年才教明白的軍士,哪裡懂得那麼多規矩?

  於是乎,時間一長就變成了抱著球去砸門的戲碼。

  要是公孫大娘本人真在這裡,她說不定會說這是足球、手球、橄欖球、俄羅斯群架等多種傳統對抗運動的混合體!

  反正挺好玩,異常受軍士們歡迎就是了。

  但是,事情的關鍵不在於這裡,而在於由此引發的一係列連鎖效應。

  要知道,軍中有一屯步兵、一屯騎兵,幾乎全都是來自於那批五原移民,而當初公孫珣為了防止這些人被欺負,當然也是為了能夠吃下這裡面的優質兵員,便想方設法把這些上千口子全都安置在了軍營左近,並在軍營和平城之前為這些人修築了一個比較簡陋但總歸是可以落腳的定居點。

  而人嘛,天底下最厲害的東西莫過於是人了,這千餘口五原移民在此處落腳後,很快就自我發展出了各種各樣匪夷所思的事物……比如說有些老年婦女專門等逢五逢十軍士們出營時間較多的時候,就挎著一個簸籮,裡面裝著布頭、針線,等在軍營外給軍士們補衣服換錢;還有一些上了年紀的移民,會製作弓箭,就跑到這裡幫軍士維護軍械。

  當然了,還有永遠免不了的一種生意,而且不只是五原移民中的寡婦,平城本地人也在做……公孫珣幾次想阻止,但都被呂範給勸阻了,最後只能是讓這些人不許靠近軍營便作罷。

  其實,公孫珣自己也明白,這種生意是免不了的,便是遼西那邊的軍營囤地附近都有所謂女閭,只不過那裡的女妓多半是從三韓、高句麗倒賣而來的,沒人在意而已。

  總而言之,圍繞這個軍營和公孫珣大把撒出去的賞錢,一個有些奇怪但卻符合某種規律的市場是徹底形成了。

  而等到這種廣受歡迎的蹴鞠活動展開以後,這個市場又迅速的和這項活動結合在了一起,並且進一步得到了發展……現如今,每到逢五的日子,隨著比賽的開始,一個幾乎已經固定下來的市集就會在平城、五原移民定居點、軍營這三者之間的官道上出現。

  漸漸的,甚至不僅是平城本地人,整個雁門郡都有大戶人家提前一天坐著車子趕到此處,就只是為了看第二日的比賽,而這又進一步刺激到了這個市場的發展。這其中,讓公孫珣感到驚愕的是,他甚至因此第一次看到了那個才八歲的張遼,當時這熊孩子正因為場上進行的比賽而和本地的五原移民熊孩子進行集體約架。不得不說,就衝他敢打敢拚、以少敵多的氣概,那萬蟲不當之勇的稱號已經可以升級了——只是公孫珣尚未想好該喚他什麼罷了。

  而實際上,面對這些情形,公孫珣心裡是有些憂心忡忡的,張遼什麼的暫且不管,他其實極度擔心這種情形會導致軍士們心思浮動,然而偏偏又不敢突兀停了這種廣受歡迎比賽。於是乎,這位別部司馬只能一方面趕緊寫信詢問自家老娘這個專家,一方面忙不迭的用簡易柵欄將其餘三面老百姓自發弄出來的『觀眾席』和比賽場地以及軍營隔絕起來。

  當然了,呂範還是覺得這根本沒什麼,或者說他一直認為自己這位主公心目中的那種軍隊無異於天方夜譚,而眼前的這個局面已經很不錯了。

  回到眼前,這一日又是一個逢五的大日子,雖然前兩日下了雪,但還是壓抑不住軍士們和周圍老百姓們的熱情,上午時分整個軍營內外就已經沸騰了起來……今天除了上午的射箭以外,下午照例又有兩場蹴鞠賽事,一場是自由約戰,騎兵曲中的那從西河調來的一屯老卒要與公孫珣的雁門義從玩一場,然後還有一場有著正式聯賽積分的循環賽要舉行,參賽雙方赫然是陪隸屯與五原騎兵屯。

  而從上午到下午,公孫珣與軍中的各級軍官也都高高坐在黃土奠成的看台上進行觀賽……不管如何,哪怕是公孫珣對這幅場面心存不安,但只要一日沒決定放棄這種犒賞的形式,那一日他就要親臨場地,然後親自頒發賞錢和以及拜托雁門鐵官署那邊幫忙打造的小玩意——一個刻著勇字的小鐵牌,可以掛在胸前,一場一個,乃是勝者一方中最出色隊員的專享。

  當然,依然是某位大娘的發明。

  「魏越還是衝勁十足。」韓當指著場上抱著鞠奮力前衝的一人點評道。

  「五原那邊的士卒大多如此,」程普搖頭歎道。「不管不顧,直接就往前衝,衝過去就成,衝不過去就要被韌性十足的西河老卒給打個反擊……」

  話音未落,果然那魏越臨到對方球門前數十步時就已經被數人層層阻截,失去後援的他不得不嚐試遠射,然而牛皮鞠來到門前時力道已盡,很輕鬆就被守門員抄到並迅速擲給了本隊人馬。

  接下來,西河老卒們從容出擊,一方面分出人來阻止五原士卒回援,另一方面卻以一個精悍三人小組的形式急速衝向對方球門。中間雖然有成廉奮不顧身抱住了持球者,但卻沒能阻止持球人及時將牛皮鞠傳遞出來交於自己的支援者,而後者更是迫到五原屯的球門前,成功完成一次射門。

  一片歡呼與哀歎,乃至於喝罵聲登時響起,而看台上的軍官只能搖頭和感歎中稱讚步卒曲軍侯程普的先見之明。

  「文琪。」

  就在公孫珣一邊大笑一邊鼓掌之時,身後卻突然傳來呂範的聲音,這讓前者格外驚訝……要知道,不是每個人都喜歡這種比賽和熱鬧的,呂範雖然對這種東西的存在很讚成,甚至是這玩意最重要的一位保護者,但他本人寧願在營房中裡讀書,也不樂意來這裡看什麼球的。

  「出了何事?」公孫珣趕緊回頭詢問。

  「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你趕緊出來。」呂範一臉嚴肅。

  公孫珣不明所以,趕緊抽身隨著對方離去,周圍軍官各自相顧,卻無一人多嘴……呂範只是個屬吏,從官職上來說是不入流,但實際上不要說在座的這麼多軍官了,便是營中的夥夫都曉得,這位深得司馬信重的文士與其說是屬吏,倒不如說是營中的大管家!乃是營中實打實的二號人物。

  二號人物找司馬有事要說,豈不是再對頭不過?

  「這也太不對勁了吧?」剛與呂子衡並肩走了幾步,公孫珣便不由一臉驚愕。「董卓、郭縕、臧旻三人一起往此處來了?而且距離平城不過二十餘里了?這……」

  「沒有不對勁的這種說法。」呂範正色更正道。「刺史要行郡,郡守要行縣,中郎將更有資格來視察屯軍。」

  公孫珣一時語塞,但終於還是連連搖頭:「我不是說這三人沒理由來平城,而是說這三人沒道理一起來……必然是有什麼大事吧?」

  「文琪。」呂範無奈道。「我自然知道是有大事,不然也不會去喊你。但是現在做什麼猜度都已經來不及了……我只是想提醒你,既然這三人來此處都是按照法度進行正常的巡視,那你自然也要按照法度去應對,切不可授人以柄!」

  公孫珣這下子終於從這個消息中回過神來了:「我曉得子衡的意思了,臧中郎將來巡視軍伍,我自然要即刻出發前往迎接……至於路上遇到郭太守和董刺史,那便是偶遇了。而若是董刺史有事問我,我自然也要坦誠以對,可郭太守若是有話說,我就只好請他等到最後了。」

  「大致是這個道理。」

  「不過。」公孫珣忽然又皺眉道。「這只是基於三人立場不一的應對,若是這三人來時已經心照不宣又如何?」

  呂範當即搖頭道:「這就更不用做什麼無謂猜想了,文琪,若是刺史、太守、中郎將三人心照不宣,你除了直接點頭稱是,難道還有別的法子可行嗎?」

  公孫珣不由心中哀歎一聲,卻終於是無可奈何,只能趕緊回身又叫上了韓當與數名義從,然後緊急備馬,徑直去迎接來人去了。

  然而,公孫珣雖然反應極快,可那邊並州的三位軍政大員卻也不慢,剛出平城南門不到十餘里,就看到凍的硬實的官道對面,皚皚雪原之中,迎面走來一大隊人馬,而且旌旗招展,儀仗連接,分明就是這三位大人物聯袂而至。

  排在最前面的赫然是作為東道主的雁門太守郭縕的旗幟,此人出身並州一等一的名門,家族在並州堪稱根深蒂固,但凡是在並州這一畝三分地上,怕人無人能夠小覷!

  緊隨其後的乃是並州刺史董卓,董仲穎的威風與豪氣,就算別人不曉得,他公孫珣哪裡會不曉得?更別說此人現為一州方伯,有權力彈劾和調查並州境內任何一名朝廷命官,誰又敢無視他呢?

  至於最後一人,乃是使匈奴中郎將臧旻臧伯清……且不說此人乃是一路積功至此,恐怕並非浪得虛名,便是全然虛名,那也要一萬個小心!因為,對方不僅是自己的直屬上司,此番更是持節而來!換言之,只要這臧中郎將樂意,一個比千石的別部司馬而已,再大的後台,他也說斬便斬了!

  這便是呂範列出的重視次序中為何是臧旻排在首位的緣故,也是董卓與郭縕自甘前驅開路的緣故……後者的儀仗中,那根節杖遠遠的便清晰可見。

  而等親眼看到那根節杖以後,饒是來時早有準備,全套披掛,甚至還負著一條大氅的公孫珣此時也不禁寒毛倒立,登時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來:

  「漢平城別部司馬公孫珣,聞得中郎將持節巡視,方伯行郡至此,明府行縣途經,特在此侍立!」

  「哎呀!」公孫珣剛剛喊完話,那邊便立即響起了董卓的笑聲,很顯然,這位並州刺史剛聽到聲音就直接越過次序,搶先下車來了。「文琪何至於此啊,天氣如此寒冷,你居然還專門出營十幾里來迎候我們?」

  「方伯近來身體安好?」

  「安好,安好。」董卓哈哈大笑,然後帶著自己女婿牛輔、李儒等人,不顧身份越過了人家郭縕的儀仗,直接上前抓住了公孫珣的手,然後忽然低聲安慰。「文琪不要被嚇到了,是臧公忽然要來你這裡,我怕他有什麼不妥帖的地方,便趁機跟過來了。至於郭縕,估計是見我和臧公一起來了,便準備來你這裡湊個熱鬧,隨機應變的!」..

  「原來如此,讓方伯費心了。」饒是公孫珣對人家董卓抱有成見,此時也不禁心中一暖。

  「說來,我贈你的短刀,可還利嗎?」點完關鍵之後,趁著其餘二人並未反應過來,這董仲穎忽然就是一問。

  公孫珣當然曉得對方在說什麼,便也當即笑道:「董公的刀已經利到能斷兩千石的後路了,珣能做成此事,全賴董公的威風!」

  董卓聞言再度大笑:「說到底,還是刀子比公文更利!」

  公孫珣心中一驚,偏偏又無言以對。

  這邊公孫珣和董卓直接在路邊不顧身份握手言歡,直接把那邊剛剛下車的雁門太守郭縕搞得是眼皮直跳。

  話說,郭縕來雁門也有一陣了,他家在太原,勉強算是半個地頭蛇,而且家世也高,無論是水平還是執行力怕都不是張歧那種廢物能相比的。然而,即便是他這種強勢太守,也不得不刻意忽略平城這邊的情況,以及郡中莫名其妙支付出來的糧草……畢竟,人家憑本事扳倒的一個兩千石,誰敢不服呢?

  但是,心裡清楚是清楚,等到親眼看到自己郡中屯駐的一個千石司馬和自己頭上的方伯如此親密,也是由不得這郭太守心驚肉跳。

  另一邊,公孫珣見到郭縕下車來,自然也是趕緊上前問候,搞倒一個太守了,難道還要搞第二個?既然已經讓整個雁門知道自己厲害了,就沒必要再刻意的裝腔作勢了。

  再說了,今日終究還有一個持節的頂頭上司在後面呢。

  「你便是公孫文琪嗎?」最後出現的臧旻臧伯清儀表堂堂,上唇與頜下的鬍鬚雖然不及董卓那麼旺盛,但卻打理的格外乾淨整潔,咋一看,還真有所謂花架子的感覺,但是他的下一句話,立即就讓公孫珣收起了這個想法。「初次見面,你這人倒是讓我猛地想起了昔日在揚州平叛時的另外一個部下,也是一樣的年輕,一樣的勇猛,一樣的百無禁忌……不過,你與那個叫孫堅的小子還是有些區別的!」

  剛剛行禮完畢抬起頭來的公孫珣心中不禁微動,然而面上卻是依舊微笑從容:「回稟中郎將,那位孫堅想來是南方的豪傑,而我卻生於幽燕之地……」

  「不是這個。」臧旻一邊說一邊搖頭道。「我是指他家世不如你!」

  公孫珣不禁為之一滯。

  「那個孫堅孫文台,家道中落,不過勉強算是個縣中豪強之家。」臧旻扶著佩劍繞著公孫珣繼續說道,而董卓與郭縕則明智的後退了數步。「自己募兵千人,辛苦討賊,卻不過是得了縣丞之位。而你呢,卻家世兩千石,有海內名儒做老師,有當朝太尉收為入室弟子,還有家鄉太守招為女婿,甚至聽說,便是朝中名士如蔡伯喈者也與你相交甚篤,四世三公的袁氏子弟袁紹也頗為傾慕你的豪氣,所以剛一被征召就被拜為了千石司馬……總之,你這人文武齊備,弱冠揚名,經學與武功都不缺,便是個瞎子也曉得,你將來必然是要成大器的。」

  「都是長者厚愛。」公孫珣勉強支應道。

  「厚愛不厚愛吧?」臧旻轉完兩圈後終於還是停在了公孫珣的前方路面上。「這年頭做官靠的就是上頭有人『厚愛』,有什麼可推辭的呢?只是文琪……我來之前一直沒有想通,你如此家世,如此得長者『厚愛』,為何卻還要和那孫文台一樣,行事如此操切呢?孫文台是心中有功利心,而且終究是沒讀過多少經典,你心裡卻為何又如此急迫呢?莫非是我見識少,北疆邊郡人物天生就是如此不與人留餘地?」

  董卓扶著腰帶眯了眯眼,郭縕則面無表情的看起了樹枝上之前驚起如今又飛回來的麻雀。

  公孫珣先是瞥了眼董卓,然後才正色向臧旻回復:「臧公……不知臧公所言『急迫』二字,究竟是指何事?」

  臧旻默然不語。

  等候良久,眼見著對方不答,公孫珣鼓起勇氣繼續問道:「是指我在遼西潛入敵營救出府君親母一事,還是說我數月前仿效橋公故事為雁門去一殘民賊之事?」

  臧旻依然不語。

  「臧公。」一旁的並州刺史董卓忽然歎氣道。「我聽人說,心存忠義的人看事情總是能看出忠義來,有德行的人看事情也能找出德行來,而若是眼中只有功利,豈不是看天下萬事萬物就都只有功利二字了?文琪所行諸事,依我所看,俱是極佳的!」

  臧旻扶著佩劍轉過身來,而董卓也扶著腰帶與對方迎上,二人對視,卻是各不相讓。而與此同時,兩人部下的並州精銳與西涼甲士也在各自首領帶領下隱隱相對……郭縕本人倒還好,可是他身後的一群雁門郡吏不免就腦袋冒熱氣了。

  就這樣,持節的使匈奴中郎將與代表朝廷巡視並州九郡的並州方伯對峙良久,卻終於還是前者率先歎了一口氣。

  「董公。」臧旻無奈搖頭道。「我非是有意輕侮汝等邊地豪傑,也不是要刻意刁難這個年輕人……你想想,我若是想折辱他,直接到他軍中,將符節立在一旁,到時候任我怎麼折辱,你與郭府君還能像現在這樣站在一旁說話嗎?他本人又能如何呢?今日在這路邊野地停下與他說話,恰恰是在愛護他,想與他說一些心裡話罷了……」

  話到這裡,臧旻回過頭來再度看向了公孫珣:「公孫司馬,我也並不是要與你為難……只是你可曉得?洛陽那邊傳來消息,那張府君流放日南,上個月走到長沙時,因為不曉得我們南方的蛇大多有毒,竟然被一條蛇給一口咬死了……而這個月,卻剛剛大赦天下!」

  公孫珣目瞪口呆,一度張口欲言,卻終於還是閉口不語。就連董卓和郭縕都不禁面面相覷了起來……這死法,倒還真是清新。

  「也罷!」這臧伯清歎氣道。「董公說的有道理,你所行也終究占著國法,那張歧也是他倒黴,反倒是我有些咄咄逼人,失了氣度。」

  「屬下不敢。」公孫珣趕緊低頭之餘卻也不免鬆了一口氣。

  「我這次離開西河來雁門也並不是為了那張歧出氣的。」與董卓對峙落入下風後,這臧旻忽然又打起精神正色道。「乃是有要緊軍務,一來,你部既已成軍,終究是要巡視一二的;二來,若是你部在此處經營得當,卻還有兩件大事要講與你聽……此事,董公和郭公不妨也一並去聽聽,因為怕是要不了多久洛中就有消息到你們那裡了。」

  董卓與郭縕自然無話。

  於是乎,三人重新回到車內,公孫珣自在前方開道,然後領著三位大員的儀仗繞過平城,直奔兵營去了。

  另一邊,呂範也早已經安排妥當,他令人中止比賽,驅散市集,然後讓陪隸屯守營,其餘各曲各屯則依次出列,就在那營門前排成了整整齊齊的隊列,等候中郎將巡視。

  而片刻後,臧旻、董卓、郭縕三人下得車架,看著眼前五六百軍勢,衣甲齊全,神采奕奕,雖然是寒冬,卻能整齊列隊,不由齊齊心驚。

  「不想我還是小瞧了公孫司馬。」雁門太守郭縕第一個感歎道。「如此軍勢,竟然才成軍數月嗎?」

  「臧公?」董卓也忍不住大笑了一聲。「能養出這種軍勢的人,難道還不能殺一個兩千石嗎?」

  臧旻默然良久,然後瞥了一眼立在一旁公孫珣,卻是直接持節帥眾進入了軍營中,董卓冷笑一聲,自然是立即跟上;郭縕面無表情,當然也沒有理由在此時退卻;公孫珣這時更不敢輕動,只是趕緊叫上各級軍官隨自己進入營中聽候調遣。

  而等到臧旻登上了大營中間的高台,其餘人等紛紛在台下肅立以後,這位使匈奴中郎將終於不再多言,而是直接喚公孫珣上前:「公孫司馬,我也久在軍中,所以你部我見一眼就足了,確實堪稱強軍!你……做的不錯!」

  「多謝中郎將讚譽。」

  「既如此,接下來,我便有兩份軍令與你。」

  「喏!」

  「其一,自今日起,你部將有一重任,便是督造並州各地民夫在此地修建大營,大營以萬騎為準,並設置相應馬廊、糧庫、草庫、軍械庫,除此之外,還要有約三萬民夫與戍卒休憩的宿屋!」

  「喏!」

  「記住,你只是督造,」臧旻忽然語氣緩和的提醒了一句。「不需要參與進來。待旨意到並州州內與各郡後,自然會有民夫來此地,主導此事者乃是董刺史與郭太守,你只需以明年六月為期,隨時上報工程進度即可!」

  「喏!」

  「其二,」話到此處,臧旻不禁頓了一頓。「若是工程順利,待明年年中,你部報我之後,便可直接離開此處,出白登山,往代郡高柳塞屯駐即可,屆時,將由持節護烏桓校尉夏公接管你部!」

  「喏!」

  「就這些了。」臧旻一臉淡然的說道。「你起身吧!」

  公孫珣直起身來,面色蒼白且茫然,其實不僅是他,邊上的郭縕、董卓,身後的呂範、程普,董卓身後的李儒、牛輔,郭縕身後的雁門郡吏以及平城的縣君,全都是如此。

  「公孫司馬。」臧旻扶劍站在台上,從容問道。「可是心中有惑?若是有惑,盡管問來。」

  公孫珣不禁拱手:「臧公,明年年中便要出塞嗎?這也太倉促了吧?別的我不曉得,我部才齊員數月……」

  「公孫司馬。」臧旻平靜答道。「確實是明年年中要出塞……我也不瞞你,就在數日前,護烏桓校尉夏公請戰的奏折就已經送到了禦前,朝中便公開討論出塞事宜,雖然議論紛紛,更有蔡伯喈上書直言反對,但終究是議定了下來。至於你說倉促不倉促,我卻不能答你了……因為,既然朝廷心意已定,這就不是人臣該討論的問題了。」

  「那我部為何又要被調到高柳?」公孫珣繼續問道,而且越問越糊塗。「不是在此地督造大營了嗎?可大營為何又只有萬騎,莫非雁門這邊只有漢軍要出塞?匈奴人不出兵?」

  「非也。」寒風中的臧旻終於神色微動。「此地的營寨只是我本部還有匈奴騎兵所用,萬騎足矣。」

  公孫珣愈發不解:「原來臧公所轄的並州各地屯軍呢?」

  「和你部一樣。」臧旻一邊答一邊走下高台來。「分與他人了。既然下了將台,那我就直言吧,朝中司徒袁公與我來信,說的格外清楚,前護羌校尉田晏因故犯罪免職,恰好在京。然後聽到朝中議論出兵,便……便去請托了主導朝政的中常侍王甫,而朝廷考慮到他當初與夏公一起作戰時配合頗為得力,因此便拜他為破鮮卑中郎將,許他建功自效。至於我所轄各部漢軍近萬騎,已經被尚書台下令,盡數劃分給他了,我如今的職責不過是都督匈奴屠特若屍逐就單于率軍出塞而已。至於你這一部,據說是太尉劉公親自調配,以你是幽州出身,更熟悉烏桓風俗,所以特別轉給了夏公……也是一番格外愛護之情。」

  公孫珣愕然無言,他身後的呂範、韓當、程普等人也是面面相覷……說一千道一萬,不就是臨陣換將再分兵嗎?而他這一部又是要督造大營,又是要移鎮的,居然還算是特別照顧的了?

  至於雁門太守郭縕和雁門本地的官吏們,此時已經是臉色蒼白無色了……可以想像,接下來一年間雁門要出多少勞役,然後自己身上的擔子有多重?相比較這個而言,匈奴人的軍紀都不在考慮範疇之內了。

  「臧公。」就在此時,一直扶著腰帶立在一旁的董卓卻忽然凜然開口。「為何袁公與你書信,卻不與我呢?」

  臧旻不禁失笑:「董公以為呢?」

  董卓當即勃然作色,而臧旻卻微笑以對……這二人居然又一次對峙起來。

  然而,許久之後,這一次竟然是董卓率先乾笑歎氣:「我想起來了,我董仲穎是個粗人,袁公沒有跟我寫信的習慣!」

  公孫珣看著這一幕,雖然面無表情,心中卻是不禁感激起了遠在洛陽的劉寬……這時候,能讓自己跳出並州,或許是件天大的好事!



  「熹平末,持節使匈奴中郎將臧旻,為珣正官,其素與雁門太守張歧相善。珣發張歧惡事,檻車入洛,旻暗恨,乃假巡軍之時難之。先使珣出營十里於道旁相迎,便持符節立於車上斥之:『汝弱冠即為千石,何以功利驅名士太急乎?』珣昂然抗辯,曰:『臣素聞,凡一事,德者見德,仁者見仁,義者見義,實不知明公何以見功利?』旻羞之。復行,至營前,觀珣治軍,愈大慚,乃持珣手曰:『今日方知,天下事將在汝矣!』」——《漢末英雄志》.王粲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2-1 04:08 AM

第四卷 第4章 移鎮

  監督工程是件異常乏味,甚至是讓人有些揪心的工作。

  之前公孫珣在冀州時就曾經感慨過,如果一旦有戰事,當地老百姓被征伐徭役的話,不知道有多少民戶會因此破產……但那還只是河北,而河北終究算是大漢朝的腹心之地,富庶程度根本不是並州能相提並論的。

  總而言之吧,為了這場『一勞永逸』的軍事行動,在熹平六年的上半年,公孫珣親眼目睹了整個雁門郡是如何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破敗下來的……前期征募民夫造成大量民戶逃亡,中期征收糧草使得不少中產之家都跟著破產,後期為了加急完成工程,又有很多官吏、大戶人家被牽連治罪。

  一開始的時候,公孫珣還有些隱約捨不得這地方,畢竟是在這裡建起了軍營,畢竟是在此地招募了大量兵員,畢竟是在雁門有了些人脈和根基,畢竟是每旬都在這裡看蹴鞠……但等到了後來,眼看著平城外面的市集漸漸消失,士卒們的比賽也漸漸無人問津,甚至於整個平城都變得灰敗下來,他後來根本就是想快速逃離此地!

  「公孫司馬。」才半年的時間而已,郭縕就給人感覺老了三歲一樣。「這半年來多謝你體諒我們難處……你將要去幽州,我沒什麼別的可做的,一杯水酒相送。」

  公孫珣雙手接過酒杯,一時苦笑:「郭太守客氣了,應該是在我雁門一年多有叨擾。再說了,高柳雖然屬於幽州轄治,但距此處不過區區九十里路,又不是什麼山高路遠的地方,以後咱們依舊是鄰居。」

  「怎麼可能還是鄰居?」郭縕強笑道。「雖然士民稍有疲敝,但我漢軍終究甲仗鋒利,士卒精悍,便是不能一漢當五胡,也能當三胡……而彈汗山就在高柳塞以北三百里處,又有遼西一戰的大勝使得鮮卑中部空虛,所以此戰終究是我大漢勝面居多,屆時以公孫司馬的威名,遲早是要高升的。」

  聽到這話,捧著酒杯的公孫珣也不由失笑……沒錯,不管如何,無論是自己的認識還是自家老娘的剖析,都表明這大漢,甚至於隨後百年的北地軍閥,都能對周圍異族保持壓制。所以這一仗,便是有些倉促,便是並州這裡有些不對味,那想來總體大局上也不至於會有太多閃失的。

  甚至那『請托』大宦官王甫為將的田晏,本身也是大漢僅存的一代名將,他和夏育都是涼州三明中段熲的麾下最出色的將領,正如董卓之於張奐一般。而且,不久前公孫珣還得到消息,臧旻那裡大概是覺得自己手裡沒有足夠的心腹漢軍壓陣,竟然把在下邳那邊當縣丞的故吏,江東猛虎孫堅孫文台給叫來了!

  後者前些日子剛剛帶著幾百個江淮遊俠來到了西河……話說,

  公孫珣這時候才隱約反應過來,為什麼韓當和程普這哥倆能與孫堅有交集了,不是這倆人去了南方,而是那隻江東的老虎居然來過燕代之地!

  總之吧,拋開這些人的人品、來路什麼的不提,現在的情況是,田晏、臧旻、夏育三位宿將兵分三路,董卓以並州刺史的身份在並州壓陣,劉虞以幽州刺史的身份在幽州壓陣,而且軍中還有孫堅、公孫瓚、韓當、程普等等大氣運的豪傑……如此陣容,配合著一萬多幽並漢軍精銳,一萬多烏桓、匈奴突騎,後面還有整個大漢做支撐,去打距離邊防線只有三百里的一個彈汗山。

  這……怎麼看都沒理由輸掉吧?

  最起碼以公孫珣的理解是輸不掉的。故此,他便舉起酒杯一飲而盡,就當笑納了對方的好意。

  而飲完送行酒,回頭看了看身後整列完畢,旗幟、鎧甲俱皆分明的六七百部屬,剛準備動身的公孫珣卻又忽然想起一事,便重新回過頭來:「郭府君,還有一事想要拜托你。」

  「盡管講來。」郭縕不以為意道。

  「不瞞府君。」公孫珣正色道。「我部中有三一之數俱取自於五原移民,他們之前所居的地方毗鄰我部軍營,我部在時自然無憂,可如今我們去了高柳,而匈奴人卻要來此……」

  「文琪想要如何?」郭縕微微蹙額問道。

  「郭府君,」公孫珣指了指一旁的平城道。「這些人原本不過千人,我帶走了一二百青壯,之前征發徭役時又逃了數百人,如今也不過就是數百婦孺而已……我聽說平城那邊之前因為逃避徭役也空出了很多房子,不知道能不能讓他們分散移居到平城城內,妥善安置呢?」

  「若只有幾百婦孺,此事倒也容易。」郭縕歎道。「全都交給我便是。」

  「多謝府君了。」公孫珣誠心一揖。

  「這本就是我這個太守的職責。」郭縕無奈搖頭道。「倒是司馬這邊,我之前就聽人說,你在此地一年,愈發顯出仁義之心了。」

  公孫珣也是微微搖頭,然後再度躬身行禮,就此正式拜別了郭縕與平城,轉身朝著數十里外的高柳塞(後世山西陽高)去了。

  高柳塞與高柳縣,並非是一回事,高柳縣乃是代郡郡治,而高柳塞則特指緊挨著高柳縣的長城要塞,直面鮮卑王庭彈汗山,乃是是幽州最西部的軍事重鎮。

  話說,從這一點上來看,有漢一代,軍事上終究還是不虛的,無論是遼西的郡治陽樂城,還是著代郡的郡治高柳城,都是首當其衝的軍事要地,頗有幾分郡守守國門的味道。

  公孫珣這邊帶著六七百人從平城出發,全程都沿著長城內沿行進,由於道路通暢、沿途安全,中間只歇了一晚上,第二日中午就從容到達了高柳塞……而在這裡,他居然在迎接自己的人中見到了兩個闊別已久的面孔。

  「大兄!」

  公孫珣肯定沒有蛋疼的去擺什麼官譜,實際上,他在見到公孫瓚的第一時間就直接下馬迎了上去。「大兄為何在此處?」

  「我可不像文琪你這麼年輕就配上官印了。」公孫瓚看了一眼自己族弟身上的黒綬銅印,忍不住連連感慨。「所以思前想後,終於還是去投了夏公,如今乃是夏公軍中屬吏,剛入幕中兩三日而已……他聽說你是我族弟,就讓我來迎你!」

  公孫珣先是連連點頭,然後又趕緊安慰了幾句:「大兄也不必在意,千石到兩千石,指不定要有多少年的宦海沉浮呢,我不過先行一步,等大兄你有了正途,終究會趕上來的。」

  「希望如此吧!」公孫瓚嘴上如此謙虛,但卻掩飾不住自己那一臉的躍躍欲試。「不管如何,這一戰我絕不會再錯過去了。」

  「大兄必然能立下殊勳!」

  「承文琪的吉言了。」

  言罷,兄弟二人不禁相視大笑。

  話說,這倆人真不是在客套,更不是在暗含嫉恨笑裡藏刀。實際上,原本這哥倆在遼西和洛陽的時候還是有這麼一點若有若無的競爭意味的(公孫越都能看的出來),但等到真正成了年,離開家鄉,以官吏的身份在外地廝混起來以後,他們才紛紛意識到,如果沒有真正靠的住的人相互支持,那麼做事也好,做官也好,都是難上加難的。

  更別說了,以此時二人的目光看過去,天下這麼大,難道還容不下一個公孫珣和一個公孫瓚嗎?便是公孫珣心中知曉的更多,那也是隱隱盼著對方撐得更久一點才更好吧?

  而和公孫瓚見過禮以後,公孫珣卻又看向了對方身後的一人,不過卻不禁掛上了一絲古怪的笑意:「婁圭,你又為何在此處呢?」

  「回稟少君。」一年多不見,這婁圭也蓄起了鬍子,顯得明顯成熟了不少,只見他微微拱手道。「主母聽說你要出塞作戰,又曉得你身邊乏人,而我婁子伯又恰恰善於臨陣指畫,便將我遣過來在此處候著……」

  聽到此話,韓當與程普不禁面面相覷,卻也懶得多言,而呂範氣度極佳,根本不以為意……至於公孫珣,看在對方那句少君與主母的稱呼上,權且原諒對方了。

  「你家的賬房。」公孫瓚完全不曉得此人來歷,只是礙於義務插了句嘴。「嬸娘派人送來的,說是讓他幫你管個後勤什麼的……我如今也是看出來了,想要做事終究是需要收攏一些人手。」

  「大兄夾帶中想來如今也有不少人物了?」公孫珣不禁一怔。

  「我一個軍中屬吏,哪來的夾帶裝人?」公孫瓚不以為然道。「不過這一年多確實在燕代一地結識了不少豪傑人物,且等我像你這般帶綬佩印以後再行招募。」

  公孫珣連連頷首。

  「不說這些了。」公孫瓚繼續說道。「這要塞中我已經給你騰好了,現成的營房,讓子衡與義公他們忙活便是,你且輕騎隨我去拜會夏公!」

  公孫珣再度頷首不及……話說,夏育的駐地就在寧城,位於代郡與上谷郡的交界處,距離高柳不過數十里路,輕騎前往完全就是一個下午的事情,跟之前在並州往西河送個信都要好幾天根本不是一回事。而此時自己剛剛正式被劃撥過來,公文什麼的且不提,大戰在即,總得見見自己的主將吧?

  於是乎,公孫珣不顧辛苦,卻是再度啟程,隨自己族兄去見那持節的護烏桓校尉夏育去了。

  「夏公本部其實也沒有多少漢軍,不過兩千餘步騎,加上你那一部,勉強三千漢軍。」

  「這也太少了點吧?」

  「所以說,這次出塞,還是要征召大量烏桓突騎才能成行,而上谷烏桓與遼西烏桓也有些不同,他們生活在塞內,更加漢化,也更加溫順。」

  「準備征召多少呢?」

  「不好說,中樞的命令已經下了,出塞在即,可烏桓人和夏公卻還沒談妥,主要是賞賜沒有到位的緣故,所以他們現在只願意出四千突騎,而夏公希望他們能出七千,乃至於九千突騎……」

  「這明顯過了,上谷烏桓勉強九千餘落,這是出塞攻擊戰,又不是防守戰,一落一騎……」

  「文琪和我想的類似,我估計最終也就是五千烏桓突騎的樣子。」

  「不少了……相比較漢軍而言,還是有些多了,一旦出塞,這能壓得住嗎?」

  「我在校尉府接觸公文,看夏公的意思很可能還會征調上谷、代郡兩郡的精銳郡卒。」..

  「多少?」

  「每郡兩千。」

  「如此豈不是邊防空虛?」

  「都出塞了,還在乎什麼邊防空虛?」

  「如此倒也是。」

  「……」

  「……」

  「寧城這裡,夏公基本上已經能一言九鼎,而幽州刺史劉公也頗為和善,一方面很少過問這邊的軍務,另一方面錢糧卻是一點都不會少的……唯一麻煩的是代郡太守王澤王季道,此人與我們侯太守一起以『知軍務』調來的,但他仗著自己是並州名門,本人是天下名士,三番五次的和夏公別著來。」

  「王澤出身太原王氏,他和他兄長當年靠黨人領袖郭林宗的協助才得以揚名天下,如今的局勢下他要是能對夏公有好臉色就怪了!」來到寧城城內,公孫珣不禁隨自己大兄放緩了速度。

  「誰說不是呢?」公孫瓚也是搖頭。「文琪,我與你私下說一聲……我雖然只來這位夏公賬下區區數日,卻也看出了一點門道,此人治兵打仗雖然堪稱宿將,但於政爭一路,根本不入流……那王澤之事,之前一鬧出來我岳父就與我說了根底,但是一直到現在這夏公都還搞不清楚人家為什麼跟他對著來呢!」

  「這種人遲早要出禍事!」公孫珣壓低聲音答道。「打完這一仗,弄個出身後,你我兄弟趕緊離了他才對!」

  「正是如此……前面就是夏公的校尉府了,小心他的親軍義從隊長高衡高玄卿,就是那個五短身材的,此人與我有隙,甚至一度拔刀對峙……不過沒辦法,此人頗有幾分勇力,手下又有百十個從渤海跟過來的遊俠,你不來之前,我手中無兵,還正愁如何壓他一頭呢!」

  公孫珣聞言冷笑不語,只見他先把綬印往腰間一藏,然後徑直加速打馬上前。

  公孫瓚不由失笑,卻是慢悠悠的跟在了後面,一直等到前面發生了馬匹撞人、爭吵,然後自己那位族弟一鞭子抽到了高玄卿臉上以後,他才忙不迭的趕到了現場。

  「所以,」那高衡捂著臉壓著火氣問道。「這位千石的別部司馬便是伯圭兄的族弟了?」

  「然也!」

  「來此處是奉命謁見夏公?」

  「然也!」

  「一時失手撞到了我,然後是我高玄卿仗著人多勢眾,不識抬舉想要訛他?」

  「不是嗎?」公孫瓚忽然厲聲喝問道,聲音震得半條街都聽得清清楚楚。「你剛才還想拔刀呢!不知道軍中階級何在?!」

  高衡當然不會說自己一開始沒看到對方的印綬,這不是他的脾氣,但如此一來,卻也無話可說了,只好一時間在圍觀的軍士、吏員的目光下漲的滿臉通紅。

  看到這一幕,公孫珣心裡登時就沒了興趣……一個粗人而已,還以為是什麼出色的對手呢?於是便閉口不言,任由公孫瓚在那裡發揮。

  「公孫司馬。」然而,沒過多久,一名軍吏就從校尉府中跑出解圍,儼然是這個高衡頗得賞識。「將軍請你和伯圭一起進去。」

  公孫珣聞言自然無話可說,公孫瓚雖然心有不甘卻也只能悻悻而走,兄弟二人一起下馬,直接步入校尉府去了。

  「文琪一表人才,又與伯圭同族,乃是邊郡世族之後……既如此,多餘的話我就不講了。」夏育顯得格外利索。「朝廷旨意早已到了,一月之後便要兵分三路出塞。屆時,田中郎將出雲中,以圖阻礙戰力最強的西部鮮卑來援,然後臧中郎將出雁門,而我則將五千烏桓突騎、六千漢軍出高柳,兩路皆以騎兵為主,又相距不過百里,可互為奧援,然後直撲彈汗山!到時候,你自己整備好軍馬,隨我大軍出塞便是!」

  「喏!」萬般心思,此刻都已經被公孫珣拋之腦後了。



  「孫堅字文台,吳郡富春人,蓋孫武之後也。會稽妖賊許昌起於句章,自稱陽明皇帝,與其子韶扇動諸縣,眾以萬數。堅以郡司馬募召精勇,得千餘人,與州郡合討破之。是歲,嘉平元年也。刺史臧旻列上功狀,詔書除堅監瀆丞,數歲徙盱眙丞,又徙下邳丞。熹平末,漢軍出塞擊鮮卑,以臧旻為將,召堅而往,遂棄官聚豪傑三百趨邊塞。臣鬆之案:『時,太祖、公孫瓚、程普、韓當、呂範、婁圭俱在軍中,復有後漢名臣王澤為代郡守,郭縕為雁門守,漢末豪傑董卓督並州,劉虞督幽州,英雄彙聚,一時稱道也。』」——《典略》.燕裴鬆之注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2-1 04:08 AM

第四卷 第5章 出塞

  一個月的時間,除了必要的為馬匹上膘,打磨兵杖,激勵士氣外,公孫珣還專門遣人快馬去遼西,問自己母親討要來了一個秘密武器——莫戶袧和他莫戶部中的數名勇士。

  當然了,公孫珣肯定不是覺得莫戶袧這幾個人會有多大戰力才這麼幹的,問題的關鍵在於,這幾個人幾乎全都是從鮮卑中部流亡過去的,他們認識彈汗山的路,知道塞外的地理。而夏育那裡雖然肯定也有不少這樣的人物,但終究不是自己能伸手要的,留著幾個預備一二,總是沒錯的。

  就這樣,公孫珣剛剛做了幾件微不足道的工作,夏日間,趁著南風正盛,漢軍就依照之前部署,雲集在了高柳塞。

  其餘兩路暫且不提,夏育這邊約有漢軍六千,烏桓突騎五千,累計一萬多戰兵,其中漢軍即便是步兵也配了駑馬,所以堪稱萬騎。再加上隨軍的陪隸、民夫,這一路軍勢完全稱得上是軍勢浩大,兵甲耀眼,旗幟分明。

  而在約定日期當日祭奠了上天以後,大軍便即刻出塞,直奔北方的彈汗山而去了!

  其實,正如郭縕所言,這不是一漢當五胡的時代,但最起碼是一漢當三胡的時代。烏桓突騎且不提,這麼多精銳漢軍,都是富有戰鬥經驗的邊郡精銳,從青州、司隸武庫中調來的鐵甲甚至普及到了陪隸中的伍長級別,材官們使用的弓弩弩機都完全是青銅打造……而對面的鮮卑人,卻至今都還有人在用骨箭!

  如此軍勢,確實是這個秩序尚存的時代最強大的一支武裝力量!

  所以,沒有人有資格輕視這支軍隊,最起碼鮮卑人沒有輕視,因為僅僅是出塞二十餘里,以別部司馬獨自領一軍,負責大軍右翼安全的公孫珣就與前來襲擾的鮮卑人打了個照面!

  話說,既然是獨領一路負責側翼安全,夏育那邊自然會有支援……實際上,此刻的公孫珣除了本部五百人、一百餘雁門義從以外,麾下尚有五百餘烏桓突騎、三百漢軍步卒,累計約有近一千五百的兵力。再加上那負責後勤的兩百陪隸與四五百民夫,這一路,基本上已經有兩千餘人了。

  如此軍力,鮮卑人便是傻子也不會無視他了。

  「將軍。」上谷烏桓的漢化程度恐怕是最深的,而這個領兵的烏桓小首領甚至連漢人的奉承話都會說。「鮮卑人退了,他們一看到我們有這麼多突騎兵,根本就沒有了戰意!我們撲出去從馬上射下來了五六個敵軍,其中兩個是活得,然後就沒再往後追!」

  「這都是首領你的功勞,你放心,這一戰每個戰功我都會牢牢記下,回去以後一定不會在夏公面前吝嗇言語的。」繡著公孫二字的豎旗之下,被一群軍官簇擁著的公孫珣自然溫言有嘉。

  「多謝將軍。」烏桓首領自然喜不自勝。

  「莫戶袧。」公孫珣復又扭頭吩咐道。「你去查勘一下那兩個俘虜,看看能不能問出點消息來。」

  「是,少東。」莫戶袧微微一失神,但還是迅速帶著人去了。

  然後,僅僅是片刻後,這個漢化的鮮卑頭人就重新追上了豎旗:「公孫少東……事情怕是有些難辦了。」

  「講來,」公孫珣心中也是一凜,卻依舊在面色上保持了鎮定。

  「兩個小卒,都不是居於此地的王庭直屬,也不是附近的中部鮮卑,而是東部鮮卑!按照他們的說法,東部鮮卑上個月就接到王庭命令,然後盡力動員了一萬餘人從大遼河那邊前來支援……至於多餘的消息,他們就都不曉得了。」

  公孫珣這下子徹底裝不住了,直接就勒馬停住,開始消化這個訊息!

  話說,檀石槐一代天驕,但終究是個草原上的梟雄,而且鮮卑人本身的文化太落後,所以鮮卑人建制以後,只是用一種最簡單粗略的方式來進行內部劃分而已……

  具體怎麼劃的?很簡單,王庭居中,這裡有檀石槐的本部和少許所謂由各部落人質組建成的王庭衛隊,然後就是按照地理,分成東、中、西三部而已。

  其中,西部鮮卑由於那邊羌族和大漢的混戰,所以顯得最有存在感,進取力度也最大,實力當然也是最強;中部次之,不過此地臨近王庭,更受檀石槐信任;東部則是最弱,而且毫無存在感……

  實際上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因為東部鮮卑不僅要面對大漢的玄菟郡、遼東郡,還要面對扶餘與高句麗,而這些對手可都不是好惹的!甚至,有時候他們打得激烈了還需要檀石槐去支援一下,平日裡連騷擾遼西的『美差』都不得已讓給中部鮮卑。

  故此,對大漢而言,東部鮮卑就顯得有些存在感不足……但如今,面對著漢軍的壓力,他們居然無視了扶餘人和高句麗人,然後輕騎來援王庭!

  公孫珣一時失神……首先,漢軍此次出塞,是不是漏算了這股力量?其次,漢軍是不是小瞧了檀石槐對鮮卑人的號召力?此地距離東部鮮卑活動的大遼水,何止是小兩千里的距離,然而他們居然就能隨著自家大汗的一聲令下,不顧自己老窩的安危直接過來支援!

  「速遣人彙報與將軍。」公孫珣強壓下某種不安朝呂範吩咐道。「我軍直面有東部鮮卑,而按俘虜所言,東部鮮卑援軍約有萬人,然後殺了那兩個俘虜,繼續上路……讓烏桓騎兵撒的更遠一點。」

  「喏!」呂範自然趕緊去指派人手。

  「少君。」等到呂範離開,婁圭忽然撚著自己那根本只有半根指甲長的鬚髯打馬上前,當眾說道。「多出這一萬軍勢,怕是局面就會大有不同。」

  「何意?」公孫珣勉力笑道。「一萬多自大遼河數千里來援的鮮卑野人,本身就已經疲弊至極,又沒什麼裝備,分散到三路,每路多出三千兵而已……」

  「可要萬一沒有分散到三路迎敵呢?」婁圭正色提醒道。「若是敵軍以這一萬軍勢集中在一路加強實力,然後再用田忌賽馬之策呢?如果是這樣,我們這一路對面怕是要有敵方王庭精銳外加著這一萬援軍了,打起來怕是要格外吃力!畢竟,西路田中郎將那裡遠在雲中,距離太遠,所以他那一路只能是與西部鮮卑兌子而已,而我們這一路卻因為直趨王庭,威脅最大……」

  「你以為我沒想到嗎?」公孫珣終於沒忍住,然後當眾發怒打斷了對方。「或者你以為夏公那裡聽到訊息後,會猜不到可能會有這種局勢嗎?婁子伯,你得明白,我們只是大軍的側翼,一千五百戰兵而已,是能夠擅自行動還是怎麼樣?局勢如何,得要夏公作出判斷並加以決斷,咱們在這裡說出來,只會亂了軍心!」

  婁圭登時訕訕。

  「下次有話給我小點聲說!」公孫珣沒好氣的瞪了對方一眼。「沒有軍令前,我部只能繼續向前。」

  這次不僅是婁圭,其餘軍官也齊齊頷首,只是氣氛相較之前不免生硬了兩三分。

  而果然,距離右翼不過十里左右的中軍那裡,迅速傳來命令——訊息已知,向中軍靠攏兩到三里,然後小心戒備,繼續向前!

  然而,讓所有人都感到疑惑的是,當日安營紮寨,次日再度上路,如是兩日,大軍卻只是不停的與東部鮮卑那裝備落後的遊騎作戰,而且是規模越來越大的遊騎,儼然對方是下了死力……但,根本就沒見到所謂的王庭精銳!

  很顯然,對方是想盡量遲滯漢軍的速度,並遮蔽漢軍的斥候……這當然可以理解,而且這種經典的遊擊戰術確實也起到了很出色的效果。

  但然後呢?僅僅是遲滯的話毫無意義吧?畢竟彈汗山距離塞外不過三百里,而漢軍就算是一路被騷擾,也依舊行進了百里有餘,你還能遲滯幾天?

  而且再說了,這些東部鮮卑兵馬的表演確實如公孫珣說的那樣,遠道而來,疲敝不堪,同時裝備極差,在這種騷擾戰中幾乎完全被得到了漢軍軍事支援的烏桓突騎給壓制,雙方的交換比遠遠大於漢軍的期待值。

  所以,根本不用多想,敵方一定還有後手,只是還不清楚……或者說,對於下層軍吏而言,只是軍隊統帥還沒做出判斷與決斷而已。

  不過,這種情況很快就結束了,因為在第三日傍晚紮營後,公孫珣就被緊急召喚到中軍參加了軍議。

  「西路田晏那小子太遠了,就不說了。」夏育並未在帳中會見諸將,而是就在外面席地而坐,同時還在與軍士們一起用餐,據說這是他從段熲那裡學來的習慣。「不過,中路雁門臧中郎將那裡今日已經派人送來軍情,說他那邊也遭遇到了層層阻截,不過所面對的對手是中部鮮卑……這當然是早就有所預料的。」

  一眾軍官軍吏不由失笑。

  「換言之。」夏育嚴肅起來道。「我以為局勢已經頗為明朗了,原本我們以為三路出塞,是西路對西部鮮卑;中路對中部鮮卑;而我們則直面王庭……現在情況大致相同,不過是我們這一路又多了一萬雜兵而已。若我所料不錯,那檀石槐必然令三部鮮卑各對上我們三路大軍,然後他親率本部精銳在他的王庭等著我們,那地方背靠彈汗山,前面又有歠仇水,是個以逸待勞的好地方。且不說其他兩路,如果我們在層層阻隔之下到了那地方,然後銳氣盡失,進攻不利,兩側的東部鮮卑遊騎再包抄過來,情況怕是就要大壞了!」

  眾人紛紛頷首,這是很多人一開始就能想到的,畢竟自己這一路距離彈汗山最近,威脅最大,所以東部鮮卑的一萬援兵應該是全都擺在了自己眼前……也是有進一步加強彈汗山防衛的味道。而如今,臧旻那邊傳遞過來的訊息更是驗證了這一點。

  「既然如此,」有軍中屬吏忍不住建言道。「不如稍微轉向西側,與中路臧中郎將的匈奴軍彙合……畢竟,中部鮮卑之前進攻遼西,損兵折將極為嚴重。」話到這裡,此人還看了正在低頭吃餅的公孫珣一眼。「所以一旦彙合,兩軍合力往彈汗山去,無論是東部鮮卑還是中部鮮卑怕都是無能為力……屆時那檀石槐要嘛讓兩部鮮卑回彈汗山死守,但這樣也失去兵力的絕對優勢;要嘛就只能率領王庭精銳撲出來,倉促與我們應戰,到時候,以逸待勞的就是我們了。」

  「不必!」夏育搖頭道。「與這些異族作戰,最重要的一條不是兵力,而是士氣……彼輩蠻夷,既無制度,又無榮譽,往往是一開始時聚眾而來,自恃悍勇,所以攻勢如潮,可一旦久戰不下,就會士氣崩壞,一瀉千里,任我等宰割。昔日,我與太尉段公平定羌亂,幾乎每戰都能以少勝多,不是沒有緣由的。」

  「可是檀石槐此人怕是羌人比不了的。」又有人趕緊說道。「而且在草原上,反而是我軍軍心浮動。」

  「你太小瞧我們漢軍了。」夏育依舊不以為然。「我們漢軍制度齊全,自我以下各級部曲,層層疊嶂,只要上面軍官不動搖,下面的士卒自然無憂。至於軍官,有幾個會臨陣脫逃的?若成,便封妻蔭子,若敗,就不怕牽累家小?就好像那代郡的王太守,他仗著名門之後,之前一直與我不對付,可臨到打仗前不照樣是把代郡郡卒放開了與我?為什麼,不就是因為軍務上的事情違逆不得?我漢家制度,自有一番道理。」

  眾人或是凜然,或是認可。

  「所以,將軍的意思是……?」終於有人忍不住問了出來。

  「我意已決!」夏育放下手裡的陶罐,一抹嘴唇道。「仿效逢義之戰,全軍變陣,輕裝提速,直撲彈汗山!」

  眾人紛紛變色,卻無一人敢言。

  「左翼變後隊,韓司馬,你與你的左翼轉為後軍,看管輜重、民夫,緩緩而行!」

  「喏!」

  「公孫司馬!」

  「屬下在!」來不及思考,公孫珣趕緊放下大餅低頭。

  「你是我麾下唯一一位別部司馬,朝廷制度所在,此戰就不能不再度倚重於你了,希望你不負當初在遼西時以五人臨萬軍的膽氣……我意,你的右翼變前隊,同時我會再與你五百漢軍,全都是我的本部心腹,然後中軍還會再調撥足額的馬匹與你,你給我扔下輜重,快速直趨彈汗山!後日晚間,我就要你逼到歠仇水前,震懾敵軍!屆時,你只要隔著河撐過一夜一日,他們便會士氣沮喪,而我的中軍也就會輕裝趕過來殺他們一個措手不及!」話到此處,夏育死死盯著公孫珣喝問道。「軍令已下,清楚了嗎?」

  「清楚了!」公孫珣只覺得渾身寒毛倒立,當即咬牙起身行禮。「珣必當效死命!」

  「善!」夏育滿意的點點頭。

  夕陽已下,這位軍中主將身後的中軍大營門前,那根節杖正在迎著晚風微微晃動。



  「熹平末,漢軍分三路出塞邀擊鮮卑,檀石槐令三部大人逆戰之,三路隔絕,軍情恍惚,時太祖在右路夏育軍中,燭見萬里,窺的虛實,乃於晚日軍中用飯時急謁之,自請為前部,不避劍矢,疾趨彈汗山!」——《舊燕書》.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紀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2-1 04:09 AM

第四卷 第6章 疾趨

  小坡上,公孫珣立馬於一個『漢』字大旗下,他那繡著『公孫』二字的掛式將旗也在一旁一名護兵的手中隨風搖擺,周圍則簇擁著數名文士、軍官。

  小坡下,數百步外,四五百鮮卑人的遊騎正在死死與差不多相等數量的烏桓遊騎纏鬥,雙方你來我往,不時有中箭落馬之人,然後即便當時不死也會成為對方弓箭集射的對象。

  然而忽然間,這四五百鮮卑人中猛地分出了足足一大半兵力,直直的朝著山坡撲了過來……不用想都知道,這一大股鮮卑人中必然是有身份足夠的指揮官,這才能讓部隊作出如此乾脆利索的變陣,也才能讓那剩餘的一小半鮮卑人留在下方拚死阻攔。

  然而,下面的烏桓遊騎也根本沒有上前阻礙的意思,只是聚攏兵力,收弓換矛,準備一鼓作氣吃掉這留下來的棄子而已。

  不過也不要緊,因為根本不用公孫珣吩咐,山坡兩側的漢軍騎兵就已經動了。

  漢騎與烏桓突騎有著顯著差異……不僅僅是戰法、配備的武器,更重要的一點是,漢軍騎卒身上是著甲的。在這個時代,身著鐵甲的士卒,無論是騎兵還是步兵,都可以稱之為最高級的兵種。

  想想也是,你一箭射過去,紮在人家的鐵甲上面,人家一箭射過來,你的胳膊就抬不起來了;你一矛刺過去,只是劃破了人家的表皮,人家一矛刺過來,你的傷口就深可見骨;最極端的一種情況,你一刀砍過去,擦出一道子火星,人家一刀砍過來,你腦袋就沒了!

  公孫大娘天天宅在遼西跟自己兒子吹牛皮,說什麼科技碾壓,然而什麼才是真正的科技碾壓?這些漢軍身上的鐵甲就是這個年代最出色最有效率的科技碾壓!

  但是,既然披上了鐵甲,就別指望在速度上還能比這些穿著皮袍,而且還自幼在馬上活動的鮮卑人占有優勢了。於是乎,又是一波自殺式的分兵,肉眼可見,這波鮮卑人幾乎是分出一多半人來,直接撞向了漢軍騎兵……質量比不上,人數也比不上,純粹就是用自殺而已。

  但與此同時,這卻為中間的幾十騎鮮卑精銳爭取了空間與時間,他們根本沒去看兩側,而是在一個披著鐵甲的光頭武士帶領下直衝山坡上的旗幟所在。而且,須臾間就已經距離旗幟下的公孫珣等人不過幾十步距離了。

  一輪箭矢射來,兩旁的親衛趕緊舉盾,而盾牌後面的公孫珣雖然神色憂慮,卻紋絲不動,這讓下面的光頭面色大喜。

  然而下一刻,

  山坡後面忽然閃出數百早已經準備完畢的弓弩手,赫然漢軍中正式的材官與那兩屯陪隸,前者持弩,後者持弓,一輪攢射下去,這幾十騎就當場連人帶馬摔倒在地……無一例外。..

  有人下去割來那個鮮卑頭領的首級,公孫珣看都懶得看:「我以前以為鮮卑勇士留光頭是為了表示武勇,現在才曉得,是為了防止生虱子。」

  大概還是有些不適應這種大場面,一旁的呂範說話時依舊要捂著鼻子:「文琪,敵軍如此瘋狂,怕是得了死命令,我們這一日間已經遭遇了兩次這種決死式的糾纏……」

  「那就更要快速進軍了!」公孫珣正色道。「只有加快速度,才能讓這些原本散開的鮮卑人來不及集結阻礙!」

  眾人紛紛點頭。

  「傳令下去,速度解決戰鬥,不許割首級,不許打掃戰場,一旦結束,立即上馬整隊往彈汗山去!」公孫珣一邊說著一邊瞥向了身邊一個五短身材的軍官。「高衡,你是將軍的親衛隊長,你帶人去約束那些烏桓人!」

  「喏!」這高衡也沒有太多言語,直接就縱馬下去了。

  看著對方的背影,公孫珣愈發心情不爽利了起來。

  話說,昨日晚上他明明是請夏育把公孫瓚給派來統領援軍的……一方面固然是要給公孫瓚一個立功的機會,另一方面他卻是真覺得這種生死關頭,他那位族兄是靠的住的,無論是血緣關係還是能力,又或者是傳說中的氣運都是靠的住的。然而,如此公私兩便之事,卻被夏育給否了,反而派出了跟自己兄弟二人有明顯矛盾的高衡高玄卿,也不知道是為了制衡一二,還是不放心自己,便乾脆派來了一支督戰隊來。

  說實話,好在這廝到來以後一直老老實實,再加上苦戰在即不好生事,不然公孫珣一定找機會砍了這廝,把那五百軍士也握在手裡!

  「文琪。」看著高衡遠去,各級軍官也大多在各自部署中,呂範卻是趁機再度靠了過來。「這夏育給我們分派這樣的任務,怕是用心不良吧?現在還好,等到了歠仇水前,對上鮮卑人的數萬王庭精銳,即便是夜中,即便是隔著一條河,真能撐得住嗎?太危險了!」

  「沒什麼良不良的。」公孫珣面色更加難看了起來。「昨日我若是不答應,他當時便能斬了我……誰讓他是持節的兩千石,我只是個比千石的司馬呢?一將功成萬骨枯,我們現在就是要去做人家的墊腳石,而且還不能不去拚命。」

  「大丈夫的性命不能操之人手啊!」呂範像是在附和一樣隨口說了一句什麼,就不再多言了。

  兩千軍勢再度上路,雖然速度已經極快,卻依舊還是遭遇到了數次這樣的阻擊,雖然每次阻擊的軍勢大小不一,但這種不要命的打法卻也給公孫珣的這支先頭部隊造成了巨大的困擾。

  什麼箭矢、馬匹等軍資的損失倒也罷了,關鍵是從第二天開始,傷亡就以一種不受控制的方式迅速增長起來。

  第一日的數次戰鬥,包括那次遭遇了足足五百餘騎的戰鬥,漢軍的傷亡數量都被牢牢控制在了一個安全線以下……這是因為漢軍之前一天休息的非常充足,他們有足夠的精神和體力去應對,甚至可以不動聲色的完成一次次精巧的戰術配合。

  但是從第二天開始,這些應對動作就變的吃力了起來,一些看起來並不如何,但卻極為致命的小問題開始頻繁出現……而在戰場之上,任何大小問題都會轉化為傷亡再體現出來。

  傷亡最大的自然是外圍的烏桓突騎,盡管公孫珣斬了一個敢鬧事的烏桓小首領,但卻根本沒法阻止烏桓突騎的疲憊和失序,第二日的四次遭遇戰之後,五六百烏桓突騎,足足損失了一百多……用婁圭的話來說,得虧這些烏桓人都住在長城裡面,否則早就逃散或者乾脆叛變了。

  其次是那兩屯陪隸,陪隸們是漢軍中唯一沒有普及鐵甲的部隊,而且還要負責最基本的紮營與埋鍋造飯,也是格外辛苦。所以,在一次撤退不及後他們直接遭遇了一次鮮卑人的近身突擊,當時就傷亡了數十人,然後還被砍殺了幾十人。

  最後,就連最核心最精銳的漢軍甲士,也在第二日下午時分的時候遭遇到了一次讓公孫珣極為心疼的傷亡……當時剛剛打完一日內的第三場遭遇戰,再加上彈汗山都出現在了視野中了,漢軍甲士們不免有些鬆懈,公孫珣也破例讓他們暫時卸甲喝水進食,休息一番,再一鼓作氣。孰料就在此時,居然有兩三百個東部鮮卑的騎兵從後方追來,漢軍倉促應戰,損失極大。

  總而言之,等到這日晚間,公孫珣率領這支別動隊到達彈汗山下的歠仇水畔時,兩千戰力居然只剩一千四五百的樣子……死了三百多,還有兩百多傷員是架在馬上的,未必就能活下來。

  當然了,歠仇水前的公孫珣已經根本沒那個心思去想傷亡的問題了,因為他現在有一個巨大的困惑擺在面前……沒錯,是困惑,不是挑戰!因為這條被檀石槐看中,然後依山傍水建立起王庭的河流對面,怎麼看都不像是屯有大軍的樣子!

  軍隊肯定有,但絕不是之前想像中的數萬王庭精銳!能有四五千就不錯了!借著夕陽的微光,是個上過戰場的軍官都能得出這個結論!

  所以……檀石槐的本部去哪兒了?

  自己又該怎麼做?



  「檀石槐乃立庭於彈汗山下歠仇水上,去高柳北三百餘里,兵馬甚盛。」——《後漢書》.卷九十.烏桓鮮卑列傳.第八十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2-1 04:10 AM

第四卷 第7章 進退

  漢軍如此迅速的出現在此處,明顯讓歠仇水對面的鮮卑軍顯得有些慌亂,而這,使得他們部隊的虛實暴露的更加清晰無誤。

  然而,面對著這一幕,立馬在河水南側一處山坡上的公孫珣卻是面色鐵青。

  「文琪,郡中隊率以上的軍官都到了。」良久,呂範實在是無奈,只能在身後輕聲提醒了一句。

  「諸位,」公孫珣調轉馬頭,用一種摻雜了幾分氣急敗壞味道的困惑語調問道。「你們都是俊傑人物,哪個誰能不能告訴我,檀石槐賴以壓制萬里草原的精銳本部去哪兒了?」

  呂範、程普、韓當、莫戶袧、婁圭、成廉、魏越、高衡,還有眾多其他軍中人物……此刻全都勒馬在公孫珣身後,但卻無一人能言!

  不是沒有想法,而是不敢有想法!

  這種情況下,天知道一個判斷失誤到底會造成多嚴重的後果?

  「少君。」最終,還是婁圭忍不住在馬上拱手。

  「你說。」公孫珣立即抬起馬鞭指向了對方。

  「少君,你之前就說過,有些話應該私下說,以防出現動搖軍心的可能性。」婁圭倒是一如既往的讓人討厭。

  「你還真是……」公孫珣失笑了一聲,卻發現自己居然緩解了不少緊張。「也罷!大家這次不要有什麼顧忌了,兵事凶危,出現眼前這種局勢只能說明我們情況危殆,而出塞三百里,一千五百餘人孤懸在此,又能如何呢?」

  眾人為之默然。

  「時間緊迫。」公孫珣歎口氣道。「檀石槐的王庭大軍此時究竟在何處?我們又究竟該如何行事?大家務必暢所欲言。」

  「或許,檀石槐繞過了我們這支前部,趁著夏公那裡兵少,直接奔襲過去了?」說話的是高衡,也就是夏育的親衛頭子,他會如此作想倒也能夠理解。

  「不對。」婁圭當即撚鬚搖頭道。「想要吃掉夏公那邊的大軍,檀石槐必然要盡出王庭主力,如今龐大的軍隊迎面而來,我們怎麼可能一點蛛絲馬跡都發現不了?至於繞道……我們區區兩千人,何須繞道,直接當面吞掉又如何?」

  「沒錯。」旁邊那名西河老卒出身的騎軍屯長也是連連點頭。「而且莫忘了,我們才與主力分隔不到兩日而已,我們固然是疾驅而來,可主力也是輕裝往這邊過來的,相隔的距離沒有想像的那麼遠……昨日就不說了,便是現在,我估計夏公也不過就是七八十里外的樣子。試想,數萬人大戰,我軍又不乏突騎,草原上更是一目無際,又怎麼可能會發現不了?」

  這渤海高玄卿當即閉口不言了。

  「總不會是放棄王庭而逃走了吧?」魏越忍不住乾笑了一聲,但隨著眾人冷冷的瞪過去,以及成廉拿馬鞭子在他腰上一戳,這廝馬上收起笑容低下頭來。

  「圍魏救趙?」有人試探性問道。「現在雁門、代郡、上谷三郡全都空虛……」

  「不會,最起碼現在不會。」公孫珣此時也開始恢復清明,認真思索了起來。「三郡雖然空虛,但畢竟有要塞、有長城、有邊牆,塞內的刺史、太守也都是人傑,必然不至於速敗。而一旦不能速下,長城烽火點燃,鮮卑人反而會被出塞的大軍掉過頭去直接夾住……不是說檀石槐不會去寇邊,但是以己度人,若不吃下塞外的漢軍,他哪來的膽量去攻擊這三郡?」

  「那就只有去西路找田中郎將或者去中路找臧中郎將了。」有人此時乾脆答道。「不然呢,還能有第三條路嗎?」

  公孫珣聞言面色微變,稍微思索片刻後,卻是猛地揮了下手:「爾等且下去照顧各自部屬,子衡、子伯、義公、德謀四人留下。」

  別人倒也罷了,那高衡卻是面色突變,但看著周圍俱是公孫珣的親衛義從,他卻只能強壓住不滿,跟著其餘軍官走下了山坡。

  高衡的不滿公孫珣自然看的一清二楚,但此時實在不是管這些的時候……因為就在剛剛,電光火石之間,他卻是有了一個猜想和幾位大膽的決斷,需要自己這幾個心腹的支持。

  「聽我一言。」待人走後,公孫珣直接勒馬上前與幾個心腹相互交馬說話。「若檀石槐去了西路,從我等而言反而無所謂了……因為西路在雲中,距此地七百里有餘,實在是太遠!中間還有臧公一路大軍阻礙。我等只需要迅速報於夏公,等他命令即刻!」

  眾人紛紛頷首。

  「所慮者,也是最壞的局面,亦是最有可能的情況,乃是這檀石槐一開始就把王庭作為半個誘餌來吊住我們這一路大軍,然後自己在雁門北面張網以待,以圖迅速吃掉雁門臧公那一路!」公孫珣壓低聲音道。「而如我所料不差,此時中路軍已經怕是盡墨了!然後,那檀石槐正在驅大勝之軍從西側壓來,往夏公處趕來!」

  眾人紛紛色變。

  「中路雁門那一路這麼弱嗎?」其餘三人倒也罷了,婁圭色變至於卻是有些難以置信。「那臧公難道徒有虛名之輩?」

  「非是臧公無能。」呂範低聲解釋道。「乃是中路軍中漢軍太少,甚至可能僅有臧公本部千人外加幾百義從,其餘皆是匈奴人……且不說匈奴人戰力畢竟不如漢軍,只是一條,若全軍成份都是異族附屬,又有幾個有死戰到底的決心呢?而一旦崩潰,臧公又哪裡約束的住?」

  「沒錯。」程普也是格外嚴肅。「若我是檀石槐,自然是要一開始就引王庭精銳潛在夏公、臧公兩路人馬中間,然後讓東部、中部鮮卑各自逆戰探得虛實,等察覺到臧公那裡最弱後,便當機立斷,直接撲過去,一戰而定!然後再引軍東進,來吃下另一路人馬……」

  「如此說來。」婁圭面色愈發蒼白。「我們豈不是已經陷入死地了?」

  韓當等人面面相覷,但這一次卻無一人作答。

  「非也。」公孫珣忽然捏住馬轡道。「你們可想過一事,為何我們疾驅彈汗山的路上,會遭遇到東部鮮卑的拚死阻截?而此處,卻也留下了四五千守軍?」

  「因為檀石槐終究是不想丟失王庭。」韓當恍然道。「雖說是誘餌,但他從來沒想過丟掉王庭,東部鮮卑更不敢在自己手上弄丟了王庭……夏公和我們的進軍速度,是他漏算的!」

  「可這又有何用?」婁圭一臉苦澀。「不就是我們更加深入死地了嗎?前面有四五千人隔河對峙,後面有檀石槐本部大軍推過來,還不如走得慢,這時候能回頭呢!」

  「據我所知,天底下最蠢的一件事情莫過於在草原上面對胡騎時直接回頭。」公孫珣冷笑道。「這時候唯一的生路便是迎上去而已……不瞞諸位,我剛才一下子就想明白了,我們的生路不在後面,而在前面,甚至夏公這一路大軍的生路,說不定也在前面。」

  兩文兩武,四個心腹,聽到此話後幾乎齊齊抬起頭來看向了河對岸,然後俱皆色變。

  「這一戰,我們未必有多麼高看自己,但卻小瞧了檀石槐,可檀石槐卻也小瞧了我!」公孫珣背對著歠仇水,像是在跟自己的幾個心腹說話,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語。「天下事,再萬全的計劃,到頭來不過是臨門一腳而已……如今這個局勢,漢軍若再言勝已是自欺欺人,當以盡量保全為上。」

  「文琪的意思是?」呂範第一個收回目光正色問道。

  「我意已決,」公孫珣凜然道。「今夜三更,強渡此河!火燒鮮卑王庭!如此,方有幾分可能讓檀石槐棄掉夏公主力,改道來此……當然,我也是要讓全天下都曉得,我公孫珣絕不是什麼人砧板上的魚肉!」

  「汝等是臧公麾下義從?」就在同一時刻,六十里外,剛剛安下營的漢軍東路主力處,東路軍主帥夏育正站在中軍大帳門口,一臉驚愕的看著眼前的數人。「有何證據?」

  「回稟將軍!」下面幾人中為首的那個趕緊抬頭回復,只見此人頭戴赤幘、容貌不凡,雖然滿身血汙,卻依舊顯得中氣十足。「我乃是臧公當年在揚州時啟用的故吏孫堅,原下邳國下邳縣縣丞……將軍,如今在這草原之事,這徐揚口音萬萬做不的假啊!」

  「是了!」夏育當即恍然,然後趕緊勉力在一個馬紮上坐定下來。「這是做不得假的……看你的樣子,莫非是路上運氣不好,遇到了鮮卑人的阻攔?」

  「將軍!」孫堅俯身再拜。「不是路上遇到了鮮卑人,而是中路我們臧公那裡遭遇到了苦戰,我等是拚死突圍而來的……」

  夏育當即面色大變,只見他一揮手,立即就有心腹軍吏趕走了無關人等,而那孫堅也是頗有眼色,也是立即閉口不言,等待對方訓示。

  「你接著說。」等到周圍閒雜人等被趕走後,夏育這才不禁有些面色蒼白的示意對方開口。「臧公情況如何,可是要我支援?」

  「不是!」孫堅趕緊解釋道。「來時我軍就已經止不住潰勢了,臧公已經準備撤軍,讓我來是要讓夏公也速速撤軍的!」

  夏育既驚且怒,一旁的中軍軍吏也是個個面無血色。

  「現在要我撤軍?」夏育揮著馬鞭憤然指著北方說道。「我距離彈汗山不過七十里,今夜休整一晚,明早飽食一頓,晚上說不定就能趕到了!前日你們還有軍使來我軍中通報,說只是中部鮮卑騷擾,若是強行軍五七日就能在彈汗山與我彙合,怎麼才隔了兩日就潰勢了?」

  「夏公!」孫堅面色漲紅,無奈解釋道。「敵軍是鮮卑王庭主力,再配合原本的中部鮮卑,我軍實在是居於劣勢……」

  「那也不至於兩日就潰,而且兩日時間為何現在才與我送信……」

  「不是兩日,是半日!」孫堅也是一臉無奈。「昨日中午剛剛接戰,匈奴的那個什麼屠特若什麼單于就直接胸口中了一箭,當時就昏迷不醒摔下馬來,而單于一倒,匈奴軍立即士氣崩塌。臧公那裡不過一千多漢軍,根本就約束不住匈奴軍,所以全軍一下子就垮了下來,只能頂著慘重死傷邊戰邊退……」

  自夏育往下,周圍眾人紛紛倒吸一口冷氣,卻是半點指責的意思都沒了。

  「而到了晚間,臧公發現敵軍攻勢稍弱,猜到那檀石槐應該是讓中部鮮卑繼續綴著我們殺傷,他自帶王庭主力來此處來截斷夏公你後路。於是,便與我幾人一人多馬,飛馳而來報信……臧公不要猶豫,速速走吧!我料最快今日夜間,那鮮卑王庭主力便能插到你身後去!」

  夏育張口欲言,卻發現自己無言以對。

  他之前固然是豪氣萬千,準備把鮮卑人的王庭主力堵在彈汗山下如何如何……但那一切的前提是前面有一支精銳別動隊先挫敵銳氣,然後後面有一支近萬人的騎兵部隊會迅速趕來支援。

  而如今這算什麼呢?

  田晏那小子距離此地太遠,臧旻那一路半日就潰,自己豈不是成了孤軍?而且輜重什麼的還都被自己扔在了後面……這個可就更要命了!

  而且再說了,撤退固然不符合自己的性格,出師不利也必然會有所責罰,可要是全軍覆沒,那就不只是自己受罰,連段公恐怕都要受牽累吧?

  「全軍拔營……撤!」終於,在沉寂了片刻後,夏育幾乎是將這個命令給吼了出來。

  隨著這句話,周圍的的軍吏立即忙作一團。

  不料就在此時,忽然有一人從斜刺裡冒了出來,來不及行禮就直接開口:「將軍,可否派數騎斥候去通知我弟也速速返回?」

  聽到公孫瓚此言,眾人皆是一怔,但旋即繼續忙碌了起來。

  「伯圭……」夏育勉力咽了口唾沫。「我這人不慣對部下說謊,此時你族弟若是能繼續留在彈汗山下,那東部鮮卑的人馬怕是就要分心對付他,對大軍主力而言乃是好事!」

  「可是……」

  「斷一指而全整身。」夏育正色道。「這本就是軍中應有之義……若、若此戰他能身還,先居先鋒,再為斷後,全師之功,他居首位!」

  「將軍!」公孫瓚俯身拜在那孫堅的身側,再抬頭時卻已經急的滿臉通紅。「那也要能身還啊?如此局面下,我軍若是走了,他豈不是要被檀石槐堵在歠仇水南岸,百死無生?」

  「這就是軍中的道理!」夏育面無表情,坦誠言道。「伯圭不必再言,軍中總有人要做棄子。」

  「將軍!」公孫瓚氣急敗壞。「你要曉得,我這族弟乃是鄃侯的女婿,太尉的門生,而我那嬸娘富有鉅億,卻只他一個獨子……你如此行事,若是他出了差錯,怕是段公也要受你牽累!」

  夏育瞥了公孫瓚一眼,卻不再理會對方,而是招手喚來了幾名親衛淡然吩咐道:「好生看住伯圭,莫要讓他做傻事,他要是敢往北去,不用報我,即刻就以逃兵論處……全軍拔營,速速往南撤!」

  公孫瓚目瞪口呆,便是那聽出幾分門道的孫堅孫文台也不禁搖頭……其中,前者是憤然種帶著無奈,後者卻是和軍中大多數人所想的一樣,無奈中帶著少許可惜而已。

  得益於孫堅的拚死突圍報信,夏育大軍在公孫珣的信使剛剛出發時就已經做出了最正確和理智的判斷,然後連夜逃竄。

  可即便如此,因為匈奴單于中箭落馬而速勝的鮮卑王庭主力,依然還是在夜間摸到了漢軍主力的尾巴。實際上,從二更時分末段開始,雙方就已經在夜幕中進行小規模接觸了,然後規模越來越大……不過,好在雙方的體力都已經到了一個極限,戰鬥的激烈程度還不是很那麼令人窒息。

  而到了三更時分,歠仇水南岸,夜幕中,公孫珣和他僅剩的一千五百多兵力也都列隊完畢。

  「傷兵都安排好了嗎?」公孫珣坐在小坡上的一個馬紮上,摸著懷中的短刀輕聲問道。

  「安排好了。」呂範低聲答道。「按照你的吩咐,給他們一把刀,一匹馬,等戰事一起,就讓他們自己順著歠仇水往東南方向去……」

  「都在罵我吧?」公孫珣忽然抬頭笑道。

  呂範實在是沒想到對方此時居然能笑出來,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確實有罵的,但很多人還是很感激的,如此局面居然還能想著給他們留一條生路。」

  「都該罵的……」公孫珣幽幽歎道。「都是父母撫養數十年才長成的好男兒,都是春閨夢裡人,跟著我吃口飯而已,我本應該將他們都活著帶回去,現在這個局面,憑什麼不罵我?」

  「我們也是沒辦法。」呂範勉力勸道。

  「子衡前日可不是這麼說的。」公孫珣繼續笑道。「你當時說大丈夫的性命豈能操之人手?然而這天下間的男兒,又有幾個人的性命不是操於別人之手呢?」

  呂範當即無言。

  「也罷,不說這個了。」公孫珣眯起眼睛看向河對岸道。「真要說到性命,今夜若不能成功,那兩路大軍盡失,怕是檀石槐要順勢席卷三郡了,屆時死的人就不是這區區幾千人了!」

  「正是這個道理。」呂範趕緊答道。「正如文琪之前所言,趁夜渡過歠仇水,火燒鮮卑王庭,才有幾分可能引得鮮卑軍改道,給身後大軍求的幾分生路……」

  「高衡,你聽到了沒有。」公孫珣忽然面不改色的輕聲問道。「既然是要拚死去救夏公,我令你部打頭陣,先行拚命,可有問題?」

  一旁當即轉出了高衡的身影:「司馬說的如此透徹,我又能如何呢?再說了,先渡後渡而已……只希望司馬不要扔下我在河對岸不管就行。」

  「怎麼可能會不管。」公孫珣冷笑。「若不渡河,生路在哪裡?動身吧!把那座浮橋與我拚死奪過來!」

  「喏!」高衡躬身離去。

  俄而,兩百多精挑細選的中軍精銳甲士在這渤海高玄卿的率領下,齊齊出陣,直奔那座被鮮卑人重兵把守的那座寬綽浮橋上而去。同時,韓當也開始下令第二隊由義從組建的隊伍進行準備。

  這是明火執仗的夜間強襲,所以,幾乎是在高衡踏上浮橋的一瞬間,整條歠仇水的北岸就跟著沸騰了起來,而歠仇水的南岸,也忽然點起了不知道多少火把以做疑兵……



  「……育許之,太祖即拔本部千五百人,兩日連趨百里,直至歠仇水下,鮮卑王庭方五千兵,見之震恐,待大軍援,將畢其功於一役也。然中路使匈奴中郎將臧旻忽敗,使麾下屬吏孫堅突圍告之,育聞之,亦肝膽俱喪,乃遺輜重、棄太祖而走。太祖深夜聞之,仰天歎曰:『夏育雖惡,然軍中士卒皆無辜也,且若其為檀石槐銜尾所食,則燕代之地無兵矣,數郡百姓將為荼毒。』乃決意,夜渡歠仇水,火燒彈汗,以身誘檀石槐回軍!」——《舊燕書》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紀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2-1 04:11 AM

第四卷 第8章 過河

  整個歠仇水兩側亂成一團,鮮卑話、漢話、戰馬嘶鳴的聲音、甲胄相互撞擊的聲音、喝罵聲、歡呼聲、拚死搏殺的聲音,全都相互交織在了一起……這是夜戰必然引起的混亂。要曉得,鮮卑人雖然一度對公孫珣如此疾速逼近而感到驚慌,但畢竟他們兵力占優,所以是真沒想到對方竟然還敢連夜突襲,因而在戰鬥開始後愈發失措。

  不過,兩軍雖然如此動靜,可真正拚死搏殺的地方卻只有那座架設在歠仇水的永久性浮橋而已,雙方的關注點也幾乎全都集中在那個地方。

  話說,在一座橋上,不管是浮橋還是別的什麼橋,它的狹窄地勢都注定了雙方只能近身肉搏!而在肉搏戰中,披著雙層鐵甲的漢軍甲士無疑更加顯得銳不可當。

  只見在無數火把的照映下,漢軍們皆持刀架盾,彎腰低身,陣型緊密而不亂。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是倉促應戰的鮮卑人,他們個個淩亂慌張不說,更坑的是這些人多持長矛,近距離作戰根本施展不開。經常能看到這些鮮卑人一矛朝著漢軍刺過去卻無果而終,然後來不及刺出第二矛就直接被漢軍用盾牌給架住,最後或是短刀從盾縫中刺出,或是乾脆整個人直接被推下浮橋。

  當然,最顯眼的莫過於那脫出陣外,衝鋒在前的渤海高衡,此人端是悍勇無比,他一手持一圓形鐵盾,另一手揮著一支短矛,利用自己身材矮小的優勢,左右騰挪,前後閃躲,時不時的一矛下去便能了結一個鮮卑武士,然後率眾前行數步……

  所謂將勇而兵壯,在此人的帶領下,那兩百漢軍陣型堅固,一路狂呼酣戰,奮勇向前。而對面鮮卑人雖然數量極多,卻居然被這股漢軍沿著浮橋一路推得往後撤,驚得歠仇水北岸的王庭貴人們連連調兵遣將,將更多的鮮卑武士集中在了浮橋北面。而另一邊,漢軍見到那高衡如此神勇,同袍如此強橫,也是愈發振奮,紛紛呼喊助威!

  公孫珣坐在一個小坡之上,眼看著此人如此奮勇,卻也是感慨萬千,繼而浮想聯翩……這個什麼渤海來的遊俠頭子都已經如此出色,卻不曉得那同樣『五短身材』卻能『屢次先登』的五子良將之一的樂進又是個什麼樣子?而那個領著七百兵,號稱千人,衝鋒陷陣的高順,又是個什麼樣子?

  天下英雄何其多也!

  話說,母親總是讓自己要苟全性命於亂世……然而怎麼才算是苟全,怎麼才能苟全?

  最起碼,不能今時今日這樣將性命交於他人之手吧?而想要握住自己的命運……說句難聽點的話,面對著如此多的豪傑,如此紛繁的亂世,不去擁有並展示出能夠動搖天下的能力,真有資格握住自己的命運嗎?

  只是,

  可笑自己空活了二十歲,居然到了今日這個絕境,才生出一分去動搖天下局勢的豪氣與決心……希望不會太晚!

  當然了,這個感慨只是公孫珣個人的想法,實際上他並不曉得,早在當初的盧龍塞外,他就已經於不經意間徹底改變了天下間的局勢,只是始終未曾發覺而已。

  仔細想想就明白了,當日死在盧龍塞一戰的柯最闕是個什麼身份?

  是中部鮮卑大人,是檀石槐手下三部鮮卑中的一任領袖……如此人物,因為一次夜間突襲,因為公孫珣的那一支箭,因為一個漢化鮮卑小部落首領的糊塗命令,稀裡糊塗的就被砍了腦袋。

  然後呢?

  然後有些東西就一發不可收拾了。

  柯最闕死了,但柯最部還是中部鮮卑最大的部落,於是就有了他年輕的侄子柯最坦接任中部大人;

  而由於初登大位,為了穩固人心,柯最坦這個年輕而又無當的部族領袖又投機式的掀起了一次針對遼西的入侵;

  同樣是因為死了柯最闕,所以原本的遼西太守、公孫瓚的岳父很快就轉任到了上谷郡,而公孫珣的那位岳父趙苞則孤身上任,並在隨後派人去接來了自己的母親……

  雙方陰差陽錯之下,這才發生了那種級別的大戰!

  這個時候,公孫珣居然又跳出了攪和了一次局勢,讓中部鮮卑大人再度送命不說,更是把實力雄厚的中部鮮卑給禍害的五癆七傷!

  實際上,公孫珣這輩子可能都不會知道……如果沒有他之前在盧龍塞和柳城外的活躍,那麼按照原本的歷史進度,這一戰檀石槐僅憑硬實力就可以從容吃掉全部三路大軍,逼得三路主將只率領幾十騎狼狽而走。

  而在大戰後,為了報復漢軍,還會發生另一場遼西入侵戰,而那一次,雖然漢軍依然得勝,可公孫珣的岳祖母、岳母,還有他那個未過門的老婆趙芸,卻全都死的乾脆利索。最後,趙苞也棄官不做,回家一年多就憂鬱而死。

  但這一切的一切,早在數年前的盧龍塞外,被他那拚命的一箭給徹底扭轉了。

  公孫珣之前決定拚命時曾經對幾個心腹說,檀石槐小瞧了自己,實際上,他自己也一直小瞧了自己!

  「少君!」忽然間,韓當的聲音將正在失神的公孫珣從心思飄忽中喚了回來。「高衡已經過橋了!」

  公孫珣聞言立即看向了那邊的浮橋……果然,那渤海高玄卿並未讓他失望,憑著兩百甲士與一腔悍勇,居然一鼓作氣直接推到了浮橋的另一側。

  但是,也僅僅如此了,因為過了橋後戰場面積迅速擴大,鮮卑人的人數優勢立即得以顯現了出來。而那高衡及其所部雖然依舊左突右進,奮勇無比,卻也只是勉力將帶過去的甲士團成了一個圓陣,盡力支撐罷了。

  而這種支撐似乎也有些危險,因為戰爭經驗豐富的鮮卑人很快就發現了一個能夠對付這些披甲漢軍的方法,弓矢夜間容易誤傷,而且對著重甲加盾牌的組合,除非運氣極好,否則真的是毫無殺傷力。但是,近距離投矛卻可以避免這種誤傷,並且多少會產生一些有效的殺傷。

  說到底,敵軍太多,兩百人撐住這個局面已經不錯了……他們需要援軍。

  黑夜中,公孫珣見狀不再猶豫,而是豁然起身:「既如此,義從隨我渡河!」

  「少君。」韓當聞言大驚失色。「你下令即可,河對岸我軍兵少,太過危險!」

  一旁的呂範等人也是驚惶不已。

  然而不待他們開口說話,卻聽那公孫珣失聲笑道:「義公,莫非你以為此處就不危險嗎?我軍已入死地,正該人人都效那高玄卿,拚死搏殺,求得一條生路罷了!大丈夫生於世間,怎麼能夠坐視部屬去拚命,自己隔河苟且呢?」

  韓當等人皆無言以對。

  「再說了。」公孫珣復又握住對方臂膀。「此去不是還有義公你嗎?當日在遼西你我握手相約,此生當共富貴,卻也早該想到,亦當共死生。」

  韓當聞言不再阻攔,而是立即單腿跪地:「既如此,請少君務必跟在我身後,若生,請少君且生,若死,請讓韓當先死!」

  「善!」公孫珣也不去扶對方,而是回頭向呂範等人正色交代道。「若我渡河成功,子衡與德謀也不要猶豫,立即催動全軍一起渡河。屆時,子衡率烏桓突騎、材官、陪隸先行,德謀率漢軍甲士壓陣。過河後,前者即刻趁亂去放火,德謀則要努力擊破橋後之敵……而若是能夠成功,敵軍大致崩潰,王庭大火燒起,就不要有任何戀戰,也不要去尋他人,各自收拾身邊的部隊按照之前所言,往東面逃去……諸位,天明咱們在歠仇水下遊相聚。」

  「喏!」自呂範以下,程普、成廉、魏越等人俱皆俯首。

  「走吧!」言罷,公孫珣這才一手托起韓當,一手扶刀往小坡下去了。..

  身後眾將與諸多軍士見到公孫珣離去,俱皆無言,只是各自回身收拾甲胄、刀具、馬匹而已。

  而另一邊,公孫珣與韓當來到暗處與那一百多雁門義從相彙後,卻並沒有往浮橋處去支援,反而是脫下甲胄,俯身牽著戰馬,努力壓低聲音,來到了浮橋上遊的一處淺灘前……

  沒錯,公孫珣一開始就沒指望從正面突破歠仇水,高衡那一路兵勢,從一開始也就是負責吸引鮮卑人注意力的誘餌!

  當然了,以漢軍此時的戰力來說,已經無所謂什麼誘餌不誘餌了,公孫珣與韓當這一波渡河之後,等穩住灘頭陣地,也是要趕緊過去解救那兩百甲士的,否則斷難破敵!

  「就是此處嗎?」公孫珣將甲胄放到戰馬身上後,試探性的下腳入水,然而剛一入水,隨著冰涼河水的刺激腳下就不禁一滑,得虧身後有義從扶住。

  「便是此處了。」前面的韓當在水中立住身後方才回頭應道。「之前我們驅趕數匹馬過河,它們都是從此處過去的,然後又讓人扶著馬脖子偷偷跟著走了一趟,確定此處是個能勉強渡河的淺灘。」

  「那就快走。」公孫珣聞言不再猶豫。「趁著鮮卑人都被高衡所吸引,速速渡河!」

  「喏!」

  然而,說是淺灘,其實最深處幾乎沒過胸口,而且下面俱是石頭與汙泥,哪怕是扶著馬匹,哪怕馬匹前後用繩子相連,結成了一個怪異而另類的浮橋,但走起來也格外濕滑,一個不穩很可能就失去平衡……這種情況下,若是敵軍在對岸有數十人持弓攢射,再來數十人持長矛立在對岸堵截,怕是來一個死一個,來一百也要填進去一百!

  總而言之,這段路程過得極為艱難,中途不時有人一聲悶哼就直接滑倒,這種情況下,雖然大多能夠在前後的幫助下攀著馬匹站起來,但馬匹卻難免被勒的生疼,直接嘶鳴起來,讓眾人心驚膽跳。

  更有極端的情況,乃是其中一匹馬渡過一半時忽然不堪重負,連著背上的兵器、甲胄整個翻倒,甚至還將一名軍士摔入下遊不見人影。最後還是前後的軍士當即立斷,揮刀斬斷繩索,又立即格殺還在奮力掙扎的這匹馬,並饒過馬屍體,方才勉強成行!

  然而,不管過程如何驚心動魄,韓當為首,公孫珣其次,這一波人卻是終於偷偷摸過了歠仇水,勉強來到對岸喘了口氣。但是,漢軍的運氣到這裡也就了結了,因為不等他們披甲整備構築陣地,一隊路過的鮮卑人就赫然發現了這次潛襲,並在驚慌之餘大聲呼喊!

  事到如此,已經來到河對岸的公孫珣等人再不顧忌,連甲胄都不及披上,就直接躍馬而起,奮力應敵!

  而此時,遠在下遊數百步外的浮橋處,久久不見支援的高衡甚至已經有些絕望了!



  「……將渡,諸將皆努力爭先,自求先登而請太祖安坐河南,太祖厲聲問曰:『臨陣奮戰,大丈夫豈可隔河而望活乎?』言盡,乃以一部疑兵臨橋擾敵,自領軍暗以馬匹連繩相結做浮橋,遂親握馬首而渡。既渡,太祖不及披甲,便復發神武躍馬突陣,眾將隔河觀之,無不振奮,乃爭相入水。」——《舊燕書》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紀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2-1 04:13 AM

第四卷 第9章 放火

  公孫珣所處的戰場不過是倉促形成,跟點燃了眾多火把、蝟集了大量軍隊的浮橋處相差太多。再加上夏日的歠仇水十分寬廣,所以黑夜之中,河南岸的部隊根本看不清這邊的情況,只能聽到喊殺聲而已!

  但不管如何,剛剛渡河卻遭遇到了敵情卻是顯而易見的事情……所以,一時間河水南岸的士卒軍官們紛紛變色。

  此時此刻,最先反應過來的居然是呂範這個文士,只見這個軍中公認的二號人物也不說什麼廢話,居然直接將剛剛放到馬上的甲胄給扯了下來,然後一言不發抱著戰馬的脖子就下了水……身後的漢軍見狀頓時面露慚色,然後爭先恐後的去甲渡河。

  緊接著,被托以掌軍之責的程普卻也臨時改變了策略,他當即回首厲聲下令:「成廉、魏越,你二人不要在此處渡河了,直接縱馬從浮橋處去支援高衡,不管如何,我只要讓那邊的鮮卑人不敢輕動!材官屯也去,敵軍密集,直接就在浮橋上架弩攢射,不必顧忌些許誤傷了!」

  魏越一時還有些猶豫,但被成廉直接一拽,卻還是趕緊回身上馬……情況到了這個時候,心中若是存著幾分良心的,那麼自然會為了公孫珣豢養他們這一年多的恩德而拚死一戰;便是心中沒幾分德行的,也要講一個同舟共濟,求一條生路才對!

  因此,在一瞬間的愣神之後,河南岸的漢軍居然是同仇敵愾,上下振奮了起來。

  而歠仇水的另一邊,形勢卻也沒有想像的那麼糟糕。

  話說,為什麼不是傍晚就渡河,為什麼一定要夜戰?

  理由當然多的數不清,但很重要的一條是,鮮卑人終究是個才出現不到二十年的部落聯盟,哪怕是在檀石槐建制稱汗的王庭處,他們的各種制度也是遠遠落後於漢軍編制的。而一旦夜戰,這群由大大小小部落連接而成的敵軍,根本就沒法做到上下一致,指揮通暢……

  實際上當夜戰開始以後,對於留守的王庭以及東部鮮卑貴人們而言,他們唯一能做的,似乎就是在那個最明顯、最亮堂的浮橋北段大聲呼喊,彰顯自己的存在感。

  至於說忽然有人喊哪裡又來了一股漢軍……黑燈瞎火的,天知道在什麼地方?天知道是真是假?就算是有人隱約發現了上遊的動靜,而且覺得應該趕緊派人應對,天知道又怎麼在這種情況下把自己的部族給從橋頭拽出來?

  所以講,公孫珣那裡的情況真的不是很危機,他們需要對付的僅僅是路過的那一隊敵軍,

  和被這些人呼喊過來的零星部眾……實際上,從頭到尾都沒有大股敵軍前去支援。

  甚至恰恰相反,得益於呂範的迫不及待和程普的臨機決斷,反而是兩路漢軍都得到了及時的增援。

  公孫珣身後不斷有士卒從河中爬出來,而且很快就在主將的激勵下源源不斷的加入戰鬥,而韓當也是奮力而戰,不顧一切的在微微的火光中縱馬衝馳……這股敵軍迅速的就被壓制了下來。

  而與此同時,隨著馬蹄陣陣浮橋那邊也是迎來了支援,當先第一波赫然是上百騎兵!

  「讓開一條路!」被困在橋頭的高衡看到救援,幾乎是欣喜若狂。「讓騎兵衝陣!」

  一眾甲士自然依言而行……但是,讓漢軍感到失望,甚至是有些崩潰的是,戰馬實在是太聰明了!浮橋本來就嚴重阻礙了戰馬的提速,所謂『衝陣』本來就是強逼著戰馬往前衝,再加上倉促應戰之下也沒有蒙住馬眼什麼的,所以聰明的戰馬在周圍火堆與火把的映照下,面對著對面的長矛陣,根本就是駐步不前!

  非只如此,高衡為了方便戰馬衝陣,把之前堅固的圓陣給散開,如今反而成為了鮮卑人的突破口。

  這下子,在附近指揮的鮮卑貴人更不顧的什麼哪裡又有誰來了,反而是趕緊催動部隊寄希望於吃下這股漢軍……只要能吃下這股漢軍並奪回浮橋,便是哪裡真潛過來一支部隊,也可以從容應對。

  「完蛋了!」

  滿臉血汙的高衡心中大恨!

  想自己少年時渾渾噩噩,只知好勇鬥狠,等到加冠時看到族中嫡係兄弟個個都有前途,這才發憤要作出一番事業。而等自己帶著一群鄉中遊俠來到上谷投軍後,雖然頗有波折,但總歸是入了夏育這個貴人的眼。想來,前途總還是有的。甚至之前開戰時,自己更是喜不自勝,只想著能立下軍功博個功名。

  孰料,此番大戰卻遇到如此事故……且不說這一戰能否活著回去了,便是能活著回去,那自己依為根基的主君夏育還能有個好結果?這一戰,明明就是他上書求戰的!

  一念至此,這心灰意冷的渤海高玄卿幾乎是想一抹脖子了事!

  不過就在這時,高衡耳畔卻忽然又聽到有人在呼喊什麼,定神一看,卻發現是那來支援此處的騎兵屯屯長成廉……只見此人既不去指揮作戰,也不身先士卒,反而和自己部下那名隊率魏越一起跳下馬來,然後各自一手握住馬尾,一手持刀,也不曉得要做什麼。

  「諸位九原鄉鄰!」那成廉抓住馬尾,面色漲紅。「若非是司馬厚德,我等早在移民之時就已經要淪為他人徒附家奴之流了!且這一年有餘,司馬在軍中可曾有半分虧待我等?錢糧可有缺汙?賞賜可有中斷?我等家人是否受其庇護?便是這牲畜,若非司馬仁德,我們莫非就能保住嗎?這個時候,還有什麼可顧忌的?」

  言罷,只見這成廉與那魏越對視一眼,然後各自抬手一刀,居然直接刺向了自己戰馬的屁股,那兩匹戰馬當即吃痛發狂,然後也不顧前方有什麼長矛火把,直接衝向了前方鮮卑陣中!..

  正當面的鮮卑人看到如此情形個個失措……若是這兩匹馬上有人,他們說不定還會出於戰場本能咬牙頂住,然而只是兩匹發狂的戰馬迎面衝過來,草原上是個活人都曉得應該先躲開吧?但是甫一散開陣型躲開,卻不料從戰馬後面竟然猛地撲出兩個人來,而這二人非但動作矯健、行動靈活,更是配合默契,須臾間便格殺數人!

  很顯然,這在高衡眼中近乎於兒戲的戰術,儼然是起到了奇效!

  身後那屯九原移民組成的騎兵見狀,也都不再猶豫,紛紛有樣學樣,一邊不顧戰馬死活割傷馬股,迫使它們衝陣,一邊卻用拽著馬尾的方式緊隨其後衝入鮮卑陣中近身格殺!

  這些事情,看起來讓人眼花繚亂,然而所有事情卻也不過是電光火石之間罷了。遭此大變,之前還踴躍向前的鮮卑人登時大亂,不少人直接轉身逃竄,甚至有相互踩踏崩潰的趨勢。

  見到如此情形,高衡與先行渡河的那些甲士哪裡還能忍耐,紛紛強行振作精神自後壓陣衝鋒,便是剛剛趕到浮橋上的那屯材官也當機立斷不再停留,而是收弩抽刀,騎著自己的馬直接過河踏陣!

  整個橋頭,亂作一團!但毫無疑問,相比較於漢軍死中求活的氣勢,鮮卑人明顯有崩潰的趨勢!

  外圍的鮮卑貴人也是驚慌失措,好不容易撐住勁想要喝回潰兵,卻不料身後馬蹄作響,然後弓弦陣陣,數名大聲指揮的鮮卑頭人當即落馬,儼然是公孫珣與韓當見到此處戰機已現,不顧一切的自上遊飛撲下來夾擊。

  這一擊,堪稱一錘定音,失去指揮的鮮卑兵本就在此處鏖戰多時,死活也想不到為何側翼還會有漢軍過來,再加上身後的瘋馬式的突擊,終於是徹底失去了戰意。自王庭貴人到部落頭人,再到下面的戰兵與牧民,幾乎是全部擇路而逃,中間不知道有多少人被踩踏而亡,又不知道有多少人被身後漢軍追上,然後一刀了結。然而這些人依舊不管不顧的往北面跑,不知道是想逃入給人以安全感的王庭中呢,還是想潛入黑夜裡?

  話說,橋頭鮮卑人的崩潰未必就表明王庭中軍力受到多大損失,但是迄今為止明面上聚集起來的成建制鮮卑軍是徹底沒有了,漢軍轉眼間就已經獲得了戰場上的主動權。

  這個時候,程普當然也不會讓部隊再從上遊泅渡了,而是直接下令全員披甲,轉從浮橋處過河突擊!

  「司馬!」亂戰之中,滿身是血的魏越不知道從哪裡又摸來一匹馬,然後直接躥到了面露喜色的公孫珣身旁。「敵軍潰散的這麼快……咱們不如不要理會王庭了,轉而趁機收攏部隊,順著河往下遊跑,說不定能全師而回呢!」

  公孫珣當即怒目而視,只看在對方剛剛立了大功的份上沒有臨陣訓斥對方而已。而魏越被這麼一瞪,也趕緊調轉馬頭,知趣地朝著前方的王庭衝去。

  「濕了身子的人去撿火把!」攆走魏越後,公孫珣扭過頭對著身後剛剛追上的一眾陪隸、材官呼喊了起來。「撿地上鮮卑人遺棄的弓箭,趁著敵軍潰退,速速追上去放火!」

  還是要放火!

  夜戰不放火簡直是扯淡,而且放火才是這一戰最開始的戰略目標,因為只有整個王庭燒起來才能讓幾十里外的王庭主力注意到這裡的情況,並回身救援。

  而公孫珣之所以決定如此冒險,本身也有這座王庭看起來就很容易燒的緣故……鮮卑人這種剛剛建制的草原民族,他們的房子是磚石結構嗎?他們根本不會燒磚!他們的王庭有什麼防火措施嗎?這個地方從十幾年前建成以來就根本沒遭遇過任何兵災,也根本就沒想過如何對付火災!

  所以,趁著夏日的高溫與南風,趁著周圍草木正盛,趁著敵人潰散,這時候就該追上去放火!

  「不要進入王庭巷戰,」公孫珣縱馬向前,一路追著鮮卑潰兵來到王庭的跟前,然後立在馬上繼續大聲呼喊。「不要過分追索敵兵,只要放火!燒那些木製的柵欄、燒那些胡亂搭建的帳篷、燒他們的馬廊、燒他們的倉房、燒他們曬在外面的草料!等火勢一起,這一仗就是我們的大勝,咱們就可以沿著河回家了!」

  話音剛落,亂糟糟的黑夜火光中,一支箭矢不知道從哪裡忽然飛來,將沒有披甲的公孫珣直接射翻馬下。

  這下子,周圍漢軍紛紛失色,鮮卑人個個驚愕,整個戰場仿佛也是為之一滯!

  一瞬間,有人驚喜過度,有人心思微妙,有人心中失措,有人驚嚇欲死……然而事實證明,所有人都想多了,因為僅僅是數息之後,不待周圍的軍士上前查看,公孫珣居然就自己重新爬上了戰馬,然後咬著牙當眾將肩膀上的那支箭給直接掰斷。

  「都看什麼?」公孫珣將斷箭擲在地上,然後按著自己的左臂放聲怒吼。「胳膊上中了一箭難道會死嗎?都去與我放火!」

  看見這一幕的漢軍,士氣再度大振,而原本想依靠著王庭柵欄組織一些抵抗的鮮卑頭人卻個個面無血色,竟然直接再度轉身逃竄,任由漢軍放火!

  自公孫珣下令讓高衡出擊算起,漢軍與鮮卑前後苦戰了大半個時辰,對雙方而言都是意外迭出,都是計劃屢屢失效,都是靠著臨機應變來處置戰局。但最終,還是漢軍憑著一股血勇之氣勝過了對方,先是強行越過了歠仇水,然後又點燃了鮮卑王庭!

  適值夏日,南風微醺……而鮮卑王庭也畢竟是一個萬里大國的王庭,各種帳篷、倉庫、木製廊舍一路鋪到了彈汗山的半山窩上,所以火勢一起,再難相制。

  遠遠望去,更是如同一支突兀立在草原上的火炬一般,讓人難以移開目光!

  「伯圭,我孫文台有一言,令弟是個真英雄!」數十里外,孫堅看著遠處那道火光驚愕一時,然後終究是難以自持,忍不住轉身對著身旁一人如此言道。

  公孫瓚立馬在旁,看著北方,手握自己的雙頭長槊,卻是默然無言。

  而就在距離這二人區區數里外的一個小坡上,黑夜中,今年剛剛四十歲,卻已經滿面霜痕的鮮卑開國大汗檀石槐,也是勒住馬匹,扭頭盯著自己的王庭沉默不語。



  「……爭相入水。敵軍甚眾,太祖既當先而戰,又無甲,乃屢受刀矢。凡受數創,皆不裹,凡受數矢,皆折而擲地,由是三軍用命,賊眾喪膽。當是時也,將有失馬者或拽袍澤馬尾突陣,士有矢盡者皆索鮮卑屍身續射,故賊雖眾,仍至速敗!太祖乃迫近王庭,舉火焚之,夏夜風盛,其光煙直映百里,震動漠南!」——《舊燕書》.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紀

作者P.S 還有……拽著馬尾巴突陣的戰術是撚軍面對僧格林沁時的一個經典戰術,一般是二人組合,一個人騎馬甚至騎驢,一個人拽著馬尾巴或者驢尾巴跟在後面跑,前者負責衝散陣型,後者負責補刀……這種戰術對付組織度不高的軍隊簡直不要太爽。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2-1 04:14 AM

第四卷 第10章 當走

  「大汗!」暗夜的微光中,一名王庭直屬的鮮卑頭人忽然回頭看向了自己的主心骨。

  「什麼?」檀石槐收回目光後神色淡然的問道。

  「我們……」這個鮮卑貴族儼然是被自己大汗的這句反問給弄的有些失神,不過,他終究還是沒能忍住。「大汗,王庭如此光景,必然是被漢人攻破了,我們怎麼辦?」

  「你覺得我們應該怎麼辦?」檀石槐不慌不忙的繼續問道。

  「我,我不知道……」這人頗有些膽怯的咽了口口水。

  「這有什麼不知道的?」檀石槐輕笑道。「心裡覺得該怎麼辦就怎麼說好了。」

  「大汗,我覺得應該回去。」另一名中年鮮卑貴族聞言不禁鼓起勇氣上前回復道。「因為我們在王庭囤有大量的牲畜、帳篷、糧草、財貨,還有之前數十年來積攢下來的財貨。您說,現在要是盡快趕過去,是不是還能救出來一些?」

  「或許吧。」檀石槐微微頷首,卻不置可否。

  「而且。」看到大汗並未反駁,此人話語愈發順暢了起來。「那終究是汗王你的王庭,若是置之不理,任由大火一直燒下去,恐怕會影響人心。甚至有些什麼都不懂的牧民,還會因此傳播一些流言,一些邊緣小部落訊息不暢,怕還會以為大汗你失去了日月星辰的庇護,因此動搖……」

  檀石槐繼續頷首:「你這些話倒還是都說到了點子上,確實不可不防。」

  「大汗!」就在此時,跟在檀石槐身後的一名年輕鮮卑武士實在是忍耐不住,直接不顧身份,面色惶急的打斷了這個中年貴族的話語。「不能聽他的,我們不能就這麼回去!」

  「是嗎?」檀石槐依舊不急不怒,只是微微扭頭看向身後的說話人而已。「這又是為什麼呢?」

  「大汗!」年輕武士趕緊回復道。「我們好不容易才把這一路漢軍給粘住,這時候要是撤了豈不是白白辛苦一趟?至於身後的王庭,怎麼想都明白,那最多是支兩三千人的小股漢軍趁虛而入罷了,損失一些財貨,卻對戰局並無影響。再說了,只要敗了眼前這股漢軍主力,然後再順勢殺入漢人的邊牆,那好東西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說的也有道理。」檀石槐略帶欣賞的看了此人一眼。「可是既然你們說的都有道理,我又該如何做呢?」

  「全憑大汗你的心意!」

  「大汗說怎麼辦就怎麼辦!」

  「我們只是建議,大汗才是草原上唯一的汗王!」

  饒是此前眾人各執一詞,此時也不禁變成了眾口一詞。

  「我個人的心意嗎?」檀石槐微微感慨道。「真從我的本意上來說,是想繼續追下去的,而且滅了這股漢軍後我都不想去代郡劫掠的……仔細想想,從當初雲中那一戰算起,我都好多年沒有親身去漢境劫掠了……實際上,我更想掉頭去西面,把雲中那一路漢軍也吃下來,順便再和西部的諸位頭人組織一次會盟。這樣的話,十年間,漢人的邊牆就會一直虛弱無力,而我們鮮卑人卻會保持十年的團結,屆時,漢境豈不是任由我們馳騁?」

  聽到汗王的陳述,之前那名年輕武士毫不顧忌的從檀石槐身後對著那名鮮卑貴族獰笑了一下,引得後者暗暗握緊了馬鞭……但也僅僅就是握緊馬鞭而已。

  「既然如此。」捏著馬鞭的鮮卑貴族強忍著不去看那個年輕武士的臉,而是立即朝著自己的汗王低頭。「請大汗下令吧,我們繼續追擊!幹掉這股漢軍主力後,再掉頭去西面,只要大汗你抬起馬鞭,我們柯嗤部的勇士就一定會一往無前!」

  「說的好,」檀石槐繼續笑著點了下頭,但旋即就收起笑容,並抬起馬鞭指著眼前黑洞洞、亂糟糟的場景反問了起來。「可是現在我怎麼下令呢?你們說……這種情況我該怎麼下令?」

  聚集在檀石槐周圍的鮮卑貴人和精悍武士們聞言個個愣住,然後卻又迅速各自無語了起來,因為正如檀石槐所言,此時此刻,哪怕眼前這位鮮卑大汗有想法、有威望、有決斷,但也根本沒法把命令傳出去!

  半夜三更,數萬人馬,一邊在逃,一邊在追,然後身後老窩忽然又有火光傳出,而幾十里外的火光雖然顯眼卻不可能刺破黑夜,反而為夜幕增添了幾分混亂與迷幻的感覺。近處也是如此,各處都有戰鬥、都有嘶吼,然後還有燃燒的車輛、散亂的火把,一切的一切,反而愈發讓人不知所措……

  這種情況到底該怎麼傳令?靠舉旗子還是靠大聲喊的?就算是強行把周圍的精悍武士派出去,就能找到各部頭人嗎?

  數萬部隊早早的就已經撒出去了,除非檀石槐是神仙,才能在三更半夜裡收回來並再統一行動!

  「那我們該如何是好?」有人禁不住追問道。

  「且看看吧,」檀石槐再度抬頭盯住了自己王庭方向傳來的那股火光,語氣不免變得低沉了起來。「咱們就在這兒看著吧,看看各部頭人們自己做主是到底會怎麼想,怎麼做?也看看我們鮮卑人建制二十年,到底是個什麼樣子?」

  「將軍!」七八里外的一處地方,一名抱著符節的軍吏忍不住拽了一下失神的夏育。

  「什麼?」夏育滿頭大汗,驚愕回頭。

  「我們是不是該回師衝一波?」這名軍吏神色激動,語言急促。「如此情形必然是公孫司馬死地求生,攻破了鮮卑王庭,黑夜中那些鮮卑人必然會失措回援,我們難道不該趁機回頭衝一波嗎?」

  「是啊,將軍!」旁邊有人當即附和。「就算是為了順利撤退,也該趁機反衝一波,以圖收住陣腳!不然我們一直這麼下去,損失也太重了!」

  「我是神仙嗎?」夏育終於回過神來,但卻不禁勃然大怒。「如此情形,你讓我怎麼收攏部隊?就算是白起和淮陰侯一起來了,也不可能反衝一波的!」

  幾名軍吏聞言初時愕然,但也旋即無奈了起來。

  「走!」夏育一勒馬首,乾脆的做出了反應。「趁著敵人前後失據,咱們快走!不然等到了白日,檀石槐先收攏起了部隊,我們就真的沒救了!」

  言罷,這位昔日以勇氣和先登聞名天下的將軍,居然直接打馬而走,瞬間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軍吏們相顧無言,卻也只能努力跟上。

  然而,那名被喝斥軍吏在此處停頓了片刻,居然是將手中的節杖給狠狠擲在了地上,這才低頭去追。

  時間慢騰騰的向前爬著,檀石槐帶著幾十個親信駐馬在黑洞洞的山坡上,也不出聲,只是認真看著山坡下的情形而已。這段時間裡,他們親眼目睹著越來越多的鮮卑人停下追擊的腳步,然後又在各部頭人的帶領下直接私自回軍……先是零星的單騎、數騎,然後是十幾人、上百人的小股軍勢,到最後根本就是攔都攔不住的大隊人馬!

  很顯然,在這種全靠個人覺悟的時刻,一旦有人開了口子,那麼大多數鮮卑人都不存在什麼政治覺悟,他們心裡只有自己在王庭的私人財貨罷了。

  而最讓人感到諷刺的是,眾人甚至親眼『看』到了檀石槐大汗最小的兒子和連,按照風俗,這位應該就是鮮卑人未來的汗王了,而當時這位鮮卑王子正帶著一股王庭直屬的精銳部隊,大呼小叫的從山坡下經過往北而去……好像是在說,回去以後要先去救他的東西?

  山坡上的檀石槐依舊表情淡然,讓人看不出喜怒,而之前的年輕武士和中年貴族此時卻全都面無血色了起來……前者是在害怕這些撤退的貴人,他生怕自己今日的建言會傳出去,然後被這些人給記住;至於後者,卻是在畏懼檀石槐的反應!

  話說,從後者的角度來說,作為一名追隨了檀石槐數十年、對這位大汗頗有些了解的人,中年貴族剛剛想明白了一個事情,那就是檀石槐並非沒有下令……恰恰相反,對方早就在白日就已經對著整個鮮卑王庭大軍下了命令——全軍追擊,不急不緩,務必全殲漢軍主力。

  然後呢?然後這些頭人們居然敢無視大汗的軍令,稀裡糊塗的回軍,也難怪大汗會如此反應了。

  而且,如果說這些人還能找到理由,還可以說是黑夜中見到其他人都回師了,以為是大汗的軍令……那自己呢?

  「大汗!」一念至此,這名鮮卑貴族再也禁受不住,直接下馬跪在了檀石槐的身邊。「我有罪!我不該為了私心而建議回軍的,我剛才所言,其實只是擔心自己帳中的寶物和財貨受損,不是為了王庭的得失……請您責罰!」

  檀石槐看也不看地上的人一眼,只是微微搖頭:「起來吧!錯的不是你,是我!」

  「大汗!」這名中年貴族愈發驚恐了起來。「我……」

  「我確實是在生氣。」檀石槐看著山坡下一路向北的人流幽幽歎道。「但卻不是在氣你們,而是在氣我自己……我其實心裡很明白,我們鮮卑人還是那個制度不全、一盤散沙的部族聯盟,而非是漢人那樣的強橫大國!也比誰都曉得,若無約束,人家漢軍的一路偏師可以在那種絕境下繼續攻入王庭,而我們卻只會因為擔心自己的私產而集體違抗軍令。這種時候,作為汗王,最好的應對方式本來就應該是八分順著大家的心意來,剩下兩分再做引導,可是我卻指望著大家能拋棄私心跟著我走……這不是自欺欺人嗎?」

  「大汗……」

  「我讓你起來。」檀石槐平靜的答道。「想讓我們鮮卑人能夠如之前的匈奴人那般在這草原上長久下來,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我還需要你這樣洞悉人心的人協助我!回去以後,你去幫我找一些巫婆、祭祀,讓他們去給各部頭人講一講什麼叫日月星辰所命的汗王!」

  「喏!」

  「然後傳我軍令。」話到這裡,檀石槐有些意興闌珊的直接催動馬匹朝著北面的火光走去。「隨便你們怎麼傳,反正要告訴見到的每一個鮮卑人,就說大汗知道大家擔心王庭的家人、財貨受損,所以下令回援王庭,即刻出發!」

  「喏!」身後一眾鮮卑貴人與近衛武士紛紛低頭。

  「文琪,該走了!」王庭處,亂糟糟的火光中,呂範也趕緊湊到了公孫珣的身旁。「火勢已經起來了,單憑這些喪了膽的鮮卑人根本擋不住,我們也已經做到極致,再留下來也沒用了。」

  公孫珣按著胳膊,掃視了一圈周圍的情形,確定沒法收攏部隊後,也是咬著牙下了最後一道軍令:「全都撤走,按照之前所言,沿著這條河往下遊東南方去,一路下去就是上谷郡,到了彼處或是天明再彙合!」

  說完,他猛地一夾馬肚子,卻是帶頭往身後的歠仇水方向而去。

  周圍漢軍見狀,也都不再猶豫,而是各自打馬或者尋找馬匹迅速跟上。

  「文琪,你的傷勢到底如何?」呂範打馬跟上,於夜色中勉力詢問道。「真的只是中了肩膀?」

  「不是肩膀不肩膀的問題!」公孫珣勉強答道。「子衡不懂這些,其實便是中了腳趾頭也是個大麻煩……因為夜間實在是沒地方剜出箭頭,此時只能指望這不是一支髒箭了!」

  所謂髒箭,是指使用前以將箭頭插入糞便來尋求增加殺傷的一種常規做法……這年頭北方和中原根本沒有什麼特別猛烈的植物毒與動物毒液,最常用的砒霜也不可能真的見血封喉。所以,想要給箭矢加料的話,糞便是一種最簡單也最有效的做法。

  當然了,有那麼一個老娘,公孫珣比誰都清楚這裡面的門道……他曉得,且不說髒箭,就算不是髒箭也很容易感染,因為這年頭根本就沒有不髒的箭!自己之前那番話純粹是為了激勵士氣罷了,根本做不得準。

  而且不用他和他老娘來曉得,便是隨便一個老卒都明白,若是箭頭入肉,最好是一開始就不顧一切將其剜出,否則隨著時間推移,氣血流動之下,箭頭上的髒東西會汙染的更快!

  但是,眼前這個情形,哪裡能夠管太多?

  呂範一個汝南書生,對此完全是一竅不通,所以聽到這話後,他一方面是擔驚受怕,另一方面卻又不知該如何應對。

  「對了,子衡。」公孫珣忽然又面色緋紅的回頭叮囑道。「你是個文士,路上要盡量小心……這一箭射來時我根本沒看清楚來勢,而且又在揮舞手臂,還不曉得是從前面來的還是從後面來的呢!」

  呂範聞言神色一變,卻是立即閉口不言,只是趕緊催動自己並不熟練的騎術,努力跟在對方身後而已。

  一夜紛亂不必再言,然而眼看天明之時,公孫珣卻愈發覺得傷口酸麻,額頭燒熱。於是,他一邊暗叫不好,一邊趕緊駐馬喊住了一旁的呂範。

  無論如何,這支箭頭不能在拖下去了,好在周圍有個心腹中的心腹,倒也不用擔心其他!



  「論曰:四夷之暴,其勢互強矣。匈奴熾於隆漢,西羌猛於中興。而靈、獻之間,鮮卑迭盛。石槐驍猛,盡有單于之地!」——《《後漢書》.卷九十.烏桓鮮卑列傳.第八十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2-1 04:15 AM

第四卷 第11章 處置(上)

  時間來到了第二天中午,歠仇水前的鮮卑王庭處……姑且還這麼稱呼吧,總之,此地此時端是熱鬧非凡!

  首先,山上的明火陰燃什麼的都還沒停,大有把整個彈汗山烤酥了的意思。

  其次,大量剛剛回師的鮮卑貴族都聚攏在河道北面最早過火的地方,或是以手指天亂蹦亂跳詛咒喝罵,或是對著王庭哀嚎不斷放聲大哭,甚至還有幾個巫婆和祭祀聚在了原本王庭柵欄的位置在那裡愉悅的跳舞。

  最後,理所當然的還有一大堆麻木的牧民來到這裡看熱鬧。

  而這其中,昨天夜裡沒來得及逃走的莫戶袧,則裹著一個滿是血汙的破皮袍子,一臉的煙塵,正畏縮在河邊和一些其他的鮮卑人圍觀這些場景呢!

  以後自己的部落一定要住上漢人那種房子,雖然那裡面也有木頭,但總歸不會像眼前這樣燒的那麼快,以至於很多人都來不及逃跑就變成了烤肉!莫戶袧如是想著,卻又忍不住從眼前的大火處扭過頭來,看向了浮橋那邊。

  浮橋處作為昨日的主戰場,此時已經清理完畢,而鮮卑人的大汗檀石槐正駐馬在那個橋頭的位置,一邊查看王庭的火勢一邊跟一眾鮮卑貴人說話……說起來,我們的莫戶頭人還是第一次親眼看到這位鮮卑人的大汗呢!

  「這麼說,他們只有一兩千人,就直接一鼓作氣把你們四五千人給速敗了?」檀石槐有些好氣,又有些好笑。

  「請大汗責罰!」這名負責彙報的鮮卑貴人灰頭土臉的跪在對方的馬蹄前,幾乎都要哭出來了。

  「一漢當五胡嘛,我也是聽過這話的。」檀石槐輕笑道。「若是那些漢人有一千五百人,算起來便是七千五百個鮮卑勇士了,然後又是夜間偷襲,還放了火……也不是不能理解。」

  下面跪著的那個鮮卑貴族幾乎顫抖的說不出話來了。

  「其他人呢?」檀石槐繼續和顏悅色的問道。「我記得出發前,我把王庭托付給了包括你在內的五位頭人,其餘四位呢?」

  「我也不知道。」這人哆哆嗦嗦的答道,然後又趕緊俯身叩首。「怕是要嘛戰死要嘛被燒死了……不然不會不來見大汗的!」

  「原來如此。」說著,檀石槐不禁又仰頭看起了自己那還著著火的彈汗山。

  「大汗。」一旁的一名貴族武士忍不住建言道。「既然對方只有一千多人,昨夜必然又損失了不少,不如讓我去追一追?或許能在漢人邊牆前撈到一些傷兵?」

  「追什麼?」檀石槐不以為然道。「一千個漢軍而已,真要是想殺傷,還不如昨夜在他們主力那邊辛苦一些呢……再說了,王庭都這個樣了,大家又都這麼累,哪個頭人願意跟你去追?」

  貴族武士當即閉嘴。

  教訓完這名武士以後,檀石槐忽然又扭頭看向了身旁的另一人:「卜賁鹿,你是我王庭中最聰明的人,也是我處理政務的臂膀,你告訴我,這火真滅不了嗎?」

  「大汗。」被問到的那人不禁苦笑道。「我們現在連取水的器物都沒了,只能讓人用水袋從河裡取水,勉強把過完火的地方給浸濕一下……」

  「我聽明白了。」檀石槐不由歎氣。「換句話講,我們只能等它自己燒完?」

  「是……嗯,也可以等下雨,這個時節等下雨說不定會更快一些。」

  「哦,也是,天是挺悶的!那著急趕回來的頭人們救出了多少東西?」

  「……」

  「我曉得了……有多少損失?」

  「牛羊和戰馬倒還好,它們畢竟聰明,火一燒起來就逃走了大半,我們已經派人去周圍收攏了。」卜賁鹿趕緊先撿著最好的說。

  「做的好!然後呢?」

  「然後比較難說的是金銅……」

  「這有什麼好難說的?」檀石槐頗為不解。「我是見過工匠冶製箭頭的,正如鐵器可以熔來溶去,金銅難道還能燒沒了不成?」

  這卜賁鹿愈發苦笑:「大汗,不是這麼說的,鐵是用來做物件的,而金銅是用來花的,兩邊不是一回事……其實金子還好說,只是摻入了雜質,我們慢慢來,按你的說法,遲早是能重新鑄造好的。但銅錢就很麻煩了,因為只是銅塊的話,根本不如五銖錢值錢,原來一百貫的五銖錢,燒成了銅塊,再遣人去漢地買鹹魚之類貨物的話,怕是只能換來四十貫不到的東西,若是一次拿出的多了,怕是更賤!」

  「怎麼如此之賤?」檀石槐目瞪口呆。「我們自己不能鑄嗎,那五銖錢不就是一個圓板開個方孔嗎?」

  卜賁鹿低頭不語。

  「我曉得了。」檀石槐頹然歎氣道。「那存在王庭的皮貨、草料、糧食、布匹你就不用講了……」

  「是!」

  「那個誰。」檀石槐忽然又回頭看到了跪在自己馬首前的那個守將,然後趕緊招呼自己身後的親衛。「將此人與我請到山上的火坑裡,讓他務必替我向日月星辰還有火靈什麼的送個信,就說這些被燒掉的東西就當是我檀石槐給諸位神靈的祭品了……問問神靈們滿不滿意?」

  「大汗!大汗!大汗……」下面那人一直被拖行了數十步遠才忽然反應過來是怎麼一回事,嚇得當場尿了出來,然而不管這廝如何掙扎喊叫,卻根本不能阻止那些武士執行草原上唯一統治者的命令。

  而等他被拖到了山上近處一個還在燃燒著的地方……好像是原本木料場還是什麼地方的所在……幾名穿著牛皮靴子的近衛奮力抬手一擲,果然是不打折扣的把這位唯一活下來的王庭守將給請進了火坑裡。

  後者登時就變成了一個火人。

  就這,這位火人居然還想滿身帶火的爬出來,卻又被那幾個近衛拿著長矛給捅了進去,最後手舞足蹈連喊帶叫的在火坑邊沿處折騰了好一陣子才沒動靜。

  如此精彩的節目,從山上到河邊,從鮮卑最頂級的大貴人到最底層的牧奴,甚至是沒來得及逃走的莫戶袧,全都看的目不轉睛,看的格外認真!而看完之後,一時間從上到下,幾乎所有人都精神百倍了起來,指著天大罵的人也不罵了,對著王庭哭嚎不斷的人也不哭了,就連那幾名正在昔日王庭木柵欄前跳舞的巫婆與祭祀也跳的是愈發震撼人心了!

  好像那個信使真能幫助他們溝通萬物之靈一般!

  而且你還別說,不知道日月星辰、水火雷電之靈是真的對這一波豐盛祭品比較滿意,還是對那幾個巫婆的舞蹈感到格外的欣賞,反正到了下午時分,天色漸暗,居然真的陰雨欲來了!

  夏天嘛,突然下暴雨自然也是檀石槐大汗的功勞,沒看到這邊剛派人去送信那邊就下雨了嗎?所以說,王庭的大火馬上就要熄滅了!日月星辰都還是很給大汗面子的!

  所有人對這一點都深信不疑……只不過,該躲雨還得躲雨罷了。

  莫戶袧也沒有帳篷可鑽,只能跟著幾個當地的牧民亂跑,然後很快就在彈汗山的側面找到了一個比較寬綽的山洞,並仗著自己年輕在裡面占據了一席之地。但是用不了多久,他就又老老實實的跑到了洞口處和其他人擠成了一團,因為檀石槐大汗也進來躲雨了。

  不過講實話,這反而讓莫戶袧更加尊重起了這位理論上所有鮮卑人的汗王,因為一開始的時候,他和很多躲雨的牧民一樣,是很自覺得往外跑的,然而,這位大汗卻主動讓他們留在洞口處躲雨。

  不得不說,這份氣度,不免讓莫戶袧在緊張之餘又想起了那個禦下不嚴的柯最闕……怪不得一個是大汗,另外一個卻被輕易砍了腦袋。

  「咱們接著說。」檀石槐略顯疲憊的在還有些溫度的山洞裡席地而坐,然後繼續了自己的議事。「卜賁鹿,這下了雨的話,是不是就能少些損失了?」

  「恐怕不是這樣的。」卜賁鹿有些尷尬的答道。「大汗,這雨水來的太猛了些,山上又過了火,怕是要把僅存的一些東西也給衝進河裡去了。」

  檀石槐抿了抿嘴:「且不說這個了,這一次,本部王庭的賞賜就用那些戰場繳獲的甲胄、弓矢來代替……你們看行不行?」

  「頭人怕是會有些不滿的。」一旁有個中年貴族直言不諱道。「打了這麼一場大仗,雖然是速勝,但也不是沒有損失,更重要的是他們積攢多年的財物大部分都沒了,怕是心裡有怨氣!」

  「有怨氣又如何?」有年輕武士不忿道。「難道還敢造反嗎?難道他們不是大汗的直屬?這種時候不該體諒一下王庭的難處嗎?」

  「不是這個意思,關鍵是西部那邊,也不知道戰況如何……凡事要有對比。」

  「中部那邊去追擊匈奴人去了,回來也要有賞賜的,畢竟中部各邑落對王庭向來恭順,之前在遼西又損失那麼慘重,這次強行出戰,不能寒了他們的心。」

  「既然如此說的話,那東部那邊也要有賞賜和補償的,他們雖然阻攔不利,但畢竟遠道而來,忠心可嘉。而且此番損失異常慘重,若是不能扶持一二,怕是扶餘人和高句麗要趁虛而入……」

  「東部那邊之前就說過,他們那邊太冷,而且常年作戰辛苦,所以一直缺糧食,本來大汗是準備戰後給他們一些糧食、牛羊做賞賜的,卻沒想到遇到如此境況。」

  「便是王庭這裡有所折損,可無論怎麼算我們都是打了個大勝仗吧?可為何打了勝仗反而麻煩不斷?」

  「關鍵是這把火燒的太厲害了!」

  莫戶袧側耳傾聽,這些不認識的貴人們給他提供了大量的訊息:

  首先,自己所熟悉的那些中部鮮卑頭人們都還沒回來,這無疑是個好消息,自己可以從容想辦法逃脫!

  其次,這邊雖然打了大勝仗,但卻因為王庭被燒,囤積的物資被毀,隱約有些經濟上的麻煩……經濟……這無疑是安利號那裡學來的詞彙,說給這些王庭貴人聽,他們也未必懂吧?

  最後,王庭和三部之間的關係似乎很微妙,不過,這似乎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凡事要講究個親疏!」檀石槐忽然發話了。「只有自己擁有了強大的實力才有資格去展示公平……首先要讓王庭本部的人得到安撫!」

  「可從哪兒去弄賞賜呢?」停了一會後,檀石槐的臂膀,甚至可以稱之為王庭執政官的卜賁鹿實在有些為難的開口問道。

  「讓西部鮮卑上交一些牲畜、布匹和糧食!」檀石槐表情淡然的答道。

  「用什麼理由?」

  「就是王庭失火。」檀石槐表情淡然的答道。「不過可以專門先派出專門的信使斥責他們作戰不利……問問他們,為什麼我這邊能夠兩日內將漢軍兩路主力都解決掉,他們實力如此雄厚卻連一路都還沒吃掉?莫非是和漢軍有默契嗎?」

  「大汗,西部那邊應該是要準備誘敵深入再……」居然有蠢貨把這個質問當真了。

  「你去!」檀石槐看了這人一眼。「現在就去,記住我剛才的話,替我質問西部的那些頭人們為何作戰不力!」

  這人喏喏起身,終究是不敢有半分違抗的意思,於是直接頂著外面的瓢潑大雨就走了。

  攆走了一個傻子以後,檀石槐繼續說著自己的處置方案:「等中部的人回來,就賞賜一些甲胄、鐵器之類的東西,他們主要是軍力上的受損,這種賞賜應該能讓他們接受。」

  「是。」

  「這倒是可行。」

  「不過大汗。」還是有人不放心。「若是西部真的因為您的喝斥和索求有了不臣之心怎麼辦?」

  「那不正好嗎?」檀石槐輕描淡寫的看了對方一眼。「打一仗,牲畜、毛皮、糧食,甚至人口都有了!」

  這下子,所有人都低下頭來訥訥不敢言。

  「我只是在玩笑而已,」檀石槐忽然又笑道。「大家都是鮮卑人,而我作為所有鮮卑人的大汗,又怎麼會作出這種事情來?只不過,既然各部都有了些困難,西部那邊實力最強,就要懂得幫助其他部落渡過難關……不然,為什麼要奉我為汗王?而如果違抗我的命令,不願意幫助其他部落,那我作為汗王就要懲罰他們,這才是真正的道理,你們說對不對?」

  眾人紛紛俯首。

  「這事就這麼定了。」目光掃過了眼前的一眾王庭貴人,檀石槐又回手按了按屁股下面忽然有些發潮的地面,這才繼續說道。「再說了,西部的那些頭人們應該還是曉得厲害的,因為敢跟我玩花樣的早死光了……還有什麼事情來著?」

  「還有東部的糧食。」卜賁鹿趕緊提醒道。「這次要數東部最為辛苦,死傷也最慘重。而且他們那邊的糧食問題不是一日兩日,一時半會的事情……那邊太冷了,而且似乎越來越冷,所以一直就缺糧!」

  檀石槐長歎了口氣:「這才是個要緊的事物,總得給他們尋個長久的法子!」

  「要不,我們趁著天氣暖和,領兵去協助東部打一次扶餘人或者高句麗人?」有人忍不住建議道。

  「打一次扶餘人當然可以。」檀石槐微微蹙眉道。「以前年輕的時候我就是靠著幫他們打扶餘人才讓他們徹底心服的,但是這只能解決一時之困……其實這些年來我也一直在想,我年年都搶劫,但靠搶劫真的能讓部族昌盛嗎?就好像這東部的糧食,他們每年都缺糧,難道我們每年都幫他們去搶扶餘人的糧食?萬一扶餘人哪一年也缺糧怎麼辦?而且,凡是打仗,就算是勇士再強悍,兵力再充足,打十次總有一次會敗得吧?就好像上次柯最坦那個笨蛋在遼西一樣,到時候又該怎麼辦?」

  「這就是大汗這些年很少願意親自再去漢地劫掠的原因嗎?」卜賁鹿認真問道。

  「沒錯。」檀石槐點了點頭。「年輕的時候我只用幾年的功夫,就揮舞著馬鞭征服了整個草原,但掌握了一個萬里疆域之後我卻發現,想成為一個好的大汗光靠馬鞭是沒用的……南邊的大漢到處都是城牆,根本打不進去;西面的部族太多也太遠,遠征一次烏孫就花了我一年多的時間;東面的高句麗和扶餘躲在樹林裡,就好像老鼠一樣惹人煩……最關鍵的是,打仗並不能讓鮮卑人得到漢人那種昌盛,十年前是什麼樣子,我們現在居然還是什麼樣子……我是所有鮮卑人的汗王,我要為整個鮮卑部族考慮,如果打仗能讓鮮卑人昌盛,那就該去打仗,可如果其他東西能讓鮮卑人昌盛,那就應該考慮其他東西!」

  整個山洞裡鴉雀無聲,直到一股水流忽然從岩壁上滲出,淋滅了一支火把,這才讓人恍然回過神來。

  「可是,我們哪有其他東西呢?」卜賁鹿一臉愁容的問道。「漢人的手段我們根本就不會。就算是會也不行啊,東部那裡也根本沒法種莊稼!」

  「可以捕魚!」洞口處,忽然傳來一個有些畏縮的聲音,像是東部和中部交彙區域的口音,但卻是標準的鮮卑話。

  「誰在說話?」有貴族武士不耐的回頭喝斥道。「大汗讓你們在這裡躲雨,不是讓你們在貴人們說大事的時候插嘴的!」

  「閉嘴。」檀石槐輕聲道。

  「是!」那名武士立即站了起來。「我就讓他閉嘴。」

  「我讓你閉嘴!」檀石槐略帶嘲諷的呵斥道。

  那名貴族武士當即不知所措。

  「剛才是誰在說話?」卜賁鹿代替檀石槐高聲詢問道。

  「大汗!」莫戶部裹著袍子彎著腰,小心翼翼的走了過來,然後來到火光處時,立即伏在地上去親吻對方面前那濕乎乎的地面。

  「起來吧。」檀石槐等對方親完地面後親手把這廝給扶了起來。「你是哪個部族的?」

  「大汗,我是遼西段部的段匹讚。」莫戶袧起身後知趣的後退,然後跪在了一眾王庭貴人的後面,這才把想好的身份給說了出來,話說,這段部乃是莫戶部如今在遼西的主要對手。「論理應該是屬於中部大人管轄,可是上次柳城大戰後,中部大人的信使好久都不來了,反而是東部大人之前來了信使,所以我們頭人就讓我帶了幾個勇士來這裡助戰,卻沒想到昨夜一戰……」

  「好了不用說了。」檀石槐看著對方身上明顯有著褐色破洞的衣服,也懶得多聽這種半真半假的解釋。「段部我是知道的,口音也對……你剛才說捕魚是什麼意思?」

  「大汗,魚是能吃的!」

  「廢話!」旁邊的卜賁鹿無語至極。

  「我是說,東部那邊的大遼河裡,魚群特別多,而下游的漢人每年都能捕獲很多魚。」莫戶袧繼續小心的解釋道。

  卜賁鹿不由與檀石槐對視了一眼,然後方才問道:「大遼河裡的魚真的很多?」

  「是。」莫戶袧趕緊低頭。

  「既然魚群很多,東部以前不知道結網捕魚嗎?」檀石槐忍不住親自問道。「我可是見過王庭的人在歠仇水裡捕魚的。」

  「他們不會!」莫戶袧繼續低頭道。「中部和西部和漢人挨得近,所以都會,但是東部不會,他們那裡很多東西都不會……」

  「我今日才曉得,東部那些野人居然連捕魚都不會!」

  「可是教他們捕魚……也太浪費時間了吧?」

  「東部的人也都笨,未必就教的會吧?」一眾王庭貴人一邊恍然大悟一邊議論紛紛。

  「而且捕魚這種事情,只靠織網怕也是不夠的。」莫戶袧終於微微抬起頭說道。「大量捕魚的話,得靠船支,還要有專門的大網,還要經驗豐富的老漁民負責指揮……」

  「我懂你的意思。」檀石槐微微頷首。「你是說大遼河那裡的魚群很多,根本不是這邊的小河能比的,得有專門的人來教他們。這就好像,這就好像教小孩子打獵,不能只給他們弓箭一樣,還得有真正的好獵手教他們各種技巧……你既然這麼說,自然是知道該怎麼處置了?」

  「大汗,我們可以學高句麗人。」莫戶袧趕緊仰頭把自己從安利號那裡聽來的一件事情講了出來。「高句麗人雖然也會捕魚,但是卻也不耐煩做這種事情,所以他們就去打了更東面的倭國,據說那倭國人挨著河靠著海,打魚的本事很大,所以就搶了好多倭國人放到了大遼河邊上,專門為他們捕魚!」

  「這下子我就更明白你的意思了!」檀石槐哈哈大笑。「你是說我們也可以去搶倭國人,讓他們做我們的魚奴,對不對?!」

  「大汗聖明!」

  「什麼聖明不聖明,怎麼說話像個漢人似的?」檀石槐不以為然道。「不要耽擱時間,來人,現在就去把東部的頭人們請過來……」

  話剛說到一半,忽然間,山洞裡的一眾鮮卑人就覺得那裡不對勁了起來,先是不知道從哪裡傳來了一點都不像打雷的轟隆聲,然後又是一點都不像下雨的水流聲……

  別人到也罷了,莫戶袧摸了一把被淋濕的臉,卻是忽然醒悟,然後第一個從地上蹦了起來,直奔身後洞口!而一直等到這廝跑到外面淋了雨,這才忍不住回頭大喊:「大汗快出來,這洞要塌了!」

  檀石槐茫茫然起身,其他人也都有些茫茫然的樣子,但終究是懂得洞要塌了這句話意思的……於是趕緊半信半疑的跟著那『段匹讚』跑出了山洞,來到了外面的雨水之中。

  外面的天色有些黑,火把更是一出來就被澆滅,所以一時間也看不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只能聽到挺大的動靜從眼前的彈汗山上傳過來……不過,隨著一個閃電過去,檀石槐等人卻是終於看的清清楚楚了,然後這些人當即目瞪口呆,甚至還有人直接跪了下來!

  話說,這哪裡是洞要塌了,簡直是山要塌了好不好?!

  被燒了一整夜的彈汗山,又被淋了一陣暴雨,石頭都酥了!然後雨水一衝,居然卷著灰土、石塊一起從山上滾了下來,然後直奔山下的歠仇水,沿途的一切都被土石、灰燼淹沒……真的是,真的是讓人不知該說什麼好!

  「大汗!」心裡大概是明白怎麼一個回事的卜賁鹿忽然回頭跪下,並抱住了檀石槐的大腿。「大汗現在就走吧!讓這個段匹讚帶路,您親自領著四五千精銳去幫東部的部落搶高句麗人的什麼倭人魚奴……這裡,這裡我來應付就好!」

  雨幕中的檀石槐忍不住乾笑一聲:「你、你又能怎麼應付?」

  「大汗!」卜賁鹿已經哭出來了,只不過雨下成這樣誰也看不出來罷了。「山已經塌了、王庭也已經沒了,我估計下面的歠仇河被阻斷後也要泛濫發洪水……這種事情,不止是我應付不了,就算是你也應付不了,而既然都應付不了,那不如讓我來應付好了!反正不就是挨那些貴人的咒罵嗎,有您在外面領兵,他們還敢殺了我不成?」

  檀石槐不由仰頭大笑,而等他笑完之後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這才把自己的臂膀給扶了起來:「卜賁鹿……我十四歲的時候,你父親去搶我外公部落裡的羊,我第一次跟人打仗,就殺了你父親,然後把你給俘虜……算算時間,都快二十五年了吧?」

  「二十六年!」卜賁鹿站起身後一邊哭一邊勉力更正道。

  「辛苦你了!辛苦你了!」檀石槐拍了拍對方的肩膀,然後大笑著轉身就走。

  莫戶袧還有其他幾個王庭貴族武士趕緊跟上。

  然而,走不到三步,這位剛剛在數日間大挫了漢軍,然後談笑中定下了壓制強勢的西部鮮卑,扶持弱勢的東部鮮卑的草原梟雄卻忽然回頭,指著眼前黑洞洞的山體對著一眾隨侍勃然變色:

  「這是我的彈汗山!這是我的王庭!這麼大一個山,這麼大一個王庭,在此地二十年都好好的,你們誰能告訴我,怎麼就忽然間就沒了?!」

  所有人,包括之前剛剛起身的卜賁鹿,全部都在這位草原上的至尊面前跪了下來,然後也全部都不敢發聲。

  檀石槐忽然又大笑,然後再度抹了一把滿是雨水的臉:「你們誰知道那個領兵燒了我的王庭,燒了我的山的漢將叫什麼名字?」

  「大汗。」莫戶袧小心翼翼的從泥水中抬起了頭。

  「你知道?」一個閃電從側面飄過,露出了檀石槐那似笑非笑的表情。

  「那人叫公孫珣!」莫戶袧趕緊把腦袋砸進了泥坑裡。「我們遼西人都認得他,上次遼西大戰,就是他臨陣搶走了太守的母親,還讓部下射死了柯最坦大人!」

  檀石槐三度大笑:「我記得這個名字,好像才二十歲,沒想到還是個熟人?!」

  眾人依舊不敢抬頭。

  「卜賁鹿!」檀石槐再度變色大喝道。「你聽到沒有?你不是什麼事都做不了!我去找高句麗人搶魚奴的時候,你給我找巫師詛咒這個公孫珣!詛咒他不得好死!然後給我在所有箭靶子上都掛上他的名字,讓所有鮮卑人的弓箭都給我對準他!」

  「是,大汗!」卜賁鹿連連叩首。

  「好了,」檀石槐忽然又一聲冷笑,卻是終於宣泄完畢了。「都趕緊走了,卜賁鹿要與我好好清理乾淨這座山和這條河,那個段匹讚與我去牽馬,其餘人則去召集兵馬和東部的頭人們,我現在是一分一秒都不想留在這個破地方!」

  言罷,這位鮮卑大汗直接握著馬鞭快步走開,而莫戶袧也是趕緊跳起來追了上去。

  就在同一時刻,遠在七八十里外的一個帳篷裡,公孫珣也終於在疼痛與雨水的淅瀝聲中醒了過來。



  「(鮮卑)種眾日多,田畜射獵不足給食,檀石槐乃自徇行,見東部大遼水廣從數百里,水停不流,其中有魚,不能得之。聞倭人善網捕,於是東擊倭人國,得千餘家,徙置大遼水上。令捕魚以助糧食。」————《後漢書》.卷九十.烏桓鮮卑列傳.第八十

  作者ps:關於檀石槐搶倭人的問題……我個人覺得很可能是東邊的那個漁獵小國,然後因為日本在三國時期才和中原有交往,本身範曄對這個不太了解,才會記錯……不過,既然使用了範曄這麼多文字,也得尊重一下人家的版權……他說倭國就倭國好了。而如果真是倭國,那檀石槐也夠猛的……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2-1 04:17 AM

第四卷 第12章 處置(中)

  公孫珣努力掙扎著坐了起來,卻已經耗盡了一身力氣。

  「文琪。」聽到動靜,守在帳篷角落裡睡覺得呂範當即被驚醒,然後瞬間滿臉喜色。「那給你剜去箭頭的老卒說,若是今日天黑前能醒來,便八成沒問題……果然,我就知道你這人是有幾分氣運的。」

  公孫珣聞言勉強忍痛笑道:「火把都點上了,這不是已經天黑了嗎,哪來的什麼氣運?」

  「還沒有天黑。」呂範一邊笑言一邊過來起身探視,但剛一上前就發現自己滿身滿手都是泥水,便又停了下來。「才下午而已,這是外面下雨了。」

  「下雨了嗎?」做在那裡的公孫珣盡量集中精力思考道。「下雨是好事也是壞事,好在鮮卑人就不好追我們了,壞在那彈汗山的火說不定就要被澆滅了,倒也可惜。不過如今也管不得這些,我們還在沿著河水走嗎……我下面是塊石頭?」

  「是,下午突然下雨,實在是找不到乾燥的地方,只好把你抬到這上面來了。至於行軍的事情文琪你莫要多想,一開始決定與你剜出箭頭時,義公與德謀商議後就已經往東面先走了不少路,以圖避開追兵與本地牧民。」

  「那就好。」公孫珣復又問道。「為了我這傷勢,咱們在這兒停了多久?」

  「自早上到現在。」

  「人員可曾收攏齊備?」

  「不好說。」呂範不由苦笑答道。「烏桓突騎大部分都自己跑了,畢竟這歠仇水下遊的上谷郡就是他們老家,其餘甲士、材官、陪隸也在昨夜一戰都頗有損傷,再加上很多人回來時未必找到馬匹……計點起來,此時周邊只有七八百人了!」

  公孫珣稍微沉默了一下:「各曲各屯的軍官、吏員呢?」

  「這個還好。」呂範微微感慨道。「除了你看重的那幾個遼西來的鮮卑人沒了蹤跡外,便是那婁子伯都逃了出來!」

  「莫戶……」公孫珣剛要細細去問,卻又忽然覺得一陣昏沉襲來,只好趕緊咬牙作罷。「即刻召集軍中吏員,我有話吩咐!」

  呂範不敢耽擱,立即冒雨出去,並很快帶回了不少人人。

  公孫珣放眼望去,

  除了呂範外,程普、韓當、婁圭、成廉、魏越、高衡,還有其他數人,居然將這小小的帳篷擠得滿滿當當,此時都眼巴巴的看著自己呢!

  怎麼說呢?這些人居然都在,倒也算得上是個奇跡了。

  「現在是下午,」公孫珣來不及多想,只能盡快進入正題。「那麼士卒也應該都休息好了,傷者也應該都做了簡單處理?」

  「請司馬放心。」程普趕緊作答。「我等不敢有絲毫懈怠。」

  「少君的意思是要盡快趕路嗎?」婁圭登時醒悟,第一個開口問道。「連夜、冒雨?」

  「是!」公孫珣強撐著作答道。「此時辛苦一些勝過死在此處……這裡終究離彈汗山太近,而且既無糧食,又無草料,若有追兵趕到,我們根本無力抵抗。總之,一日不回漢境,我等一日不安!」

  一眾軍中官吏相顧無言,卻又紛紛頷首。

  「不過,便是撤退也要保持陣型與戰力……」公孫珣繼續強撐著吩咐道。「要把傷員集中起來,連著昨日苦戰的九原騎兵屯、材官屯,還有那兩屯陪隸、兩屯高衡所部的甲士,組成中軍,擺在最中間……然後,義公帶著戰力最強的義從在前面兩三里處開路,德謀帶著剩下的還有戰力的甲士拖在兩三里做後衛……曉得了嗎?」

  「喏!」

  眾人轟然答應。

  「事到如今,那些沒跟上來的倒也罷了。」公孫珣復又歎道。「而跟上來的這些……既然已經來了,不敢說不讓一人掉隊,也不敢說全活,但總歸是要盡力帶他們歸鄉,便是死了也要找匹劣馬馱回去安葬……我受傷難以處置營務,只盼爾等務必團結一致!」

  眾人剛要說話,卻又見公孫珣朝著呂範招手:「子衡……」

  「我在!」呂範趕緊向前。

  「我力氣已盡。」公孫珣緩緩向後躺倒。「中軍事物便托付於你了!」

  眾人見狀皆不敢再言語,於是趕緊退出營帳按照吩咐各自忙碌起來。

  首先,韓當立即集中起了最精銳的義從,然後被呂範拉住叮囑了幾句,就即刻啟程,直接往東面去了。

  隨即,昨日間損失慘重的那幾部,也都強打精神,並集中了目前大部分牲畜,扶持著傷員,緩緩啟程跟上。

  其中公孫珣本人也被放置在了兩匹馬夾著的一個吊床上,搖搖晃晃,淋著雨水行進。

  最後,等到中軍走了一段路程,程普這才率領一些還有戰力的軍士,深一腳淺一腳的啟程跟在了後面。

  一夜辛苦趕路,公孫珣本來已經好了不少,但被雨水一澆,反而變得有些反復了起來,時不時的就會發熱昏睡過去,而如此情形,眾人雖然心焦,卻也偏偏不敢停留。

  不過,好在夏日的雨水終究難以持久,等到第二日上午時分,陽光就再次出現,火石等物也都可以再用了,更兼終究是離開彈汗山遠了些。於是,眾人便趕緊再次彙集,然後晾曬衣甲帳篷、生火煮湯、殺馬充饑……一時間,倒也算是喘過了一口氣。

  「少君可曾喝了肉湯?」見到呂範從一個帳篷裡鑽出來,韓當趕緊追問。

  「喝了。」呂範歎道。「傷口也換了藥,然後又睡下了,我也安排了陪隸中最得力的兩個人物幫忙照看。只是,如今營中畢竟缺乏真正的醫士,這樣顛簸也不是養傷的法子,還是要盡快趕回去為好……」

  眾人紛紛頷首無言。

  沒辦法,箭傷這種東西,這年頭真的是看運氣居多。有人明明中的是髒箭,然而剜了箭頭,半日便可起身活蹦亂,只需安心等傷口結疤便可;而有人明明是『乾淨』箭頭,而且還只紮入肉裡,卻一個不好就會直接死掉。

  所以,眾人除了想著盡快趕路外,還真的沒有什麼法子。

  「我的意思,既然雨水已經停了,不如白日紮營休息,依舊晚上出行?」接過一碗馬肉湯後,呂範一口未喝便試探性的問道。「一來夜間涼爽,二來這樣也可以躲避追兵……我終究不懂軍事,你們覺得如何?」

  「若是如此的話。」婁圭微微蹙眉道。「白日埋鍋造飯,其實煙火也是頗讓人矚目的。」

  「無所謂了。」韓當當即開口打斷。「我們如此形狀,若是真有人追來,哪裡能夠遮掩的過去?反正已經晝伏夜出一日了,不如繼續如此,白日休息好了晚上走就是……」

  「沒錯。」程普放下湯罐,抹了下鬍子拉碴的嘴角。「此時努力趕路,將司馬與全軍送到漢境要緊,無所謂什麼白日與晚間了,就這麼走!」

  此三人如此說了,其餘眾人自然全都無話。

  不過,那矮個子的高衡剛要低頭喝湯,卻忽然想起一事,然後趕緊抬頭:「對了,韓軍侯,我有一事要問你……之前為了躲避追兵,我軍往東走了一段路避開了歠仇水,昨夜行軍更是大雨彌漫,也不曉得方位。你是開路之人,不知現如今咱們到底到了何處?還有幾日才能到上谷?」

  韓當聞言一怔,卻是沒有直接回復,反而看向了呂範……這個動作頓時引得高衡頓心生不快,只是礙於如今局面,也不好發作罷了。

  「不瞞高軍侯。」呂範連啜了數口馬肉湯後才勉強作答,當然,他根本不知道其實高衡只是個屬吏。「我昨日還是有些擔憂追兵之事,所以又讓義公先往東走了一個時辰左右,才轉向南面的……不過你放心,義公所部的義從中不缺熟悉水文地理之人,便是下雨與夜中,也能根據水草走向辨認出方向。只不過,如今多少要考慮司馬的傷勢還有其他傷員,行路速度不免慢了一些,想要到上谷,還是要花上數日的。」

  聽到呂範抬出了公孫珣,周圍所有軍官都不再多想……畢竟,那夜一戰之後,這位別部司馬這剩下的七八百人中威望再無可說,所謂上下皆服!便是之前跟公孫珣、公孫瓚有過私怨,又有監軍意味的高玄卿,此時都難免有些訕訕。

  就這樣,經過一日休養,等到了天色擦黑時,眾人便再度啟程。而此時,所有人的精神都已經比之前逃走時強了百倍,再加上絲毫沒有追兵的影子,所以眾人難免有些放鬆,甚至行進間已經有了不少言語。

  「大兄!」

  高衡負著自己的矛盾衣甲,還有一卷帳篷,正在努力低頭行路,卻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渤海口音,抬起頭來在黑夜中眯眼瞅了一下,這才赫然發現是一名從渤海跟著自己的老兄弟……這人因為腿部受傷,此時正趴在旁邊的一匹駑馬上呢!

  「何事?」高衡一邊失笑一邊湊了過去。「莫不是想撒尿,所以來求我?要我說,你不如便尿在馬上利索……」

  「大兄!」這名渤海遊俠登時無語,只是趕緊指天。「不是開玩笑,你且看這星星!」

  「這星星又如何?」高衡仰頭瞅了一眼,然後大為不解。「夏日星星多,我又不是不曉得……」

  「不是這個意思。」這士卒趕緊答道。「大兄應該曉得,我之前曾跟著家人在海上行過船,往遼東運貨。」

  「自然,這又如何?」

  「所以我認識星象!」

  「你認的星象?!你若是認得星象,便請你告我,我何日能做到兩千石?」

  「稍微認識一點而已,」這士卒趕緊更正道。「最起碼知道如何根據星辰辨別方向。你看北斗星在彼處……」

  高衡無奈歎了口氣。

  「我是說,」這士卒終於不再廢話。「我們為何走了半夜還是一直向東?一開始往東還可說是離開歠仇水躲避追兵,現在再往東去還有什麼意思?」

  高衡瞥了眼左面天上的北斗星,然後大致比劃了一下,卻是也猛地反應了過來:「好像確實在往東走……不過往東走一走也沒什麼吧?你要曉得,邊牆那邊不是所有地方都有路可通的,或許是東面有什麼容易走的關口,就好像我們這次出兵也是先去代郡的高柳,然後才出塞的。」

  「大兄!」這士卒無語至極。「這是一回事嗎?那時候是上萬大軍,外加上萬民夫,還有各種輜重,所以只能走高柳塞的大路!可如今我們只有數百人……上谷邊牆數百里,入塞的大路沒有,小路還沒有嗎?」

  「是啊!」高衡恍然大悟。「而且,我怎麼記得上谷郡的邊牆後面不遠就是我們平日所居的寧城呢?那裡乃是夏公的護烏桓校尉屯所,軍資充足,人員齊備,去了那裡豈不是就安生了?」

  「就是這個意思!」這士卒趕緊點頭。「如今這局面,早入塞一日都是好的……我是覺得,怕是這些雁門來的人,都不知道這邊地理,所以才會走了歪路!」

  「是這個道理,我去找呂屬吏。」高衡不再多言,直接將帳篷什麼的扔在地上,只挎著一把腰刀,轉身朝後去了。

  孰料,也在低頭趕路的呂範聽到這個說法後,卻當即既驚且怒:「高玄卿,你是何居心,居然在此時擾亂軍心?!」

  高衡微微一怔,也是立即憤然作色:「呂屬吏這是什麼話,我所言哪一點不對?」

  韓當在前面數里外引路,程普在後面數里外斷後,此時中軍地位最高的本來就是這二人,所以甫一發生爭執,就迅速引來了周圍不少人的圍觀。

  呂範張口欲言,可看到周圍士卒停下圍觀,又不知該如何反駁,只能勉力喝斥:「你只管行軍便是,中軍之事司馬已經盡數托付與我!」

  「可你有負司馬所托!」高衡這人本就脾氣暴烈,此時更是忍耐不住。「我明明告訴你,往南走很快就能到邊牆下面,你偏偏還要往東面繞路!你曉不曉得,南面邊牆後便是夏公所在的寧城,便是司馬到了彼處也能速速休養調息……」

  周圍軍士聞言當即大亂,嘈雜聲頓時四起。

  「司馬尚在昏睡,子伯速速去後面將司馬帶到後軍德謀處安頓!」呂範聽到最後一句,又見到周圍人如此反應,也是忽然徹底變色,直接扭頭朝一旁的婁圭如此吩咐道。

  婁圭怔了一下,立即轉身向後跑去。

  高衡見狀愈發憤恨,竟然直接拔出腰刀指向對方:「這又是何意?我所言,難道不是為了全軍好嗎?」

  事情到了這一步,不少士卒早已經禁不住違抗軍令,點燃了火把,然後驚愕的站在二人周邊……



  「太祖焚彈汗山而回,路遇雨水,士卒疾行失措,復又失途,至有反亂之事,而太祖不能制。」——《新燕書》.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紀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2-1 04:18 AM

第四卷 第13章 處置(下)

  「出了何事?」夾著吊床的兩匹駑馬有些急促的往回走,剛離開中軍不過百餘步,就使得已經有些好轉的公孫珣直接從顛簸醒了過來。

  「少君!」婁圭有些慌張的跑了過來。「你怎麼起來了?」

  「我問你出了何事?」公孫珣右手抓住吊床坐起身來四處張望,而當他明顯感覺到自己上半身的整個左部都使不上力氣時,心情就顯得愈發焦躁。「為何我們要脫離大隊?為何夜間行軍要亮燈火?又為何又不見子衡?」

  婁圭欲言又止。

  「婁子伯!」公孫珣直接厲色盯住了對方。

  「中軍那裡有人作亂!」婁圭無奈躬身答道。「少君你行動不便,子衡大概是擔心你受到波及,便讓我送你去德謀兄那裡……」

  「胡扯!」公孫珣當即喝斥道。「這種時候怎麼可能會有人作亂,而且還是中軍?中軍多是傷員和前日夜間苦戰餘生的袍澤……有什麼理由作亂?而且還是在此時?」

  婁圭直起身來連連搖頭:「少君不曉得,確實是那渤海的高衡在鬧事……他本來就與我們不是一條心,此番更是想把少君你劫持到寧城去!還是速速與我去德謀兄那裡為好!」

  公孫珣微微一怔:「何談劫持到寧城,我們本不就該直接回到寧城嗎?」

  婁圭再度欲言又止,而公孫珣這一次卻是迅速的反應了過來:「你們擔心我狀況不好,會被夏育所圖?」

  「不得不防啊!」婁圭直接跺腳道。「當日剜出箭頭時,我們親眼看到創口是居於少君左臂側後方。當時子衡就曾與我們說過此事,這一箭固然可能是來自於鮮卑人,但也不能下定論,說就不是來自於某些居心叵測之人!」

  公孫珣沉默不語,既不開口否定對方,也沒發話讓對方繼續帶自己去程普處。

  「哎,少君!」婁圭見狀不由大急。「這時候何必冒險呢?你要曉得,此戰之後,那夏育……」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公孫珣再度喝止了對方。

  「也明白過來你們的意思了,但無論如何……高衡此人終究是做過我幾日部下,我不能就這麼放任他不管。而且,以此人的性格我是不信他會作出所謂劫持之事的!」

  婁圭閉口不語。

  「我的刀在何處?」公孫珣復又問道。

  站在一旁的一名健壯陪隸即刻捧著那把『項羽之斷刃』向前遞上。

  公孫珣鬆開右手去接刀,剛剛到手卻不由身形不穩,幸虧那名陪隸趕緊上前托住,這才沒有從吊床上摔下來。

  「子伯。」公孫珣轉手就想把刀給婁圭,但卻中途收了回去。「不行,這事不能交給你來辦……你壓不住場子,而且心中早有定見!」話到這裡,公孫珣不由扭頭看向了正單臂扶住吊床那名陪隸。「兩屯陪隸向來都歸子衡管制,而且我隱約見你面熟……想必你頗得子衡信重?」

  「是,司馬!」這名健壯魁梧的陪隸趕緊回復。「呂屬吏待我極好,常常委我處置陪隸中的事物。」

  「你叫……也罷!」公孫珣打量了一下此人,幾乎是本能的想問上一問姓名,但終究也知道不是時候,只好趕緊說起正事。「你持我刀,去給子衡,一來協助他穩住局勢;二來,要明確告訴他,我信那高衡在此事中的清白,不許傷他!」

  「喏!」此人單手接過刀來,眼看著對方自己扶住以後這才小心鬆開手,並後退兩步躬身行禮。「僕這就去!」

  公孫珣連連擺手催促。

  眼看這名高大陪隸轉身跑向亮著火把的地方,婁圭終於沒忍住:「少君,我知道你惜才,可那高玄卿終究不大可能入你的夾帶吧?」

  「你去後軍找德謀來。」公孫珣無奈搖頭道。「讓他速速帶人過來,以防萬一……」

  婁圭無可奈何,只好趕緊拱手去搬救兵了。

  就這樣,一時間,夏日夜風之中,就只有一名陪隸、兩匹駑馬陪著公孫珣留在此處……他四處張望了一下,終於還是小心翼翼的避讓著創口,仰頭躺回到了吊床中,並盯著頭頂的銀河微微感歎。

  距離此處並不遠的中軍處,呂範與高衡的對峙卻沒有想像中的那麼勢均力敵……實際上,當高衡將自己所知道的情況大聲說給周邊眾人聽完以後,莫要說他本人從夏育那邊帶來的甲士,便是成廉和魏越以及那個雁門來的材官屯都有些驚疑不定了起來。

  其實,這倒不是說呂範在軍中沒有威望,而是說他一介文士,終究是需要依靠公孫珣的存在才能發號施令。至於說他本人的直屬,倒也不是沒有,中軍這裡的兩屯陪隸就向來歸他管制……然而,這種時候,陪隸有資格插話嗎?

  而且說到底,此時這種狀況,到底為什麼要繞路?!

  一時間,高衡握著刀,表情憤然至極,口中喋喋不休不說,持刀的手也隨著他的言語上下揮動。而另一邊,站在他對面的呂範則面色冷峻,一言不發,只是扶著腰間的佩刀冷眼相對罷了。

  「我就不懂了!」高衡大聲對著周圍的軍士鼓噪道。「為何要捨近求遠?司馬確實將全軍都交與你們三人,可他斷然也不曉得你們為何如此作為!若是心底坦蕩,又為何不能當眾將此事說個清楚?」

  呂範依舊凜然不語。

  別人倒也罷了,唯獨魏越是個跳脫性子,忍不住探頭問了一句:「呂屬吏,到底為何一直要往東走,你說出來便是,總不會是讓我們一群並州人去遼西……」

  話音未落,這名騎兵隊率便當即變了臉色……實際上不止是他,名堂堂的火把下面,幾乎所有人都看的真切,那名因為最受呂範信任而去照顧公孫珣的陪隸頭子居然跑了回來,然後雙手舉高,躬身將那把營中人盡皆知的短刀給捧到了呂子衡的身前!

  「司馬醒了?」呂範並未著急接刀,而是冷冷詢問道。

  「是!」這陪隸低頭答道。「司馬讓我把刀送給呂屬吏,讓你全權處置這邊的紛亂!」

  呂範面色微微緩和了下來,這才接過了那把短刀,而此刀一入手,形勢立即發生了逆轉……不僅是成廉和魏越趕緊上前一步作出俯首聽命的動作,其餘軍中官吏,乃至於那隨著高衡過來的原夏育屬下也都拱手認命!

  說到底還是那句話,經過這一戰後,若論威望二字,這支軍中除了公孫珣之外再無其他人可言……畢竟,明明是必死之師卻能先勝後走,便是說這軍中上下皆欠了公孫珣一條命也差不多少了。

  「全軍各回本處,然後繼續向東!」呂範握著這把給了他巨大底氣的短刀環顧四周,大聲吩咐道。「我明言好了,我從一開始就沒想去寧城,但也從沒要過要你們往東一路走到遼西……不瞞你們,我們再往東走半日就可轉向南面入塞,我們要去沮陽!爾等曉得沮陽嗎?上谷郡治所在,那裡的侯太守是我們公孫司馬曾經的舉主,也是我們公孫司馬族兄的岳丈!多走一日半日,去個更安生的地方不行嗎?」

  全軍喏喏,不少士卒如今只是迫不及待的想要離開此處,而那些不好糊弄的軍中官吏也都鬆了一口氣……寧城與沮陽而已,只要不偏的太遠,誰會管太多?

  然而……

  「我不服!」高衡忽然漲紅著脖子怒吼道。「既然如此,為何不能早早對我言?而且去沮陽倒也罷了,卻又到底為何不能去寧城?剛才我問你時,你又為何要人先把司馬送到後軍?莫非以為我高玄卿是在故意作亂嗎?!」

  聽到此言,周圍的軍官士卒不由再度駐足。而呂範則死死盯住對方,那把短刀也微微出鞘,儼然是殺心已起!

  「呂佐吏!」一旁的那名高大陪隸忽然上前半步以請罪的姿態半跪在了呂範身旁,然後做出了一個頗具冒犯意味的行為……他居然按住了那把短刀。

  呂範驚怒交加,但他一個文士,又哪裡是此人的對手?那刀子居然就進退不得。於是乎,一時憤懣之下,他居然伸出腳來直接踹了過去,但這陪隸恍然未覺,且紋絲不動,只是死死按住短刀罷了。

  「平日裡我見你這人嚴重而又勇壯,便把兩百多人的陪隸全都托付於你。」呂範終於勃然大怒。「還準備此次回師後向司馬進言舉薦,可如今,居然連你也看不起我,想要犯上作亂嗎?」

  其實,若是情緒穩定,以呂範的機敏應該早就想明白是怎麼回事,只是他之前實在是被這些自以為是的武夫給噁心壞了……而且,他這人終究是對身份極為看重,以一個軍中無品級吏員的身份替公孫珣執掌部隊,心裡本身就有一層心結。所以無論是高衡也好,還是之前成廉、魏越等軍中官吏的敷衍也好,又或者是眼前這個陪隸也好,他們的冒犯都直接刺到了呂範內心的最深處!

  「呂佐吏!」這名陪隸也看出了呂範是真的動了怒,只能無奈言明。「司馬剛才有交代……讓我明確說與你,他說這高衡在此事中是個清白之人,不許你傷他!」

  呂範聞言一時冷笑,然後方才恨恨的將刀插了回去:「也罷,論識人之明,十個呂子衡也比不上一個公孫文琪,他都這麼說了,想必某人必然是清白的了!」

  陪隸趕緊退後。

  「這話到底是何意思?」高玄卿聞言反而愈發驚怒。「你們到底在疑我什麼?」

  「既然司馬說你是清白之人,那就直言與你好了。」呂範喘了一口氣道。「司馬所中之箭,其實頗似從後方來……」

  周邊軍士聞言個個大驚失色。

  「我哪裡會作出這種事情?!」高衡憤然將刀子插入眼前的地面,滿臉漲紅。

  「司馬說你是個清白之人,那自然就是我呂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說著呂範微微一拱手,倒像是賠了個不是。「不過你也得知道,我等也不是無端生疑,全軍上下,除了你部以外,其餘多為司馬的雁門舊屬……我若不疑你,難道還能疑別人嗎?」

  高衡依舊面色漲紅,但卻欲言又止。

  「再說了,且不說你高玄卿曾與司馬,以及司馬的族兄有舊怨,便是你此番來我部,難道敢說沒有從那夏育處接到軍令,要嚴密監視我部並敦促進軍嗎?是不是還有軍令,說若是事有不諧,可以就地拿下處置之類的話?你說,我等雁門舊部疑你,難道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不止是高衡默然無語了起來,便是高衡下屬的那些士卒也都各自低頭……眾人又不是傻子,當日夏育將自己的侍衛頭子和直屬部隊送過來,監軍督促的含義幾乎是明擺著的!誰又能否認呢?

  「去吧!」呂範看到這一幕也有些意興闌珊起來。「司馬認定你是清白,那就清白好了……我本想拿下你,現在看來也是無稽,只求你不要生事,老老實實隨大部走。當然,也不用你一直跟我們一路同行,等兩日後入塞你便直接帶你的部屬回寧城,我們自去沮陽!」

  話到這裡,呂範環視四周,連連催促:「速速熄了火把趕路,不要再生事了!」

  眾人恍如夢醒,當即散開,而高衡也失魂落魄一般的上前撿起腰刀,低頭往隊伍前頭走去。

  另一邊,回去彙報的那名陪隸卻是迎面撞上了來接人的程普、婁圭一行人。

  聽完那邊的情況,本來就有些疲憊的公孫珣便直接讓程普返回了後軍,只留兩名甲士和婁圭在此處,準備折返到中軍。

  事情似乎到此完結,然而走不到數步,剛剛準備閉上眼睛的公孫珣卻忽然聽到耳畔有人發問。

  「司馬,僕冒昧,敢問司馬,那夏育此番到底會是個什麼下場?」

  公孫珣微微睜開眼睛瞅了一眼,卻發現正是那名早在之前他就頗有印象的陪隸,於是不由心中微動:「子伯,你說與他聽。」

  「這個簡單。」走在前面的婁圭頭也不回的直接解釋了起來:「雖然不曉得夏育主力那邊受損到什麼程度,但總歸不大可能是贏了的,所以當先一個敗軍之罪他是脫不掉的;而且這次出塞,本身就是他上書促成的,朝中的陛下和貴人們肯定還要他為整個大壞的局勢擔責;當然,他這人畢竟是個持節的兩千石,而且根基深厚,我估計……無外乎是檻車入洛,然後削爵、降職罷了!」

  「原來如此。」這名陪隸恭謹的低頭應道,然後再度認真的看向了正在眯著眼睛的公孫珣。「那僕敢冒昧再問司馬一句……這夏育將司馬置於死地,逼得我部如此下場,您心中可有怨氣?」

  「你這小小陪隸在胡說什麼呢?」不待公孫珣作出反應,前面的婁圭就當即作色。

  而公孫珣也側過頭來,認真打量了一下這名陪隸:「你原先是做什麼的,又犯了什麼罪?」

  「原本是上黨那裡應募入軍的軍士,做過甲士隊率。」這陪隸低頭應道。「然後犯了殺人之罪,我在軍中殺了上官!軍律嚴謹,不赦!」

  婁圭都忍不住回頭打量了一下此人。

  「軍中殺了上官卻還能活下來,那必然是袍澤一起幫襯。」公孫珣繼續問道。「你為何要殺上官?」

  「我下面有個什長,是本地人,妻子長得很漂亮。」這人言語極為簡單,並未做過多修飾。「被上面的曲軍侯給看中了,那什長懦弱,就和妻子一起自殺,我不能阻止,又不能忍受,便殺了那曲軍侯。」

  「那你剛才問我那句話,想來也是將心比心了?」公孫珣聞言微微歎道。「又或者是這兩日在我身邊聽我說了不少夢話?」

  此人默然不答。

  「不錯,」公孫珣看著頭頂的星光,忽然獰笑道。「數百大好男兒,若是一般戰死,我倒也不說什麼。可這一戰,從頭到尾俱有荒誕之處,先是倉促開戰,再是臨陣換將,然後還有強行分兵……卻只是因為一些人的私心?!更別說我公孫文琪本人自問也是一個大丈夫,之前數日也是被他們多次死裡逃生!自己與自己部屬的性命皆操之人手……你不能忍,我又怎麼能忍呢?」

  此人依然不答,而婁圭卻忍不住回頭張望。

  「實際上我也不瞞你們,當日在歠仇水南邊的時候我就想過了。」公孫珣繼續冷笑道。「若是這一戰死了,那自然一切都無所謂,便當我倒黴好了!可我公孫珣要是能活著回去,卻必然要將那夏育視為生死仇人,好生作為一番,讓他曉得厲害!」

  「那敢問司馬!」那名陪隸終於再度開口。「今日鬧事的高衡在您眼中,究竟算不算得一個『好男兒』?」

  「若是不算,我怎麼會專門叮囑你去救他?」

  「司馬!」這陪隸終於說出了心裡話。「此事不是這麼簡單。」

  「何意?」

  「你視高衡為同生共死的『好男兒』,卻視夏育為『生死仇人』……可高衡與夏育卻始終是一體的!」這陪隸坦然點出了一個要害之處。「而您的這番心思,且不說呂佐吏他們心知肚明,只說那高衡,雖然為人暴躁,但身處其中,今日又乾脆被挑明,如今又怎麼可能不清楚呢?」

  「你到底想說什麼?他清楚又如何?」

  「司馬,你剛才親口所言,此人是個清白之人。」這陪隸忽然勒住兩匹劣馬,正色拱手而言。「清白之人,一邊受司馬再活之恩,一邊又受那夏育簡拔之德,而司馬與夏育不日將生死對立……他又要如何自處呢?」

  公孫珣強忍著左肩處忽然間襲來的疼痛,思索片刻,卻是猛地警醒:「你是說,他會自戕?!」

  陪隸低頭不語。

  公孫珣登時大急,掙扎著就要從吊床上下來。

  而婁圭趕緊上前扶住:「少君,何至於此啊?我曉得你惜才,可這麼一個人,便是有才能也不能為你所用吧?人家終究是夏育從草莽中簡拔出的私臣!再過兩日離開這草原,我們與他就是敵非友了!」

  「那也要等離開草原再說!」公孫珣勃然作色。「速速扶我下來,還有你……婁子伯你與我速速去中軍攔住那高玄卿!」

  婁圭無可奈何,只能深深看那陪隸一眼,然後徑直去了。

  然而……

  折騰了足足一刻鍾後,道邊的一處小丘後面,數個火把之下,公孫珣卻只能在那陪隸的攙扶下頹然坐到了高衡的屍首旁。

  「我一來就四處找了。」婁圭趕緊解釋。「但按照高衡旁邊的士卒所言,他應當是那邊亂子一結束就直接過來了……根本來不及。」

  「何至於此呢?」公孫珣喟然歎道。「何至於此呢?」

  「主公,士有死節之烈,此人確實是個清白之人,是我妄加揣度了。」說著,呂子衡居然直接下跪將刀奉上,儼然是要請罪。「我的氣度不堪執掌中軍……但我有一言,我之前嘲諷於他,並非是心存不善,而是確沒想到他會如此剛烈!」

  「我怨你幹嗎?」公孫珣將刀推回去道。「便是我都沒想到,何況是你?再說了,你的職責既不是文士也不是武士,乃是我的腹心,在我無力之時替我執掌職權……你的所為,便是我的所為,這件事情正要你和我共同擔起來!而我傷愈之前,你依舊替我執掌此刀。」

  呂範這才收回短刀。

  公孫珣坐在坡前與屍首同列,看著周邊越聚越多的傷兵殘卒,以及趕來的多位軍官,心中卻是愈發不平,但又只能強行忍耐:「將高衡屍首帶上,用我之前的吊床裹住,回去好生安葬!」

  「司馬!」眾人剛要行動,卻忽然又有人提醒道。「高衡已死,他的部屬誰來統帥?」

  這個問題雖然有些直接,卻不可避免,而公孫珣環顧四周,韓當、程普都不在旁,婁圭終究只是個狗頭軍師,那魏越成廉又有些讓人放心不下,一時間他還真不知道該如何處置……要知道,這個位置要是換上個廢物過去,指不定要出亂子的。

  不過,就在此時,公孫珣卻是忽然瞥到了那名高大陪隸身上:「你叫什麼名字?」

  「回稟司馬。」此人趕緊躬身行禮。「僕名為高順,出身貧賤,並無什麼字。」

  公孫珣目視此人良久,卻又不禁感歎:「失一高衡,得一高順了,莫非是天命嗎?你性格嚴重,這高衡性格驁烈,但你們卻都尚清白二字……高衡字玄卿,我便也與你取個字,就叫做素卿吧!高素卿,那高玄卿的舊部就拜托給你了,望你能安撫眾心!」

  周邊眾人紛紛變色,卻無一人敢多言。

  「走吧!」公孫珣試圖站起身來,卻還是發現有些脫力,全靠呂範與婁圭二人上前扶住,這才勉力起身。

  周圍士卒不敢多留,趕緊按照之前的吩咐將高衡屍首駕到吊床之上,而公孫珣也換乘了一匹劣馬,然後呂範親手扶著,婁圭在前牽馬,也晃悠悠的與夏日夜色中往著東面而去了。

  「我等從軍上陣,本不該忌諱生死,」等到此時,公孫珣這才將剛才心中不平之處給兩個心腹徹底說了出來。「但臨陣而亡,終究還有個說法。如高衡這般英武之士,沒有被鮮卑人殺死,卻因為什麼簡拔之德為一個不知所謂的將軍於路邊喪命,宛如一條野狗……憑什麼?就憑他夏育是個兩千石?我不曉得你們二人服不服,我總歸是不服的!之前子衡與我講,大丈夫的性命,不能操之人手,我其實深以為然。但那只是講自己,而今日我才曉得,不止是自己,凡是清白之人的性命都是不該握在那種廢物手上的!我公孫珣在此立誓,此番回師,不止是夏育,扯入此戰的那些朝中廢物,能殺一個我便不會饒過一個!」

  「唯主公方可居上位,掌握天下清白之人,鞭撻腐朽之輩!」一旁的呂範壓低聲音,努力答道。



  「高順,字素卿,上黨人也……發為軍中陪隸,為太祖所部,其人嚴重清白,為呂範所得,常為臂膀。熹平末,從征鮮卑,焚彈汗山而返,路遇雨水,太祖傷重難為。時有渤海高衡高玄卿為夏育親拔,亦在軍中,育慮己敗而太祖獨勝,恐將罪己,乃陰使之反。時情急危殆,順得範命,負太祖而走,至後軍乃安。太祖握其臂,賜刀呼順助呂範平亂,乃返,至營中舉刀安眾心,範亦以太祖之威德責夏育之無道,玄卿羞愧難當,乃自戕而死。待天明,太祖先收衡屍,復歎曰:『衡亦清白之人也,今失一高衡,得一高順,非天命乎?其以玄卿,君當素卿。』乃以順功績之重,賜字素卿,復自陪隸拔為軍侯,一營皆側目也!」——《舊燕書》.高順列傳



作者: tako910602    時間: 2020-12-1 04:19 AM

第四卷 第14章 小謀

  鮮卑人沒有追來。

  所以,公孫珣終於還是平安回到了上谷郡,並屯駐到了沮陽城下。

  而在稍作休整,並從侯太守那裡確定了臧旻幾乎全軍覆沒、夏育大敗而歸的事實以後,他立即分派任務,讓婁圭去寧城見夏育,讓韓當率騎兵去邊牆外繼續尋找並收攏敗卒,然後呂範、程普、高順、成廉、魏越等人就在軍營中整備……當然了,也免不了讓賈超等人各自持著一封書信飛速送往遼西、洛陽、廬江、涿郡、太原、雁門等地。

  往遼西送信自然不用說,而往洛陽劉寬處、廬江盧植處、雁門郭縕處、太原董卓處、涿郡劉虞處,則主要是為了通報戰況,省的那夏育真的膽大包天埋沒了自己的戰功和辛苦。

  而接下來……接下來就是靜靜的躺下來養傷了,不然呢?

  「文琪!」數日後的一個下午,眼看到自家主公居然自己從營房中走出,正在和程普等人說著什麼的呂範當即喜不自勝,趕緊上前問好。「你來的正好,侯府君遣人送來牛酒慰問……」

  「牛煮了吃,酒留給傷員洗創口。」公孫珣乾脆利索的應道。「還有,昨日安葬了那麼多兄弟,士氣低迷,你們可以安排幾場蹴鞠賽鼓舞士氣。而若是此事順利,還可以去請侯府君和當地大戶一起來看……我看這場大敗後,怕是連上谷郡這裡都有些人心惶惶。」

  「喏!」幾名軍官趕緊答應。

  「還有那幾個逃出生天的重傷員,」公孫珣繼續拖著左肩說道。「告訴他們不要灰心喪氣,我家中豪富,商棧、貨棧、產業都不缺,總有他們一個去處。」

  「司馬真是……」

  「對了,」公孫珣忽然又問道。「夏育那裡還沒給個什麼說法嗎?從沮陽到寧城,一日的路程而已,子伯去了三日,那邊在幹嗎?」

  「這誰曉得?」呂範聞言一聲冷笑。「要我說,還不如一直沒言語呢,就等著他被檻車送入洛陽,然後我們豈不是就逍遙了?」

  公孫珣似笑非笑。

  然而,就在這邊幾人於軍營中說著話呢,卻忽然察覺到營門外的官道上遠遠卷起一片煙塵,然後就是戰馬嘶鳴,赫然是有數騎徑直來到了營門前。

  公孫珣領著眾人往外查探,卻是不由失笑:「說子伯子伯便至,而且大兄居然也來了……」

  「文琪!」有些人只要一出場,總會是最引人矚目的那個,而公孫瓚儼然就是這種人,他的容貌、體格、嗓門真真是讓其他人都無話可說。「又讓你做成了一件好大事!而且傷勢看來是無恙了?」

  「總算是活下來了!倒是大兄你……」公孫珣本想笑言一句對方運氣不佳,又沒撈到機會,但此話終究不好在外面講,便老老實實改了口。「大兄你親自過來,可是那夏公有了交代?」

  「哪裡來的交代?」聽到這麼一句隨口而來的問話,公孫瓚卻是不由一聲長歎:「大軍出塞僅數日,就十存六七大敗而回,如此情形,他還能有什麼言語?不瞞你說,我此番也不是專門和這婁子伯一起過來找你的,而是被遣到沮陽與我岳父送信,恰好順路罷了……」

  「且慢慢來說。」公孫珣也想聽聽具體情形,便當及邀請對方在此處暫駐。「既然大兄都已經到了這沮陽城外,那就不急於一時,你我兄弟正該說些話。」

  「這倒也是。」公孫瓚微微頷首。「正該說些話。」

  這二人要講話,其餘眾人自然知趣躲開,而少傾片刻,又有人迅速送來兩個馬紮,於是兄弟二人便在這營中一處樹蔭下坐下來慢慢交談。而一直到此時,公孫珣才算是知曉了那邊的具體情況。

  其實,軍情倒也罷了,大致上都還如公孫珣所想的那樣……當日晚間檀石槐便急行軍抓住了漢軍主力的尾巴,使得漢軍損失慘重,而等彈汗山大火一起,鮮卑人紛紛撤退,這才給了漢軍喘息之機,得以回師高柳塞。

  然而,真正有意思的訊息卻不僅僅限於軍情……比如說,夏育臨陣失節!

  「文琪不曉得。」公孫瓚冷笑道。「雖然大家眾口一詞都說那護節的軍吏是戰死了,可實際上,我入塞後分明是親眼見到了那人的……看此人意思,怕是只準備躲一躲而已。」

  「此事竟然無人彙報夏公嗎?」公孫珣好奇問道。

  「此時誰會理會這個?」公孫瓚昂然反問道。「戰敗失節,這夏育的下場十之是要檻車入洛,然後貶為庶人的,而此番戰敗,死傷不少,軍中上下多少都有些心存怨氣。既然如此,何苦為此等人物再平白賠上一個袍澤性命?而且再說了,莫非去告發了此人,便能尋回符節嗎?」

  「我原本以為他只會降職。」公孫珣連連搖頭,也是不再糾結此事。「卻沒想到還出了這種事情,大兄說的不錯,此番這夏育怕是要被直接貶為庶人了。」

  「所謂牆倒眾人推。」公孫瓚復又歎道。「你知道你派去的那婁圭為何見不到他人嗎?」

  「願聞其詳。」

  「剛一入高柳塞,代郡的王太守就以失節的由頭直接將本郡郡兵給奪了回去,用來充實邊防……」

  「這倒也怪不得王太守。」

  「而等回到了寧城,那些烏桓部族的頭人也是整日鬧事……」

  「雖說蠻夷可惡,但這一次還真不能說這些烏桓人是在無理取鬧……咱們在遼西多年和烏桓人打交道,難道還不曉得這些頭人的根底?他們個個都把部屬當做私產,如今賠了那麼多家產,自然是想要回來。」

  「誰說不是呢?」公孫瓚嗤笑道。「其實就連烏桓人也曉得他要倒了,所以個個都不怕他。而於那夏育來說,此番折損那麼多兵力,王太守又帶走了代郡的郡卒,所以他本人更是無力施為……不瞞你說,他今日讓我來沮陽不是為了別的,乃是要我給我岳父送信,希望我岳父不要學王太守那般如此快的收走郡卒。」

  「這不是癡人說夢嗎?」太陽西斜,樹蔭移動,公孫珣扶著因為被陽光照射而有些知覺得左臂,一臉的不以為然。「我來沮陽幾日,也見了我們侯府君兩次,看的清楚,他對邊防一事應該是憂心忡忡的,大兄這次來怕要兩面不討好!」

  「誰說不是呢?」公孫瓚聞言愈發面色不善。「不過我也是倒黴,居然瞎了眼入了他的幕中做屬吏……文琪你不曉得,那日傍晚臧旻遣自己的義從孫堅去告知軍情,我求他派一個信使去告知你,他反而……也罷,此事你自己去問那婁子伯好了,此人在寧城兩日,應該已經打聽清楚了。」

  這話裡面的信息太多,公孫珣怔了一刻方才領會:「多謝大兄美意了……所以,這便是夏育沒有遣人來,索還他中軍的緣故嗎?他已經曉得我是不會給他的了?」

  「我估計是如此了……將心比心,我也不信你能忍下此事的!」

  「……」

  「且不說這個。」公孫瓚忽然又問道。「還有一事,文琪可有什麼能教我的嗎?這兩年時間我為了求個出身四處打轉,結果卻一事無成……」

  這是個老話題了,於是公孫珣當即也舊事重提:「大兄不如回遼西穩妥,畢竟那裡一年一個孝廉,我寫信去求岳父,總有你一個出處……」

  「我曉得你的意思。」公孫瓚連連搖頭。「想要舉孝廉確實也須回原籍。可是,經過這一次我也是看明白了,若是沒有什麼事跡和名聲,即便是強行舉了孝廉,只怕日後的仕途也困難……就好像你,若非當日在遼西作下那種名動天下的事情,又怎麼會得那並州方伯如此看重?而若非是得了方伯的支持,你又怎麼會有如此精銳的兵馬在彈汗山那邊死中求活呢?」

  這個邏輯最多是有些偏頗,卻不能說有問題。可是,既想舉孝廉,又想作出事跡來揚名,從而讓人無話可說……那就顯得要求過高了。

  「不知大兄意欲何為呢?」公孫珣本不想多理會這位有大氣運在身的族兄之事,但是,看在對方之前在那個情況下還能想著自己的份上,他也不好裝聾作啞。

  「其實眼前就有一個好機會。」公孫瓚坦然道。「文琪你主意多,不妨為我參詳一二……」

  恐怕這才是今日來找自己的真實緣由,公孫珣心中了然,卻依舊面色如常:「大兄請講。」

  「以如今的風氣,想要為天下人所重的話,無外乎是忠、孝二字,孝且不提,忠字還是可以做些文章的!」言罷,公孫瓚卻是打量起了自己族弟的神色。

  果然,公孫珣聞言神色微微一動,卻是不由失笑。

  話說,有漢一代,尤其是後漢,由於所謂二元君主觀的廣泛存在,所謂的『忠』並不全指對國家和天子的忠,很多時候其實是指對自己舉主或者郡守的忠!

  就比如公孫珣自己之前被公車征召,這並不僅僅是因為他在遼西一戰中展示出了多少軍事才華,更多是因為他當時的行為極度符合這年頭所推崇的價值觀與道德觀。

  想想就明白了,公孫珣當時身上是有遼西郡吏員身份的,那麼面對遼西太守的時候就有一種臣子面對主君的味道,於是乎,他當時為了主君母親而捨生忘死的行為,就有了一種為主君奮死的『忠』字加成。

  這當然是一種極受士大夫們認可的行徑了。

  而回到眼前,把話重新說回來,公孫瓚所效忠的對象,或者說他此時的主君又是誰呢?

  答案正是那個才做了兄弟二人不到數月上司的夏育。這位持節護烏桓校尉,於朝廷命官、別部司馬公孫珣而言只是上司,但於軍中屬吏公孫瓚來說,卻是不折不扣的主君!

  一念至此,公孫珣扶住自己左臂,勉強壓低身子問道:「大兄此言何意啊?」

  「不瞞文琪。」公孫瓚也壓低身子坦誠道。「我如今乃是那夏育的屬吏,他如今又獲罪在即,而我意,不如棄職隨他檻車去洛陽……你看如何?」

  公孫珣心中一動,卻趕緊搖頭:「大兄想法是對的,但這個主意卻是極為荒謬的!」

  「為何?」公孫瓚不以為然道。「這可是我在此地認識的一個心腹好友給我出的主意,此人端是有些謀略,不輸你那呂範、婁圭……」

  「是何人啊?」公孫珣一臉愕然。

  「姓關名靖字士起……我也不瞞你,此人便是那名棄了符節的軍吏,投到我這裡來了。」

  公孫珣一時愕然。

  「你且說,到底哪裡荒謬?」公孫瓚繼續迫切的問道。「莫非你小子這麼著急報仇嗎?恕我直言,此時報仇不是好時機,一來天下人都盯著他呢,二來但凡有心之人十之都能想到是你所為。」

  公孫珣尷尬一笑,卻又趕緊搖頭:「大兄誤會了,我只是覺得這種事情還不夠讓你名揚天下……又不是隨他檻車去日南,去洛陽罷了,能揚什麼名!」

  公孫瓚當即歎氣:「這倒也是……但我實在是等不及了!」

  「大兄信得過我嗎?」公孫珣忽然幽幽問道。

  「我若信不過你,問你這個作什麼?」公孫瓚聞言不由一怔。「聽你意思,莫非是有別的良策?」

  「我確實有個主意!」公孫珣冷笑道。「大兄不妨先行此謀,再隨他檻車入洛……若是如此,只怕你一旦入洛便能名揚天下。」

  「你速速說來。」公孫瓚當即如百爪撓心。

  「首先一步,今晚大兄入城見咱們侯府君,務必要讓侯府君速速強行索回那些上谷郡兵,然後寧城兵馬空虛,說不定那些烏桓人就會趁機發難,扣押……」

  「不對!」公孫瓚連連搖頭。「這上谷烏桓與遼西烏桓不同,這邊都是在塞內繁衍生息數代的,還是曉得輕重的,他們個個精明如鬼……兵馬已經葬送了,哪裡會為了已經沒了的事物而扣押一位兩千石?!他們如此折騰不過是為了求財!」

  「那便花錢請他們扣押便是!」公孫珣不以為然道。「你也說了,他們不就是求財嗎?找個鬧得最凶,膽子膽大的烏桓頭人,許他個五百萬錢,看他不動心?!」

  「做戲?!」公孫瓚一臉愕然。

  「然也!」

  「你……嬸娘掏錢?」

  「瞧大兄說的,都已為你掏了婚禮錢、房子錢,還不能為你掏點孝廉錢嗎?」

  「孝廉錢……屆時,我便奮起勇力將這些人攆走?」

  「非也!」公孫珣再度正色搖頭。「大兄應該跪下,自請以身代之!」

  「那五百萬錢想來便是贖我的了?」公孫瓚終於恍然。

  「大兄明鑒!」

  「如此甚佳……只是五百萬錢終究太多。」公孫瓚忽然有些不好意思。

  「大兄想哪裡去了?」公孫珣依舊正色。「一群蠻夷,犯上作亂,我身為軍司馬難道不該設計平叛嗎?而我本部俱為精銳,咱們找個僻靜的地方贖人,等大兄平安回來,我便一鼓作氣把錢奪回來便是!到時候正好還能震懾一下這群不知死活的烏桓狗!」

  「……」

  「如何?」

  「文琪真的善謀,比那關士起強太多。」公孫瓚愈發佩服自己這個族弟了。

  「小謀而已。」公孫珣本想微笑,卻不料左臂一疼,便硬生生的給止住了。



  「(公孫)瓚為護烏桓校尉門下吏,逢校尉出塞敗師,歸寧城點錄,其下漢軍、烏桓皆十去四五,烏桓素以部屬為私產,眾頭人乃迫校尉,索以巨資。寧城軍少,校尉不能制,以至亂起,刀刃相迫甚急。時瓚在側,乃泣涕而跪請曰:『昔為人子,今為人臣,豈可相負?瓚家中遼西巨室,頗有財貨,願以身代之!』烏桓逐利,乃許之,後遼西家人固以巨資千萬贖還。後數日,校尉坐敗師檻車征洛陽,官法不聽吏下親近,瓚復改容服,詐稱侍卒,身執徒養,禦車至洛陽侍奉。其師劉寬聞之,乃告左右曰:『瓚得忠也!』」——《世說新語》德行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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